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是绿云境大陆无人敢涉足之地。各种魔物妖修在这里野蛮生长，危机四伏。没人知道一颗蛋是怎么落进深渊的，什么时候破壳的。只是当一只小奶龙钻出蛋壳时，整个深渊里的魔物都嗅到了一股浓郁的，令它们热血沸腾的龙气。

龙的血肉是魔修们增进修为的无上至宝，它从破壳开始就生活在各种魔物妖修的觊觎和追杀中。

在不断的追杀和逃亡中，小奶龙逐渐长出了坚硬的角和漆黑的鳞甲，趾爪锋利，无坚不摧。它还从一本抢来的典籍里学会了字，他给自己取了名字：沈妄。

沈妄是龙，龙天生喜欢亮晶晶的东西和宝物，每打败一只魔物，就会把它们的元丹和至宝都搬进自己的洞里。到后来不知道为何，魔物们只要一遇上它就会跪地求饶，将自己的毕生收藏拱手献上。

沈妄再也找不到敌手。他昂首腾空，仰天长啸，与生俱来的好斗和战意在血液里熊熊燃烧。

龙啸声震九霄，魔物们纷纷俯首，肝胆俱裂。

新的魔渊之主诞生了。

这啸声惊动了人族。是龙，竟有龙族现世！

这传说中已灭绝的龙族，身上的一片鳞甲对修行之人而言也是至宝。

各大门派的修士们集结人马，壮着胆子下魔渊一探究竟。却发现从前群魔乱舞瘴气冲天的深渊居然涤荡一新，寒潭清澈见底，修士们梦寐以求的奇葩异草随处可见。而寒潭边的洞口宝光隐隐，俨然是龙气所在。

“蝼蚁！居然趁我化型后最虚弱时，用缚妖索把我捆了！”

沈妄是在半途醒来的，他发现自己被人族修士所擒时怒不可遏，立刻化为原形，一口龙焰吐出将几十名修士化作灰烬。可他初次化型尚不稳定，很快又从半空中落下，被修士们的缚妖索捆住，还伤了鳞甲。

那些人族修士将它当作未开智的魔物，呼喝着丢给他不新鲜的生肉。沈妄半睁着金黄竖瞳，冷冷注视这些不知死活的蝼蚁。这态度更激怒了人族修士，他们本就有同门亲友被龙焰所杀，当即抽出荆棘鞭将这条魔龙抽得皮开肉绽。

这疼痛对沈妄而言不算什么，他记住鞭打自己的人，冷冷阖上眼，静待时机。

直到一个稚嫩嗓音在他耳边响起。

“你是龙？”

沈妄睁开眼。

乌发粉裳的少女半蹲在他面前，杏眸里盈满好奇。

沈妄从未见过这么美丽的东西，他洞里堆积的所有珠宝也比不过这一双剔透的眼眸。可她比珠宝更柔软，鲜嫩，香甜。

可她聒噪个不停：“居然是真的龙。你比传说中好看。”

“他们管你叫魔渊之主，我猜你也有自己的名字吧？我叫顾笙笙，你呢？”

“你的鳞片掉了，痛不痛？我可以捡走吗？”

魔龙的鳞片珍贵无比，有助修行，觊觎的修士多如过江之鲫。沈妄立刻睁眼，神色不善。

顾笙笙偷偷摸摸伸出的手来不及收回去，正拈着一片漆黑泛金的鳞片。她被抓个正着，有些害羞地道：“我觉得很美，想收藏起来。反正都掉下来了，你也粘不回去啦。”

沈妄从鼻子里嗤了一声，对她的前一句话还是颇感赞同，从未有人夸过他的鳞片美。

顾笙笙掏出小荷包，将鳞片珍惜地藏好。又摸出一包糕点，道：“作为回礼，送你一包绿豆糕。”

顾笙笙将纸包展开，里面是豆绿色精致的小小糕点。她把糕点送到沈妄嘴边，期待地看他：“你饿了吧？”

沈妄的大脑袋往后昂了一下。他的确饿了很久，修士们担心魔龙恢复体力后会反扑，连日来只给他喝水而已。

可这一点点糕点，能抵什么饿？

沈妄哼了声，懒洋洋地将头颅搁在地上，并不算理会这个聒噪的小东西。他筹谋着一场血腥的复仇，让人族为自己冒犯付出代价。

可顾笙笙好似赖上了他。

每天的这个时辰，她都会偷偷溜到囚禁沈妄的院中，给他带来一些吃食。那些看守将这院子守得铁桶一般，在顾笙笙的美丽面前通通失了原则。只当顾笙笙是在喂小猫小狗，无人制止。

顾笙笙给沈妄带的都是自己喜爱的点心：玫瑰饼，酸梅汤，蜜浮酥柰花……沈妄不吃，闭上眼装作睡着，想教顾笙笙知难而退。

过了半晌，沈妄掀开一只眼——正对上顾笙笙粉白的小脸。顾笙笙坐在椅子上，托着腮晃着腿，一副悠闲模样。见沈妄睁开眼，就很欢喜地捧起食盒：“你睡醒啦！快吃吧，这是我今天新学会的菜色，特地带来给你尝尝。”

魔龙的金黄竖瞳与少女湿润杏眸对峙许久，终于自暴自弃地张开嘴，把那些甜蜜带香气的食物一股脑吞了。

一种陌生的滋味盈满了舌尖，比新鲜的血肉更甜美，更绵软，咽下腹中，有丝丝缕缕灵气浮现，修复他受创的伤口。

这食物中竟然有灵气。

顾笙笙一直观察着沈妄的反应，见他身上伤口愈合不佳，假装羞涩实则炫耀地道：“我才开始学厨修，修为还不够。

“哎，我爹爹娘亲都是上品冰灵根，偏偏只有我是个废品水灵根。世家子弟满十五岁就要去试灵石前验灵根了，过几日我也要一道去。我爹爹娘亲都担心得很，是不是怕我给他们丢脸？”

顾笙笙絮絮叨叨了一大通。

沈妄微有诧异。当今修真界以武力论强横，只有天赋极差的人才会去习厨修。这样一个灵秀的人族，居然是个废品灵根？

沈妄抬眼打量顾笙笙。

却见她眉心有一缕若隐若现的水脉，很淡，却瞒不过沈妄的眼睛。

竟然是个纯阴体质的水灵根。看来是有人用修为压制了她的属性，可等她再长大一些，灵根稳固，就瞒不过人族的眼睛了。

沈妄在绿云境这么久，知道人族将阴系水灵根的雌性当作炉鼎以增进修为，其中以纯阴体质最为珍贵。他曾见过一个被抛进深渊的废弃炉鼎，曾经美丽的皮囊变得枯槁干瘪，滚在泥潭里哀嚎着久久不能死去。

沈妄用一口龙焰了结了她的痛苦。

沈妄心里轻轻一动，想起小时候他喜欢的一朵花。那朵花长在他的洞口，淡粉色花瓣薄薄地舒卷，花梗纤细，一阵风都能吹得它细细发颤。沈妄无事时会趴在洞口看一看它，出洞时也会很小心，还寻来叶子为它遮雨。

可没过几日，一只路过的不长眼的兔妖还是将它踩坏了。

沈妄看着眼前这个稚嫩而美丽的人族，不免又想起了那朵花来。

顾笙笙浑然不知沈妄的想法，见沈妄神色好似平静，便大着胆子去摸他的额头。不料魔龙忽然张口，龙息箭一般射入她眉心。

顾笙笙痛叫一声，失去了意识。

顾笙笙昏睡了三天三夜。她醒来后才得知那条龙在屠龙大会上忽然暴起，屠杀了数十名修士后逃走了。幸而爹爹娘亲为了看顾她没有去，才逃过一劫。

父母也没有责怪顾笙笙，只是忧心忡忡地带她去了验灵石面前。

十五岁的顾笙笙眉眼还未展开，已经有了绝色美人的雏形。她并不清楚周遭那些人眼中的贪婪觊觎，更不知道父母已经为她做好搏命的准备。

顾笙笙还在惦记着那条神秘的魔龙，想到自己喂他食物还被龙焰喷了一口，有些委屈。她心不在焉，随随便便将手搭上试灵石。

试灵石沉默许久，给出了判定——废品水灵根。

顾笙笙父母难以置信，几乎要喜极而泣。

而觊觎顾笙笙美貌的世家子弟们则扼腕不已：可惜啊可惜。在绿云洲，纯阴体质的水灵根女子会被判定为炉鼎，可以肆意劫掠抢夺。

可顾笙笙并非炉鼎，而顾笙笙的父母，又是罕见的上品冰灵根剑修，没人敢轻易招惹。

顾笙笙便这样无忧无虑地长在深闺里。直到她十九岁那年，沈妄闭关进阶时不慎走火入魔，顾笙笙身上的封印也随之解除，竟意外被试灵石测出炉鼎体质，遭人追捕。好在顾笙笙身上带着他的龙鳞，沈妄感应到顾笙笙遇袭，终于破境而出。

可沈妄没能留住顾笙笙。当顾笙笙坠崖时，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将她卷入其中，沈妄只来得及分出一魂一魄随她而去。

巨大龙影在深渊中盘旋而出，龙焰所过之处，那些追杀顾笙笙的修士们都被焚为齑粉，尸骨无存。

沈妄对这些贪婪的人族展开了报复。那日追击顾笙笙的几大家族都被魔龙屠杀，元气大伤，绿云洲势力重新洗牌。且众人都知魔龙庇佑顾家，再无人敢与他们为难。

可顾笙笙却再也寻不回来了。

顾家父母坚信女儿没有死。顾笙笙的小院日日着人打扫，树下的秋千架也擦得纤尘不染。她喂过的一只黑猫总是卧在窗台上，闭着眼，偶尔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①

好像少女正在轻轻摸它的头。

时间回到十七岁那年，顾笙笙还在家中。

她虽然练不成剑修，厨艺却是与日俱增。同门的师兄弟姐妹们，为了吃上一口顾笙笙做的菜能打起来。

可顾笙笙每天总要做一份新鲜的炸小黄鱼或虾饼，摆放在窗台外头。

春光晴好，屋檐院落里时常出现毛茸茸的猫儿。闻见香味，便喵喵地叫着来讨食。顾笙笙喜欢这些小生灵，常炸些小鱼投喂。

一传十十传百，附近的猫儿全聚在了顾笙笙的院子里。每到饭点，便听取喵声一片。

可最近那些猫儿都不见了。

顾笙笙怅然若失，端着小鱼干呼唤了许久。只有一只黑猫飞檐走壁而来。

它有一双金灿灿的眼眸，毛发在阳光下像缎子般闪闪发亮，它优雅地走在开满花的院墙上，嘴里叼着一朵最新鲜美丽的花。

顾笙笙一见它，便绽开笑意：“你又来了。”

这只黑猫是最近才出现的，顾笙笙从没见过它，却印象深刻——它长得十分漂亮，总是独来独往，最特别的是它每次来，都会给顾笙笙带一朵花。

黑猫金黄色的眼瞳看她一眼，轻盈地跳到窗台上，将那朵鲜花搁下，随后安然蹲坐下来，那姿态犹如一个习惯被伺候的君王。

顾笙笙将盘子搁在黑猫面前，忍俊不禁：“请吃吧。”

黑猫低下头去，先嗅嗅，然后才满意地吃起来。

黑猫吃饱了便优雅地舔爪子洗脸，然后卧在顾笙笙为它准备的软垫上，闭眼晒太阳。

顾笙笙眼巴巴看着它绸缎般的毛发，还有竖起的尖耳朵，终于没忍住伸出手。

黑猫眼也不睁，尖耳朵往后抿，避开顾笙笙的手。

谁料顾笙笙还有后手，一把捏住它后颈。

黑猫瞬间炸毛：“放肆！”

可下一秒，下巴上就被挠了挠。一阵怪异的酥麻瞬间传遍全身，黑猫绷紧的身躯不由自主软成了一摊。

可……可恶！变成猫怎么会这样！

不错，这黑猫正是沈妄所变。近来魔渊无事，他便来到人界游历。循着炸小鱼的香气，一路寻到这里。

沈妄一眼就认出了顾笙笙。魔龙并不清楚人族的审美，可从他的眼光看来，顾笙笙也是很美的，比三年前更美。

如果可以把她带回自己的洞里，那将是他的收藏里最美的一件。

可惜顾笙笙不是。而且她做的小鱼干实在太好吃了。

沈妄知道人界的规矩，从不吃白食，每日都带着一朵花当饭钱，与那些只知道喵喵乞讨吃白食的猫不可同日而语！

可便成猫的沈妄无法抗拒那过电般的酥爽，干脆自暴自弃地趴成一摊，任由顾笙笙揉来捏去。一边还要听着顾笙笙絮絮叨叨对他讲些少女心事，下厨心得。作为魔渊之主，他一度对绿云洲的女儿家们的流行风尚了若指掌，也随时能出一本食谱大全。

熏风拂面，倚在窗边的少女也渐生睡意。黑猫懒洋洋伸个懒腰，不经意般挪过去些许。

黑猫眯眼打着盹，喉咙里发出愉悦的咕噜声。少女粉白的脸枕在柔软猫背上，睡颜恬然。

远处春光醉软，繁花烂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