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害怕吗？”

克里希纳博士柔声问。

他的眼眸毒蛇般眯起, 面容上柔美的线条被这个动作破坏得一干二净，乌黑的瞳孔倒映着希斯莉毫无血色的脸。

似乎没有意识到她脸上难以掩饰的惊恐，克里希纳低下头, 将固定的拘束带在希斯莉手腕上比划片刻, 又重新放到一边，对她蛊惑地淡声道。

“我知道你以前最不愿意在这个机器里呆上太久……如果实在是害怕的话, 你也可以直接选择放弃游戏的, 001。”

“………”

——————希斯莉立刻摇了摇头。

“我不要。”

她本能地拒绝了这个不怀好意的提议。

“………”

克里希纳博士露出了冷淡的微笑。

“好吧, 如果你坚持的话。”

他不动声色地说, “你离开的时间太久了, 我相信你也许已经忘记了这个机器里发生的一切, 那些疯狂的场景……”

——————仿佛不经意般, 他将这句话轻轻停止在这里, 将无尽的想象重新留给了希斯莉。

如他所愿, 黑发蓝眼的女孩子忽然垂下眼帘。

她眼中的神光渐渐消失，长长的睫毛颤抖着，制造出一小片脆弱的青影, 仿佛风中一碰即碎的枯叶。

过去黑暗的回忆随着克里希纳博士的话海啸般涌上心头，然而此时此刻, 一小股火焰爬上了她寒冷的指尖，一点点融化着令希斯莉颤抖不已的坚冰。

——————那火光里倒映着梅菲斯特的脸，玫瑰大美人正无声地看着另一个自己, 目光平静。

在和过去相似的幻境中，是梅菲斯特和复仇者联盟的超级英雄们, 用他们的经历教会了希斯莉, 要怎么变得勇敢。

“你不打算躺下吗？”

克里希纳博士的声音像从很遥远的地方响起。

希斯莉和另一个自己对视着, 过了一会, 她才轻声回答。

“我这就来了。”

下一秒，拘束带粗糙的布料紧紧扣上她的喉咙，依次绕过手腕、腰间和脚踝，将她完全固定在舱床上。

“那么，我对你的表现拭目以待了，001。”

克里希纳博士柔声说，手腕用力一推。

——————“砰”地一声，舱门在她的面前快速滑上，冰冷的金属紧贴着希斯莉的身体。

被禁锢在狭小的空间中，就像活生生被钉入了棺材里，希斯莉的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大脑拼命释放出恐惧的信号，手在身侧紧紧攥成拳头，直到温热的血液从薄薄的皮肤中渗出。

与往常不同，克里希纳博士让她清醒着进入了这片黑暗，就像某种惩罚一样。

——————从一开始，他就想用这样卑劣却残酷的手段击败她。

眼泪开始自动从希斯莉的眼眶中滑落，就像她身上的冷汗一样，她试图让恐惧停止，但还是忍不住在黑暗中怕得发抖。

“梅菲斯特？”她强忍绝望地小声祈求道，“肯？……爸爸？”

回应希斯莉的只有寂静。

血液的铁锈味散开，希斯莉屏住呼吸，哪怕大脑开始变得微微眩晕，直到记忆中的玫瑰幽香若有若无地缠绕上来，仿佛梅菲斯特两条雪白的藕臂正揽着她的肩膀，让希斯莉随着她一起坠入黑暗。

…

随着金属冰冷的触感从膝盖上消失，希斯莉睁开眼睛。

在她的面前，一座眼熟的宅邸就这样出现在美丽的阳光中。

天空晴朗，白云在地平线上层层叠叠，被绿树的枝桠挡住，阳光穿过它们之间的缝隙，只留下细碎流动着的金色光斑。

那座宅邸被藏在影影绰绰的光线里，刺眼得让希斯莉看不清它的细节。

但它的轮廓看上去那么美、那么气派、有那么庄严，像是任何童话里住着精灵的金屋子，也像国王和皇后才会住着的宫殿尖塔。

希斯莉忍不住朝着它走进了几步，她的脚下踩到落叶沙沙的质感。

“………”

宅邸变得更大了一些，细节也在光线中变得更加清晰了，希斯莉望着熟悉的都铎式建筑风格，忽然意识到了这栋宅邸的真实面貌。

—————这里是韦恩大宅。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催促着她，希斯莉下意识向前一步，直到她来到虚掩着的大门前，一伸手，就握住了在阳光中显得有些虚幻的门，将它推出一道小缝。

韦恩庄园前院的草坪在阳光下反射着青草健康的光泽，比那些更加耀眼的，是草坪上金色的一大一小两个人影。

——————高大些的身影是个身材比例完美的男人，正微微弓下身，手撑着膝盖，似乎在朝下说着什么，而躺在他的腿旁边，是一个跌倒了的孩童轮廓。

希斯莉站在原地，近乎茫然地望着眼前的场景。

【不过去看看吗？】

一个莫名的声音出现在她的脑海中。

——————她想过去。

希斯莉诚实的面对了内心的好奇和悸动，她从门背后走了出去，渐渐来到草坪上玩耍的这对身影附近。

离得近了，金色的身影光芒愈发显得柔和，希斯莉几乎听到了这两个人影的絮语声，像一阵阵让人感到愉快的微风，仿佛只要她一伸手，她就可以—————

——————想到这里，希斯莉踮起脚尖，轻轻碰了一下男人的肩头。

刹那间，这两个人影仿佛定格动画版动了起来。

“噢，甜心……”男人的身影低声说着，“对不起，是爸爸让你摔倒了。你的小银球没事吧？”

孩童发出了一个柔和而尖细的声音，仿佛在发笑一般；她歪歪扭扭、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两只手里似乎捧着什么希斯莉所看不见的东西，径直送到男人面前。

“你想让爸爸帮你看看你的小银球有没有事吗？”男人笑着问，即使带着装模作样的逗弄语气，他的嗓音依旧低醇，像是惹人心醉的红酒，“你的小银球一点事都没有，亲爱的，就算有，托尼叔叔也会送你另一个的———我保证他一定会。”

孩童含混地呜嗯了两声，继续把手中的东西往上送；男人不得不手急眼快抄起小小的身躯，避免她再次摔倒。

“天哪。”他夹着小孩掂了掂，让她踩在自己的皮鞋上，“你抓人可真有劲……小甜心，我的小蜜瓜派，等你长大，你一定会是校队里最厉害的排球女孩……爸爸从来不会说笑话……”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金色的光点慢慢散去，空气中恢复了午后的安静。

——————两个人影回归了一开始的动作，男人站着，孩童则躺倒在草坪上。

“……………”

希斯莉沉默地望着这两个人影，悬停在空中的手战栗发颤，接着是整个身体。

在一阵又一阵的头晕中，她不得不双手抱膝，慢慢蹲坐下来，目光涣散地望着草坪上躺倒的孩童身影。

男人的声音即使稍稍有些年轻，依旧熟悉得令希斯莉浑身发抖。

那是布鲁斯·韦恩的声音。

——————而在他对面的，是年幼的她自己。

有一瞬间，想要再看一遍这段影像的冲动充斥了希斯莉的心，但最终，她还是深呼吸了一口气，向后退了一步。

草坪上金色的影子渐渐变浅，仿佛融化在了空气中，只有下午四点钟的太阳依旧像永恒不变那样，静静悬挂在天穹上。

越过柔软的草坪，希斯莉开始朝着正门走去，一大一小金色的人影正在那里等待着她。

这次，高一些的人影不再是布鲁斯，而是阿尔弗雷德。

他站在台阶上，手肘下虚虚地夹着什么，而小小的希斯莉则站在门前，仿佛拦下了他在说些什么一样。

希斯莉走过去，将手轻轻搭在老管家微微弓起的肩膀上。

“希斯莉小小姐，我当然愿意和你一起搭建完积木城堡，只是布鲁斯老爷现在很需要这样东西——”老管家让自己的视线和小小的幼童平齐，耐心地解释着，“时间不会很长，在你注意到之前，我就会回来。”

“红色！”

站在门前的金色影子呆呆地说。

“红色的积木，当然可以。”阿尔弗雷德语速开始变快，“布鲁斯老爷只需要——”

“红色！”

希斯莉听见年幼的自己失控地尖叫道。

伴随着金色影子在自己的面部轮廓揉来揉去的小手，空气中开始出现抽泣声。

“希斯莉小小姐……”银发老管家熟练地翻出手帕给她擦了擦脸，金色人影沉默了一小会，忽然问道，“红色——指的是布鲁斯老爷吗？”

幼童抽抽噎噎地重复着，“红色…吹吹……”

阿尔弗雷德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了一些。

再开口时，站在旁边的希斯莉听清了他有些发哑的声音。

“布鲁斯老爷没有事，”老管家低声安抚道，“吹吹痛痛就飞走了。”

——————这很显然是一个谎言，如今希斯莉可以自如分辨出，能让阿尔弗雷德声音绷紧的伤绝对不是那种不需要缝针的小伤，但年幼的小孩子还是信以为真，乖乖停止了哭泣，不再揉眼睛。

“吹吹。”她转而开始重复这个简单的词，“吹吹…吹吹……”

“当然可以，希斯莉小小姐。”

阿尔弗雷德说，他的声音里藏着某种决心，仿佛刚刚和这个幼童的对话让老管家忽然间重新确定了什么。

对话到此戛然而止，希斯莉向后退开，直到这两个金色的影子也化成云雾，奔腾着来到下一个地点。

——————这次的人影出现在韦恩大宅内部。

希斯莉顺着台阶来到大厅前，向内部走去。

她不禁注意到，温暖的金色阳光刹那间消失不见，韦恩大宅的内部如同被彩灯照亮的玩具房，每一处都精致华美到失去人气。

一个孤零零的金色影子坐在其中一把十八世纪的古董椅边上，像一只靠在那里的小型布娃娃。

“………”

只需一眼，希斯莉就认出，这是比之前在草坪上、在大门前都要小一号的她自己。

她忍不住矮下身体，在曾经的自己身边半跪下来，这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碰了碰金色影子的前额。

——————出乎希斯莉的意料，这个小小的影子不仅仅是藏在这里，并且还在努力藏着一丝溜到唇边的窃笑。

【她在做什么？】

这个问题并没有困扰希斯莉太久，很快，开门的声音就穿过走廊，来到希斯莉和过去的幻影身边。

金色的小小人影立即半爬半站起来，开始朝着开门声音传来的方向进发。

希斯莉：？

希斯莉朝着那个方向看去，瞬间明白了年幼的她原本在试图做什么。

在大门处，一条金色的裤腿正从虚空中迈进，随后是另一条结实修长、被包裹在西装裤里的腿。

小小的希斯莉瞄准的正是这条腿。

门刚一打开，她就欢乐地扑了上去，紧紧抱住了老父亲。

韦恩大宅里到处都是监控摄像头，加上这个在到处活动的是一个身娇体软的婴幼儿，旁边静等的阿尔弗雷德显然没有任何惊讶之意，但布鲁斯狠狠地吃了一惊。

“甜心？”老父亲明显年轻了许多的声音传来，“你怎么会在这里？你的裙子——”

“叭叭！”婴幼儿丝毫听不懂老父亲的担忧，只知道兴冲冲地乱叫，“叭叭！”

“爸爸在这里。”

布鲁斯明显默了一下，阿尔弗雷德接过他的西装外套，确保没有香水味后，蝙蝠侠顺手抄起吵闹的婴幼儿，不太熟练地塞在臂弯里颠了两颠。

“你又想听睡前故事了，是吗？”希斯莉站在旁边，旁观着这一切，一边听见高大的金色人影轻声哄道，“我们今天还听爱丽丝梦游仙境……是的……你最喜欢的故事。”

——————声音再次戛然而止，金色逐渐变淡，其余的光点则朝着卧房的方向飞去。

“………”

希斯莉没有动。

此时此刻，老父亲的话像是一把打开了正确锁的钥匙，解封了来自梅菲斯特共感过来的回忆。

——————在和复仇者联盟的超级英雄们一起度过的第一关内，那个旁白时而正常低沉，时而变得语气诡异，曾经给梅菲斯特带来过很大的困扰。

直到现在，希斯莉才反应过来，为什么原本正常的故事也会变得古怪，旁白的声音时而熟悉得让她想要流泪，又时而变得高亢而冷酷，仿佛不像一个人—————

——————因为他们确实不是一个人。

克里希纳博士提取了她关于这段的全部记忆，并且肆意操控了它们。

正因如此，希斯莉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发生在金色影子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这里是希斯莉的记忆博物馆，有着所有她渴望看见、渴望知道的一切，是她缺失的有关家庭的温情记忆。

无论是外面永远不落的金色阳光，还是屋内精致华美的装饰，共同都是希斯莉内心真实的想法，和她真实的记忆。

——————而这也正是克里希纳博士的手段。

这个充满美妙记忆的地方，对希斯莉而言，像任何一个小孩子都无法抗拒的糖果店———而她就是这样的小孩子。

吃了一颗，就还想要多吃一颗。

尝了这个口味，就忍不住要试试下一样口味。

克里希纳博士根本不需要多做什么，如果希斯莉的意志足够软弱，她就会想要永远留在这里，反复翻看金色影子无穷无尽的景象，永远留在糖果店中。

【你想要留下吗？】

“不想。”

希斯莉轻声说。

她环绕着熟悉又陌生的陈设，听着自己的声音回荡在空荡无人的大厅里，又重复了一遍，“我不想。”

无视了卧室房门边逐渐开始成型的金色光点，希斯莉转身走出了大门，试图重新回到草坪上。

“………”

她注意到的第一件事，是天气的改变。

自从她转身就走而不是越进越深，天空的颜色无端开始变暗，阳光也在以很快的速度向下西沉，温暖的金色被染上了肮脏的铁锈红。

——————风也忽然变得冰冷了起来，仿佛在阻挡她的去路。

“这是我自己的记忆。”希斯莉感受着这股风，平静道，“我想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

有一刻钟，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变化；但希斯莉此时此刻的感官足够敏锐，导致第一个不和谐的动静出现时，就被她准确无误地捕捉到。

和其他金色人影不同，这个在逐渐靠近的像一团黑漆漆的虫群，它不断发出粘稠的怪声，仿佛什么可怕的东西被包裹在里面。

【你确定要去碰吗？】

希斯莉望着这个明显与整个世界画风不同的记忆碎片，颤抖着伸出手，放入这团黑漆漆。

天旋地转中，她只觉得手被什么凉凉滑滑、如同史莱姆般的质感包裹住。

陌生的动静随即出现在希斯莉耳边，让她一下睁开眼睛。

“………”

道路的尽头，出现了一只硕大而毛绒绒的猫，它溜光水滑的皮毛像午夜一样漆黑，有着一双冷酷、邪恶的绿眼睛，口中还衔着一只篮子，不紧不慢地在林荫道上走着。

奇怪的是，周遭的一切都如此默然无声，希斯莉甚至可以看到一片枯黄的榆树叶在即将落地的一厘米处停滞着，仿佛碰到了无形的胶水。

——————这只猫的异常很好察觉，但下一秒，它还是给了希斯莉极大的惊吓。

“我真应该杀了你的，让你去找你那个短命又没用的母亲。”

在她的注视下，这只黑猫忽然开始口吐人言，奇怪的是，它的嘴巴并没有动弹，声音似乎是从黑猫的肚子里传出来的。

“她真是愚蠢得可以，甚至和一个普通人有了你……我都不需要杀她，她就已经死了！死成一滩醉醺醺的豪车夹肉饼！什么‘大小姐’，和你那个愚蠢放荡的亲生父亲简直是绝配……我去的时候他还正倒在女人怀里呢，我只需要看一眼就知道他是什么东西。”

说到这里，黑猫冷笑了一声，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可你的身上有和主人一脉同胞的血……几千年以来，我闻到的、最近的、最纯的一次。”

有几秒钟，希斯莉不明白这只黑猫在对谁讲话，直到她低着头，以旁观者的视角向下看去。

———————在黑猫叼着的木质篮子里，正躺着一个赭黄色的信封、以及一个睁着冰蓝色眼睛的婴儿。

希斯莉：…………

希斯莉：？？？！！！

木质篮子里，婴儿不明所以地“咯咯”笑起来，伸手去抓黑猫在身后摇动的细长尾巴。

“…………”

黑猫用一种又恨又爱的复杂目光凝视着摇篮中咧嘴甜笑的婴儿。

它的尾巴尖在空中顿了那么一下—————于是被婴儿白嫩的小手一把抓住，贴在脸颊上，笨拙地轻轻抚摸起来。

“我知道你永远也比不上我的主人那么好。”它冷冷地说，“不过我能看出一点血脉的作用了……希望你不会像你的父母一样愚蠢。”

巨大的猫头凑到篮子里的婴儿面前，黑猫嘶嘶地威胁到，“不然我就会杀了你，像我撕碎你那个赌博成性的叔叔那样。”

旁听的希斯莉已经被它的狠毒惊得心脏停跳了片刻，篮子里的婴儿却依旧无知无觉地眨着眼睛。

这只黑猫叼着篮子一路来到韦恩大宅门前，蹦起来摁了一下门铃，放下了她的篮子，顿了顿。

它冷酷的绿眼睛别了过去，毛绒绒的脸上露出了一种奇怪的、感伤的神色。

“………把你身上的永生之泉传递下去吧，幼崽。”

黑猫低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