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锦城

时间回溯到下午申时。

瑞王温呈蕴听完各方面传来的消息, 正要起身前往内院,就见一名暗卫快步进了门。

不敲门、不请示,直接进门,这说明有大事发生了。

温呈蕴心里咯噔一下,问道:“何事如此慌张?”

暗卫道:“二少爷传来消息,萧复商澜正在快马加鞭从桂东返回, 应该快到京城了, 还有, 还有……扬帆镖局的人被活捉了。”

温呈蕴顿时两眼发白,怒道:“这种事告诉我有什么用, 拦呐!早干什么去了!我花那么多钱,养的都是废物和死人吗?”

暗卫瑟缩一下, 说道:“王爷, 二少爷走桂东到京城, 萧复走新山到京城, 几乎同时出发。大家各走各的,无法拦截。诸葛先生说,悬赏五十万要萧复项上人头, 但到目前为止,江湖上还没有消息。”

“咣当!”

“咔嚓咔嚓……”

温呈蕴推倒矮几,几上的茶碗碎了一地,滚烫的茶水溅得到处都是。

暗卫后退一小步,又道:“二少爷说,请王爷速速离京, 他在华县等候王爷。”

温呈蕴深吸一口气,再长长呼出来,就又是那个冷静自持的贤王了, “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暗卫如蒙大赦,快步出去了。

瑞王在椅子上坐下,看看前朝大家画的中堂画,又看看多宝阁上纤尘不染的几款玉摆件。

一册册孤本在书架上散发着纸墨独有的味道。

用了二十年的梨花木书案,每一条细纹他都非常熟悉,早已用惯的文房,常换常新的盆栽。

还有安安静静地守在外面仆妇们....

拥有的时候,从不觉得他们很珍贵,快要失去时,似乎没一样都难以割舍。

真的要告别了吧。

他感觉心脏像被一只大手狠狠地捶了一拳,闷疼闷疼,无法形容。

“后悔吗”温呈蕴自语道,“不, 不后悔,不试试怎会知道结果呢再说了, 我不一定就这么

败了嘛。”

他说是这样说,但心里明白得很,昭和帝武器精良,论打仗,边军极可能不是夏军的对手。

萧复和商澜怎会摸到桂东了呢

难道慕容飞留下了线索

必然如此,大意了啊!

温呈蕴痛苦地闭上眼睛,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咚咚!”有人推门进来,....儿子告退。”来人见屋里满是狼藉,脚下一缩,退回去

了。

“回来!”他叫了一声。

“是。“瑞王世子再次推开门,“父、父亲,您叫我。”此子名叫温天祥,喜爱读书,最爱红袖

添香之事,性情温和,略胆小。

“嗯。展先生来了吗,请他过来一趟。”

“是。”温天祥一句废话不敢说,转身出了门。

瑞王摇摇头,又叹一声,朝角落里的亲随示意了一下。

亲随出去,先叫婢女进来清理垃圾,然后出了院子。

不多时,展先生展期到了。

他在下首位置上坐了半个屁股,问道:“王爷 ,出什么事了”温呈蕴从未在白天召见过他。

瑞王道:“萧复商澜从桂东回来了。 ”

展期听懂了,东窗事发了。

他面色一-变,说道:“宜早不宜晚,王爷走得越快越好。”

瑞王摇摇头,马上就走是不可能的。

王府里,大门外,都有萧复和昭和帝的人。

他说道:“走是一定要走,但务必走得不动声色,展先生有法子吗”

展期八字眉紧锁,沉默好一会儿才道:“请王爷恕学生不敬。”

瑞王摆摆手,“说吧。”

展期道:“世子刚刚犯了错,王妃大怒,说要小惩大诫一番...” 他凑近瑞王,声音越来越小,

几不可闻。

瑞王道:“所以,你的意思.....

展期硬着头皮点了点头,“这是学生眼下能想出来的最稳妥的法子。”

瑞王思索一二,道:“萧复人还没到,我们能不能...”

展期摇摇头,“京城周边这么大,只怕不好找,而且对方短铳的威力太大,我们人手有限不好硬

碰硬,不若集中力量,保王爷平安离京。”

.....

翌日清晨,华县。

商澜和刘达带着斗笠,赶着-辆拉满柴火的驴车进了北城门。

早市就在一进城门的大街上,卖柴的、卖菜的、卖早点的,十几二十个摊子,吵吵嚷嚷,颇为热

闹。

商澜一边应付卖柴的同行,一边瞄着斜对面的东升客栈,娄观运说温天翼就住在那里。

门口站着两个身形矫健的年轻人,应该是他的暗哨。

柴卖得很快,不到一刻钟,商澜的柴就被同一一个小管事看中了。

小管事多看了商澜刘达两眼,扔过来一串铜钱 ,说道:“二位瞧着.....”

商澜拦住他的话头,压低声音说道:“小人刚来做这个营生,大爷说个地址,咱给大爷送过

去。”

“嗜,我就说吧。”管事指了指东边的一一个胡同,“从那里进去 ,第八家,大宅子。”

"得嘞!”商澜给刘达使个眼色,二人一起赶着驴车往目的地去了。

走出十几步,刘达抹了把虚汗,说道:“还是副门主反应得快,要是被那管事叫出'脸生’来,

只怕就要打草惊蛇了。”

商澜左顾右看,说道 :”你这是潜伏得少, 经验多了就好了。”

刘达点点头,“咱们走了,谁看着他们。”

商澜笑了笑,"放心,有人看着呢。 ”

这一盯就是两天。

温天翼始终猫在客栈里,既不出门,也没有其他动作。

更不见瑞王前来与其汇合。

到第三天,萧复沉不住气了。

吃过早饭,萧复对商澜说道:“今日若再找不到瑞王,我们就先抓了温天翼回去交差。”

如果在这里功亏一篑,放走了瑞王,他没面子是小事,只怕昭和帝心中会生出嫌隙。

商澜掩住嘴,轻轻打了个呵欠,说道:“老萧,如果瑞王不来与温天翼汇合,派个人来通知一

声,各自南下是不是也有可能"

说到这里,她停了一下,又道,“现在的桂东并不安全,如若瑞王不懂兵法,他去了也解决不了

问题,而且还要担心咱们会不会在路上围追堵截,所以.... .他是不是走别的路线了”

萧复恍然,食指在粗糙的桌几上轻叩两下,“老婆所言极是,他很可能去了江洋!”

商澜想了想,认真地说道:“考虑到宋立恒一案,我觉得非常有可能。”

宋立恒把金银运到京城,这说明江洋省洛州是瑞王最重要的一个中转站。

父子俩不能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他与温天翼分开走确实更安全。

那么,瑞王前往洛州会走哪条路呢

他未必求快,因为求快目标太大。

但求稳是一定的。

萧复和商澜仔细计议一番,决定分兵三路。

一路分散开,在南下的大道小道上进行拉网式排查,务必不放过任何一处蛛丝马迹。

一路跟着萧复和商澜折向东南。

最后一路由王百户统领,留在华县,看住温天翼。

三天后,所有人在锦城城外、运河南岸的红牡丹客栈碰头。

计议一定,萧复让人叫来王百户,“你和你的人,务必看住温天翼,但暂时不能打草惊蛇,只要

他想逃,就立刻抓住,带回京城。”

两天后,萧复、商澜抵达锦城。

锦城水系发达,便于隐匿,因此也是商澜和萧复最关注的一个地方。

锦衣卫们一到,就把大小河道附近摸了个遍,未发现异常。

红牡丹客栈是个占地面积较大的二层楼建筑。

商澜和萧复住在二楼北边,窗下就是运河,即便不开窗也能听到河上摇橹的声音。

如果不是有要紧事,两口子在回廊上坐坐,喝喝茶,聊聊人生也是桩美事。

太阳落山了。

光线暗淡,站在回廊上已经看不清运河上船夫的脸。

商澜用过晚饭,端着杯热茶进了回廊,她和萧复都很急躁,这种时候不利于沟通,分开呆着最

好。

河上雾霭氤氲,河对面的木楼半遮半掩,有如仙境。河面上能见度不高,大船小船都靠了岸。

一艘自上游来的客船驶入商澜视野,路过红牡丹,在前面的一家渡口靠了岸。

片刻后,又来了三艘小船,-艘停在红牡丹,-艘跟着客船,还有一艘往前去了。

雾大,船夫怕出事,靠岸很正常,商澜并没有多想,当她喝完茶水,正打算进屋时,视线无意识

地落在客船里出来的一个客人身上。

此人穿的是孝服,微胖,看步态应该是中年人,四十左右岁。

下船时,中年人脚下不稳,被身后赶来的二人扶住了,三人一起上了栈桥。

“这二人是练家子。”萧复走出来,站在商澜身边,恰好看到这一幕。

商澜若有所思,视线在客船上来回逡巡一番,“客船吃水很深,这说明船上的人不少,然而只下来三

个,这是为什么,难道还要赶路吗如果.....”

萧复凑到她耳边,说道:“你是不是在想,如果瑞王混在送灵的队伍中,走得慢就很正常了。”

商澜反问:“你觉得呢 "

萧复道:“我认为你想的非常对。”

商澜“嗯”了一声,“如果我想的对,那么,红牡丹客栈刚刚来的一船客人就可能有问题了。”

萧复眼里闪过一丝阴冷,咬牙说道:“那正好 ,送上来门来了。”

连阴数天的两张脸终于放了晴。

二人对视一眼,一边假装看风景, 一边观察下面的人。

孝服的中年人上岸后,机警地四下看了一圈,目光很快就落在商、萧二人身上了。

他停下脚步,对身后二人说了句什么。

那二人停下来,没看商澜萧复,直接返回到船上去了。

中年人进了兰花客栈。

萧复道:“这回有八成像了。我们进去,让萧诚在隔壁看着。”

退到屋子里,萧复亲自去隔壁房间吩咐了一声,回来后,在商澜唇上轻吻一下,说道:“你睡会

儿,剩下的我来办。"

商澜摇摇头,“这个时候哪里睡得着, 我们还是一起吧。”

萧复摸摸她干瘦的脸蛋,“也好。将心比心,如果是我,我也舍不得睡。”

二人在八仙桌旁坐下, 一边推敲接下来的计划,一边等萧诚的消息。

天很快就黑了, 萧诚过来了,禀报道:“主子 ,暂时没见到异常。刚才那船里又出来几个人,男

多女少,好几个戴孝的,应该是客人扶灵回乡。”

运河水面平缓,如果没有雾,很多客人会选择夜航,但若不赶路,或客人晕船,走走停停同样正

常。

商澜让萧诚找来店小二,问问这个季节、这个时候起的雾,一般几时会散。

店小二说,一般要很久,不会很快消散,所以这一片运河两岸的客栈的生意才最火爆。

萧复不确定瑞王接下来是怎样的章程,遂决定速战速决。

他让萧诚去通知其他锦衣卫,一部分注意兰花客栈外的客船,一部分关注兰花客栈下面那家客

栈。

一旦有异动就使用短铳,格杀勿论,力求不放走任何一个。

大约盏茶功夫后,二人下了楼,准备去外面看看,确定一下到底是什么情况。

出门前,萧复嘱咐道:“如果当真是他们,他们也一定很警惕,如果骤然遭遇,一定会大打出

手。”

商澜竖起袖子,露出藏在里面的短铳,“放心 ,我有准备。”

木制楼道又黑又窄又陡,萧复提着灯笼走在前面,商澜跟在后面。

走到楼梯转折处,光线亮了些,就在还剩三个台阶就能下去时,一个大汉忽然从拐角处闪出来,

目光凌厉地在萧复脸上一扫,愣住了。

萧复用短铳指住他,“不许动不许叫!”这是个小小的测试,如果对方心里没鬼,正常反应应该

是吓一跳,然后因为没见过短铳,再骂一声“有病”。

然而,那大汉没有那么幸运,他属于心里有鬼的那种,先是吓了一跳,随即做出了拔刀的动作,

嘴里还喊道: "这里...

“砰!”萧复开了枪,命中眉心,大汉倒了下去。

枪声为号,不但锦衣卫的人明白,瑞王的人也明白了。

商澜萧复不敢耽搁,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突入客栈大堂。

七八个练家子从一楼的各个房间奔出来,还有大堂中用餐的七八个。

十几个人眨眼间包围了萧复、商澜。

二人都是神枪手,手持热武器,对方人再多,也不过是送人头罢了。

枪声过后,萧、商二人毫发无伤地出了客栈。

“主子,小的在这儿。”萧诚和锦衣卫们已经上了那艘可疑的客船。

"怎么样"萧复问道。

萧诚道:“正在搜查,船舱里有一副棺椁,其他的还没看见什么”

“诸位,诸位,无故登船是何用意啊”那穿孝服的中年人从兰花客栈小跑出来。

萧复与他碰了个正着。

萧复道: "锦衣卫办案,那船是你的”

中年人面色一变,停下脚步,长揖一礼,说道:“大人,那是学生租的船。家母前几日在香县过

世,学生要送家母还乡。”

商澜点点头,难怪等了三天没动静,人家从京城折去香县,再弄个路引扶棺南下,确实走不快。

商澜问道:“怎么称呼 ”

中年人道:“学生齐盏。”

萧复挑挑眉,对商澜说道:“听说瑞王世子有个先生姓展名期,字望祥,想来就是他了。”

中年人抖了一下,“小人带着户籍呢,姓齐名盏,丁点不错,还请大人明察。”

萧复不理会,道:“走吧,我们上船看看。

“好好。”展期做了个请的动作,“大人请。”

三人上了船。

萧诚也从船舱里出来了,道:“大人,哪哪儿都翻遍了,什么都没有。”

萧复扬了扬下巴,示意着摆在船舱中间的棺椁,“那个看了吗”

“这

....”萧诚摇摇头,“还没有。 ”

展期道: "大人,我国律法禁止开棺挖坟。”

商澜冷笑一声,“我国律法还禁止谋逆呢,你不一样参与谋逆了吗展先生,你若执迷不悟,等

待你一家的只有死亡。”

展期不理会商澜,继续对萧复说道: "谋逆学生不明白这位大人说的什么意思,但学生恳请大

人想想我大夏律法,作为正三品大员总不能知法犯法。”

萧复道:“我最喜欢的就是知法犯法,你待如何”

商澜从萧诚手里接过灯笼,仔细研究一番棺材盖,又推了推,纹丝不动。

展期看了一名女婢一眼。

女婢忽地扑在地上,拍着甲板,嚎啕大哭起来,“老太太,你老人家好惨啊,客死他乡还不够,

还有人想打扰你老人家的安宁。老天爷,你开开眼,看看我们老百姓吧,死人都没有活路了,啊,啊

啊啊,啊....

此女声大,哭得抑扬顿挫,江岸静寂,很快就引出来一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寂寞旅人。

萧诚掏出短铳,按在此女头上,“再吼我就杀了你。

女婢的“啊”声夏然而止,就像被剁了脖子的鸡。

展期看看周围,激动地说道:“诸位评评理

,学生无官无职,只是送家母灵柩回乡,锦衣卫一没

物证,二没人证,张口就要开棺,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锦衣卫在大夏臭名昭著,老百姓又恨又怕。

等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在黑暗中说道:”就凭人家是锦衣卫呗。 ”

“对,锦衣卫草菅人命的事干得还少吗”

"擦,都不要命了吧,敢跟锦衣卫对着干他要开棺,那就开嘛,臭不死他!”

萧诚道:“对,凭什么开棺呢当然就凭这个,砰....”

他毫无预兆地开了一枪,子、弹擦着展期的右边脸蛋飞过去,穿过耳朵,最后落到暗沉的运河

里。

展期惨叫一声,捂上耳朵,脚下多了一块碎肉和一滩带味道的液体。

商澜嫌弃地看了一眼,示意缇骑上前,把棺材打开。

棺材只稀稀拉拉地钉了四个,很快就打开了,一股臭味冲天而起,一闻就知道是尸臭。

萧复看向商澜的目光中有了一丝不确定。

几个缇骑上前,把一个穿着盛装、脸上蒙着盖布的尸体抬出来,放在甲板上。

萧诚再看一眼里面,“主子,里面没有人!”

展期放下血淋淋的手,指着萧复大吼道:“贪官,贪官,贪官!你辱我母亲,就连我也一起杀了

吧,你杀了我吧!”

围观的老百姓也愤怒了。

"擦,这叫什么事啊!”

“锦衣卫不就这个德行吗”

“娘的,人家好好扶灵还乡, 他非弄这么一出,就不怕天打雷劈吗

“切,要真有天打雷劈,这世上早就干净了,恶人当道啊!”

萧诚有些不自在,问道:“商副门主,怎么办”

“稍安勿躁。”商澜提着灯笼,走到尸体旁,扯开脸上的蒙布,笑了,“展先生,你多大了,你

母亲多大了”

已然是冬季,尸体虽腐败,但容貌尚能看得清楚,老年人和年轻人截然不同——这是位年轻女

子,原为瑞王妃的婢女,勾弓|瑞王世子,春风一度后,被王妃处死了。

她没有刻意掩饰女子的声音,声音尖,清脆,传出去很远。

老百姓们陡然安静了。

展期再无二话。

他眼睁睁地看着商澜的上半身探进棺材里,先扔出一床锦缎褥子,东敲敲,西敲敲,末了抠起一

层盖板扔出来,落在地上发出“咣当”一声。

她从棺材上跳下来,喜滋滋地说道:“瑞王殿下 ,好久不见。”

瑞王站起身,慢条斯理地从棺材里跨了出来,看向萧复:“你放心,本王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萧复笑了,道: "随时恭候王爷大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