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不安

虽然重绵嘴巴上说确定不要这本书, 但悄咪咪的眼神被于妙音捕捉到了。

实在太明显了,小姑娘乌黑的眼珠几乎黏在上边,似乎对里面的内容格外好奇。

但当于妙音偏过头时, 又若无其事地挪眼。

于妙音笑, 她善于交际,察言观色的能力较为突出, 别人一个小表情都能分析出门道,重绵的情绪在她眼里是藏不住的。

情窦初开的人都像她那样, 将喜欢埋在心底,想要得到回应, 想要试探着踏出一步,又害怕两人之间的距离变得更远, 缩回尝试的步伐。

所以, 不愿与那人说,更不愿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心思。

赌不赌似乎已经没有意义了,于妙音打了个哈欠, 随后善解人意地说:“随便你。”

重绵垂下眼,表情更加纠结了。

却见于妙音把书往前一递, 送到她的眼皮底下。

没有意料到这样的发展,重绵眨了眨眼:“你干嘛?”

于妙音一脸豪气:“送你了。”

重绵:“但你靠卖书生活。”

假如她接受礼物,意味着,于妙音将少一点收入,重绵挣扎了两下, 拒绝她的好意:“不用了,你把这本书卖给其他女修吧,我没有喜欢的人,不需要。”

于妙音笑了一声:“我再穷, 也不缺几十张纸。”

她递出书籍。

重绵像在思考什么,没有立即接受,说了一句:“你等我一会儿。”

起身往屋内走,然后从屋子里抱着一堆话本出来。

“这些是容吟在凡间找的话本,大部分我都看过了,你要看吗?”

有时候在现代,她买了好看的实体书和漫画,也会分享给同学们,此刻,类似的行为发生在异世,让她颇觉得恍惚。

于妙音大为感动,立马接下这份礼尚往来的话本。

重绵回过神,抱歉道:“我身上没有灵石,没办法用钱买。”

又想到方才拒绝,现在接受得这么快,她强行补充了一句:“这些书我都看过了,用来换你的书,也算物尽其用。”

于妙音点点头,不打算拆穿她的谎言。

捧着一堆书,于妙音关心道:“你身上没有灵石,等你到了炼气期,可有灵石炼化本命剑?”

重绵愣了一下:“好像没有吧……本命剑多少钱?”

于妙音给她科普:“炼化一柄本命剑,四百枚上品灵石。端看本命剑,并不算特别贵,但接下来耗费的灵果,无穷无尽。”

“入了剑修这行,”她沉痛道,“是一条彻底的不归路。”

重绵哆嗦了一下,仿佛预见了未来花钱如流水,她心疼极了,心在颤抖。

“容吟送我了一把长剑,挺好用的,是不是可以不必炼化本命剑了?”

重绵不想花太多钱,似懂非懂地求教。

为了得到更加确切的回复,她又跑了一趟,去屋子取回霜叶剑。

眼前的人见到长剑的一刹那,脸色微变,目光瞬间凝住:“霜叶剑!?”

这语气很震惊,重绵琢磨了一番,不明白她想表达什么,慢慢地点了点头。

“他竟然送你本命剑??”

于妙音简直不敢置信。

本命剑顾名思义,等同于剑修的性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多少修士,把本命剑当宝贝一样呵护着,恨不得天天用雪山上的雪水拂拭,用天底下最坚韧的付楠木剑鞘相配。

容吟的这柄霜叶剑,剑身狭长,薄且坚韧,能够砍断世间任何坚硬之物,修为愈强,发挥的威力愈大。

据说由六界的灵力之源——灵源炼化而成,称得上是稀世珍宝。

当年,灵源生出的长剑,认了一名年岁不到十五的少年为主,令多少大能修士大吃一惊。

如今,曾经的惊世之剑,安静躺在一个小姑娘的手心,状似普通平凡。

于妙音默了默,目光复杂,陷入了过去的一段回忆中。

重绵听到她一番话,也跟着傻眼:“啊,竟然是他的本命剑?”

一直以为,这是他随手买来的剑,所以,随便送给了她。

冰冷的剑触及手心,不知道这件事的情况下,她尚能忍受寒凉的温度,如今知道了那么大的信息量,这把剑拿着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就这么干站着好一会儿。

等到于妙音回魂,震惊的神色逐渐收敛,她看见重绵的反应,摆摆手道:“你不用太紧张。”

“以前的事了,很多弟子都不知道,容吟入门前便是修士,而且是个剑修。”

重绵呐呐道:“怪不得他即便用小树枝,也能使出剑术的威力。”

于妙音观察到她的表情:“都是好久之前的事了。容吟已经转修为医修,估计霜叶剑无用了,放着不用也是浪费,他才会送你。”

重绵盯着剑身:“为什么无用了?”

心底有一根隐秘的线颤动,她想知道于妙音口中关于过去的事,到底是什么。

于妙音笑笑不说话,这段故事除了她,也就当事人容吟,宗主,以及御清真人知晓。

而且,她能得知,还是一件意外。

其余三人都不知晓她知情。

她不能随便把密辛告诉别人,虽爱分享八卦趣事,引火上身却万万不可。

于妙音转了转眼珠,含糊其辞道:“我不清楚,也就大致晓得他曾是剑修罢了。”

重绵没等到想要的回答,失望地垂下了脑袋。

当日晚上,重绵将于妙音送的书籍藏到柜子深处,整理完桌面,然后使用通讯符联系容吟。

她想到霜叶剑的珍贵,突然间,那些小小纠结都变得不那么重要。

他对他这么好,她也会尽力对他好。

重绵轻声细语,用甜润的嗓音,念出熟悉的口诀。

通常情况下,当最后一个字落定后,通讯符表面将会泛起波动,鎏金色的字迹层层起伏,排成整齐一列。

这时候,容吟的声音便能跨越千里之外,到达这间小小竹屋。

重绵见字体浮现排列,清了清嗓音,等他说话。

然而等了许久,屋内一片寂静,窗外的虫鸣鸟叫声不绝于耳,除此之外,没有人声。

重绵神情疑惑,翻来覆去地查看,奇怪,通讯符坏了吗?怎么没有反应。

又耐心等了片刻,无声无息。

重绵尚且能保持镇静,换上另一张通讯符,过了好一会儿,还是纹丝不动。

这下她终于产生了点不安,不管什么时候,不管有多忙,容吟总会和她说一声,约一个更方便的时间。

可现在,对面没了任何动静。

就好像,他出了什么事,再也接收不到她的联络。

不安的感觉浮上心头,她盯着符纸,嘴唇抿得发紧。

她安慰自己,现代尚且有打不通电话的时刻,何况修真界一张复杂的符纸。

可能符纸出了点问题。

又可能他太忙了。

容吟寄送凡间物品的那段时间,常将凡间发生的一些事告诉她。

譬如小城镇的道路泥泞,他匆匆赶路,不小心染脏了裤腿,用除尘术擦洗,凡人撞见这幅画面,误以为他是妖怪,闹了一出大乌龙。又如,夜晚他躺在屋顶上,难得闲下心欣赏一次月色,与她分享聊天的半途中,被一个哭天嚎地的小孩喊去救他的父母。

当时他用一种无奈的语气道出,掺杂几声低沉笑意。

尽管这些事情微小,但可以从这些小事中,窥见他忙碌无暇的一天。

重绵给自己打了心理安定剂,他一定没空,才会无法回话。

她不再多想,收拾好屋子,如往常般睡下。

时间飞快,眨眼间到了后日,于妙音的推测成真。

重绵果然突破了。

据修真界的法则,只要是炼虚期之前的突破,雷劫从不会降生。

天道仁慈,为了修士们的源源不息,即便压榨,也不压榨新出的菜苗。

下午,她就这么顺其自然,正式成为一名修士。

炼气期和凡人的区别,重绵感受到了其中迥然不同的差别。

身轻体健,耳清目明,吐息间,微弱的灵气从空气中进入体内。

以前视力一般,勉强看清老师在黑板上写的字,今日不一样了,她脱胎换骨般,看到了远处飞鸟的羽翼,振动的频率;听见竹叶落地,轻轻的动响。

世界和以前一样,又好像不一样。

重绵心里高兴,脸上掩不住的雀跃和欢喜,她终于明白,为什么现代有些学生在运动会上获得第一名,会开心得跳跃和尖叫。

她也想跳,也想叫,望了望四周,尽管无人,她的脚挪了挪,还是不好意思蹦跳起来。

她想将这份喜悦分享给容吟,但白日他事务繁杂,便按捺住这股激动,等晚上再说。

欢悦的心情持续了很长时间,傍晚,于妙音来道贺。

“我就说,你一定能突破。”

重绵的脸上洋溢着快乐:“比我预想的快了好多,我以为起码要等到宗门大比才会成功。”

于妙音:“假若宗门大比前进入炼气期,也算突飞猛进了。你去问问门派里的弟子,哪一个能在一月间突破。”

重绵问:“一般多久?”

于妙音开起了小课堂:“境界愈往上,难度愈高,炼气期是最低的一个大境界,尽管低阶,但不简单。那些天赋高的修士,要花一年半载的时间。譬如说容吟……”

重绵调起了十万个好奇心:“他呢?”

于妙音:“好像是一个月。”

重绵突然被鼓舞:“那么是不是说,我三百年后,也能进入悟道期。”

未来前途美好,她在这方面,终于能和他站到同一位置。

于妙音:“你可能更厉害哦。”

重绵挠挠脸,露出求知的表情。

于妙音避而不谈:“哎呀,你想,剑修和医修是完全不同的两条路,剑修的修炼速度,必定比医修快。”

重绵打破砂锅问到底,问:“为什么?”

于妙音张了张嘴,终于圆不下去了,什么剑修比医修速度快,都是胡说的。

归根到底,还是跟容吟的过去有关。

于妙音想不出理由,目光闪烁,讪讪笑着,找了个借口逃出竹林。

到了夜晚,天幕投下星光。

夜色,静悄悄。

重绵平铺通讯符,先是祈祷一番,今晚他有空聊天。

祈祷完毕,接着,念口诀。

通讯符没反应。

重绵皱了皱眉,换了一张,直到第六张,对面终于有了动静。

容吟不再是昔日冷静的调子,他似乎在赶路,风声急速往后退,他的嗓音被风吹散,模糊不清且破碎。

“……等明日……回音。”

咔嚓一声,断了通讯。

清脆的一声响,瞬间将她抛到了波涛汹涌的大海。

四顾无人,她如一只起伏不定的小舟,随着风浪瓢泊,害怕之余,更多的是无措。

重绵自言自语:“怎么回事?”

没有人回话,她想到一些可能,刹那间,颊侧的红润褪了色,变得惨白一片。

妖魔迫害,凡人背弃,同门相残……各种悲惨的例子在脑海过了一遍,她的神经愈发紧绷。

胸口一阵狂跳,重绵告诉自己,没事的,容吟都说明日联系她了,他肯定有把握解决困境。

然而安慰自己的效果微弱,她坐起,站立,又坐下来,反反复复无数次,仍是没办法平静。

后来,忍不住抱着一堆通讯符,闯进阒黑的夜色。

天色黯淡,星子月亮隐没云层间,这样凄清的暗夜,大大小小的院落房屋竖立,唯有几盏灯火闪烁。

重绵从来不敢走夜路,现代是,到了修真界,仍旧是。

如今,不知哪来的冲天勇气,竟然一鼓作气奔跑,摸黑跑到了于妙音的屋门前。

砰砰,敲门声又急又乱。

于妙音开门,见重绵慌里慌张的一张脸,惊诧道:“发生什么了?”

背景是无声暗夜,重绵纤细的影子融在黑暗中,她的脸色苍白,身子颤抖,不知是冷的,还是怕的。

于妙音赶紧让她先进来。

重绵唇动了动,好半天才克制哭音:“容吟……好像出事了。”

于妙音:“别担心,你慢慢说。”

重绵抹了抹红通通的眼角,然后事无巨细,把方才发生的情况一一诉说,小姑娘的声音微颤,急得想立即出发去找容吟。

于妙音沉思了会,镇定道:“容吟在何处,我们并不清楚。”

重绵语无伦次:“我明白,有没有什么法宝可以定位到他的位置?”

“有的。”于妙音思索,“但这是大师兄的法宝。”

重绵:“他在哪?我去找他。”

于妙音:“不用,他在凡间除妖降魔,我立即联系他,让他去帮容吟。”

重绵连忙点头。

于妙音使用通讯符,一个冷漠的声音传来。

“找我何事?”

于妙音将容吟的情况快速说了一遍,期间,重绵屏住呼吸,生怕阻碍两人的谈话。

交流了片刻,谢永寒:“我明白了,等我消息。”

等通讯符断开,重绵憋了许久的一口气,终是呼了出来:“我等他。”

于妙音一边整理被褥,一边回头道:“急什么?不管有没有事,大师兄会给我们消息的。你先睡一觉,若消息到了,我再喊你。”

重绵也明白,理智告诉她,该好好睡一觉。可一颗躁动不安的心,却不听理智的话。

于妙音拉住她,往床边带:“来都来了,今晚睡我这里。”

重绵抿着唇,小幅度点了点头。

希望明日快点来,但时间缓慢悠长,她躺在床里侧,睁着眼,内心沉甸甸像压了一块石头。

旁边有人躺下,床榻轻微的动静后,夜晚恢复死寂。

于妙音翻身,嘟哝了一句:“快睡吧。”

重绵装作平静地说:“好。”

但事实上,她的声音,和她的思维已经分割开,只要一闭眼,便能看见一副副血色画面,他倒在血泊中,朝她伸出手。

指尖血红,让她的思绪感到刺痛。

她立即睁开眼,如溺水的鱼儿,埋在被褥中,大声喘了一口气,听到心跳声震如敲鼓,几乎跳出胸腔。

神思纷乱,困意席卷,将她往梦与现实的边界来回拉扯。

她好像睡着了,又好像没睡着。

良久,无尽虚空黑暗中,耳边仿佛传来他的声音。

又轻又碎,近乎低语。

“等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