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这么些年来, 顾柏从未回过顾家,顾家人也从未去找过他。虽然是亲人,但是却比陌生人还不如。
顾青山的死, 横亘在他们之间。
直到如今,顾家两老也无法释怀。
不过, 虽然没有见面, 但是有关顾柏的消息却一直有传来。
他不哑了,也不瘸了,再也不是曾经被嫌弃的残废了。
这些,顾家人都知道。
其实当初杨六花又改嫁齐阳飞时, 顾青云是想过要不要把顾柏接回顾家的。
顾家虽然不算富裕,但也不是连个孩子也养不起。
顾柏年纪也不算太小, 虽然身有残疾,但是人聪明勤快,就算养着他,也不会给家里增加多少负担。
顾柏是顾青山的第二个孩子, 也是他的长子。他出生时,顾青云也才结婚, 对这个大侄子很稀罕。
后来,顾柏生病成了哑巴, 他也很心疼, 甚至想着要努力干活多挣点钱,争取能送大侄子去大医院里看看。
所以,他们叔侄之间的感情还是不错的。
可惜,顾青山死了。
还是因为顾柏的贪玩,才失去生命的。
那时,顾青云与顾家两老一样, 把怨恨放在了顾柏身上。毕竟如果不是顾柏跑在山上去玩,那他大哥也不会死。
所以,在杨六花要带走顾柏时,他没有反对。
只是,这时间一长,心里的怨也就慢慢消散了。
毕竟顾柏当时也还小,而且也不是故意的,他不能把责任全部推在孩子身上。
顾柏虽然有错,但错不致死。
况且,他大哥活着时,最心疼的便是这个儿子。若是看到他受苦,心里肯定是不好受的。
不过,顾家做主的不是他。
顾青云试探的提出了这个想法,当即就被顾家两老给骂了回去。
他们是坚决不会同意顾柏回来的!
在顾家两老看来,顾柏就是害死他们儿子的凶手,哪怕顾柏是他们的孙子,但他们也不会原谅。
比起孙子,当然还是儿子更重要。
更何况,他们也不缺孙子,而且,顾柏还是个残疾。
为了一个残废孙子,失去一个孝顺勤快又健康的儿子,这让顾家两老如何能接受?!
顾青云无奈,最终也只能压下这个想法。
只想着,自己找个时间去看看顾柏,偷偷接济一下这个侄子。
却没想到,他还未来得及去,就听到了顾柏被林爱军收养了的消息。
最初,顾青云是不赞同的。
毕竟当时的林家已经是个破落户,林爱军瘸了,还要花钱治病,家里还有个好吃懒做的女儿。顾柏进了林家,日子绝对不好过。
可很快,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就让他以及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林爱军竟然带着顾柏一起去省城治病了,等他们回来,顾柏就成了个健康的正常人。
这还不算完,转头,林爱军竟然没有瘸,甚至成了县里警察局副局长!
而顾柏,身为林家养子,自然就跟着林家人一起进了城,成了城里人。
不但不用下地,还能够去读书。
如今,高考还考了县里第一名!
傻子都看得出顾柏这是要飞出去了,前途一片光明。
顾青云心中既唏嘘,又骄傲欣慰。
顾柏到底是他大哥的儿子,是他们顾家人,顾柏过得好,还如此优秀,想必大哥也会很高兴的。
而与优秀的让人仰望的顾柏想必,顾竹这个同胞弟弟却差了一大截。
听到了亲哥成了县里高考文科状元的消息,顾竹更颓废了。
再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
可任凭顾青云是劝是骂,都没有用,急得他直冒火。
而就在这时,顾柏回来了。
阔别多年,他再一次踏进了顾家的门。
彼时,顾青云刚骂了顾竹一顿,然而效果不大,顾竹就躺在床上由着他骂。
他骂得嘴巴都干了,这混小子也没有半点反应。
“你说小竹干什么!他还是个孩子呢,等他长大了就懂事了……”顾家两老看得心疼,还拉着他不要再骂,反而过来把他臭骂了一顿,“小竹小小年纪就没了爸,你这个当叔叔的不心疼他就算了,咋还对他这么凶?!”
都十几岁了,读初中了,说小也不小了,村里其他和他一般大的小子都下地挣工分了。
这再过几年,都可以说媳妇了!
顾青云气得心口疼,但面对死活要护着侄子的老父母又说不清,整个人憋得厉害。
顾柏就是在这时来的。
敲门声响起,正在院子里扫地的顾小满去开了门。
门刚一打开,她就愣在了那里。
身后,顾青云媳妇在问:“小满,是谁来了?”边说,边朝这边走了过来。
等看清门外的人时,也跟着愣住了。
半晌,顾青云媳妇才搓了搓手,有点尴尬的招呼道:“是……小柏回来了啊。快,快进来,你……爷奶他们都在家呢。”
门口,身姿挺拔,容貌清隽的青年衣着整洁讲究,肤色白净,整个人都散发着浓浓的书香气息。
总之,就是与乡下,与他们这个家格格不入。
顾青云媳妇不自在的搓着手上的泥,旁边的顾小满看见这样的顾柏也有些难堪的低着头,正对上自己破旧的布鞋。
而对面,顾柏脚上的是一双黑亮的皮鞋,一看便价值不菲。
两人又窘迫又不自在,顾柏也未说话,气氛有些微妙和尴尬。
“哎,顾柏你光站着干什么,快打招呼啊。”身后,林绫出声打破了沉默,笑看着顾青云媳妇两人道,“你们好,我是林绫,是顾柏的姐……”
“她是我对象。”
林绫话没说完,顾柏便出声打断了,并且语出惊人。
这句她是我对象,不但让林绫差点被自己口水呛到,也成功震得顾青云媳妇和顾小满顾不得窘迫了,皆是震惊的看着他们。
林绫神色尴尬,干笑了两声。
唯有罪魁祸首顾柏最淡定,沉声唤道:“二婶,大姐。”
这时,顾青云和顾家两老也听到了门口的动静。
“小柏,你……来了?”顾青云没听到顾柏刚说得话,见到他,也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不过他比自己媳妇冷静,见顾柏身边还跟着林绫,忙回过神来道:“先进屋吧,这外面冷,别干站着了。”
边说,边引着顾柏和林绫朝屋里走,又对他媳妇道:“去泡两碗红糖水出来。”
顾青云媳妇应了一声,忙去了厨房。
顾家的房子是前两年翻修过的,虽不算很新,但看上去也比村里不少人家好多了。
但此刻,看着身旁光鲜亮丽的两人,顾家人心中却再也没了曾在乡亲们面前的得意。
气氛尴尬,大家的脸上都有点僵硬。
当初闹得太僵,尤其是顾家两老,此刻看着顾柏,面色都复杂极了,坐在主位上,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们自然也听说了顾柏的消息。
如今见顾柏走路自然,说话也很正常,不但健康,甚至比他们村里所有的年轻小伙都要来得出色。
再想到他还是县里的第一名,说不定很快就要去京市读书,这心中百味交杂。
后悔说不上,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曾经被他们嫌弃、怨恨,最后变相的抛弃的孩子。
最后还是顾青云先打破了沉默,问道:“小柏,我听到县里传来的消息了,你考了县里第一名,恭喜你。好样的,你爸如果知道,肯定很高兴!”
“谢谢二叔。”好在顾柏的态度虽然有点冷淡,但还算礼貌客气。
顾青云心中舒了口气的同时,又忍不住遗憾——到底是与家里生分了。
但这也不怪顾柏,说来说去,还是造化弄人。
顾青云心中叹息,问道:“你这次来,是有什么事吗?”
“我这次来,是要拜祭我爸,顺便把我的户口迁走。”顾柏直接道。
闻言,顾家人的面色都变了变。
尤其是顾家两老,脸色更是立刻阴沉了下去。
当初杨六花虽然改嫁,但是顾柏的户口却是一直留在顾家的。后来,顾柏虽然被林爱军收养了,但是户口也没有迁。
林爱军是想着顾柏年纪还小,这些事,让他自己做主。
这些年来,顾柏一直没有提过户口这件事。
顾家人自然也不会主动提出来。
这人就是那么奇怪。
虽然是他们主动放弃了这个孩子,感情也不在了,但是真要把户口迁走,他们却接受不了。
顾青云还好,他到底只是二叔,而且顾柏要把户口迁走合情合理。
这些年来,顾家没有养过他分毫,如今他也成年了,这户口是该迁了。
但顾家两老却不这么想。
他们知道,顾柏被林爱军收养了,但顾柏身上流着的血可是他们顾家的!
他就是他们顾家的人。
一看他们的脸色,林绫便猜到了他们心中所想,不由有些生气,正要开口,顾柏却轻轻捏了捏她的手。
“我姓顾,是顾青山的儿子,这件事永远也不会改变。”顾柏如是道。
这话一出,顾家两老脸色倒是好了不少。
但这迁户口一事,心中还是有些不愿。
顾父顿了顿道:“你记着你是顾家人很好,那这户口也就没必要迁了吧。”
虽然还是不喜欢这个孙子,心里还怨着。但顾父不是傻子,看得出这个孙子前程远大。
他倒不是想让顾柏帮顾家,而是想到了还在屋里躺着的顾竹。
他也知道顾竹的性子太脆弱,这孩子经不住事,怕是这辈子也寻不到好前程。
但顾柏是他的兄长,若是顾柏愿意帮助这个弟弟,那顾竹就算无法大富大贵,但也不至于穷困潦倒。
只是两人虽是亲兄弟,感情却很一般。
顾父想着,顾柏的户口如果还在顾家,那么他们总还有些能牵制顾柏的东西。
就算顾柏不愿意帮顾竹,碍着这事儿,也会搭把手吧。
两人还能因此多培养一下感情。
只是这话该怎么说,顾父一时间没有想好。
他却不知,他心中所想,顾柏已经全听到了。
顾柏面色未变,直接道:“户口是必须迁的。”
顾父眉头皱起,正想说什么,顾柏便站起来道:“顾竹在哪里?我去看看他。”
一听到他这样说,顾父便被转移了心思,心中微微——顾柏主动提出见顾柏,看来心里还是记着这个弟弟的吧。
他和顾母忙道:“就在屋里,你是他哥,你好好劝劝他吧。因为杨六花的事,他已经好久没有出过门了。”
“你先坐一会儿,我很快就来。”顾柏先垂头对林绫说了一句,声音温柔,就连面色也没了方才的冷淡。
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很重视林绫,两人感情定然很不错。
一旁一直沉默的顾小满眸光微微一闪。
林绫没有注意,闻言,轻轻点头道:“没事,你不用管我,按你自己的想法来。”
她顿了顿,拍了拍顾柏的肩膀道:“反正你记着,无论什么时候,我和爸都在身后支持你。”
顾柏唇角微微翘了翘,眼神柔和,眼尾上翘,一看便心情极好。
“好,我记着。”
两人相处温馨,气氛极好。
倒是一旁的顾家人面色快撑不住了。
好在顾柏也没再说什么,而是直接朝顾竹所在的屋子走去,走到门口,对跟上来的顾家人道:“我想单独和他聊聊。”
顾家两老只好止住了脚步。
屋里的顾竹其实早就听到动静了。
门一开,他身子就微微一缩。随即,忙翻了个身,闭上眼背对着门口,装作自己睡着了。
脚步声在床边停住。
“起来,我知道你醒着。”顾柏清冷的声音在屋里响起。
顾竹心一横,不想理。
但下一瞬,身上的被子就被人一把掀开,一阵冷风灌进来,他立刻冷得打了个摆子。
若是其他人敢这么干,他早就发火了。
但做这事儿的是顾柏,顾竹心里虚,啥气也不敢出。
“……你,你到底想干什么?”顾竹红着眼,握紧拳头,“你既然走了,还回来干什么?是回来向我们炫耀的吗?啊,考个县里第一名了不起啊,大学生了不起啊!”
“确实了不起。”顾柏冷眼看着他,语调冷漠,“至少比你了不起,是你一辈子也达不到的程度。”
顾竹的脸色立刻变了,双眼发红的怒瞪着顾柏。
不仅是他,在门口偷听的顾家两老面色也很不好。
疼爱孙子的顾母当时便想推开门冲进去,狠狠教训顾柏,为自己的宝贝孙子出气。
“我孙子哪里说错了,大学生而已,有什么了不起!他顾柏还是个害死亲爸的杀人凶手!”顾母嘀咕着,刚一动,手却被人拽住了。
生疼。
“闭嘴!”林绫目光冷厉的看着她,警告道,“再敢胡说,就别怪我不客气。”
本来偷听就是很让人恶心的行为,若不是顾柏之前有交代,林绫早就憋不住脾气了。
顾母被拽得很疼,又被一个小女娃威胁,面子挂不住,就要发火。
“顾青山是出意外死的,你再敢说一句顾柏是杀人凶手,我绝不会放过你。”林绫冷着脸低声道,“你也知道我爸是做什么的,你这是诬陷,若是较真,可是要坐牢的!”
顾母当然不服,她可是顾柏的亲奶,是他的长辈!说他两句怎么了,而且这本来就是事实!
反正在顾母的心中,顾柏就是害死自己儿子的凶手!
难道顾柏还敢把她送进去坐牢?
当心天打雷劈!
顾父也不满意林绫的态度,但想到林爱军,以及顾柏未来大学生的身份,到底忍住了脾气。
“行了,老婆子,你也少说两句。青山的死,确实是意外。”顾父沉着脸道,“记住了,以后别提这事了。”
儿子死了,他固然心痛。
但人死不能复生,还是活着的人更重要。
顾竹以后怕是还要靠着顾柏这个哥哥,若是寒了顾柏的心,那苦得还是顾竹。
顾母不开心,但是顾父既然开口了,也就忍下了气。一旁本想劝一劝的顾青云也松了口气。
他也怕他妈闹起来,忙跟着道:“我妈以前最疼我哥,她也是气糊涂了,你别介意。我们都知道我哥的死是意外。”
林绫没说话,眼中却充满了嘲讽。
若真的当顾青山的死是意外,那为什么要抛弃顾柏?但凡顾家人能上点心,顾柏也就不会过得那么苦。
想到原书里小可怜似的顾柏,林绫便看顾家人不顺眼。
她冷冷哼了一声,不咸不淡的道:“但愿如此,不要是看见我家弟弟要发达了,所以才这么想的吧,呵呵。”
大家都不是傻子,顾家人现在为什么转变了态度,彼此都明白。
顾家几人自然看得懂林绫的脸色,面色都很僵硬。
顾青云坦然一点,但顾父被个小姑娘当面呛嘴,又戳破心思,还是林家的人,心中难堪极了,脸色忽青忽白,煞是好看。
他们气不气,林绫是不在意的。
再来之前,顾柏就告诉她,他会单独见顾竹,到时候顾家人绝对不会放心,可能会来偷看。
林绫本以为顾柏是要让她帮忙赶走顾家人,却没想到,顾柏却说不用拦着他们。
林绫搞不懂顾柏的意思,不过她知道自家弟弟兼对象既然这么做,肯定有他的用意。
正这般想着,屋里再次传来了说话声。
顾柏直白的话,犹如一记重锤,重重的砸在顾竹的身上。
他满面屈辱,怔了许久,怒吼道:“所以,你就是特地回来羞辱我的吗?!顾柏,别以为就你厉害,我不怕你!”
“羞辱你?”顾柏冷冷勾了勾唇,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你,还不配。”
顾竹爬起来,握紧拳头就想揍人。
顾柏猛地挡住了他的拳头,随即,狠狠的把他面朝下压在了地上,脚踩在了他的背上。
顾竹痛叫一声,眼泪鼻涕都流了出来,想挣扎却根本挣脱不了,心里愤怒极了。
愤怒的同时,还生出了许多恐惧。
他在怕顾柏。
怕他真的打他。
听着孙子的惨叫声,这次连顾父脸色都变了,想要冲进去,被顾青云拉住了。
“爸,你冷静点!”顾青云低声道,“顾柏这么做,肯定有原因的!”
屋内,顾柏狠狠压着顾竹,两人不像是兄弟,倒像是仇人。
顾竹崩溃似的大吼道:“那你说,你回来到底想干什么?!就想看我的笑话吗?!”
“顾竹,你在害怕吗?”
顾竹想说我不怕,我怎么可能会怕,然而话未说口,就听见高高在上的青年忽然轻笑一声道:“害怕我把当年的真相说出来吗?”
“毕竟当年偷跑上山,导致这一切悲剧的可是你啊,是你,这个被他们捧在手心的宝贝孙子。你说,大家会怎么想?他们还会这么疼你吗?”
所有人都以为当年事因为顾柏贪玩上山,顾青山去找他遇上了野猪才惨死。
这是所有人想要的真相。
但真相真的是如此吗?
一个残废,一个健康,从一开始就没有公平。
顾竹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猛地摇头:“不……不,不要说,不要说!”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出去玩而已,我没想到……”
当初是他先上山玩,而顾柏是去寻他的。所有其实这一切的祸根都是他,而不是顾柏!可他还小,他身体健康,他怎么能背上害死亲父的罪名?
砰的一声——!
门,被狠狠踹开。
顾父顾母脸色铁青的冲了进来,惊怒的瞪着顾竹:“他说的是不是真的?是不是真的?!”
顾竹脸色灰白。
而顾柏,沉默的站在一边,面无表情的看着这一幕。
见他如此,林绫心中一痛,快步走到了他身边,伸手握紧了他冰凉的手,想要把自己的温暖传给他。
“傻子。”
她轻声斥道。
顾柏微微一怔。
见他茫然的神色,林绫心中怜惜更甚。
见顾家人已经闹了起来,林绫不想让顾柏在看到这些糟心事,拉着他便大步出了门,快步朝外面走,边道:“他们肯定还要闹一会儿的,我们先去拜祭顾叔叔。把你考第一名的消息告诉顾叔叔,他肯定会很高兴的。”
她没有说那些安慰他的话,也没有让他解释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说出真相,可却胜过了所有的安慰。
心底的坚冰被打碎,注入了一股令人向往的暖流。
顾柏缓缓笑了,轻轻点头,反握住了那只柔嫩的手,轻声应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