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挑明

一个女孩子,专心致志地操弄男子的瓷质尿壶,毛刷在某个入口处踟蹰不前……

萧复实在看不下去了,说道:“老王,你替她做。”

老王早就等着这一声了,笑道:“来来来,懒妹子,这又不是什么精细活,我也会弹,弹完了你再来。”

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称呼。

萧复瞪了他一眼。

王力一缩脖子,从商澜手里接过毛笔,学着她的动作做了起来。

他是灵巧人,很快就上了手。

大约两刻钟后,尿壶被一层石墨粉包裹住了。

商澜接手过来,使劲抖了抖尿壶,黑色粉末漱漱而下,有指印的地方便逐渐显现了出来。

再用软毛刷刷掉多余的那些,九个比较清晰的指印便一目了然了。

壶体上的六个、壶把上入口端的两个都比较纤细,明显属于负责刷马桶的粗使丫头或者死去的通房丫头。

尿壶把手另一端还有一个,指印较大,上面有重度疤痕。

把手内侧也有几个指印,但前后指印重叠,看不清楚,只能大概看出,盖在上面的一层比较粗大,是男子的。

商澜把萧复请过来,指着那个有疤痕的大拇指印说道:“萧大人,这是唯一一个清晰的凶手指印,指向明确,比较好认。”

孟一则从不自己拿夜壶,别人拿夜壶接尿和自己拿夜壶接尿,手握的方向不同。

萧复明白她的意思,虽尴尬,却不会脸红了。

没办法,习惯了。

他让人把接触过夜壶的下人和死者的指印取来,比对后,确定了疤痕指印的归属。

商澜让管家又找来一只画眉笔,削尖,细细地把指印描绘下来。

再让萧复和黎兵反复对比,确认无误后和夜壶一起交给黎兵留存。

黎兵用薄薄的一层蜡液,将指纹暂时封住,用一只箱子装了起来。

这期间,跟踪马蹄印的缇骑回来了,汇报说:凶手先向东,然后走小路往南,绕过矮山,就回到了五香镇的大道上。

大道上骡马痕迹太多,反而无迹可寻。

黎兵建言道:“大人,是不是先从五香镇查起?”

商澜道:“犯人流窜作案,应先排查客栈。凶手穷,却非要给马喂好饲料,这样的人一定让人印象深刻。”

萧复道:“马上去查。”

五香镇不在官道上,镇子上只有一家兼着酒楼的客栈,入住客人三个。

黎兵带人盘查一遍,没发现被害者口中描述的凶手。

黎兵道:“既然如此,就按照我的办法,谁家有马查谁家吧。”

他这话是对商澜说的。

商澜便道:“黎大人查五香镇,我和老王老李去一趟马家镇,如何?”

黎兵明白了,笑道:“商姑娘着实不凡,就这么办。”

于是,兵分两路。

一刻钟后,商澜三人到了马家镇。

这里是官道,往来客商极多,虽离京城近,客栈也照样开了三家。

三人一家家问过去,在最后一家良缘客栈找到了符合凶手特征的人。

客栈小,只有十间客房,掌柜和伙计是一个人。

他记得凶手——就像商澜所言,穷人骑好马,还加了钱,要求喂精饲料——这样的客人偶尔有,但不多,一般都是江湖人。

所以,客人说没有路引,掌柜也二话不说给住了,不曾做过登记。

掌柜交代两点。

一是凶手带着斗笠,晚上入住,且不到凌晨就走了,他没注意其长相。

二是马匹不错,枣红色,高大健壮,皮毛油亮,颇有脾气。

别的就没有了。

从客栈出来,老王说道:“老家伙油嘴滑舌,说的话未必属实。”

商澜也这样认为,那掌柜眼神回避,手上小动作极多,显然在掩饰内心的不安。

不过,做买卖的轻易不敢得罪江湖人,即便记得凶手长相他也不会说,这是人之常情。

老李道:“我回去一趟。”他边说边转了身。

老王跟了上去,“我也去,老小子敢骗锦衣卫,我看他不想活了。”

商澜于心不忍,说道:“大家都不容易,上有老下有小,别太过分了。”

俩人都没搭理她,飞快地返回了客栈。

商澜想了想,也小跑着跟了上去。

还没进门,里面就响起了瓷器碎裂的声音。

商澜推门时,掌柜已经跪到了地上,李强单手掐着他的喉咙,一张胖脸憋得铁青。

王力又把另一只瓷瓶扔了,叫道:“别敬酒不吃吃罚酒,麻利地给爷说实话。再说错,等爷将来抓到人,弄不死你。”

商澜挠挠头,到底忍住了。

掌柜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哭着说道:“官爷啊,小人确实没怎么注意那人长相,你就是杀了小人,小人也说不出来啊。”

“嗯?”王力拿起柜台上一只玉貔貅。

“别别别,官爷,那马小人着实记错了,黄骠马,不是枣红马。”

“再好好想想。”李强手上又用了些力量。

“真没了,真没了啊……”掌柜直翻白眼,却死活不再松口了。

商澜这才拉开李强,一起从客栈退了出来。

“就欠收拾。”王力道。

商澜不置可否。

理智上,她不喜欢也不支持这种做法,但这就是锦衣卫的办事风格,她阻止就是不识时务。

在柜台上偷偷留下一块碎银是她能表达的最大善意。

一行人回到梦园时,黎兵已经在了。

萧复也没走,翘着二郎腿坐在花厅首座上。

“查到凶手踪迹了吗?”他放下手中擦得锃亮的短剑,锐利的目光在商澜脸上一扫而过。

商澜不是他下属,汇报是老王老李的事,便在后面捅了捅老王的肩膀。

老王上前说道:“卑职在马家镇良缘客栈有所收获……”

他把调查结果说了一遍。

萧复又看看商澜,见她没有补充的意思,这才说道:“马匹露了相,凶手可能会卖马;管家写了凶手劫走的财物清单,安排人手排查各个银楼和当铺。”

“另外,凶手在各地游走,回京后,黎大人观察一下他的犯案路线,据此仔细排查各个镖局和商队,看看有没有相似的人。”

不错。

商澜在心里点了点头,二十五岁做到正三品,不单单是皇亲国戚之故,确实有脑子。

不过,她还是坚持凶手以打劫为生,是比较纯粹的江洋大盗。

“黎大人,你有什么补充吗?”萧复问黎兵。

黎兵道:“大人所言都是卑职所想,没有补充。”

“商捕头,你呢?”萧复又点了商澜。

商澜想了想,说道:“萧大人的方向是对的,但是……”

萧复心里咯噔一下,怕什么来什么,只要他真敢问,这个姑娘就真敢说。

她就是来克他的。

商澜对上萧复的视线,说道:“卑职坚持认为,凶手为绿林中人的可能性更大些,应调查绿林中有哪些人是断袖,于本案帮助更大。”

她极力忽略了某人眼里的不快,没办法,作为一名负责任的刑侦人员,上司的脸色大多时候都不在她的考虑之列。

萧复不高兴

,却也不能否认这一点可能性,便道:“也好,只要你能保守秘密,不泄露被害人姓名,这条线便由你来跟。”

为被害人保守秘密。

条件有些苛刻,但也不是不能接受。

商澜欣然应允。

案子紧迫,一行人计议完毕便乘着暮色回了京城。

赶到时城门已经关了,但有萧复在,守城士兵乖乖又开了一遍。

进城后,商澜直接回了金鱼胡同的家。

她在门口下了马,还没进门就听到了熟悉的说话声——是商云彦和周举人。

商澜心中一紧,随即又一暖。

前者,是因为还不习惯陌生人的过分关心;后者,是因为有了真正爱护自己的家人。

“大小姐。”一个小厮快步迎出来,把缰绳和马鞭接了过去。

“谢谢。”商澜进了院子,“大哥在等我?”

商云彦站起身,“你这是打哪儿回来?”

商澜道:“刚从城外回来。”

翟姨娘忽然接了茬,“城门不是早就关了吗?”

商云彦冷冷地看她一眼。

“闭嘴,没规矩。”周举人红了脸,匆匆告辞,进屋去了。

商云彦道:“祖母的宅子没收拾好,这里不安全,你先跟大哥回家,去把东西收拾一下。”

商澜自觉没有拒绝的余地,遂道:“好,我听大哥的。”

她打开门锁进屋,先把墙上的画取下来,再把衣裳和被子收了,几个杯碗放脸盆里,其他的就没什么了。

商云彦知道她东西不多,但也没想到少成这样,拧着眉头问道:“妹妹,杨氏什么都没给你吗?”

商澜笑了笑,“她想给我的,但救命之恩和养育之恩已然足够沉重,那些我都没要。”

她撒了个谎,事实是杨氏只给了这些衣物,原主喜欢的瓷器全被扣下了。

慕容瑾为此大闹一场,却更加坚定了杨氏让她净身出户的决心。

考虑到原主在花楼的经历,以及杨氏对慕容瑾的期待,她对杨氏没什么意见。

为母则强,不绝情怎能开始新生活呢?

商云彦心疼商澜,但救命之恩大于天,苛责孤儿寡母的杨氏不符合道义,便也罢了。

回到国公府,商澜先去正院内书房见父母。

魏国公商祺、蒋氏,两个弟弟,商芸菲都在。

“姐!”商云卓最热情,跑过来牵住她的袖子,“你回来啦。”

商澜笑道:“回来啦,你明天早上就可以来找姐姐了。”

“好嘞。”小家伙不懂掩饰,间接表明了他的目的。

商祺斥道:“你姐姐忙一天了,累了,习武的事以后再说,快让你姐姐过来坐。”

他呵斥完小儿子,又笑眯眯问商澜,“菲……澜澜不必多礼,过来坐,晚饭用了没有?”

“还没,刚进城。”商澜鞠了两躬,“父亲叫我商澜或者小澜都行。”

菲菲澜澜这种称呼不适合她这样钢铁般的女子。

商芸菲不自在地笑了笑,“姐姐的名字被我占了,母亲,你看要不要……”

蒋氏求救地看向商祺。

商澜立刻说道:“父亲,母亲,商澜这个名字我很喜欢。”

商祺早就考虑过这个问题,说道:“你们这一辈,女孩中间用‘芸’字,你性格像男孩子,就跟你的兄弟们一样,都用云彩的‘云’,上族谱时就用云澜。”

商云澜。

商澜还挺喜欢。

“好,我听父亲的。”她美滋滋地应了,完全没把商芸菲的哭脸放在心上。

嫡长女回来了,她一个收养的就要退后

一步了,落差一定

会有。

蒋氏喜欢这个结果,也感佩于亲生女儿的大度,陌生感消减了不少。

出于内疚,她亲自张罗了茶点和饭菜,又拉着商澜问了不少之前没来得及问的问题。

一问一答中,商澜了解了原主是如何走失的。

十四年前的上元节,商祺带原主和商云彦去长安路赏灯,因要同僚叙话,就把原主交给了奶娘。

奶娘带原主去看走马灯,才离开一会儿,原主就被一个壮汉抢走了。

从此杳无音信。

奶娘也因此自尽了。

商澜感慨道:“拐子最可恨,将来他们若是犯到我手里,绝对不会轻饶。”

商云卓握着两个小拳头,瞪着大眼睛,“对,姐姐说的对!”

商祺深有感触,也道:“这些人确实死不足惜。但有时候也是没法子,法严了,拐子的心也就狠了,一着不慎孩子就死了,唉……”

蒋氏觉得话题过于沉重,趁下人上点心和茶水的功夫,赶紧把话题岔开了,“不提那些过去的事,母亲问你,你在家时都喜欢做些什么?”

商澜道:“刺绣、书法、画画都只会一点儿,比较喜欢收集瓷器,尤其偏爱五彩瓷。”

“商澜姐,你不是喜欢养花吗,不然买那么多番椒种子要做什么?”商云秀忽然问道。

商澜看了看商芸菲。

商芸菲红了脸。

商澜笑道:“我不爱养花。因为养父在陆洲遇难,回来时要用棺椁,我向萧大人借了五百两银子。我养番椒,便是想与谢熙合伙做个买卖,赶紧把这笔银子还上。所以,一棵都没舍得让给芸菲妹妹,实在抱歉了。”

商云秀滞了一下,忽然起身长揖一礼,“云秀错怪姐姐了,请姐姐责罚。”

商云秀一直没跟商澜说过什么,不主动,不热情。

她还以为自己碰到极品里,那种一心只认假千金为姐的败家弟弟了,没想到是个明事理的。

她赶忙站了起来,说道:“误会嘛,解开就好了,不必放在心上。”说完,她在他额头上亲昵地敲了一下,“只要你不以势压人、乱告黑状,就没什么大不了的,是不是?”

商云秀瞥了商芸菲一眼,说道:“父亲,母亲,大哥,姐姐,我去读书了。”

商祺和蒋氏点了头,少年逃也似的跑出去了。

商芸菲的脸红得快要滴出血来了。

蒋氏有些不自在,但也没说什么。

这时候,饭菜送上来了……

用完饭已是亥时时分,蒋氏和商芸菲送商澜去听竹苑。

这是商云彦和商祺商议后,特地腾出来的院子——院里有竹,商澜喜欢竹。

……

从听竹苑出来,商芸菲抱着蒋氏的手臂,怯怯地说道:“娘,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蒋氏叹了一声,“是有些。菲菲,你不该骗我们。咱们商家之所以百年不倒,就因为咱们商家人不跋扈、不纨绔,你懂吗?”

商芸菲哭了起来。

蒋氏有些无奈,在她手背上拍了拍,“有错就改便是,你看云澜,唉……罢了,云澜命苦,你就不要跟她一起苦了吧。”

商芸菲的哭声更大了,她想起了她的婚事,想起了那个杀人不眨眼的未婚夫。

知女莫如母。

蒋氏安抚道:“别怕,你姐姐回来了,这桩婚事或者有了转机,菲菲不必焦心,母亲想想办法。”

“当真?”商芸菲破涕为笑。

蒋氏一愣,随即脸又沉了下来,“菲菲,你愿意让云澜替你嫁过去吗?”

“我……”商芸菲怔住了,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夜色粘稠,红色的灯笼照不亮太远的路。

蒋氏默默跟在婢女身后,一步一步,不徐不急地等待着养女的回答。

商芸菲明白这个问题的严重性,到底不算糊涂,说道:“女儿不愿意,姐姐她已经够苦了。”

蒋氏点点头,“你不要以为,这桩婚事原本就是她的,你要知道,如果云澜不丢,你不来国公府,这桩婚事也落不到咱们家。”

如果商澜不丢,卫国公府嫡长女的婚配不会等到十七岁。

而商芸菲今年十五,之所以还未婚配,是因为她的身份有些尴尬,心气却一直很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