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马丁的死亡并未引起太大的波澜。

普里斯特莱府的老公爵常年缠绵病榻, 甚少在外人面前出现,大多数人都以为他已经病的奄奄一息,逝去也是迟早的事情, 总好过被病痛时刻折磨。

不得不说,马丁的病,确实骗过了王城里的大多数人,就连公爵府的人们都对他这次死亡丝毫不感到意外。

年轻时曾风光无限的普里斯特莱大公就这样默默无闻的死去, 宛如他的挚友罗威尔·洛克菲勒公爵一样令人惋惜。

马丁葬礼那日, 伊妮德也随着公爵府的人一并出席了。

少女安静的看着一点点被泥土掩埋的黑棺,淡漠的神情和她身旁,现在已是普里斯特莱公爵府男主人的黑发公爵尤为相似。

伊妮德抬起头,看向了法诺安。

“后悔了吗?”

少女低柔的询问声令男人涣散的意识缓缓回神。

法诺安垂下墨蓝色的眼眸, 凝视着少女辨别不出情绪的美丽碧眸。

“从未后悔。”

男人平静回答了她的问题, 然后握住伊妮德冰冷的手指, 圈在掌心里。

少女却从法诺安的身上感到了一丝罕见的迷茫和怅然,但却唯独没有悲伤和悔恨。

为了一个不爱他的女人,杀死了自己的父亲。

伊妮德问男人是否后悔过, 却得到了一个预料之中的答案。

这个男人根本就是残缺的, 不完整的人类,他根本不具备正常人的情感和欲望,妻子背叛自己不会愤怒, 儿子仇恨自己也不会感到难过, 哪怕亲手杀死至亲,也完全无动于衷。

这样一个无情无欲强大完美宛如神祇般的男人, 却唯独对她如此执着迷恋。

真是不可思议。

她现在似乎有一点能够理解马丁为何要对她赶尽杀绝了。

因为他害怕自己这个不确定的因素会毁掉法诺安,将他从高高在下的神座下拽下来,拖入浑浊混乱的泥潭里。

哪怕在马丁死后, 他依旧没有放过她。

近日里王城的大街小巷里,流传出一个荒谬离奇的谣言。

听闻洛克菲勒公爵唯一的后人,拥有不老不灭,复活死者,并且赐予凡人魔力的神奇能力。

不过绝大多数人都没当回事,只以为是一个无伤大雅的恶作剧玩笑话。

法诺安第一时间就让人去遏制谣言的传播渠道,但早已有人将这个消息发散到英格列以外的地区在这个消息传出去没多久后,近日来王城里就多了不少披着法师袍的陌生魔法师,而且经常出没在普里斯特莱公爵府的附近,似乎在窥探着什么。

伊妮德也发现自己再次低估了马丁的阴险和心机,不愧是曾经连祖父一再忌惮的男人,哪怕已经死亡,也不忘做好自己身亡计划失败后的二次谋陷。

对于魔法师们而言,魔源之体的存在就好比对普通人而言长生不死的诱惑一样吸引人。

哪怕只是个谣言,也会吸引大量魔法师们前来一探究竟。

只要她是魔源之体的消息一旦确定,哪怕有法诺安和莫雷在,她也未必安全,除非少女一辈子都呆在这个小小的公爵府里不出去。

更糟糕的是,伊妮德也察觉到了,自己体内的魔力越来越不稳定,仿佛一个不停燃烧,装着翻滚沸水的杯子,随时都有碎裂。

若是迟迟得不到控制,再这样下去的话,她迟早都会承受不住庞大的魔力而死的。

不知道当初祖父是否预料到了这一天,所以才从来不约束她,也不要求她继承恢复洛克菲勒公爵府的荣光,让她自由自在,快乐的渡过仅存的时光。

现在伊妮德总算明白了,小时候祖父偶尔望着她时,难掩愧疚悲伤的黯淡眼神。

他什么都不对她说,也是为了不让伊妮德每一日活在死亡逼近的紧迫和恐惧中。

作为死过一次的人,伊妮德其实并不怎么惧怕死亡。

死去的过程很短暂,死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但她并不是个会轻易认命的人,除非无路可选,否则少女是绝对不可能接受这个可笑的命运的。

从陵园中出来回到公爵府,伊妮德在半途中就因魔力混乱而痛苦的昏厥了过去。

醒来时,少女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墨绿色的沙发上,身上盖着一件留有淡淡余温的男性披风,头枕着一块柔软的垫子。

察觉到她的苏醒,正在书桌前翻阅文件的法诺安放下手中的东西,起身走到伊妮德面前,伸手去抚摸少女的额头。

“烧退了。”

男人冰冷的嗓音透出一抹微不可查的放松。

“我昏迷了多久?”

伊妮德眨了眨眼睛,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喉咙干涩的厉害,仿佛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喝过水了。

少女忍不住不适的皱了皱眉。

法诺安敏锐的观察她的不舒服,旋身从房内的茶几上倒了一杯水,将浑身无力的少女抱在怀中,将茶杯的冷水喝了一口,待稍稍温热了点后才俯身对着伊妮德贴唇相喂。

少女微微诧异的睁大了一点眼睛,但并未避开男人仿佛当她当成易碎的瓷器的谨慎行为。

喂完水后,男人柔和的吮吻了下伊妮德的唇瓣,才缓缓放开。

“你已经昏睡两天了。”

法诺安回答了她方才的问题。

伊妮德气息不稳的喘了会儿气,苍白的脸颊泛起一抹玫色的淡粉,疲软的靠在男人的臂膀,她抬起微微湿润的眼眸看向法诺安面无表情的脸庞。

“我还有……多久的时间?”

在她的问题落下后,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黑发公爵用一种晦暗深沉的眼神静静的凝视着伊妮德片刻后,表情骤然肃冷下来。

“你不用知道这点。”

少女好奇的眨了下眼睛,“如果我死了的话,你会悲伤吗?”

法诺安脸上的表情骤然一滞。

搂住她身体的手臂也下意识的紧了紧。

沉默良久,男人才出声道:“我不会让你死的。”

伊妮德抿了下唇角,并未在意他的话语。

像是陡然想起了什么,少女仰起头,望着男人轻声问道:“明天好像就是威克列夫爵士的婚礼,我能去看看吗?”

法诺安低下头,狭长的墨蓝眼眸在伊妮德的脸上仔细搜寻着,似乎想寻找出什么多余的情绪来。

但怀中的少女面色平静而柔和,仿佛只是在询问一个并不熟稔的人,看不出半分失态和妒忌。

最终,黑发公爵只是悄无声息的握紧了伊妮德的手,与她亲密的十指相扣,好像想借此留住或者挽回些什么。

“可以。”

男人这样回应了她的请求。

但他同时还追加了一个条件。

“我陪你一起去。”

……

钴兰的养父母是一对朴实平凡的商人夫妇,这对夫妻自幼相识,青梅竹马,长大后便结为了夫妻十分恩爱,唯一的遗憾是女方身体有疾,无法孕育,身边的许多人都劝男方离了再娶,但男人并未忘恩负义的抛下妻子,而是直接领养了一个男孩。

这个男孩便是钴兰。

为了防止身份泄露引来危险,夜莺组织的成员很小开始就会得到一个没有破绽的出身背景,通过夜莺的上层安排顺利隐藏自己。

不过对钴兰来说,他的运气很好,遇到了一对性格温和仁慈的养父母,虽然双方并没有血缘关系,但养父母多年的关切照顾于他而言和真正的父母并无差别。

哪怕在他成为公爵府的骑士后,养父母也并未借此要挟他回报什么。

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钴兰能早日成家,有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庭。

若是伊妮德没有出现的话,钴兰可能就真的遵从他们的心愿,和一个平凡的女孩结婚生子。

原先他的人生轨道被她的出现给扰乱,现在随着骑士的失忆,似乎一切又回到了正轨。

藏在人群中的伊妮德披着兜帽和斗篷,平静的看着难得换下骑士盔甲,一身常服的钴兰。

男人的眉头深锁,薄唇紧抿,一点也看不出半分即将结婚的喜悦和期待。

神色间似乎还带着几分抗拒和无措的茫然。

在骑士面前,还有一对中年夫妇正安慰劝导着他。

尽管面色还算得上平静,但钴兰垂在身侧的手掌却忍耐般的攥紧,手背蹦出了几条青筋。

骑士的性格向来擅于隐忍和克制,不会轻易的将自己的情绪流露在他人面前。

但此刻的他却实在有些过于暴露自己内心混乱的心绪。

显然对现在进行的事情十分抗拒,连伪装都做不了。

最终,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钴兰的表情渐渐的变得坚定了起来。

“抱歉,父亲,母亲,我是不会娶乔蒂小姐的。”

两夫妇均是一愣,女子像是明白了什么,迟疑的询问道:“钴兰,你是不是心中已有喜欢的人?”

骑士骤然一愣,面前浮现出一张冷淡美艳的少女的面孔,他顿时狼狈的低下了头。

从其他同僚口中,他总算得知到了那位金发少女的身份。

原来她才是公爵大人的新妻子。

也是他的女主人。

他连唤她的名字的资格都没有,却总是无法遗忘少女的模样,甚至一想到她是公爵的妻子,就心痛难抑到无法呼吸。

可紧随而来的,便是潮水般涌来的羞耻愧疚。

他怎么能对一位已婚女性产生这样不堪的念想,而是对方还是他所侍奉的主人的妻子。

完全违背了他的骑士守则和做人的底限。

甚至脑海里经常会浮现和那位夫人,难以启齿,仿佛真的经历过一样的朦胧旖旎幻想场景。

每次醒来,无比唾弃自己的同时,却无法自抑的陷入一次次深渊般无法脱离的迷幻泥潭中。

他真的是疯了。

钴兰感到十分痛苦。

既然他心中惦记着另外一名女性,那么无论如何不能再毁掉其他无辜的女性。

况且他并不爱慕乔蒂小姐,若是就这样匆忙与她结婚,也是一种十分不负责的做法。

他不能成为这样连他自己都不耻,充满谎言和欺骗的卑鄙男人。

说出自己心中真正的想法后,多日来纠缠钴兰的沉重和滞闷情绪陡然解脱般的松懈开来。

他长舒了一口气,抬起了头,正想开口说些什么时。

却一眼就看到了掩在人群中的少女。

尽管她披着兜帽,看不清脸,只露出了一点白皙的下颚和鬓边垂下的金发,但钴兰却一眼就认出了对方。

没有任何理由,仿佛脑海中的敏锐直觉,哪怕对方包裹的严严实实,没有露出一点特征,骑士觉得自己也能精准的认出她。

在意识到少女也来到这里后,钴兰的思维有瞬间的僵硬,胸口也随之浮现一抹难以抑制的激动。

她为什么会来这里?

她是过来看他的吗?

冷静沉稳的理智一旦遇上那名少女,就瞬间变得一团乱。

钴兰几乎克制不住自己想要朝着人群中的少女疾步走去的冲动。

伊妮德感到有些意外。

她原以为,钴兰失去记忆后,就彻底忘记了她,但现在看来,他似乎对她还残留一些本能的感情。

因为在对上骑士看过来的双眸时,她发现了对方眼中那熟悉而炙热纯粹的浓烈情感。

他认出了她。

但伊妮德并未回应钴兰的目光,只是垂下眼眸,避开了他的视线。

所以她没有看到骑士在她故意躲开对视后,骤然黯淡失落下来的茫然神色。

钴兰抿紧了唇,决定还是打算找对方问清少女来这里的缘由。

她是否……真的是为了他而来。

直到他感觉到一道格外冰冷暗含警告的凌厉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看清少女身后呈现保护者姿态的男人后,骑士微微一愣,钴蓝色的眼瞳里浮现了一抹羞耻惭愧的懊恼情绪。

下一秒,人群中传来了一声高亢突兀的响亮尖叫声。

四周的植物陡然疯涨起来,甚至仿佛拥有了生命般,扎在土壤里的根茎拔出,追着离它最近的活人袭击而去。

地面也跟着剧烈的震动起来,龟裂开几条长长的裂缝,好似地底下掩藏着什么可怕的怪物。

人们被这突然的变故意外给吓得面无血色,纷纷惊慌四处逃窜。

人群中披着斗篷的少女也猝不及防的被混乱的人流给挤的往前倒去。

见到这一幕,钴兰下意识的冲上去,接住了身形不稳的少女。

“带我离开这里,他们的目标是我。”

怀中的少女冷静的用两人才能听到的音量对他低声说出这句话。

钴兰心脏紧缩,根本来不及思考,身体就仿佛早已习惯了少女的命令般,抱起她就往另一边快速跑去。

果然那些身份不明的人就朝着他和少女的方向追来了。

但很快就被法诺安给拦了下来。

“往右边跑,会有人接应。”

少女继续说道。

钴兰有些诧异,但这种紧要关头一秒钟的迟疑都会丧命,而且对于少女的话语他居然升不起一丝的怀疑,反而十分笃信坚定她的命令。

因此他并未犹豫,直接抱着少女就往她指的方向飞快赶去。

很快,一辆马车出现在两人的视野中。

车上的车夫见到两人的身影丝毫不感到惊讶,钴兰和伊妮德一进车厢,车夫就驾驶着马车在宽阔平坦的道路上狂奔起来。

进入车厢后,钴兰呼吸沉重的喘了几声,才松开了怀中的少女。

“夫人,您还好吗?”

骑士哑声问候道。

少女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缓缓摘下了头顶的兜帽,露出金色的微卷长发和那张美艳动人的精致脸庞。

伊妮德安静的看了钴兰一会儿,忽然开口问道:“我破坏了你的婚礼,你不生气吗?”

在少女的注视下,骑士久违的感到了一丝窘迫和心率失衡。

钴兰慌张的别开了视线,故作镇定的回道:“保护您的安危更重要,请您不必自责,更何况,我并未打算与乔蒂小姐结婚。”

“为什么?”

少女眯起眼眸,似乎感到很好奇。

“我……”

骑士张了张唇,骤然失了声。

他用一种难堪又隐忍的克制表情闭了闭眼,嗓音异常沙哑,“夫人您……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他怕说出自己心底的不堪心思,会被这位美丽尊贵的夫人用厌恶鄙夷的眼神看待。

若是其他人他还可以做到无视,但唯独这名少女,他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忍受,仿佛被她厌恶的话,他会难受到失去人生的信念。

真是太奇怪了。

明明他与这位夫人都没见过几次面,他对她的感情,就荒谬深刻到了这种地步。

仿佛他被对方施了无法解除的爱情魔法一样。

但这份错误背德的感情,不能让这位夫人知道。

颠簸的车厢里,骑士总算下定了决心,正想睁开双眼时。

嘴唇上忽然传来了柔软温润的触感。

像是被柔软的花瓣拂过一样。

钴兰骤然僵住了身体,眼睫颤了颤。

他缓缓睁开眼眸,便对上了近在咫尺的美丽无暇容颜和那双仿佛会让人陷进去的温绿色眼眸。

少女的唇瓣,比他想象中更为柔软甜美。

骑士一时竟然分不清,这究竟是在梦中,还是现实里。

直到少女微微挺身,抬手抚上他的脸,湿软的舌尖舔了舔他干燥的嘴唇。

脑海中仅存的理智骤然被燃烧殆尽。

在这一刻,钴兰忘却了他身为骑士的身份和底限,忘记了自己一向坚守的信念和职责,紧紧的抱住怀中的少女,手掌按住她的后脑,带着几乎将他燃烧殆尽的莫名思念和渴望,狠狠的回吻了回去。

在将少女拥入怀中时,一直以来心中空缺的那一块,好似总算得到了填补和满足。

两人的唇舌疯狂的纠缠着,湿粘暧昧的水声淹没在车轮转动的轱辘声中。

直到伊妮德微喘着按住了对方的胸膛,想要推开男人。

骑士迷茫而混乱的抿了下唇。

神情还残留着脆弱而不满足的渴望和迟钝。

伊妮德按住了钴兰追来的唇,神情略显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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