捌·弟弟
楔子
她原本是盘膝打坐在这山洞里的,可是洞外雷声隆隆,震天撼地,闪电如蛇一般,活活地游动击刺,要从那洞口向内深入。她怕极了,两条腿抖抖战战地盘不住,搭在膝上的双手也死死地环抱住了自己的肩膀。强光倏忽间在她眼角一闪,她吓得“呜”了一声——一嗓子惊呼被她硬咽了回去,只从鼻子里流出了那一声“呜”。
山洞已经到了尽头,她要躲也是无处可躲。后背紧紧靠住山洞石壁,她闭了眼睛坐正身体,心想生死有命,死便死吧!
横竖她活了这许多年,经了这许多世,凡人没见过的,她见了,凡人没吃过没用过的,她也吃了用了。那逍遥快活的日子,她也度过许多了。
无论如何,都是够本了。
气息渐渐下沉进了丹田,腹中内丹缓缓散出热力,流入四肢百骸。她不再动了,也不再看了。鼻端有硫磺的气味,最后一声巨雷劈中了这座石山。
山上的古树燃起了冲天大火,山腹石洞中的她睁开眼睛,轻轻地、怯怯地长出了一口气。
这是七日的最后一日,这一日若能平安地度过去,她便又有了两千年的寿命。
一 劫后重生
北宋淳化二年,春。
清晨时分,雨收天晴,那天空一碧如洗,只在远方飘了几缕小云彩。连日的雷电暴雨把这一处桃源冲洗得山清水秀。残树野花从大雷雨中死里逃生,此刻被那阳光照耀着,绿的又绿了,粉的红的,也都又粉了红了。一只鸟站在树梢上,对着这一片花团锦簇的颜色鸣叫,就在这鸟叫声中,一个人分花拂柳,跳跃着从一眼山洞中跑了出来。
她是个姑娘,周身满是尘土污渍,看不出本来面目,长发挽了一半散了一半,发梢还卷着一片鹅黄嫩叶。蹦蹦跳跳地跑到了溪水旁,她先弯腰掀开溪边的一块大石,取出了石头下面的一个油纸包。
油纸包泥水淋漓,然而包得严密,护住了里面那一套粗布女衣。把布衣抖开来挂在溪边的矮树枝上,她起身胡乱扯开自己的脏衣,赤着身体踢着水花,她分明是个大姑娘了,然而因为狂喜,所以举动退化成了小丫头。欢呼一声纵身一跃,她跳入溪水中央最深处。大鱼似的在水中盘旋周游了几圈,她露出头来,抬手向后一捋水淋淋的长发,露出了一张明眸皓齿的如玉面庞。
她叫夜明,是个妖精,两千岁了。昨夜度过了雷劫一场,所以还能再活两千岁。
雪白牙齿咬着下嘴唇,她眉飞色舞地又像是笑,又像是咬牙切齿,撩了溪水洗脖子洗肩膀,忽然皱着眉头吸了一口凉气,她倏忽间将身体扭曲向后,看到了自己后腰中央上一弯黑色新月般的灼伤。
这是她在逃入山洞之前,被雷火击打出来的。
夜明,人如其名,她的本体,是一颗夜明珠。
这夜明珠生于何时何处,已经不可考,但从她修炼出人形到如今,确实已有两千年。妖物一类,自成妖起,每隔两千年便要遭一场雷劫,逃过的,脱胎换骨,智慧与力量都能精进一层;逃不过的,被雷电劈成齑粉,也不算太冤,毕竟凡人寿命不过百年,而它已经活了两千岁,不算吃亏了。
夜明,兴许因为是件宝物变化成的,天生便比其他小妖多些灵性。雷劫将至之时,妖精气运衰败,往往变得虚弱迟钝,躲也不知躲,逃也无力逃。夜明预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提前许久便做准备。饶是准备得这样充分,她还是险伶伶地死里逃生,在身上留下了这一处记号。
在溪水中将自己洗刷洁净了,她挽起湿发穿起布衣,也不在意后腰上那一点小小的灼伤,兴高采烈地便往山外走去了——别看她是个妖精,她在山外的小县城里,还有个家呢!
夜明很爱她这个家。
家是一座很洁净的小院,院内房舍整齐,左邻是一家富户,右舍原本住着一位举人,那举人去年拖家带口到临县县衙里当师爷去了,房屋锁起来,倒是清静了个彻底。夜明贪恋这世间的人情与繁华,不爱过那来无影无去踪的鬼魅生活,所以扮了个小媳妇的模样,在这家里一住两年,对外只说自己丈夫到江西经商去了,不知何时回来。
大姑娘是不便一个人撑起门户过日子的,小媳妇却是无妨。鬼鬼祟祟地翻墙回了家,她进房之后先扑到床上打了个滚儿——床铺干爽柔软,正适合她这劫后余生的人打滚撒欢!
撒欢撒够了,她坐起身来对着铜镜,重新梳了头擦了脸。这回再走进院子推开大门,她伸出头去,等那卖炊饼包子的小贩挑担子过来。
然而她刚一露面,左邻的大门也开了,一位翩翩公子摇着折扇,走了出来。出门之后,他先往夜明这边望,猛地瞧见夜明了,他登时一乐,赶过来对着她拱手一拜:“啊呀嫂嫂,怎么连着许久都不见了?”
夜明瞧着这位公子,不由得一撇嘴。
这位公子姓张,生得身姿潇洒,肥头大耳——肥头大耳倒也罢了,偏他还不满足于此,又长了一对滴溜乱转的母狗眼,两只宽阔朝天的大鼻孔,嘴唇并非上下两片,而是油润丰满的一圈。五官这样具体,眉毛却又是抽象的写意画,是似有似无的两抹八字眉。总而言之,这位张公子唯有把脑袋掐去,才有做美男子的希望。
张公子平素在家读书,苦读若许年,成绩斐然,斗大的字数一数,也识了有半箩筐。自从隔壁住进了夜明这样一位佳人之后,张公子越发地无心向学,一天八遍地开门出去,从早到晚神魂颠倒,只盼着能和夜明多偶遇几次。此刻见了夜明,他乐得心花怒放,耍着一圈丰满红唇谈笑风生:“几日不见嫂嫂,嫂嫂瞧着清减了几分,可是最近天气寒暖不定,嫂嫂身体不爽乎?”
夜明把嘴撇得像鲶鱼似的:“哼,奴家爽着呢,不劳公子惦念了。”
这话说完,她要往回退,偏巧那卖包子的小贩挑着担子过来了,夜明连忙数出几枚铜板,买了几只肉包子。张公子在旁边看着她伸手递铜板拿包子,舔嘴咂舌地感慨:“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凝霜雪啊凝霜雪。”
夜明恶狠狠地白了他一眼,拿着包子转身就走,“哐当”一声关了大门。然而张公子被爱情冲昏了头脑,认定夜明是向自己飞了个眼儿,乐得昏陶陶的,回家之后也不吃喝,隔着一堵院墙嗷嗷地吟诗,字字句句,全要送入夜明耳中。夜明被他吵得坐不住,干脆搓了两个纸团塞了耳朵,大口大口地吃热包子。
热包子吃到最后一口,她忽然一怔。含着包子回过头,她发现自家后窗开着,正有一人往房里跳。慌忙抠出耳中的纸团,她咽了肉包子站起身,发现这位不速之客,自己竟然是认识的。
“哟,狐君?”她开了口,“你怎么来了?”
所谓狐君者,乃是一只狐狸精。世人常用狐狸精三字来代替那勾魂的美人,仿佛狐狸精都是美的,其实不然,比如眼下这位狐君,看面貌,生着一张见棱见角的方脸,方脸的上部左右开了两道细缝,算是眼睛,方脸的下部开了一道细缝,算是嘴巴,瞧着也不知道她是男是女,再看身材,也是五短横宽。笑盈盈地看着夜明,她拜了一拜:“姐姐,我是给你道喜来了。恭喜你逃过雷劫,又得了两千年的寿命呀!”
夜明慌忙上前捂了她的嘴:“你小点儿声,仔细让人听见。”然后她放下手,又问道,“你平时和我也没什么交情,我不信你是专门为了祝贺我而来的。说吧,你要打什么主意?”
狐君伸手一指旁边墙壁:“姐姐,我这几个月留意观察,发现隔壁的张生对你十分有意,你若看不上他,那就把他让给妹妹吧!”
夜明反问道:“你要干什么?又要害人吗?我告诉你,那张公子虽然举止轻浮,但不是恶人,你若害他,便是作孽。原本人妖殊途,我们和人类各活各的,各得其乐,全是你这种妖精,好端端地非要去害人,结果连带着污了整个妖界的名声。”
狐君听了这话,当即龇出牙齿:“你也知道人妖殊途,那我们管他们人类做什么?”
“反正我不许你在我这里兴风作浪!况且你这模样,那个姓张的也不会受你的迷惑。”
狐君登时不乐意了:“我这样子怎么啦?我原本是吐蕃来的藏狐,相貌自然和中原的狐狸不大一样。我和你们中原狐狸不是一个美法,你懂个屁!”说完这话,她一甩袖子,跳窗便走,夜明追过去看时,发现这狐君已经溜了个无影无踪。
夜明靠墙站着,叹了一口气。人间有繁华,人间也有烦恼。据她所看,这位狐君不会善罢甘休,自己今夜,有得忙了。
二 午夜有佳人
午夜时分,张宅。
夜明高踞在一只书架子上头,居高临下地俯瞰房屋。若问一只书架为何能够经得住她高踞,是因为她此刻变回本来面目,成了一枚浑圆大珠。将周身的光芒收敛了,她虽然瞧着没有七窍,但房内发生的一切,都尽在她的眼中。
这房屋陈设华丽,乃是张公子的卧室,此刻卧室床上坐着两个人,一个是张公子,另一个,则是她夜明。两人此刻紧挨在一起,“夜明”穿着一身时兴的彩绸衣裙,这时便扯松领口袒露肩膀,娇声嫩气地说道:“张公子,奴家这一回舍身前来,可见奴家对公子,何等的情深。”
张公子嘻开一圈厚唇:“佳人这等厚爱,真让小生万死不能报其一了。依我看,横竖你那汉子也总不回来,不如你我二人两家合一家,做一对白头鸳鸯,岂不快活?”
那“夜明”以袖掩口,做了个娇羞的模样。张公子见状,乐得脸上放出油光,噘起嘴唇就要去亲,夜明放下袖子,也将一点朱唇伸了个又尖又长。
书架上的夜明又气又笑,也不变化,只将收敛着的光芒骤然放出,满屋子里瞬间亮了一下,而床上那“夜明”正要吸人阳气,如今在这光芒之中猛地显露了真面目,张公子看得清楚,就见她忽然变得方脸细眼短脖子,完全不是佳人夜明,当即惊得向后一退:“你是什么人?”
方脸细眼短脖子的家伙也是怔了怔,随即转动眼珠满屋子里扫了一圈,怒道:“定是那个贱人藏在房里,坏了本姑奶奶的好事!”
然后她转向张公子,又嬉笑道:“那夜明并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又何必对她痴心一片?不如与我狐君同做好事,一样能够同登极乐。”
张公子愤然起身:“别做梦了!我张某人英俊潇洒,一表人才,谁要和你这等丑货相好?”说完这话,他脸色一变,后知后觉,“不对!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是妖精?是鬼怪?”
说完这话,他不等狐君回答,转身撒腿就要往外跑:“救命啊!闹鬼啦……”
他只喊出了半句话,因为那狐君追上去一把捂住了他的嘴,拉拉扯扯地就要把他往床上带。张公子吓得魂飞魄散,回手就是一个大嘴巴子,扇得狐君眼珠子直晃。狐君急了,索性要把张公子往床上摁,又呼地向他脸上喷出一股迷魂毒烟。偏偏屋子里不知何处刮来一阵小风,将这股毒烟斜斜吹开。张公子也火了,扯着她的衣襟挥拳就打,同时拿出白天吟诗的气力,嗷嗷地高叫:“救命啊!来人啊!闹妖精啦!女鬼非礼我啦!”
深更半夜,万籁俱寂,他这叫声格外震人。一边叫,他一边同狐君对打,肥头大耳的一张脸几乎被狐君挠成花瓜,而狐君也遭了他的毒手,被他扯得衣衫零落。张家众人闻声赶来,撞开房门,迎面只见一个人光着白白的膀子,跳了后窗户逃了个无影无踪,而自家公子坐在床上,还在连哭带骂地狂吼。
张家众人安慰公子,忙得彻夜不眠,谁也没有注意到一颗珠子悄悄飞出了卧室。
那珠子越过围墙,落下地去。一团白光随之一闪,光中走出了赤条条的夜明。夜明捂着嘴巴忍着笑,小跑着推开房门进了卧室,抓起床上的白色亵衣往身上一套。然后系着衣带转过身,她随即瞪大眼睛,愣在了原地。
因为她看见一名少年不知何时溜了进来,此刻就站在自己面前。
少年是个陌生面孔,瞧着也就是十二三岁的模样,穿着一身粗布短衣,赤手空拳,披散着头发。她瞪着少年,少年也瞪着她。两人面面相觑,直僵持了好一阵子,夜明才先开了口:“你是谁?谁许你夜里到我家里来的?”
少年也说了话:“你是妖精吗?”
夜明心中一惊,随即单手叉腰,做了个泼妇的样子:“放屁!你才是妖精!你小小年纪夜闯民宅,再不滚蛋,看我不报官抓了你去!”
少年冷着一张脸,不为所动,只又问:“你是什么妖精?”
问完这句话,他绕着夜明走了一圈,一边走一边审视着她,目光直通通的没有感情:“我今夜从你家门前路过,发现这里妖气很重,所以才走了进来。”
十二三岁的男孩子,说大不大,说小可也不小了。夜明穿着一身单薄衣裳,无缘无故地被他这么转圈盯着看,又被他一口咬定是妖精,真是又生气又心虚,无奈之下,索性先发制人,一伸手揪住了这小子的耳朵:“好哇!还放屁!你说,你家在哪里?我带你去找你的爹娘去!”
少年被她揪得歪了脑袋,也不叫痛,而是一本正经地答道:“我没有家,也没有爹娘!”
夜明松了手,连推带搡地把他往外撵:“怪道你这么没规矩,原来是个野孩子!识相就快给我滚蛋,要不然我吵闹起来,管你有没有爹娘,一样把你抓进衙门里去打板子!”
她手上的力气很大,三下五除二地就将那少年赶出了院子。关闭大门又上了门闩,她心中恼火,回头对着大门又啐了一口,然后才一路小跑着回房去了。
如此过了一夜,翌日上午,张家请了个道士来驱邪,闹哄哄的还是不消停。夜明并不怕道士们的本领,可因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她挎了个小篮子,在道士做法之时,出门上集市去了。
这一座县城算是繁华热闹的,集市街上商铺林立,她买了一只熏鸡、半只烧鹅,瞧见街上已经提前有了卖粽子的,便又想去买几个粽子回家吃。然而粽子没到手,她先被一场闹剧拦住了去路。
这一场闹剧,看起来强弱悬殊,是个大孩子在打小孩子。夜明之所以被这场闹剧绊住了腿,是因为她发现那大孩子不是旁人,正是昨夜被自己赶出家去的少年。那少年依旧是披头散发赤手空拳的,薅着那小孩子头上的一簇短发,没死没活地往死里捶打那孩子。那小孩子先是呜呜地哭骂,后来被他打得动弹不得了,他便松了手,转身又从围观人群中拖出了个妇人来。那妇人鼻青脸肿的,似是已经被他打过了一顿,挣扎着要逃,可随即被他一个扫堂腿撂倒,又挨了一顿好揍。这时人群外挤进一名大汉,分明和那妇人小孩是一家的,因为二话不说,抄了刀子就要砍那少年。少年如同后背生了眼睛,随那刀子劈下,也不回头,直到那刀子将要挨到他的头发了,他才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一转身,抡起胳膊挥出一拳,正凿中了那大汉的太阳穴,打得那大汉一声没出,直接便昏了过去。
夜明看到这里,气得攥了拳头——欺负人也没有这样欺负的,她早就看这少年不是好东西!
她没有匡扶天下正义的壮志,可是路见如此不平,也一定要拔刀相助了。推开众人走上前去,她一手拎着篮子,一手抓住那少年的腕子:“你这孩子,怎么这样凶恶?”
那少年抬头一见她,先是一怔,然后竟像是有点欢喜一样,大声喊道:“妖精!是你?”
夜明也不和他废话,只使了一招移形换影的法术。街上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她与少年便已无影无踪了。
三 小石头
在城外的一处小树林子里,夜明放开了那名少年。
弯腰把篮子往地上一放,她沉了脸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少年答道:“我不知道我是什么人,我是我。”
夜明又问:“谁许你那么欺负人的?你仗着有点本事,就可以打完大人打小孩了?你自己知不知道羞耻?”
少年拧起了两道眉毛:“他们是该打的!那孩子掀翻了邻家铺子的开水锅,烫伤了好几个人,铺子的掌柜找到他家里去,却被他母亲反咬一口,说是伙计吵闹,吓坏了她的孩子。那孩子闯了祸,反倒洋洋得意,实在是可恨。我这样做,是替天行道。”
“替天行道也不是你这样做的!况且谁知道你这话是真是假?”
“妖精,我没有撒谎,你为什么不信我?”
夜明听了他这一句话,登时柳眉倒竖:“好哇!我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可好,几次三番地说我是妖精!你再嘴贱,看我不揍你!”
少年提高了声音:“那我叫你什么?你本来就是个妖精!”
夜明瞧出这少年并非凡人了——不是凡人,但很气人,故而也硬下心肠,决定请他吃一记耳光。力气运到右手掌上,她骤然出了手。而那少年见势不妙,当即脑袋一歪胳膊一抬,正好挡住了她这狠狠一掌。
然后,他的胳膊齐根飞了出去。
夜明吓了一大跳——她只想让这少年吃点苦头,可没想打残他的身体。慌忙弯腰去看地上,她没找到对方的断臂,抬头再去看那少年,少年端然站着,断臂之处也没有流血。
“你……”她的声音都哆嗦了,“你疼不疼?你的胳膊呢?”
少年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了一小块白石头:“在这里。”
“胳膊都没了,你还有心思胡说!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少年把白石头往断臂处一按,然后一松手。白石头随即落了下去,他不在乎,将白石头捡起来重新紧贴了断臂处,又告诉夜明道:“我是石头变的,变得还不大好。”
然后他看了夜明一眼,本是个平平无奇的少年相貌,目光却是冷淡锐利,有了千百年的沧桑:“不过,以后会好起来的。”
说完这话,他一松手,这一次,那白石头紧贴着他的残肢,没有再掉。然而夜明伸了一只手在下面,随时预备去接那块石头:“石头变的?哪里的石头变的?我怎么没听说过哪里的石头成精了?”
少年答道:“我从昆仑山来,你当然不会听闻。”
夜明立刻抬了头:“昆仑山?难道——难道你是补天之石?”
少年笑了一下,显出了一点得意样子:“不敢当。”
夜明将少年盘问了一个时辰,终于弄清楚了他的来历。原来远古之时,女娲娘娘在昆仑山上炼石补天,一些残余石浆凝固成了小小一堆碎石。这堆碎石来历非凡,天生的富有神性,又历经风吹雨打,吸取日精月华,年岁久了,竟也成精通灵,化作了如今她眼前的这位少年。这少年自然不能算人,可若说他是妖,也不确切,他自己更是不肯承认。他自从有了人形、懂了人语之后,便下山进入人间,想要游历一番。然而因他是个石头脑袋,笨拙孤介,到了人间之后,不但没能领略人间的妙处,反而是处处碰壁,苦不堪言,脾气也日益乖戾暴躁起来。
他对人类是灰了心,所以昨日经过夜明的家门时,嗅到门内有妖气,便像个贼似的潜了进去,想要和这家里的妖精交个朋友。结果交谈不过三言两语,他直接被妖精撵了出去。
“我无非是想看看你是怎样的一个妖精。”他冷着脸说话,分明是含了满腔怨气,“可你比人类待我还坏!”
夜明轻轻摸了摸那块白石头,发现那白石头纹丝不动,竟是已经和他的残肢长成了一体:“好啦好啦,我也不是故意要待你坏。你也不想想,你自己为什么到了哪里都不讨人爱?”
“我不想!”
夜明看他沉着脸鼓着嘴,眼神偶尔很老,神情却还幼稚得很,就有点哭笑不得:“我要回家去了,你呢?你往哪儿去?”
“不知道!”
他若是好手好脚的,夜明也不管他,可他现在少了一条胳膊,多了一块白石头,瞧着实在是有点吓人,放他跑去哪里都不合适。思来想去的,她叹了口气:“罢了,你跟我回家去吧!”
说到这里,她拉他那条好胳膊:“走。”
拉了一下,他不动,拉了第二下,他迈了步,依然鼓着脸和嘴。夜明一边拽着他往城里走,一边又道:“咱们约定好了,等你到了我家,别人问起你的来历,你就说是我的娘家弟弟。你呢,也跟着我好好学学,我就不觉得人间有什么不好。我在人间活得快乐着呢!”
说到这里,她回头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没有名字。”
“那我就叫你小石头吧!”说到这里,她一皱眉头,“小石头,你总瞪着我干什么?先前我对你坏,你怨我,现在我对你好了,你还瞪我?”
小石头认认真真地反驳:“我没瞪你,我是看你。”
“看也不行。好端端的,看我干什么?”
“你好看。”
夜明咬牙骂他:“贫嘴的坏东西!再胡说就不要你了!”
说完这话,她一松他的手,自顾自地往前走。然而小石头快跑几步追上了她,非常严肃地又道:“你真的好看。你是不是天下第一美人?”
“不是。”
“你是的,你一定是。”
夜明加快了脚步,强忍着不笑:“不理你了!”
夜明一时动了恻隐之心,捡了个小石头回家。
她的本意,乃是怜惜小石头不通人间生存之道,有心教导教导他,然而教了没有三天,她发现这小石头瞧着干净秀气,本质上竟然是个大笨蛋!一个字,教他十遍八遍,他也记不住,拿了书本读给他听,也和对牛弹琴差不多。她气急了,骂他:“你比隔壁的张公子还笨!人家张公子学了十几年,还把一本《三字经》学完了呢!”
小石头疑惑地看着她:“三什么经?那是什么?”
“你啊,只懂得吃和睡。”
她气得脸都红了,恶狠狠地骂他,他却不在乎。于是她换了战术,闭了嘴不理他。这回他慌了神,亦步亦趋地紧跟着她,她躺在床上睡午觉,他也上了床,面对面地和她躺着。她慌忙坐了起来,攥了拳头乱打他:“小不要脸的!我们既然有了个人的样子,就也得讲讲人的礼教。男女授受不亲这个道理,你不懂吗?”
小石头被她打得乱晃,却是笑了:“不懂。”
然后他向前一扑,扑到了她的怀里:“你总算又肯和我说话了。”
面颊蹭过她的衣裳,他侧过脸斜了眼睛看她,很奇异的,面色通红,又不说话,单只是抿着嘴笑。夜明低着头看他,看他忽然退化成了个不大一点的小男孩,便觉得哭笑不得,气得用力打了他的左肩一下:“你还装——”
话没说完,因为小石头左肩一沉,左臂——先前掉过一次的——又掉了。
小石头愣眉愣眼地坐直了身体,又成了个独臂人。而夜明从床上捡起一小块白石头,也是目瞪口呆。两人对视了片刻,小石头先笑了:“你力气真大!”
“你还笑?!疼不疼啊?”
“不疼。”
夜明把那一小块白石头往他手里塞:“快,你快把它接回去!”
小石头摇摇头:“不要它了,我自己还会长出新的胳膊来。”
夜明当即正色说道:“傻瓜!你现在的肉身,不是你真正的身体,那一小堆石头,才是你的真身。”她从袖子里抽出一条手帕,把那块白石头包裹了,塞到小石头怀里,“这是你真身的一部分,你千万要把它珍重收好。”
“我要它有什么用?”
“它才是你真正的胳膊腿儿。我们做妖精的,每过两千年都要遭遇一场雷劫,到时候,你说是那全须全尾的身体结实,还是你这缺胳膊少腿的身体结实?”
“我不是妖精,我是神。”
“小小年纪还学会吹牛了。我管你是什么,反正这东西你一定要收好了,你这笨蛋,连你自己的身体都不要了?”
小石头接过那个手帕包,忽然把它又递向了夜明:“给你。”
“给我干什么?”
“我把我给你。”
夜明不敢再打他,只将他的手一推:“呸,谁要你这个臭石头!”
天黑之前,小石头的新左臂长了出来——或者说,是被他用法力“变”了出来。
他乖乖地跟着夜明过日子,夜明夜里上床睡觉,他在外间用椅子搭了一张床铺,也像个人似的睡觉。如此睡到了半夜,他忽然醒了过来,伸手在枕头底下摸了摸,摸出了那只手帕包嗅了嗅。上面有淡淡的脂粉气,他觉得,这气味很香。
然后他坐起了身,听见了窗外后院有呶呶的声音。不动声色地下地穿鞋,他悄悄地摸到后窗,顺着窗缝向外望去,却是看到了夜明和一名女子相对而立。夜明衣衫不整,分明是仓促跑出去的,而那女子穿着一身灰黄衣裙,方脸细眼,妖气冲天,对着夜明叫骂:“你这假仁假义的东西,故意搅我好事,毁我姻缘,我今日就是找你来算账的!”
夜明压低声音怒道:“狐君!你那算是什么姻缘?你分明就是想害人!别以为我看不见,你把嘴巴伸得那么长,分明是想吸男子的阳气!”
“胡说!我天生就是嘴巴长一点!以我的姿色,想吸男子阳气,还不是易如反掌,为何偏要去找张公子。我是——我是——”
夜明睁大了眼睛:“难不成,你还真看上了那姓张的?”
“我与他郎才女貌,看上他了又怎的?”
她这回答出乎了夜明的意料,夜明张口结舌的一时说不出话来,而狐君腾空一跃,双眼红光闪烁:“今日我就要让你尝尝苦头,知道本君的厉害!”
说完这话,她双手十指弯曲如钩,自上而下抓向夜明,夜明侧身一躲,让她抓了个空,又小声说道:“有本事我们出城去打!在这里闹出了动静,吓着了人怎么算?”
狐君狞笑一声,转身又是一爪。夜明不肯和她大动干戈,一味的只是闪避腾挪,忽听“刺啦”一声,正是衣袖被狐君撕下了一块,露出的胳膊赫然印着三道血痕。
夜明也急了,正要反击,然而未等她出手,狐君忽然停了动作。
狐君停了,她也停了,因为春夜微凉的空气正在波动升温,妖类的感官素来最敏锐,夜明不安地后退一步,狐君的头发则是一起立了起来。
房屋的后窗开了,小石头跳了出来。
他看了夜明一眼,然后慢慢走向了狐君,面沉似水,眼神寒冷,如同一尊活了的石雕。狐君惊恐地望着他,想要逃,然而双脚却失了控。
幸而,他只走了几步,就不再走了。
然后他抬起双手,在空中猛地一撕扯!
他与狐君没有一丝一毫的接触,然而狐君的身体随着他的动作分崩离析、血肉横飞!一颗昏黄的珠子包着光芒,从狐君的尸身之中激射出来,他一招手,把那珠子吸进了自己手中。
转身对着夜明伸出手去,他摊开手:“那狐狸的内丹,你要吗?”
夜明惊骇地摇头。
他缓缓合拢五指,把那内丹攥了个粉碎。
四 弟弟
夜明收拾后院,清理血迹。小石头在一旁要帮忙,她摇摇头,不让他帮。
等到把一切都掩埋完毕了,她回了房。小石头眼巴巴地跟着她:“那狐狸要杀你,我把她宰了,你怎么还不高兴了?”
夜明觉得自己有很多话要对小石头讲,可小石头天性愚顽,自己纵是讲了,他又能够听懂几分?
所以,她只是摇头:“我没有不高兴,我只是……被你吓了一跳。”
“我怎么了?”
“狐狸不好,你把她赶走也就是了,何必要下这样的狠手?”
小石头不说话了,只看着她。她心里明白,小石头不懂自己的意思——小石头只是有了个人的样子,还没长出人的心来。
她安排小石头睡下,自己也回了卧室,然而心中纷乱,直到清晨才蒙眬睡下。刚睡了不过片刻,她依稀听见院子里有小石头的声音,立刻心中一慌,猛地坐了起来。下床推窗向外一望,她见自家的大门开了,小石头站在院里,正在和门外的张公子说话。
连忙跑出门去,她一边理着鬓发,一边把小石头拉扯到了一旁,又对着张公子一点头:“好多日子不见,您身体大好了?”
张公子那一夜和狐狸打架,虽然小胜,但第二天就发起烧来,养到如今方好。这一场病让他又瘦了些许,身姿越发苗条了,显得脸也越发大了。对着夜明嘻嘻一笑,他拿眼睛去找小石头:“那位小兄弟是——”
“哦,是我的娘家弟弟。因我家相公总不在家,所以母亲让他过来,帮我看看门户。”
张公子收回目光,又去看夜明:“原来如此,嫂嫂,您也真是客气,有我这样的邻居在,还怕没人替您看家不成?有什么事情,您叫我一声,就和叫自家兄弟是一样的。”
夜明郑重其事地答道:“多谢公子。”
然后她也不多说,只道:“恕我厨房里还煮着粥饭,不能久离。改天我家相公回来了,再请张公子叙一叙吧。”
说完这话,她要关院门,哪知张公子伸进一条腿来,竟不许她关:“哎呀嫂嫂,您又何必非要拒人于千里之外呢?难不成大哥不回来,嫂嫂就不肯理我了不成?”
这时,小石头忽然走过来,扳起他的那条大腿向外一放,然后“咣”的一声,关闭了院门。转身走到夜明面前,他问道:“他是谁?”
夜明把他拽进了房内,三言两语地讲清了那张公子的身份来历。小石头听了,恍然大悟:“哦……”
“哦”完之后,他告诉夜明:“我夜里去杀了他。”
夜明大吃一惊:“你还杀出瘾了?这张公子和那狐狸还不一样,张公子只是讨人厌而已,并没有伤害我,你怎么能无缘无故地就要人性命?”
小石头鼓着嘴,垂眼对着地面说话:“狐狸可杀可不杀,张公子,一定要杀。”
“为什么?”
“因为他喜欢你。”
夜明拉着他坐下来:“他喜欢我怎么了?”
小石头抬眼注视了她:“只许我喜欢你,别的人,无论是人是妖,都不许喜欢你。”
夜明听了这话,觉出了不对劲:“小石头,你别……你别乱想啊,我只当你是我的弟弟。”
她说她的,小石头说小石头的:“我还会继续长大,等我能够长成男人模样了,我就娶你。你知不知道什么是娶?”他凝神地看着她的眼睛,第一次,他也要教导她,“我娶了你,我们就要永远在一起。你只能喜欢我,我也只能喜欢你。”
夜明怔怔地看着他,片刻之后,才说道:“早知道你存了这个心,我当初就不会捡你回来。我当你还是个小孩子……”
她站起身走开,不看他。弟弟就是弟弟,他长到墙高了,长到山高了,她看他依然只是个弟弟。
但他一定不会听她的话。
夜明不再纠缠这个问题,一如既往地烧火做饭,缝衣洗涤。一夜过后,小石头在椅子搭成的床铺上睁开眼睛,忽然感觉这个家变得很静。
他跳下地去,跑进卧室,看到了空空的一张床。
床褥平整,一点温度都没有。他赤脚又跑去厨房,厨房里米面俱全,蓄了满满一缸的净水。
一切都是异常的齐全,唯独少了一个夜明。他手扶门框呆呆地站着,不明白夜明为什么会不告而别。
为什么她知道了自己喜欢她,反倒要走?
他不明白——此刻不明白,后来又过了几十年,几百年,也还是不明白。他是顽石,他不开窍。
夜明自由自在地活惯了,不愿卷入红尘情网,尤其那对象还是她心中的一个小弟弟。想一想都觉得乱,索性一走了之,留他一个人,慢慢地忘了自己。
她没想到,自己只过了五十多年,便又和他见了面。
那是在一处悬崖峭壁下,她是云游客,漫不经心地走过,却听见草丛里有痛苦的喘息声。觅声寻找过去,她看到了一名仰面朝天瘫倒在地的青年。
青年体态修长,面貌俊俏,不是她认识的人,然而说不上是哪里熟悉,让她瞧着似曾相识。那青年呆望着她,先开了口,迟迟疑疑地:“夜明……姐姐?”
她也愣了:“你是……小石头?”
青年立刻连连点头。
她又问:“你长大了?”
青年继续连连点头,傻瓜似的,脸上带着惊喜的微笑。
小石头是失足从悬崖上掉下来的,没摔死,但也摔了个七荤八素,一时半会儿地爬不起来。夜明又把他“捡”了回去——这一回,她的家在山林边缘,她是个半隐居的逍遥人。
她背着小石头往家里走,小石头在她耳边喃喃地说话,说他这五十年里走了很多地方,见了很多的人,认识了很多的字。他的胳膊腿儿全长结实了,如果夜明现在再打他,他也不怕了。
等到进了夜明的木屋,他用从怀里掏出一只小小的布包,打开来给她看:“好不好?是我自己刻的!”
夜明看过去,就见那是八块莹润的小白石头,打磨成了方正的形状,上面规规整整地分别刻了八卦,瞧着像是印章。小石头向她笑了笑:“我的字不好看,所以就刻了八卦。”
夜明托着这八枚印章,不知所措:“这石头是……”
“是我。”
夜明看着他,不知道他这是曾经受了多少次伤,支离破碎了多少次。收回目光,她勉强一笑:“好,你这手啊,还挺巧的。”
小石头随即又道:“送给你。”
“什么?”
“送给你。这是我,送给你。”
这话没说错,这是他那石头躯体的一部分,这的确是他。于是她匆匆把它包裹了,塞回到他手里:“我不要。这么要紧的东西,你自己收好。”
说完这话,她起身要走——一定要走了,她受不得他那又痴傻又欢喜的目光。他那样眼巴巴地看着她,她也受不了。五十多年了,一代人都老了,偏他这石头脑袋不知悔改,还心心念念地想着她。她不走怎么办?
一定得走,五十年不够,那就再躲一百年。一百年后,若是有缘再见,她不信他还爱她。推开房门迈过门槛,她听见小石头在后方喊自己姐姐——先是喊姐姐,她不回头,于是他急了,改喊夜明,凶神恶煞地喊夜明。
她还是不回头,他把那八枚印章一把丢了出来,像一把碎骨头似的洒落草丛。她回了头,把它一枚一枚地捡起来收好,放在门内的空地上。
然后她还是走了。
一百三十年后,他们真有缘,竟然又相见。
他不再是那个小石头了,他有了名字,有了身份,学会了翩翩公子的做派。见了她,认出她,不喊姐姐了,直接叫她夜明,叫得含冤带恨,像是要向她讨一笔血债。她不理他,由他爱去,由他恨去。
她没想到这一场爱恨,会纠缠千年。天下会有这样又痴又傻的东西,对自己竟是不死不休。
五 千年一瞬
民国某年某月,杭州。
午夜时分,大上海歌舞厅的后门开了,夜明洗去满脸铅华——没洗干净,嘴唇脸蛋上还有胭脂的残痕。偕着几名女伴走下后门台阶,她们一路瑟缩着往家里走。
自从恢复了自由身之后,她在天津逛了一阵,觉得没什么意思,便一路南下,到了上海。此刻她的身份是当红歌女,上海的歌舞厅经理把生意铺到了杭州,她受了经理的邀请,便也来了杭州,做这家新歌舞厅的台柱。此刻同着几个小姐妹走在街上,夜明尽管不畏寒暑,但也打了几个假冷战。有人抽了抽鼻子,笑道:“我猜,前头街上有炸臭豆腐的。要是有的话,我要吃,你们吃不吃?”
夜明也抽了抽鼻子,但她嗅到的不是那臭气。忽然一拍巴掌,她笑道:“哎呀,不得了。我把皮夹子落到后台了。”
小姐妹们立刻惊呼,让她赶紧回去找找。于是夜明挥别众人,匆匆地独自踏上了来路。飞快地在街口一转弯,她没有回后台去,而是拐进了一条小弄堂。
因为就在方才,她嗅到了金性坚的气味。
从小石头到金性坚,他换了无数个名字,无数个身份,纠缠了她无数载,她忘了谁也忘不了他,他纵是死了、烧了,她也认得他的灰。她确定金性坚此刻就在自己的附近,可他又追过来做什么?
这回他要是再来同她捣乱,她肯定饶不了他。十年前在杭州,自己一时不小心,被他错手打伤,几乎搭上了一条性命。这回她加了千万倍的小心,定然不会重犯旧错。寻寻觅觅地在弄堂里又拐了几个弯,末了,她猛地收住了脚步。
她发现前方是条死弄堂,无路可走。而一个人靠着那墙垂头坐在地上,正是金性坚。金性坚前方站着个绿衣女子,正要作势对他下杀手。
夜明犹豫了一下。
随即她一转身,原地消失不见。而一团光芒从天而降悬在绿衣女子面前,光芒流转拉长,成为人形,正是夜明现了身:“喂!哪里来的——”她辨认出了绿衣女子的真身,“小青虫?”
绿衣女子一见夜明,像是吓了一跳,当即转身就逃。夜明也不追逐,只收敛光芒转向金性坚,蹲了下去:“石头脑袋!你怎么了?连只小青虫都能欺负你了?”
说到这里,她冷笑了一声,起身要走,可是金性坚的沉默让她在起身过后,又蹲了回来。伸手一抬他的下巴,她看见了一张苍白的面孔。
那面孔是一点血色都没有的,耳根嘴角有浅淡的纹路,像是石像将要绽裂。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他,于是一惊:“你怎么了?”
他看着她,喃喃说了话:“我从天津到了上海……上海的朋友……”
他的声音很低,她须得凝神细听,才能听清。原来他到了上海之后,一位旧友——还是青帮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听闻他在天津遭了难,便决定给他撑撑门面,亲自护送他来杭州。
有这位青帮大佬护驾,他和莲玄在上海前呼后拥地上了火车,很是风光,却不料刚到杭州,就遭到了伏击。敌人是冲着他那位嚣张的旧友来的,但他和莲玄也受了连累。一群人在半路四散奔逃,他一时找不到莲玄的踪影,只得独自藏进了这条弄堂里。而他先前在来上海的船上,曾经收服了一条虫妖,如今那小妖精趁机逃了出来,想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夜明听到这里,不听了:“笨蛋!我问的不是这个,我是问你怎么变成了——变成了这个样子?”
金性坚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看了良久,答道:“我的雷劫,要到了。”
“那你还不快做准备?”夜明惊愕地问,“你这样东奔西走的干什么?”
金性坚轻声答道:“我在找我的身体……我把我自己……弄丢了。”
“什么——”
夜明听到这里,全懂了,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那八枚印章,你没留住?”然后她把他向后一搡,“你这个不听话的石头脑袋!你活活傻死算了!你等着被天打雷劈吧!”
金性坚靠着身后一堵石墙,半晌不动。空中无星无月,他没有声音,夜明也看不清他的面目。于是将一只手抬到他面前,那只手缓缓散发出柔和的光芒,将他照亮。
天上无星,星星闪烁在他眼中的泪光里。
“你哭什么?”夜明的声音柔和了些许,可依然是咬牙切齿的,“现在知道怕了,早干什么了?笨蛋!死蠢!活了两千年,还学不出个人脑子来!这世界的人还说你是什么洋场才子,说你是什么金石大家,真是瞎了眼,真是让我笑掉牙齿!你知不知道你丢了自己的胳膊腿儿?你知不知道你丢了自己的心肝脾肺肾?你个不开窍的石头脑袋,再给你一万年,也是白活。傻瓜!傻透了!”
那星光从他眼中流淌出来,于是她继续骂:“还哭?不听我的话,还有脸哭?”
他开了口,哽咽着,幼稚着,气若游丝:“夜明,你很久没有这样和我说过话了。你总不理我。”
“烦你,懒得理你!”
她对他依旧是没好气,他把一只寒冷干燥的手伸过来,伸到她的手里去。她握了握,感觉自己是握了冰。
“那些印章,都丢到哪里去了?”她一脸嫌弃的问。
他摇了摇头:“不记得了。”
“那你接下来,是想死还是想活?”
他不回答。她只好换了个问法:“怕不怕死?”
这回,他点了点头。
夜明叹了口气:“好啦,我现在闲着也是闲着,就帮你找找。可是咱们有话在先,你这回若是逃过雷劫了,可不许再纠缠我!答应不答应?”
一分钟后,夜明没有等到回答,于是硬把他拉扯了起来:“我当你是答应了。如果说了不算,看我不揍扁了你!”
玖·血蝠
书名:十二谭 作者:尼罗 本章字数:16866 更新时间:2020-07-16 11:31:12
楔子
她在谢幕下台的时候,还是摇曳生姿的,可是一进后台,就甩脱高跟鞋,蹦蹦跳跳地活泼起来了。提着沉重的裙摆东张西望了一番,她没找到心上人,于是也来不及更衣卸妆,慌里慌张地就从后门冲了出去。
这一回,在细细的小雪中,她看到了路灯下的他。
他穿着鸦青色的长袍,负手而立,面目清俊,是个不怕冷的美男子。他望着她笑,于是她也欢喜地笑了,一边笑,一边又压低声音问他:“傻子!你怎么不到后台来等我呀?外面这么冷!”
他摇摇头,不说原因,单是微笑。
于是她想他这人大概是性子怪,大概是嫌后台的空气坏,也可能单只是嫌后台人多口杂——人家是个斯斯文文的大少爷,哪里斗得过自己那帮牙尖嘴利的小姐妹?
“那你等着我。”她体谅他的一切不得已,轻轻快快地笑道,“等我五分钟,我马上就出来!”
说完这话,她欢天喜地地缩回后台,毛手毛脚地卸妆洗脸换衣裳。有人拿她打趣,问她:“哑巴小殷在外面等你啦?”
她一回手,甩了人家一身的肥皂泡沫:“你才是哑巴!人家只是不爱说话!”
一 殷少爷
杭州,国民饭店。
大上海舞厅的歌女们,因为都是舞厅经理真从大上海带来的,在杭州本地无处居住,所以干脆在国民饭店里包了房间,一股脑儿地全住了进去。小桃算是歌女中的红人,拿的钱多,住得也好,本来对这生活是心满意足的,直到她这一晚,听说夜明带回来了一个男人。
夜明现在是大上海的台柱子,比她更红几分,就住在她的隔壁。小桃不嫉妒她的红,因为她确实是美,唱得也好,小桃嫉妒的是她胆大包天,竟然真敢把男朋友领回房里去。那个男朋友是什么来历,没人知道,反正是个西装革履的英俊青年,配夜明是配得过的。
于是就像受了某种刺激似的,小桃夜不能寐,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一味的只是想小殷。
小殷名叫殷清,旁人见了他,都叫他一声殷少爷,但是她和他熟了,像要欺负人似的,她就偏要叫他小殷。小殷和她年龄相仿,生得斯文清秀,花钱也大方,不爱说话,也不爱见人,唯独只爱和她说话,只爱见她。小桃不知道这叫什么怪脾气,但是她还偏就最爱他这怪脾气——其实她现在心心念念地只想着一个他,她现在也是谁也不爱理、谁也不爱见。
隔着一堵墙壁,夜明一定正和她那位金先生亲亲热热地同床共枕呢,小桃一想到这一点,越发睡不着。都是青春正好的漂亮姑娘,凭什么她就能和可心可意的男朋友厮守,而自己只能在夜里下台卸妆之后,才能匆匆的跑出去和殷清相会呢?
小桃这样一想,心里就百爪挠心的难受。难受到了翌日,她受到了更大的刺激——夜明跑去找了舞厅经理,辞职了!
不但辞职了,而且当天就满城地找起了房子,要和她那位金先生从饭店搬出去。小桃看在眼中,先是眼馋,馋到了这天夜里,她把心一横,做了个大决定。
夜里出了舞厅后门,她同着殷清沿着小街慢慢的走,一边走,一边低声问道:“小殷,我是从上海过来的,不知道能在杭州唱多久,兴许合同期限一满,我就得回去了。”
殷清停了脚步,扭头看她。
她也抬起头,故意地活泼微笑:“看我干什么?还舍不得我啊?”
殷清站在夜色里,青色长袍和夜色融为一体,他那张苍白的面孔像是悬了空,一点血色也没有,就那么居高临下地、鬼气森森地凝视着她。
隔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开了口,声音清朗动听:“你回上海,我就追了你去。”
小桃抿嘴一笑:“你在家好好地当少爷,不好吗?干吗要跟我去上海?你到了上海,人生地不熟,要吃苦头的。”
殷清答道:“那没关系。”
小桃收敛了笑容:“真没关系?”
殷清看着她,黑眼睛里没情绪,非常的认真,非常的坦然:“真没关系。”
于是小桃就不要面子了,紧逼了一句问道:“你真爱我?”
殷清这回微微地皱了眉头:“我若是不爱你,天天夜里跑过来做什么?你若是不爱我,又天天夜里陪着我走什么?”
这句话说得斩钉截铁,断了小桃接下来那长篇大论的刺探。他痛快,小桃心中一热,也痛快了:“那好!那我不回上海了,我跟你!”
殷清一歪脑袋,露出了一点懵里懵懂的孩子相:“跟我?跟我做什么?”
小桃知道他这人不装假,他不装,那自己也不装。抬手在他胸膛上一拍,她笑道:“傻瓜!你说我跟你做什么?当然是跟你过日子呀!”
殷清依然懵懂着:“怎么过?”
小桃笑了:“我知道你是个少爷,你家里也许不会允许你娶一个歌女进门。不过你别怕,我喜欢你这个人,你不同我举行婚礼,我也愿意跟你在一起。”
话说到这里,她颇有自信地看着他——她这样的年轻,这样的美丽,这样的不要名分,别说他爱她,他就是不爱她,也不会忍心拒绝她这个要求。
然而殷清怔怔地看着她,半晌不言语,像是被她这一番话吓着了似的。他看着小桃,小桃也看着他,一颗热心渐渐地降了温度,她红彤彤的面颊也褪了血色——殷清毕竟是个少爷,再怎么喜欢她,仍旧看她是个歌女,仍旧是不肯要她。
慢慢地低下头,她又羞又窘,恨自己自不量力,自取其辱。寒风吹拂了她滚烫的脸,她勉强低声笑语:“逗你玩呢!瞧你吓得……”
然而,就在这里,殷清说了话,语气依然是非常的认真、非常的坦诚:“你这主意,是个好主意,只是有一些实际上的困难。”说到这里,他又把两道长眉蹙了起来,“你让我想一想。”
小桃猛地抬起了头,不过这回她保持住了矜持态度,试探着问他:“什么困难?”
殷清摇摇头,不肯说。
于是小桃恍然大悟:“哦——”
一边“哦”,她一边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认为自己一定猜中了他的心事:“是不是经济上的困难?”
然后她笑了,心里有点小小的得意:“如果你是怕家庭不允许你和我在一起,那我没有办法,我总不能让你为了我,去和你的家庭决裂。可如果你只是为了钱发愁,那完全不必。”她一拍胸脯,“我有钱!”
她确实是有钱,十几岁就跑出来闯荡江湖,能挣,然而不花,仔仔细细地攒了一笔积蓄,就等着遇到了好男人,也成家立业的过小日子。等到如今,她等来了个殷清。
她不知道殷清是不是好男人,甚至也不确定他能否真给自己一个家。她只知道自己爱上了他,身不由己、不能自拔。
所以,钱也不攒了,歌也不唱了,上海也不回了。她从小长到大,没享受过什么好日子,这一回她要破一次戒,像夜明一样,也找个心爱的人,两人相伴,自在地活。
哪怕活了一年半载,他不要自己了,回家娶妻生子去了,她也认了。
想到这里,她对着殷清抿嘴一笑,殷清仿佛是有点困惑,但是看着她笑,忍不住也跟着笑了。他是清冷的面貌,偶尔一笑,笑容可贵,格外令她快乐。
二 鬼色庄园
小桃当真是“不唱了”。
没有一个小姐妹是赞同她这行为的,都觉得她这是倒搭钱养小白脸,那个殷少爷,说是少爷,可谁知道他家的“老爷”是做什么的?光凭着他那一张小白脸和一身好衣裳,就能认定他真是个少爷了?
小桃听了这话,急得要为殷清辩护:“他才不花女人的钱,他自己有钱的!”
小桃这话,并不是硬着头皮胡说。殷清当真是不用她的钱。
不用她的钱,还额外拿钱给她买了一枚大钻戒,算是定情的信物。她不想唱就不唱了,他带着她城里城外的找房子,找得真是诚心诚意,小桃这样灵巧健康的一个大姑娘,都要跟他走细了腿——殷清不想让小桃和自己的家庭产生联系,所以城内热闹地方的房屋,他不肯租,怕住得久了,要见熟人;可城外僻静些的地方,又偏于荒凉,没有像样的洋式房屋。于是这二位走遍千山万水,末了到了一处人迹罕至的地方,殷清问小桃:“这里如何?”
小桃仰脸看着面前这幢房屋——他们此刻身处山中,前后都是山色茫茫,而那房屋本是一幢废弃了的别墅,屋子本身倒还坚固着,只是此地距离城市太远,交通不便,所以别墅主人已经连着几年不来居住,这好好的一处宅子,也就变成了一处荒宅。
“行!”小桃一边往里走,一边东张西望地说话,“只要山里没有豺狼虎豹,我看这地方就能住。”
殷清跟在她旁边,脸上带着一抹苦笑:“你不怪我把你拐进了深山老林里?”
小桃转身一跳,跳到了他面前:“你又说傻话!城市有什么了不起的?当我没见过吗?”
殷清停下脚步,背着双手看她:“这里可只有你和我,你晚上看着我,白天看着我,到时候看腻了,反悔可不成!”
小桃轻轻巧巧地又一转身,不让他看自己的笑脸:“现在就已经是懒得瞧你了!”
殷清向她追了几步:“小桃,别闹!你好好想想,当真愿意和我住在这里吗?这里可真的是冷清得很。我们住到这里,就等于是与世隔绝了。”
小桃头也不回地向前走:“我无父无母,没人疼没人爱,十四岁登台唱歌,唱到今年二十岁,有风有雨也要唱,生病发烧也要唱,不为别的,就是为了赚钱。没人疼我,钱疼我。有了钱,我就什么都不怕。”
说到这里,她滴溜溜地一转身,面对了殷清:“我连这样攒下来的钱都舍得给你花,你还要疑心我对你是假意、怕我不能和你同甘共苦吗?”
殷清不理她这话,只直盯着她的眼睛问:“真的想好了?”
小桃不耐烦了,大声答道:“真!”
殷清继续看着她的眼睛,没看过似的,看不懂似的,看了又看,看了许久。
看到最后,他抬手把小桃搂进了怀里。
“我知道你爱我。”他喃喃地说,说过了,却忽然又微微俯了身,带着笑意小声说道,“小桃,你亲我一下。”
小桃一贯是热情奔放的,不讲什么男女之分的,可是到了此时此刻,却是忸怩了起来,又是低头要笑,又是转身要逃。两人拉拉扯扯地闹作一团,笑声传出了老远去,竟会惊起树上的几只寒鸦。末了还是小桃认了输,攥着殷清的两只手腕笑道:“不闹了不闹了,幸好周围没有邻居,要不然,我们的话都让别人听去了。”
殷清也是笑——他难得笑,笑也不是大笑,瞧着比小桃斯文得多:“听去就听去,怕什么?”
小桃的脸红红的,眼睛亮亮的:“呸!不知羞!”
这别墅的看房人也是住在城内的,只把钥匙交给了殷清和小桃,随这一对男女过来看房。如今殷清和小桃既然看中了这一处房屋,便连夜回城找到了那看房人,以着极低廉的价格,把这房子租了下来。
房屋内的家具都是现成的,于是小桃和殷清只带了衣箱和被褥搬了过去,又雇了山下村庄里的一名农夫,每隔几日挑些米面果蔬上来。衣食住三件问题,就此全部解决,而小桃这热闹惯了的女子,如今同着殷清隐居到了山中,竟也不觉得寂寞,把个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这一日,她白天和殷清在山中看那春色,走得累了,晚上吃过一顿饱饭,早早的就上了床。然而午夜时分,她无端的醒了过来,就觉得口中焦渴,于是便伸手去推殷清——殷清不会耍甜言蜜语的把戏,但是她夜里渴了,他甭管被窝外头有多凉,都会下床去给她端茶过来。
小桃支使他支使惯了,此刻也迷迷糊糊的伸手找他,然而一推之下,她找了个空。连忙睁开眼睛,她在黑暗中又四处的摸了摸拍了拍,发现殷清不见了,这张大床上就只有一个自己。
她慌了神,怕殷清是夜里出去解手,磕着绊着或者是遇了野兽。殷清待她好,她对他也不含糊。一翻身爬起来,她随手抓了件大衣披了上,点起一盏风雨灯就往外走。
别墅是座二层的小白楼,小楼四周围着一圈游廊,楼后还有个小小的花园。她提着风雨灯刚走出了楼门,迎面就见殷清走了回来。
殷清穿得很整齐,垂了头慢慢的走。小桃看了他这个不紧不慢的劲儿,气得大声喊道:“你这不听话的,怕我看还是怎么着?你要拉要撒,屋子里都有马桶给你用,谁让你一个人往外头跑的?”
殷清不回答,低了头依然是走。于是小桃冲上前去,打了他一下:“我说你呢!你还装聋?”
殷清这回猛的抬了头。
他这一抬头,倒是把小桃吓了一跳——小桃一惊,他瞧着比小桃还惊:“你怎么在这里?”
不等小桃回答,他摸了摸自己的胸膛手臂:“我怎么也在这里?”
小桃叹了口气:“我还问你呢!”
殷清站在原地,做了个苦思冥想的样子,末了也是一叹:“糟糕,我大概是犯了旧病了。”
“什么旧病?”
殷清略一犹豫,仿佛那病难以启齿。直到小桃急得又推了他一下子了,他才喃喃答道:“是……梦游症。”
然后他握住了小桃的胳膊:“外头太冷,我们进房里说话。”
小桃跟着殷清进了卧室,做了长达一小时的谈话。谈话完毕之后,小桃没什么感想,只问:“你这个病,除了睡着了之后会乱走之外,还干别的吗?”
殷清无可奈何的苦笑:“单是乱走,已经够人头疼的了,还禁得住干别的?”
小桃伸手给他解纽扣:“那我明晚把前后的门都锁严实了,你要走就在家里走,横竖家里没有吃人的老虎,我也不担心。”
殷清由着她给自己宽衣解带,轻声问道:“我有这个病,你不嫌弃吗?”
小桃停下手,长出了一口气:“嫌弃?怎么不嫌弃?当然嫌弃啦!我想好了,明早不给你吃饭了。”
殷清低低地笑出声音:“你不会的。”
“我怎么不会?”
“你不舍得。”
小桃一巴掌把他拍进了被窝里:“吃我一掌——看我舍得不舍得!”
然后她也舒舒服服的躺回了热被窝。拥着殷清闭了眼睛,她早忘记了方才的焦渴,只想接着方才那股子困劲儿,把这觉继续睡下去。
可是耳朵动了动,鼻子也抽了抽,她阖目躺着不动,心中却是不清净。有股子腥气,不知道是殷清带回来的,还是屋子里原有的,一直在她鼻尖缭绕,可她认真的一嗅,气味却又消失无踪。除此之外,房前屋后似乎也有嘁嘁喳喳的低语声——像低语声,也像风声。
山中的黑夜,风素来是大的,有风声也很正常。于是小桃蜷缩了身体,把额头抵上了殷清的后背,又将棉被向上扯了扯,准备正式睡觉。
然而偏在此刻,几乎是近在耳边的,她听到了一声低笑。
周身的汗毛瞬间直竖起来,她从后方抱住了殷清的身体。然而殷清一动不动的入睡了,身体冰凉。她没了法子,只能把脸埋进棉被里,不往外听,也不往外看。
糊里糊涂的,她在惊恐之中也睡着了。
第二夜,小桃搂着殷清入睡,自以为这么搂住了他,他便不能再游走出去,然而到了半夜,她自己被一泡尿憋了醒,睁眼一瞧,她“唉”了一声,因为身边的男人又没了。
她又急着去解手,又急着找殷清,两急相加,让她连灯都顾不上点,披着衣服趿拉着鞋便走出了卧室。卧室外头有个小房间,里面放了马桶,算是这楼里的卫生间。小桃溜进了这卫生间里,一边在心里盘算如何去找殷清,一边急急地坐上了那红漆马桶。抱着肩膀打了个冷战,她正要尿,却听头上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轻声,那轻声像是凌乱的呼吸,也像是含糊的耳语。
小桃怕了,提了裤子站起来,她摸黑推门要往外走,可是就在这时,那门猛的开了,与此同时,她就觉着头皮猛的一痛,是有什么东西自上向下,抓扯她的头发。
这一抓的力气太大了,几乎是要把她整个人硬提起来。而门外一人直冲而入,向上猛地一挥手:“小桃!”
小桃听出这是殷清的声音,与此同时,头上那一抓也骤然消失了,她披着满头乱发,哆哆嗦嗦地一头扎进了殷清怀中:“上头有人!有人抓我!”
殷清清了清喉咙,答道:“哪里有人?”
然后他搂着她走入卧室,点了一根蜡烛,一路照耀着回了来,往那卫生间的天花板上看:“你瞧,没有人吧?”
小桃带着哭腔说道:“可我觉得有人抓了我的头发……”
殷清摸了摸她的脑袋:“你这脑袋好好的呀!你是不是心里害怕,所以疑神疑鬼?”
小桃自己也摸了摸脑袋——脑袋是完完整整的一个脑袋,也摸不出什么蛛丝马迹来,便发起了牢骚:“大概是把我吓糊涂了,本来夜里就黑,你又不在我身边。”
殷清垂了头微微笑着,似是理亏,没有话讲。
小桃连着几夜睡不好,白天就觉得有些精神不济了。这天清晨,她皱着眉毛坐在床上,赖唧唧的问殷清:“昨夜你又跑出去了,我睡着睡着觉着身边少了个人,真是吓了一跳。”
殷清也是皱着眉毛,向她苦笑:“你睡你的,不要管我。我……我从小就是这样,也从来没有走丢过。”
小桃不听他的,只是发牢骚,话也不好生说,字字句句都是从鼻子里哼出来的,一半是发牢骚,一半也是撒娇。殷清先是笑吟吟的听着,听到最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单手扶着桌子,他笑得直不起腰。小桃回头一想,这才发现一句话被自己哼了个九曲十八弯,便跟着他笑倒在了床上。
笑归笑,到了夜里入睡之前,她找来一根扎头发的缎带,把自己和殷清的手腕绑在了一起。殷清不肯,不肯不行,她绑好了两人腕子,然后往床上一躺:“你要梦游,就带着我这八九十斤的分量一起游,看你能游到哪里去!”
殷清“唉”了一声,也躺下了,躺下之后转过脸来,他正要对着小桃说话,可小桃忽然将一根手指竖到了唇边:“嘘——你听没听见什么声音?”
殷清一怔:“什么声音?”
然后他做了个恍然大悟的模样:“你是说风声?”
“你也觉得是风声?”她扭头去看殷清,“这风声可是够吓人的,嘁嘁喳喳,像是有人在隔壁说话一样。”
“胡说八道。”殷清向她微笑,“乖乖睡觉。”
说完这话,他向她轻轻的吹了一口气。小桃本来也倦了,见了他这举动,只觉得幼稚可笑,有心伸手摸摸他的脸,可是手臂刚抬到一半,她便一个哈欠打出来,闭了眼睛懒怠动了。
如此睡到半夜,她又醒了。
她原本是个贪睡的人,可因为如今心里装了个爱梦游的殷清,所以像养成了习惯似的,一到半夜就要醒一次。眼睛还没睁开,她先伸出了手去——然后,又摸了个空。
殷清这一边的床铺,她夜里摸上十次,总有四五次是空的。虽然殷清屡次的嘱咐她“好好睡觉”,但她身不由己地坐起身来,披上外衣点起风雨灯,推门出去喊了一声:“小殷啊!”
喊过一声,打了个哈欠,她揉着眼睛四处地走,楼上楼下走了一遍,她把眼睛睁大了,因为发现楼内并没有她的小殷。
楼门是开着的,殷清定然是糊里糊涂地又闯了出去。小桃一边喃喃地骂,一边迈步走了出去。幸亏她也是苦出身的厉害姑娘,天不怕地不怕,手里提着一盏玻璃罩子的风雨灯,她眼看楼前草地上是有些足迹的,便跟着那足迹向前走,一边走一边喊“小殷”。
喊了几分钟之后,她不喊了,因为发现那足迹在一面小山坡下消失了。
消失也是合理的,因为山坡上面春意盎然,野草已经长得很有高度,不会轻易的被人类的鞋底踏折。小桃仰头往上看,就见这片山坡不算陡,然而很高,不知道那山坡后头又是什么光景。眼看天边已经隐隐透出了一点鱼肚白,小桃心想只要太阳一出,妖魔鬼怪就不会敢作祟,这山里又没有什么猛兽,自己没什么可怕的!
于是提着她的灯,她撒腿就往山坡上跑,一鼓作气跑到了山顶,她停下脚步,风雨灯脱手而落,掉在了草地上。
她终于看到了殷清!
原来山坡后头竟是断崖,而殷清正孤零零地站在断崖边缘,张开双臂,仿佛欲飞。这一带的地势很高,可小桃直到此刻看到了那断崖下方缥缈的云雾,才意识到了此地究竟有多高。断崖对面,云雾之后,依稀还有绿意,然而距离遥远,那绿意已经是另一抹山头的颜色。
小桃不敢再叫了,甚至连呼吸都屏了住。蹑手蹑脚地走向前方,她早早的伸出了两只手,手指僵硬,弯曲如钩。
殷清的背影,离她是一寸一寸地近了,她咬紧牙关,冷汗顺着她的鬓角往下淌。眼看他那件藏蓝色长袍已经随风飘飘地触碰了自己的指尖,她运足力气,向前就要去抓。然而就在此刻,殷清忽然回了头。
在苍茫寒冷的晨光中,他偏着一张苍白的脸,眼帘半垂,斜着眼睛望向了后方的小桃。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线,线中藏着一抹隐约的鲜红。
小桃望着他,心中一惊,手却和心不是一致。钢勾一样的十指猛地抓住了他的衣服,她不由分说地向后就是一拽。殷清顺势向后倒去,直砸进了她的怀里,而她抱着他就地向后一滚,一滚滚出了好几米远。
“小殷!”她带着哭腔唤道,“你干什么?你快醒醒!”
然后不管殷清醒没醒,她出了一身透汗,崩溃了似的,自己先大哭起来了。
小桃这一次,可真的是吓坏了。
吓坏了的结果,是她在这一天的晚上,用麻绳把殷清五花大绑起来:“我不管你舒不舒服,反正今晚不许你再梦游!”
殷清任凭她绑,但是并不情愿,轻声地嘀咕:“你就不能一觉睡到大天亮吗?我没事的。”
小桃气得捶了他一拳:“你没事?今天不是我,你就跳崖死了!”
然后她气哼哼地翻身一躺,背对了他,看着是闭眼睛睡了,其实并不肯真睡,倒要看看他今夜又会闹出什么花样来。
恍恍惚惚的,她硬熬到了午夜。身边的殷清一直没有动静,她忍无可忍的翻了个身,睡眼朦胧的向上扯了扯棉被,又摸索着要给殷清掖掖被角。
然而动作猛的一僵,她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又向前探了头。
她看到了殷清的面孔。
面孔是颠倒的,殷清倒吊在她面前,神情平静,双眼血红。在和她对视了几秒钟后,他忽然向她吹出了一口黑气。
她一声没出,直接向后躺了回去。
三 待客之道
小桃仿佛是病了。
殷清唉声叹气地坐在床前,握着她的一只手:“小桃,那只是一个噩梦,你这敢在夜里跑出去找我的人,怎么反倒被一个噩梦吓倒了?”
小桃躺在被窝里,脸是黄的,嘴唇是焦的:“小殷,你不知道,那个梦太真了。你就倒吊在我面前——”
殷清不爱听她反复描述噩梦,直接打断了她的话:“你早上也看见了,我晚上被你绑成了什么样,早上还是什么样,一点都没有变化,夜里我怎么可能倒吊在你眼前?难不成我梦游出了成绩,还练成了倒栽葱的轻功了?”
小桃听到这里,忍不住笑了一下:“你少贫嘴,我都快吓出病了,你还拿话开玩笑。”
殷清正了正脸色,严肃了起来:“小桃,我觉得,你是这些天太担心我,休息不足,又一点消遣娱乐都没有,所以夜里才会做起怪梦来。要不然……”他思索了一下,“我送你下山进城,让你找你的那些朋友,玩上一天?你若是想逛逛商店洋行买点什么,也可以。”说到这里,他忽然一拍手,“对了,你可以请你的朋友到我们这里来,这里的房屋这样多,你和她们夜里打打小牌,不也热闹一点?”
小桃一听这话,就哼哼地爬起来了:“进城?那我们得早点出发才行,我不躺了。”
小桃挣扎着洗了把脸,然后涂脂抹粉梳头发,火速地让自己面目一新,又成了个粉面桃腮的小美人。跟着殷清走山路下了山,他们在山下村庄口乘坐了长途汽车,并没有花费许久的工夫,就进了杭州城内。
小桃在杭州是没有本地朋友的,进城之后直奔了国民饭店,正好她那些小姐妹们也都是昼伏夜出的,这时也都蓬头垢面的躲在房间里吃喝。小桃欢天喜地的找了她们去,不料今天赶了个巧,夜明竟然也来了——夜明瞧着还是旧模样,小桃到来时,就听夜明正在说话:“你们别忘了帮我这个忙,四处为我打听打听,尤其是那些个有钱的古董商人,他们手里常有这种东西。”
小姐妹们连连地点头:“好啦好啦,都记住了。不就是要买个什么玉石印章吗?真看不出,你那位先生年纪轻轻,竟是个做古董生意的。”说完这话,她们又转向了小桃:“嗬!你不是跑到山里过二人世界去了吗?还晓得回来看望我们呀?”
小桃听夜明讲话口气不小,心中就有些不忿:“我怎么不晓得?倒是你们,都要把我忘了吧?”
此言一出,小姐妹们倒是笑了:“真的,你再不过来瞧我们一趟,我们也许真就没有再见面的机会了。”
小桃听了这话,莫名其妙,经过了一番追问,才知道这些人的合同已经到了期,从前天起,晚上就不登台了。这些天众人乱纷纷地商量着,有的愿意留下来继续唱,有的想要回上海去,始终没有个定论。小桃听了这话,越发来了兴致:“既然你们这几天是清闲的,那我请你们到我家里去做客,你们赏不赏脸?”
此言一出,屋子里的小女子们立刻都来了精神:“殷少爷肯吗?”
小桃听了这话,忍不住得意了:“小殷对我好得不得了,就是他看我在山里闷得慌,所以特地带我出来玩,又让我请朋友回家玩的。”说到这里,她忽然留意到了夜明的目光——从她开口说话开始,夜明就一直在注视着她。
于是她特地转向夜明笑道:“你也去——你今晚不回家,你家金先生不会恼吧?”
夜明摇摇头:“他恐怕还真的会恼,我还是不去了。”
小桃笑着转向其余众人,自觉着是扳回了一局——那个姓金的小子,自从那时候在饭店里露了一面之后,便是销声匿迹,谁知道他究竟是做什么的?夜明不肯到自己家里去做客,恐怕也是心存了一点嫉妒吧?
既然如此,她不去就不去,小桃决定不管她,横竖她和夜明也没什么深厚的交情。
殷清到汽车行租了三辆汽车,把小桃、五名歌女、一副麻将牌以及无法计数的烟酒糖茶一并运送出了城。
汽车开到山下,女士们改乘轿子,一点罪也没受,顺顺利利地就上了山。山中这时春光正盛,那房屋矗立在花木之中,瞧着也很美丽,唯一的缺憾是没厨子,家里烹饪不出像样的宴席来,好在这些人并不挑理,七嘴八舌地在楼下客厅里坐了,她们把从城中带来的各色卤味小吃鸡头鸭脚之类打开来,热热闹闹地摆了一桌子,又自己开了香槟果酒,碗筷都不要,高谈阔论地便大嚼起来。
小桃这一回真是开心了,自己都觉着今晚像狂欢。吃饱喝足了,她点起了几支大蜡烛,把房间照得亮亮的,然后将麻将牌倒在桌子上,她们抢着坐了下去——有两个人动作慢了,只好坐在后方当看客。
一鼓作气打了八圈,有人问小桃:“殷少爷呢?”
小桃回头向客厅门口看看:“不知道——他这人从来都不爱凑热闹,听着我们这样大说大笑的,肯定是躲起来了。”
又有人压低声音说道:“你们别说,这殷少爷还真是个靠得住的,我原来还总当小桃和他是胡闹,可看眼下这种情形,小桃大概运气不赖,真的要做殷太太了。”
小桃听了这话,只是笑,笑过了才低声说道:“我不想那么长远的事情,我只要眼前高兴就好。你要我为了钱去给老头子做小,那我纵是坐在金山上了,心里不快活,也是无用。”
后方有个名叫曼妮的女郎站了起来:“我现在要去小便,回来之后,必要从你们四个里头揪起一个来。总这么看着,看得我手都痒了。”
牌桌上的人嗤笑道:“谁让你动作慢,自己不抢位子,还等我们请你坐哪?快去吧快去吧,再慢下去,怕你要尿到裤子里了。”
曼妮一撇嘴,小跑着出了去。而内急这种事情似乎是有传染性的,曼妮刚走不久,小桃身边的艳红也站了起来:“不成不成,我也得去一趟。”
然后她转身从窗前烛台上拔起一根蜡烛,照着路也快走了出去。余下四人凑成一桌,继续打牌,打着打着,小桃坐不住了,不住地往门口看:“厕所就在院子角,她们两个怎么还不回来?”
有人嘀咕道:“会不会是刚才吃得太杂,坏肚子了?”
小桃以这一家的主妇自居,这时就不能袖手旁观。扶着桌沿站起来,她笑道:“你们不用管,我出去瞧瞧去。”
说完这话,她转身出了客厅,进了院子。院子就只有那么大,方方正正的,一目了然。她喊了几声,不见那院角的茅厕里有回答,便走上了房屋一侧的游廊,游廊通往房后的花园,她想这两个家伙是不是没有看到茅厕,索性跑到花园里解手去了?一边走,一边想,她沿着房屋一转身,随即却是定在了原地。
在前方的廊下,她看到了几个倒吊着的人。
他们都有着苍白的脸和血红的嘴,微微笑着,注视着她。
短暂的对视过后,她尖叫一声,扭头就逃。脑后刮来了寒冷的腥风,是那几个人凌空飞来,追向了她。而她到了这惊惧已绝的时刻,居然爆发出了神力,不但能够像离弦箭一样的疾驰,还能撕心裂肺地高喊“救命”。而在即将进入楼门的时候,斜里飞出一个黑影,将她扑倒在地,她挣扎着扭头去看,却是看到了殷清的脸。
一瞬间,她发现殷清的脸,同那几个妖魔的面孔是极其的相似!
然而殷清把她死死的护在了身下,让那几个妖魔如风一般地刮进了楼内。楼内立时响起了女人的哭喊声音,小桃使出了拼命的力气,要从殷清身下爬出去,又哭着乱喊:“救命!救命啊!”
她绝望极了,知道这里不会有巡警,甚至没有人烟,自己喊也是白喊。可就在别墅内外的惨叫哀嚎声中,一颗流星从天而降,旋转着甩出了柔和光芒。光芒迅速膨胀扩散,有人从光芒之中探出头来,小桃看得清楚,那人竟是夜明的模样。
紧搂着她的两条手臂迅速收紧了,殷清抱着她凌空一跃,迅速向后退出了老远。而夜明不以为然的一耸肩膀,然后向旁伸出了一只手。
一名歌女尖叫着从楼内跑了出来,半张脸都是血淋淋。一个庞大的黑影子紧随其后追逐着她。歌女跑过去了,黑影子却像是受了夜明那只手的吸引,身体一歪,在半空中直飞向了夜明。而夜明轻轻巧巧地抓住了他向上一抛,随即一甩另一条手臂。
另一条手臂抡起了一道金光,将那黑影子一劈为二。腥臭黑血洒落下来,却又被夜明周身的光芒弹开。
高举着的手慢慢收回来,夜明低下头,去看手中多出来的那一枚暗红色的珠子——那是一枚内丹,是她刚从那黑影子体内取出来的。
然后抬头望向了远处的小桃,她开了口,声音不高,但是字字清晰:“白天我看你的脸上有妖气,所以夜里追了过来。”
小桃瞪圆了眼睛,气息的颤抖的,嘴唇是哆嗦的,说不出话,甚至无法思考。
夜明又道:“你的这位殷少爷,其实本是吸血蝙蝠所化,那几位倒吊在游廊内的仁兄,也都是他殷家的人。”
小桃听到这里,回头看了殷清一眼,然后双眼一翻,昏了过去。
夜明回头又看了看楼内情形,然后对殷清说道:“你既然摆脱不了吸血的天性,为何还要和人间的女子纠缠不清?你这样做,难道不是害人害己吗?”
殷清紧紧抱着小桃,似乎是被夜明的本领震慑住了,而夜明又看了他一眼,却是无言的缩回了那一团光芒之中。
光芒缩小成一颗星星,划过天幕,不知所踪。
四 有情人
殷清找上门来时,夜明并没有很惊讶。
夜明住在一间小小的独门独院里,家里没有仆人和门房,所以他轻而易举地进了去,直接出现在了夜明面前。
房内并不是只有夜明一个人,另有一个男子坐在椅子上,那男子神情憔悴,像是大病未愈,身上有隐约的衰朽气息。夜明嗅到了夜明身上的妖气,可是看不清楚这男子的路数。
这时,夜明大喇喇地一拎那男子的衣领:“喂,小石头,你回屋歇着去,这只大蝙蝠,由我来招待。”
那男子乖乖地站起来,当真是走了。而夜明转向了殷清,又问:“你来做什么?”
殷清答道:“我来向你,讨要那枚内丹。”
夜明一扬两道弯眉:“难道内丹的主人还活着?”
“他断了一条胳膊和一条腿,但是还没死。”殷清的话说得有些艰难:“他……他是我的亲哥哥。”
夜明笑了:“奇怪,你和你的亲人,怎么这么不一样?”
“原本是一样的。”殷清说到这里,忽然苦笑了一下,“只是后来我遇到了一个姑娘,我……我便开始很想做人,很想和她在一起。”
“那你就带着她远走高飞做人去嘛!”
殷清摇了摇头:“我的家人不肯放我走,我躲到了山里去,也是无用。昨晚我若不是支使小桃骗来了她那些朋友,我的家人或许就要对小桃下手了。”
“哦,小桃的命是命,那些歌女的命就不是命了?”
“对我来讲,当然是小桃更重要。”
“那对我来讲,你那个蝙蝠哥哥的命可是太不重要了,我懒怠管他,你走吧!”
殷清抬眼看她:“我本也不想管他们,可他们毕竟是我的亲人——如果你肯把内丹还给我,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只要你发一句话。”
夜明一听这话,倒是开动脑筋思索起来——那一枚内丹,她原本是为了金性坚而抢的,她想金性坚应该也算是个妖精,那么自己拿一枚内丹给他,是不是也可以补充一下他的生命力呢?
然而夜里回家之后,她发现自己打错了算盘:金性坚根本无法接受这枚内丹,仿佛他虽然绝对不是人,但是妖得也不甚纯粹,无法吃妖补妖。平常的妖精,内丹都是莹白如珠的,然而殷家诸人乃是吸血蝙蝠所化,放在妖精里头也是与众不同的邪门,内丹鲜红腥臭,夜明拿着这个臭东西,简直没法处置。
所以此刻思索了片刻之后,她正了正脸色,颇严肃地说道:“还你可以,但有条件。我要你去为我找一只印章,有了印章,我才能够还你内丹。”
殷清很困惑:“什么印章?”
夜明当即把那印章的模样描述了一番,殷清凝神听着,听到最后,他越发困惑了:“这东西……我家里好像有一个。”
夜明大吃一惊:“你家里怎么会有?”
殷清摇了摇头:“据说它是件了不起的东西,但是我家里收藏了它许多年,也并没有看出它哪里了不起。你若想要,我便回去拿了它来同你换。”
夜明刚要笑,可是笑容一露即收,她顺嘴又问了个新问题:“你这样关心你的哥哥,难道你的哥哥痊愈了,会放过你的小桃吗?”
殷清也笑了一下:“我在来之前,已经和他们谈好了条件。只要我能把哥哥救活,他们就放我和小桃走,走到哪里去都可以。”
一天之内,殷清和夜明做完了这项交易。
夜明和金性坚在家里研究这枚新得的印章,姑且不提。只说殷清奔走了一整天,直到午夜时分,才在山中一处洞内,又见到了小桃。
在这之前,他已经把内丹送给了他的哥哥,又跑去家中看了一眼。他和小桃的那个家,已经被警察用封条封了大门,因为昨夜逃出的歌女们报了警。五名歌女,逃出去三个,死了两个,这堪称是骇人听闻的惨案,所以白天一直有警察在搜山。
小桃一直昏睡着,并不只是因为惊惧,也是他对她略施了一点妖术。如今四周无人,他便设法唤醒了小桃,又在洞内点了一根蜡烛。
小桃慢慢的睁了眼睛,看着他,看了许久。他转过身来,递给她一只铁皮水壶:“喝点水吧,你一定渴了。”
小桃环顾四周,然后哑着嗓子开了口:“小殷,我是不是被你骗了?”
殷清的手僵在了半路,慢慢把头低下去,他轻声说:“是的,我其实是个妖精,蝙蝠所化。修炼了千百年,还是不脱兽性,自从认识了你,才真正的想要去做人。”
“你其实没有梦游症,对不对?”
“是的,我没有。我夜里是出去找我的家人,我们一起……”他顿了顿,“找血来吸。”
小桃不问了,眼泪滔滔地流了出来。她还以为自己苦尽甘来了呢,还以为自己从此要有好日子过了呢。真是想得美啊,真是可笑啊!她活到了二十岁,第一次义无反顾的爱上了一个人,结果那人却是个妖精。接下来她怎么办?回去登台唱歌?她不想了,她唱厌了;另去找个男人嫁了?她也不想了,她爱厌了。
她还害了她的小姐妹们,她还犯了罪。她怎么办?这世上没有她的活路了,她怎么办?
她没办法,只能沉默着流泪,直到一群黑影子堵住了洞口。
一个声音响了起来,怒气冲冲的:“阿清!你这个败类!谁许你拿那件宝贝去换内丹的?我看你真是被那个女人害昏了头了!”
殷清登时转身站了起来:“你们又来这里干什么?不是说好要放过我们了吗?”
“你说你能拿回内丹,你可没说你要把家里的宝贝拱手送人?在把宝贝拿回来之前,你不许走!”
殷清登时气急:“你们——”
“我们什么?我们才是你的亲人,你难道分不清孰近孰远吗?把你那个小丫头交出来,正好你哥哥现在虚弱得很,需要补养。”
殷清听到这里,忽然大吼了一声:“你们做梦!”
他气得抖颤起来:“你们怎么也学人类的样子,这样出尔反尔、阴险狡诈?我不会让你们伤害小桃一分一毫,哥哥要补,就拿我来补吧!吸我的血也罢,吃我的肉也罢,我随你们的便!”
洞外的黑影子听了这话,立刻发出惊讶之声,仿佛是听到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小桃坐在洞内听着,却是平静。
他还是爱她的,她也还是爱他的。
只是她不知道接下来的路应该怎样走了——仿佛,也没路可走了。
既然如此,她便不走了,让出路来给殷清,也不枉她爱过他一场,他也爱过她一场。扶着洞壁站了起来,她忽然迈步冲过殷清,冲过了洞口那一群面目惨白的黑影子。气喘吁吁的一路向前跑,向上跑,她一直跑到了山的尽头。
山的尽头是深渊,深渊中有云缭绕,是个可怕的地方。她曾在这里拼死拼活的拽回了殷清,那个时候她还以为殷清只是在梦游。
她没想到自己还会再回来。一边冲一边闭了眼睛,她冲到尽头,纵身一跃。
耳边起了呼呼的风声,她知道自己正在下坠。可是在睁开眼睛的一刹那,在清冷的月光中,她看到了殷清的脸。
殷清是随着她一同跳下来的,而在凌空约下的一瞬间,他的肋下张开了巨大的双翼。她落到了殷清的后背上,抬头在向前看,她在天与地之间,看到了一轮极大的圆月。
与此同时,殷清摇晃着向上飞去。小桃搂住他的脖子向下看,心中又是一惊——一个高大沉重的人影吊在殷清腿上,殷清这是带了两个活人在飞。
起起伏伏的飞出深渊,殷清连翅膀都没有收,直接摔在了草地上。小桃惊魂未定的向后看,只见那个人高马大的影子站了起来,开口便吼:“他妈的!气死我了!若不是老子运气好,非在山下变成野人不可!”
吼完这句,他抬头一看前方——殷家的黑影子们刚刚追了上来。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又怒道:“哪里来的这么多妖精?还带着血腥气,必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小桃正要说话,一双手臂却是环住了她。她向旁一看,发现环着她的人是殷清。殷清仿佛是被这个大个子吓着了,带着她一点一点的向后退。而那大个子晃晃肩膀扭扭脖子,弯腰抓起一片大叶子,念念有词的用手指在叶子上乱画了几道,随即向前一甩手:“妖孽!受死吧!”
那叶子脱手而出,化作一道金光,正打中了为首的一只黑影子。那金光紧贴在了黑影子胸前,而黑影子随之惨叫一声,扭曲着身体倒在地上,化作了一只扑腾乱挣的大蝙蝠。
殷清抱着小桃在一旁观看,由着那大个子出手,把自家这一家子蝙蝠打了个七零八落、四散奔逃。
大个子这回像是痛快了点,自己感慨:“连着好些天没有降妖除魔,真是憋得慌!”然后他转向了草地上的这对男女:“你别怕!虽然你也是个妖精,但我念你帮了我的忙,我饶你不死!”
他又对着小桃说道:“姑娘,他是个妖精,会害人的。你快别搂着他,自己回家去吧!”
小桃死过了一次之后,便不想死了。抬头看着大个子,她战战兢兢地说道:“我知道他是妖精……我们两个……是在恋爱……”
大个子当即一撇嘴:“妖精有什么可爱的!”
说完这话,他转身要走。殷清却是追问了一句:“敢问大师如何称呼?”
大个子回了头:“我叫莲玄,你这做妖精的东西,难道没有听过我的名字吗?”
话音落下,殷清果然又瑟缩了一下:“我听说过。只是……大师接下来要往哪里去呢?”
此言一出,莲玄却是又怒起来:“我往哪里去?我都不知道我要往哪里去!自从到了杭州,一下火车我就被人追着打了一路,然后我又被一帮当兵地拉了壮丁,再后来还掉进了山里——算了算了,懒得和你们讲,真是气死我了!我现在急着进城去找人,你二位自便吧!”
说完这话,他迈开大步就走,瞬间便是无影无踪。
他走了,殷清扭头去看小桃:“我们也走吧!”
小桃随着他站了起来,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走……去哪里?”
殷清小声答道:“去个远远的地方,谁也找不到我们。我陪着你做一世人,好不好?”
小桃听了这话,却是默然。
殷清看着她,看着看着,便是向后退了一步:“你若不肯,那我送你回上海去——”他冷不丁的笑了一下:“没有关系。”
下一秒,小桃却是抓起了他的手:“咱们快跑,追那个大个子去!”
殷清身不由己地迈了步:“追他干什么?”
“他厉害,这山里的妖魔鬼怪都怕他。咱们跟着他进城,坐火车往北方去,把你家里那些人彻底甩掉。”
说到这里,她开始撒腿向前跑,眼前有了一线光明。
殷清也看到了那一线光明。光明来自遥远的天边,是太阳要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