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他在这里干坐着, 宫盈总不至于也一直陪着他。
见他半晌没说话,她做了个手势, 示意自己要回房, 然后低眉顺眼绕过他。
却不料,才刚走两步,身后便传来了少年略显犹豫的声音:“你……晚饭用过了吗?”
得到提醒,她这才想起来, 自己晚上似乎还没吃东西。
买完斗笠帽之后, 整个人神清气爽, 压力全无,一下子也便把自己还饿着肚子的事情给忘到了脑后。
经卫襄一提醒,她这才垂头看了一眼自己饿扁了的肚子,不由站定, 十分不好意思看向对方, 然后摇了下头。
他抿了抿唇, 道:“那你随我过来,师姐让厨子留了食物, 我带你过去。”
有人带路这自然再好不过!
宫盈立刻将眼神调换成“感激无比”模式。
经过这么多日以来的训练,她已经成功地掌握了“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这一绝技,能用眼睛表达的东西,绝不动用双手,好在, 周围的人都能迅速接收到她的眼神讯号。
卫襄看了一眼她的神情, 而后不动声色移开视线, 率先下楼,走在前面。
宫盈就做乖巧状,安静无声低垂着头跟在他身后。
宫盈好奇:“怎么了?”
卫襄扭头看她,似乎也有些茫然:“……食物好像不见了。”
放了这么久,说不定是被哪个饿了肚子的伙计拿去吃了,宫盈也理解,她连忙挥挥手,笑了又笑,然后又摇了下头,表示自己没有关系。
“算了,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嗯?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对方的身影就匆匆消失在了厨房门口。
没一会儿,他又重新出现:“我打算借用一下这个厨房,所以刚刚去同掌柜的打了个招呼。”
这……这么好的吗?
宫盈睁大眼睛,有些震惊。
他却被她直勾勾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自然,轻咳一声,匆忙别过头:“我,我只是想为上次的事情赔礼道歉。”
话说着,不等她拒绝,他便坐到锅台侧边开始生火,动作看着很是熟练,却在短短的时间内,给自己脸上蹭了半脸的灰。
他生完火,洗净手,看了一眼厨房里面的东西:“汤饼如何?”
那是什么?
不过宫盈一向好养活,对她来说,只要能吃饱就可以,没什么可挑的,便下意识点了点头。
但是她又不好意思让他一个人忙活,便自觉在旁边打打下手。
于是,她便发现,在自己负责打水添加木柴等后勤工作的时候,总是会感觉到身旁多次望过来的,若有若无的、似有意若无意的视线。
每当她扭头朝身边人望过去的时候,却会看到他全神贯注盯着锅内沸水的画面,那个专注样,就像是在研究“为什么水会在这个时候咕噜不在那个时候咕噜”之类的深奥问题。
宫盈默默收回视线,并忍不住想,难道是她多心了。
再下一次,她便学机敏了,假意做手中的事情,余光却时时刻刻盯着他,刚觉察到他有异样,便立刻扭头朝他望了过去。
这一下,直接抓了个现行。
卫襄似乎没有想到她会突然扭头望过来,俩人视线撞上,他猛地受了惊吓,慌慌张张移开视线,将盘中面疙瘩一样的东西一股脑扔进了沸水里面。
宫盈:“……”
虽然一直觉得这是个十分透明,将所有心思都摆在脸上的小男生,可这会儿,她居然一点儿都摸不清他到底是想干啥。
看她做啥呢?
难道是想研究为什么她会长得像个画中人一样?
还是说……
宫盈拧眉,又往深里思索了下。
她低头,下意识伸手摸了下自己的前颈,嗯……摸到了个硬硬的凸起。如果刚刚没有看错的话,他的视线就是落在这里?所以他是想看她究竟有没有喉结?
总不会是之前的钱袋让她露馅了吧。
不过还好,她有喉结。
这个易容丹别的不行,性别方面的转变,那可是妥妥的,不管是看上面还是看下面,现在的她都同男儿没什么俩样。
就是任他看个够,也看不出花来。
想到这里,宫盈心里踏实了很多。
卫襄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一直到面疙瘩出锅,他也没再看她一眼,默不作声做自己手头的事情,面色略显凝重。
这个汤饼就同它的名字差不多,像是将小块小块的面饼用水煮熟,配上鲜美的汤汁,刚拿到手,宫盈就被浓郁的香气勾去了魂魄。
她一直觉得这少年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富贵人家子弟。
能看到一碗这么诱人的面疙瘩,着实有些出人意料。
宫盈抬脸,朝他投去震惊 崇拜的眼神。
少年那板成冰块的脸,在看到她的视线后,又变得有些不自在了起来。
他下意识别开脸,小声道:“就只会这一个。”
就会这一个刚还问她想吃啥?
感情其实根本就没得选。
不过宫盈觉得这一个也相当不错,她笑了笑,无声朝他致谢。
天色虽晚,客栈大门却仍旧半开着,掌柜的这会儿不在,只有个负责招呼的伙计,坐在靠后的桌前,有一搭没一搭地哼着小曲儿。
见宫盈出来,他连忙起身笑了笑:“客官慢慢吃好,待会儿有事您再吩咐。”
她在靠墙的地方找了个桌子坐下来,随手将脑袋上顶着的斗笠帽放到长凳上,然后抽了双筷子慢慢悠悠开吃。
光线昏暗,她不着急睡觉,吃得很慢,好不容易吃完准备上楼,便突地听到外面传来了“轰隆”的一声响。
一个身肥体壮的男人横着飞了进来,将关上的另外半边大门也给砸开了。
他的身子撞倒了靠门的桌椅,身子落地,又是一阵乒乒乓乓。肥壮男人连声“哎哟”,吓得面如土色,用屁股一个劲儿地往后挪,视线紧紧盯着门外,活像是碰到了阎罗王。
“姑奶奶饶命啊,姑奶奶饶命啊!”他的声音就像是被加上了波浪特效一般,短短两句话,音调起了又降,降了又起,似乎下一刻就能当堂唱起来。
伙计和刚吃完汤饼的宫盈齐齐睁大眼睛,呆呆看向门外。
被他称作“姑奶奶”的人,这才笑意盈盈抬步走进客栈内。
这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一袭火红色长裙,打扮得比烈火还要妖冶,面容精致白皙,雪般白的皮肤和血般红的长裙对比强烈。
不仅半分不显违和,还衬得她姿容更加出众。
宫盈还是头一次见到,有人竟然能够把红色穿得这般惊艳。
这还是制衣手艺十分落后的古代。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穿的灰扑扑男装,在心里抽搭了下,等她的人生切换成种田模式,她也要去买好看的古装裙,一天换十件。
红裙少女直直将肥壮男逼到墙角处,才一脚踩到了他的脸上,声音带着柔,眼里却不见半点温婉:“还敢不敢乱碰了?”
肥壮男吓得浑身直哆嗦,身子抖了又抖,话都说不清楚:“不不不、不敢了,不敢了,姑奶奶饶命啊,我再也不敢了……”
少女冷冷睨着他:“我怎知你说的是真是假?”
肥壮男呆住。
她的脸上挂上些许笑容,放下脚,将身后背着的大砍刀举到了对方面前:“不如,把你的这只咸猪手砍了,砍了以后呢,姑奶奶我就知道你必定是不会再犯了。”
肥壮男闻言,魂魄差点当场从身体里飞出去,他吓得语无伦次,一个劲儿摇头:“我,我就是一时鬼迷心窍,我我就是一时糊涂……我……求求你了,饶了我这次吧……”
少女的脸上仍旧带着笑:“鬼迷心窍?原来是这样啊,既然如此,我不砍你的手……”
还未等肥壮男松口气,她便话锋一转:“……改挖你的心好了。”
从宫盈这个方向望过去,能明显地看出,肥壮男离当场吓死,不过一个指甲盖的距离。
他涕泗横流,呜呜咽咽靠着墙,那么大一个身躯,愣是给他哭出了小媳妇的气质。
宫盈得眼睛都直了。
少女却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她笑了笑,刚欲动手,身子便顿了顿。
紧接着,宫盈听到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传过来,一个娇娇弱弱的白裙少女,按着胸口,快速小跑着赶进来。
她的眉间好似笼罩着万千忧愁,面色白得像是刚刚生了场大病,见到红裙少女手中举着砍刀,眉头一下子忧伤地蹙了起来。
“谢姐姐……”
就连声音都有气无力,十足一个病弱美人。
……不过,宫盈越瞅越觉得这少女的气质真是眼熟极了。
好像在哪见过?
在哪呢,好像想不起来了。
她甩了甩脑袋,不再细想,继续托着下巴津津有味看戏。
为什么要看戏?这很简单,宫盈小时候就看过不少武侠电视剧,一直都对这类打打杀杀的刺激生活,充满向往。
她来到了这个谜一样的世界,却因为身体原因,没有办法亲自体验刺激江湖生活。
好不容易碰上了一次“武侠事件”,自然不能放过。
被称作谢姐姐的红裙少女闻言,将砍刀从肥壮男胸口处拿走,回头看向娇弱少女,眉头皱了一下:“怜儿,刚不是让你在原地等我吗,你身子这么弱,怎么也跟过来了?”
怜儿就如同她的名字一般,生得我见犹怜。
她似乎有些惧怕红裙少女,闻言垂下头,声音怯懦无比:“我,我怕你伤到他。”
红裙少女睁大眼睛看向她:“这有何好怕的,我当然……”
闻言,肥壮男子同可怜巴巴的怜儿一齐松了口气。
可下一刻,红裙少女便笑眯眯提着砍刀将那肥壮男子的右手砍断在地。
肥嘟嘟的手掌掉落在地,瞬间鲜血如注。
男子捏着断掌的地方,爆发出一阵险些震破屋顶的惨叫声,像是被人活生生扔进了滚烫的沸水里,一脸的痛不欲生。
事情发生得太快,在场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就连宫盈都没有想到,这个看着漂漂亮亮的小姑娘,会这般果断且不客气。
红裙少女不再去理会惨叫的男人,掏出一方白净的帕子,将刀口上沾染的血一点一点擦干净,这才看向怜儿,翻了个眼皮,将未说完的话说完:“……当然会伤到他的呀。”
怜儿苍白的身子颤了颤,她垂眉看向地上的男人,脸上划过一丝不忍,像是想要上前帮忙。
可身子动弹之前,抬眉又看了一眼红裙少女的神色,见她此刻板着脸,面上没有一丝笑意,便默默低下头,走到对方跟前,没有再说话。
红裙少女不甚在意地拍了拍怜儿的肩膀:“你啊,就是太心软太好欺负,像这种爱调戏人的肥腻大头猪,就得吊起来抽打个七七四十九天才能老实。”
说着,她低头恶狠狠看了一眼地上:“再者,先前我就警告过他,是他不听劝在先,下次若还敢让我看见他,我就将他脑袋剁下来泡酒坛子里去。”
肥壮男人早已吓得六神无主,脸上的五官皱巴巴地挤成了一团。
虽说愤恨不已,可他连骂都不敢骂一声,将血肉模糊的手掌一把抓起,连滚带爬逃出了客栈。
红裙少女笑眯眯将大砍刀背回背上:“我们也回去吧。”
她身量不高,不凶的时候也是活泼喜人,一副精力旺盛的样子。
不过这砍刀着实是同她的体型不太相符合,光是看着就让人觉得背上一重,她却背得很自然,走起路来都轻飘飘的。
她走到呆若木鸡的伙计面前,隔空戳了下他的脑袋:“小兄弟,你可知道来悦客栈怎么走?”
小兄弟张大嘴巴,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仰着脑袋,盯着她看了半晌。
红衣少女便朝他温温柔柔那么一笑:“请问,来悦客栈怎么走?”
伙计吓得跌坐在地,这才骤然回过神来,慌慌张张:“这这这这……”
“这什么这,问个路而已,又没人要吃你。”
“这这这这……”伙计一副快要哭了的样子,“这这里就是。”
“咦?”红裙少女有些讶异,她转头看了一眼所处的环境,忽地一笑,“原来这儿就是啊,害得我一通好找。”
伙计的眼泪已经掉了出来:“这位女侠有什么吩咐?”
“三日前我托人在这儿定了两间上房。”说着她从怀里掏出个木牌,扔到伙计面前,“麻烦小兄弟带下路了。”
着实太巧。
宫盈看到这里,不由也感叹了下。
身为一个吃瓜群众,到这里,戏落幕,她准备等到二位少女离开以后再摸上楼。
却不想,那红裙少女本好端端跟在伙计身后上楼着呢,忽地视线一瞥,朝宫盈这个方向望了过来。
宫盈选的位置比较偏僻,十分适合吃瓜,不仔细看,甚至看不到那儿还坐着个人。
可红裙少女偏偏注意到了。
她视线不经意间扫过来的时候,脚步便停住了。
身侧的怜儿似乎有些不解,看了她一眼,却没说话。
红裙少女轻拍了下对方的手背:“你先回房。”
下一瞬,她便抛下怜儿,二话不说提着裙子下楼,快步走到了宫盈的面前。
宫盈吃完瓜后,便兀自坐在桌边发呆,间或昏昏沉沉打个哈欠,琢磨着待会儿就上楼睡觉。
可这个念头才刚冒出来,她便听到了笃笃笃的下楼声音。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脚步声便到了她身前,来者在她面前的木桌上投下了小片黑影。
宫盈讶异抬头。
先前张扬凶狠的少女,这会儿正紧张期待地看着她,唇瓣微张,一脸的焦急与担忧。
不过,这都是她看到宫盈脸蛋之前的事情。
看清了宫盈的脸蛋后,先前那些情绪就像是被全选之后按了清除键,通通从她的脸上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失望,落寞……以及占比最大的惊吓。
她甚至吓到惊叫出了声,成了个被蟑螂老鼠吓到的胆小姑娘,一点也看不出方才砍人手掌时的磅礴气势。
两相对比,宫盈再次觉得自己受到了伤害。
她看着面前的少女,疑惑一笑。
红裙少女深呼一口气,攥紧拳头,似是觉得自己贸贸然跑过来很丢人,她又气又恼,凶狠狠瞪了一眼宫盈,然后转身拂袖上楼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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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屋梳洗完毕,临睡前,宫盈躺在床上迷迷糊糊想起这红裙少女,睡意便消退了一半。
虽然很抗拒,可她知道,这些人,不管早晚她都会遇上。
原身身为武林盟主的掌上千金,不光有仇敌,也有好友、亲戚。
例如方才遇到的红裙少女。
她使用着原身的身体,却并不太想同这些人相认。
原身过去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样的,有没有讨厌的人,喜欢的人,在乎的人,甚至是愿意为之献出生命的人,宫盈一概不知。
她不能体会她的爱恨情仇,她只想在这个世界上努力活下去。
躲避仇敌拼命换马甲对于她来说已经是一件异常艰难的事情,在这个时候,她甚至分不清旁人究竟是好还是坏。
所以,纵使知道红裙少女可能一直在寻找她,她也不会出来同她相认。
最起码,此刻的她是这么觉得的。
迷迷糊糊理完这些,宫盈终于心安理得且没啥良心地睡了过去。
由于头天晚上吃的东西不经饿,第二天早上她醒得很早,饿醒的。
梳洗完,她对着镜子满意地拍了拍自己的脸蛋,戴上斗笠帽下楼觅食。
客栈的早饭很简单,基本都是馒头就咸菜。她饿得前胸贴后背,要了两个馒头和一叠咸菜,坐在桌边便开始吃东西。
隔了会儿,邱燕燕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小、小公子?”
宫盈抬头,隔着黑布朝她看过去。
对方稍微靠近了些,声音带着点不确定:“真的是小公子吗?”
宫盈便掀起半边黑布给她看自己的脸。
邱燕燕看完,语塞了会儿:“你怎么戴……”
不知道是觉得问这种话有些不妥,还是突然明白了她戴斗笠帽的原因,邱燕燕问题问了一半,便没了声音。
她干干巴巴一笑:“就……那什么,哈,哈,起挺早哈……”
本来宫盈也觉得自己起得挺早的,但是见着一楼的这些各门各派弟子,她便明白,自己想太多了。
一大清早,他们便开始忙忙碌碌。
虽然宫盈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是在忙些什么,不过看他们热火朝天的样子,便忽然想起来,今天已经是她得知“藏宝图”消息的第四天。
也就是说,明日,便是武林大会正式开始的日子。
宫盈借着斗笠帽的遮掩,默默看了一眼自己左侧的桌子,然后又默默看了一眼自己右侧的桌子。
同其他的弟子不同,这两桌上各自坐着一个行为诡异的人。
他们没忙碌,也没吃早饭,坐在桌边,别的事情都不做,唯一做的就是隔三差五朝宫盈看一眼。
看一眼。
再看一眼。
左侧那桌坐的是卫襄,右侧那桌坐的是红裙少女。
宫盈被他俩看得后背发凉,险些连馒头都要咽不下。
她撕下一片馒头,默默告诉自己,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反复背诵了几遍课文之后,宫盈的心态终于趋于平和。
她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看到,继续吃自己的早饭。
除了身旁的俩位以外,客栈里面的其他各派弟子们都神采奕奕,精神振奋,忙进忙出忙个不停,在这种影响下,她也不由自主对明日的武林大会起了期待感。
但让宫盈十分疑惑的一点是,武林大会的举办目的是为了选出下一任盟主。
而她听说原武林盟主,也就是她原身的亲爹,不久前在正魔两道的混战当中失去下落,生死不明。
这只是生死不明,都没找着尸骨呢,怎么就开始选新盟主了。
宫盈思前想后也想不明白,只能默默告诉自己,前武林盟主这会儿可能是凶多吉少,说不定在江湖各门派看来,其实便算是已经死了。
而江湖正派,若想同魔教相抗衡,总归是需要挑选出一个新的盟主来安定人心。
她没什么表情地想完这些,却下意识低头往胸口处一看。
那里……好像有些疼。
她似乎感受到了,这个身体传达给她的难过。
宫盈轻吸一口气,默默伸手,拍了拍胸口,似做安抚。
正拍着呢,突地便听到一声轻响,紧接着一个火红色的身影拉开长椅坐到了宫盈的对面。
少女用手托着下巴,默默盯着她看了会儿,而后道:“吃太快噎着了吗?”
宫盈一看到她,便回想起了她昨天夜里用大砍刀砍掉人手掌的画面。
昨晚的她,同此刻坐在面前的她,大相径庭。
宫盈默默点了下头,又伸手锤了下胸口。吃太快没噎着,面前突然出现的人倒是让她不小心噎着了。
少女点了两下脑袋,没再说话,继续托腮盯着宫盈。
隔了一会儿,她冷不丁冒出一句:“你可听说过,连梦山山脚住着一位宋姓大师。”
宫盈吃馒头的动作微顿,抬脸望过去,满面迷茫。
少女直勾勾盯着她,像是想要隔着层黑布从她的脸上翻出葵花宝典一般,视线半晌都没有移动一下。
后者仍旧一脸迷茫:“?”
“宋姓大师,人称宋南功,他年轻时便是出名的神偷。”
宫盈细嚼慢咽吞下口中食物。
要不是因为现在的她是个“哑巴”,她一定要抓着对方的手认真地问一声“然后呢”。
突然跑过来讲故事也便罢,讲一句停顿老半天,是想让她自己脑补完故事结局吗?
见宫盈自始至终没太多反应,少女突地一笑。
她终于将视线从她脸上移开,惨惨淡淡一笑:“宋南功他没什么别的本领,就那一身易容术出神入化,借着易容术,他总是能次次变换模样,虎口逃生。”
“年老力衰后,他便金盆洗手,退隐江湖,轻易不肯出山。”
“不过,还是常常会有人上门拜访,重金求他帮忙易容。”
原来这才是重点。
易容术她知道,不过这个宋南功,宫盈的确没听说过。
她没说话。
却听那少女突地幽幽开口:“盈姐姐,你为何不肯认我?”
这声“盈姐姐”直接将宫盈满脑子的困顿给震了出去。
“我知晓你心中对我家有怨,可……”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我爹他是人老了,脑袋糊涂了。”
她的声音里多了些哭音:“那时候,我以为尹息会保护好你,我也不知你会……可是盈姐姐,这段时间以来,我一直都在找你,我好不容易找着你了,你为何不肯认我。”
这里面的关系有些耐人寻味。
宫盈突然有些不理解了,她这次的易容当真这么失败吗?
为什么一个两个全都在扒她马甲?
宫盈在心里叹了口气,将斗笠帽从脑袋上摘下来,放在一旁,然后用标准的茫然脸,疑惑地看着对方。
她决定让她好好看看自己的脸,清醒清醒。
寻常易容术,即使是再出神入化,也能看出端倪来。
她的易容丹不一样,即使是最低级品质的,那易容之后的样貌也实实在在是由肉长出来的,根本看不出异常。
昨夜可能看得不够仔细,今日再这么一看,对方终于看真切了宫盈此刻“画中人”般的容貌。
红衣少女的哭声哽住了。
她默默移开视线,安静了一会儿,伸手默默将脸上的眼泪擦干。
见对方终于消停下来,宫盈也有些欣慰。
她刚想起身离开,便又听少女气鼓鼓地道:“只是变了个脸而已,这天底下会易容术的人多了去,更何况,更何况……你就是盈姐姐,我同你从小一起长大,怎么可能会认不出你。”
少女伸手,又擦了下眼睛。
宫盈看向她,偏了偏头,朝她伸出一根食指。
红衣少女不再掉眼泪,她睁大眼睛,满脸不解。
宫盈朝上面指了指。
“你……是说你要上去了?”她不太确定地问。
宫盈点头,附赠她一个温和且包容的笑容。
却不料,她才刚走出两步,便听到身后传来了一声急急的:“等下!”
宫盈下意识转头,接着便见一抹红色朝自己扑了过来。
她还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就被红衣少女一把攥住手腕,她愣了下,还未挣脱,身子就在对方的冲撞下,猛地朝后栽去。
宫盈又摔倒了。
她眨了眨眼睛,发现红衣少女正压在自己身上。
对方身体轻盈,没什么重量,不过……为什么这个姿势会这么诡异?宫盈顺着少女呆滞的脸蛋往下看过去,便看到,对方的两只“罪恶魔爪”此刻正抓在她的胸前。
抓在她平坦若草原的胸前。
宫盈又眨了眨眼睛。
少女似乎有些难以置信,她睁圆了眼睛,受了致命打击般,喃喃:“怎么会,怎么会没有呢……”
没有什么?
宫盈当然知道她想说的是,怎么会没有胸呢?
那是自然,她可是被易容丹转变了性别的人,怎么可能会有胸。
这姑娘若还是不愿意相信,宫盈不介意拉对方进小黑屋里面给她看些更不应该有的东西。
她沉默躺在柔软的地上的时候,开始不停思索一个问题,难道说,穿越以后,她就变成了传说当中的“被大地宠爱的孩子”?
不然,怎么会接二连三摔跤呢?
啊不对……
为什么会是“柔软的地上”?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宫盈便听到脑后传来了声羞恼的声音:“可以起来了吗?”
双双发呆的两个人,这才连忙从地上爬起来。
红衣少女的注意力已经完全不在这里了,她的表情看上去似乎很是失魂落魄,盯着宫盈平坦的胸脯又看了一眼,才呆呆吐出一句:“抱,抱歉……是我认错人了。”
然后怔怔离开。
看到第二次被自己压倒的卫襄,宫盈开始觉得,应该把“被大地宠爱的孩子”这一称号颁发给他。
也不知道这孩子究竟为什么会这么倒霉,连着两次成为她的人形肉垫。
宫盈十分不好意思地将他从地上拉起来,冲他歉意一笑。
卫襄的表情本来还有些奇怪,见她朝他一笑,他面色一僵,隔了一会儿,动了动唇,默默扭脸看向一旁:“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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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下午,晏家堡大门打开,正式接纳来自五湖四海的大侠。
宫盈跟着坐上灵山派的马车,顺顺利利混进了晏家堡内。
和灵山派的弟子们相处了两天下来,她也差不多将晏家堡以及武林大会的事情弄了个明白。
晏家堡的堡主名叫晏三清,是前武林盟主宫烈宫大侠的结拜兄弟,宫烈下落不明之后,便暂时由他来接管盟主之位。
晏三清此人,即使是宫烈仍在时,声望也远超宫烈。
曾经也有不少人希望他可以当任武林盟主。
不过,晏三清一直推辞不愿,这次,若不是结拜兄弟宫烈失踪,他也不会临时担起大任。
而这次武林大会便是晏三清提出的,他的用意便是,希望可以在这次的大会中,选出新的一任武林盟主。
晏家堡在江湖上久负盛名,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原因,便是晏大侠。
当然,这句话是邱燕燕说的。
马车车厢宽敞,路途并不算远,大家干坐着却都有些无聊,邱燕燕便开始说起了晏大侠的传奇故事。
什么锄强扶弱啦,什么光明磊落啦,什么武功高强啦,宫盈怀疑,天底下所有用来形容英雄大侠的成语,都被邱燕燕用来描述晏三清了。
说起这些的时候,邱燕燕的两只眼睛都在发光:“我若是可以早出生二十年……”
“咳,咳咳。”眼见着她越说越离谱,柳珅不得不轻咳一声,用声音来提醒她自己的存在。
邱燕燕这才吐了吐舌头,不好意思地笑了下。
柳珅有些不悦:“还说是大师姐呢,你看你现在可有个师姐样子了。”
邱燕燕眨眨眼睛:“反正师弟师妹都不在这辆马车上,再说了,人家在晏大侠面前,本身就只是一个小姑娘呀。”
听到这话,柳珅气得脸色发白,他瞪着她,半晌气势汹汹道:“谁说没师弟师妹了,你没见着卫襄就在这坐着吗?”
莫名被拉扯进战场的卫襄只当自己什么都没听到,默默扭脸看向一旁。
“哎呀卫襄不算,这么不可爱的师弟,才不是师弟。”
柳珅被她打败,无奈:“好好好,不是师弟,不是师弟。”
俩人说着说着,不知为何,空气里又开始冒粉红泡泡。
可能,这就是爱情吧。
单身狗宫某人,和单身狗卫某人默默对视一眼,相顾无言。
啊等,为什么自己会突然和卫襄对视一眼啊!
宫盈视线刚下意识望过去,脑袋里便冒出了这句话。
不过对方的反应比她快多了,视线甫一触碰到,便快速扭脸,看向一旁,一脸的镇定自若。
这下,宫盈便觉得气氛更尴尬了。
不过,让她松了口气的事,这尴尬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没一会儿,晏家堡就到了。
晏家堡比宫盈想象中还要大气,威严低调的黑漆铜铁大门对外敞开着,极其宽敞,能容纳五六辆马车同进同出。
车一进去,便能看到迎客的晏家堡弟子。
交了请帖后,他们的马车缓缓驶入晏家堡内部。
宫盈头一次见到这种阵仗,小心翼翼掀开布帘,好奇地东张西望。马车的木质车轮在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咕噜咕噜”声,在引路人的带路下,驶入了专为接待灵山派准备的内置宅院。
院子还算大,有不少间房,但是由于灵山派弟子数量也不少,他们需要俩人合住一间屋。
邱燕燕动作迅速,将众弟子扒拉成一撮一撮:“你俩,你俩,你俩,你……”
最后,站到宫盈面前,你了半天,没你出个下文。
她举着食指,眼神搜寻了半天,最后选中了一位落单的小师弟:“卫襄,就你了,你和这位小公子睡一间屋。”
宫盈:“?”
和卫襄睡一间屋?
那她还能活吗?
这可不……
宫盈第一反应就是摇头。
邱燕燕:“咦?不愿意吗,那,你和柳珅睡一屋?”
这就更不行了。
她继续把脑袋摇成拨浪鼓。
邱燕燕笑了笑:“这也不要那也不要,难不成你要和我睡一间屋?”
柳珅警觉地嗅到了一丝异样气息,他默默走过来,虎视眈眈盯着宫盈。
宫盈:“……”
她现在是男身,组织肯定不会让她和女孩子睡一起。
至于单人间,自然是更没有可能。
她望了一圈灵山派的各个男弟子,艰难地思索了片刻,最终还是望向卫襄,指向了他所在的位置。
反正她似乎也没得挑了不是。
思索再三,比起同其他人睡在一间屋,她似乎还是更能接受和卫襄睡一起。
只不过宫盈看他冷艳高贵在旁边,微抬着下巴一脸傲娇冷酷地站了半天,半句话没说,也不知道愿不愿意接受这个安排。
刚刚路上的时候,就见他表情臭臭的。
却没想,对方并没有开口拒绝,他看了一眼宫盈,然后望向邱燕燕,简短:“嗯。”
所以,住宿的事情就这么简单并且粗暴地安排了下来。
进了屋,宫盈将自己的行李物品全部放好,然后便坐到床边,假扮木头人。
该说晏家堡的确够豪气,虽说是二人间,里面的条件却一点都不差,左右两边靠墙的地方各有一张床,正中间是一桌实木圆桌,空地完全还可以再放下六七张床。
有卫襄在旁边,她药臼也不敢拿出来。
估摸着这两天,都只能靠数自己呼吸的次数来度过无聊的时间了。
宫盈越想越想越觉得人生无望,她伸手捂住脸,横躺回床上,悲伤之情油然而生。
那边,卫襄敏感地察觉到了她的悲伤。
他忍不住出声:“和我住一间屋在你看来就这么惨吗?”
她有表现得这么明显吗?有吗有吗?
宫盈连忙坐起身,表情无辜地朝他摇摇头,表示自己并没有这么想。
卫襄冷哼一声,别过头去,开始收整他带过来的行李。
据他们所说,这次武林大会少要持续十日天,多则得耗时数月,宫盈扒拉了两下手指头。
这是使用易容丹的第四天。
易容丹的效果还可以维持十一天,也就是说,这十一日内,她必须得把藏宝图找到才行。
躺着躺着,想着想着,宫盈的睡意便漂浮了上来,她迷迷糊糊翻了个身,伸手捞被子往脑袋上盖。
却在下一刻,打了个激灵,清醒了过来。
不为其他,那股熟悉至极的五官移位感又出现了。
这……就有点难搞了。
宫盈有点震惊,她现在怀疑这个老天爷就是故意来搞她的。她伸手摸到放在床边的斗笠帽,火速卷进怀中,然后整个人钻进被子里,也顾不上脱衣服,就这么和衣用被子将自己整个人裹了起来。
她有些窒息。
这次时间持续得有点长,她在被子里躲了半天,到了晚饭时间,脸还没变回去。
卫襄来喊她吃饭的时候,她不敢不回应,便在被子里扭成蛇,让他知道自己此刻不太想吃饭的决心。
“……”少年无言半晌,“那好吧。”
宫盈饿着肚子窝在被子里,咬衣袖,嘤嘤唧唧,觉得此刻的自己应该在雨中拉肖邦。
不过,怎么说呢,卫襄身为一个室友,还是非常贴心的。
他不仅没有对宫盈不脱衣服就睡觉的事情表示嫌弃,还很贴心地为她端来了饭菜,就摆在了她的床头。
“师姐让我拿给你。”他言简意赅,说完就离开。
宫盈侧躺在床上,不敢睡,就竖着耳朵小心翼翼听周围的动静。
她想等卫襄睡着以后再偷偷摸摸爬起来吃饭。
结果,想着想着,宫盈就迷迷糊糊没了意识。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饭菜冷在了一旁,天光已大亮。
她猛地回忆起昨晚的事情,下意识伸手摸向自己的脸。
画中人的五官比较特殊,且好辨认,宫盈稍稍一摸,便松了口气,估计是夜里睡着的时候,脸蛋又变回来了。
如此,非常好。
梳洗完毕穿戴整齐,她扫了一眼自己的室友。
嚯,真没想到,对方居然还在睡觉。宫盈记得,之前邱燕燕给她吐槽过,说卫襄这个小师弟,每天清晨天没亮就要起床练武。
却没想到,今天睡到天亮了还没醒。
宫盈扫了一眼,有些好奇,犹豫了会儿,还是走过前去,预备提供一下免费叫起床的服务。
毕竟今天是武林大会的第一日,不起早点,说不准占不到围观的好位置。
她这么想着,便觉得自己也是个十分贴心周到的室友。
卫襄似乎睡得很沉,他睡觉的时候几乎没有声音,只有靠得近了,才能听到很轻很浅的均匀呼吸声。
睡觉的时候,他的姿势也乖巧异常,卸下了平日里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表情,这会儿的他看上去就像个乖巧至极的孩童。
……哦草,什么孩童。
宫盈在内心里拍了下自己的脑袋。
见对方没有回应,她便伸手又推了他一下。
这一次,反应迟钝的宫盈终于感觉到了些许异常。刚刚没有注意,现在看,她才发现,少年的脸红扑扑的,眉头轻轻皱着,被宫盈轻碰了下后,发出了声含含糊糊的哼唧声。
这……
该不会是生病了吧?
宫盈不太确定地想,忍不住伸手,摸了下他的额头。
少年额头滚烫。
很好,是真的生病了。
今天可是武林大会的第一天啊!这娃怎么这么倒霉呢?难道就要这么错过了?
宫盈刚想收回手,便见少年轻轻地,小幅度地用额头蹭了下她的手心。
因为是在病中,没有意识,所以他完全是下意识做出了这样的动作。甚至,他醒来后,完全不会记得这件事。
可那小小的,像猫咪幼崽一般软软的动作,还是弹了下宫盈那脆弱的心脏。
宫盈:“……”
她默默扭过脸,在心里叹了声造孽。
根据她上辈子多年的发烧经验来看,卫襄这会儿自然是发烧了。对于寻常的古人来说,发烧是一件搞不好就会死人的大事。
但是对宫盈来说,这都不是事儿。
因为,就在几天之前,她还在疑惑,为什么药臼会随机出“五九感冒灵”,“兰花退烧丸”“上吐下泻丹”之类的乱七八糟药物。
到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了。
原来制药千日,用在一时啊。
她寻来一碗温水,从包裹药丸的手帕里找出退烧丸,费力扶起卫襄的身体,把药递到他口边。
他烧得迷迷糊糊,宫盈费了好半天功夫也没成功让他张开尊口。
她累得气喘吁吁,恨不得将他扔地上。
少年身子绵软无力,脸蛋苍白里透着点红,看着可怜兮兮的。
宫盈药丸刚送到他口边,他便抿紧了唇,迷迷糊糊中也摇了下头,好看的眉头不满地皱了起来,一副正被强迫的可怜民女模样。
她气不过,捏住他两边脸,决定动用暴力让他屈服。
却不想,他忽地睁开氤氲了雾气的湿漉漉眸子,像小奶狗一样,惨兮兮地看了她一眼。
他声音又轻又小:“疼……”
宫盈被这眼神看得瞬间就萎了。
她甚至有了种自己正在欺负小孩子的错觉
“乖,张口,喝完药就不疼。”
话出口,宫盈自己都惊了。
她……她都装了那么久的哑巴,就连被人撞,被人吓被人言语攻击都没破功,怎么偏偏这时候破了呢?
病中没了大半意识的少年,漆黑湿润的眼睫刚垂下,便又抬了起来,他偏了下头,睁着双迷茫的眼睛,不太清醒地看了一眼宫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