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菩提无树

又彼定中,諸善男子,見色陰銷,受陰明白。味其虛明,深入心骨。其心忽有,無限愛生。愛極發狂,便為貪欲。此名定境,安順入心。無慧自持,誤入諸欲。悟則無咎,非為聖證。若作聖解,則有欲魔,入其心腑。一向說欲,為菩提道。化諸白衣,平等行欲。其行婬者,名持法子。神鬼力故,於末世中,攝其凡愚,其數至百。如是乃至,一百二百,或五六百,多滿千萬。魔心生厭,離其身體。威德即無,陷於王難。疑誤眾生,入無間地獄。失於正受,當從淪墜。

——《愣严经》

其实周末并不是一个风清云朗的好日子,但绝没有影响我的好心情,我如常轻快地踏着单车直奔翩翩家——周末我大半在叶翩翩家度过。她父母很高兴我们相伴,觉得对翩翩的学业和人品都有促进;我父母也很高兴我去那里,他们对叶家景仰已久。其中最开心的是我姐姐,她开始交男朋友,对着我这个半大小妹会时感尴尬。

因为一早和翩翩约好去郊外远足,天不亮我就要赶过来。其实之前我是建议去厦门大学走走,被翩翩一脸嗤笑地挡了回来,“湘裙你不是这么见贤思齐吧?中学还没待够,要去大学看看,去玩就去得远点,否则还不如——”

怕了她的伶牙俐齿,我忙打断,“大小姐,依你说,我们去哪里?”

“依我说——”翩翩也愣了一下,从来批评比做事容易,“市区也没什么好玩的,小时候春游去过一百遍;郊县呢,太远,怕一天赶不回来,家里人着急——”她边说边飞快地想,我几乎可以看见她脑部齿轮碰撞的火星子,不由忍俊不禁。

“不然我们去城南好不好?听人说那有一座大光华寺,求神占卜十分灵光,上个月爸爸还为那里的诸天菩萨捐过金身……”翩翩的眼睛突然一亮,大喊起来,似为自己的聪明赞叹不已。

我终于抓到反击她的机会,戏谑道,“原来又是叶家的庙宇、叶家的菩萨,那我有什么好求?像我这样的一介草民,即使许出泼天大愿,估计也不能蒙菩萨喜悦,何苦争这个没脸?”

“你就造口孽吧?看我这回还饶得了你!”翩翩又笑又恨地扑上来拧我的脸,我“咯咯”笑着躲,围着屏风跑来跑去。

翩翩家的保姆小云送冰果进来,不防和我们撞个满怀,冰果弄得大家一脸一身,我和翩翩看着彼此的狼狈样儿,又放声大笑起来……

到的时候翩翩已经在院子里,正招呼司机开来一辆半旧的皇冠车,我虽认得这不是翩翩父亲家常用的奔驰,还是涨红了脸,僵硬着声音质问,“叶翩翩,这是干什么?”

我虽小事上随和,原则问题却极有主见。我知和翩翩贫富悬殊太多,就愈加不想占她的便宜,唯恐让人看轻了去。

“南郊的路很难走,我一早央求了堂兄——”翩翩欢快地回答,一扭头被我的面色吓到,不由向后退了两步,“如果坐公车要转三趟呢,而且拖的时间又长,我只不过……”知道拗不过我,只好叹口气“好好好,都依你!”路过我时佯装气恼地拧了我一把,“晏湘裙,我真真受够你这种穷酸书生的臭脾气!”

翩翩家住的小区离公车站尚有一段距离,最近这里总修路,白天的余热混杂了焦躁的尘土,没头没脸地盖过来,几要把人吞噬殆尽,翩翩小心翼翼地抬着自己丝绸面料的裙角,时不时撅起小嘴白我一眼,我只好装作没看见。

长途汽车站牌破旧且肮脏,贴满各种歪歪斜斜且不知所云的小广告。站在路边等车,淡淡的日光从惨白的空气中渗透出来,飞舞的灰尘将路边的一点红和八仙草涂抹得毫无颜色可言,令人有前途茫茫之感,我仿佛能听见身体中水分被蒸发时的微响,嘶的一声。

周围有一二个拖着箩筐或者编织带的农民,并不见得特别老,可是全身都是困惑与闷厌,一个个面上出油,歪着、靠着,没精打采,衣服与脸上的皱褶都写着疲倦,呼出的气息相当不好闻。偶尔一辆车经过,尾气和尘烟立即扑得满头都是——不用翩翩抱怨,我自己也叹气起来,这样的环境怎么和翩翩家矜持高贵具备空调的轿车相比。

就在这无望又痛苦的等待中,公车倒终于来了。

不是上下班时间,车空得很,翩翩怕晕车,拉我坐在车头的双人座。又推开一扇窗,于是一股股凉风就趁势跳进车子里,时而拍到我们的面颊眼睛,时而掀起我们的裙子。

此时天光正好,空旷的车厢反像一幅宽大的银幕,树木的影子随时落进来、飞出去,有时飘出三五根平行的电线,有时飞快的闪过一个鸟影,行经大楼旁,银幕随即一片沉寂,像是在放映一部默片。

翩翩靠在我肩膀上睡着了——真佩服她,任何时间地点都可以睡得着。

我只好沉默地东张西望,越到郊区空气越清新,车速也加快了不少。好像是刚下过雨不久,石栗木厚厚的叶子发出浓重的莽莽味,天气中渗出些许绿绿凉凉,干净的沥青路,两边伫立着密密匝匝的寂静大树。

然而车身猛地一刹,我稳不住身形,一下子扑到面前的扶手栏杆上。

翩翩也被震醒了,懵懵懂懂地问我:“湘裙湘裙,我们到哪里了?”

软软柔柔的微风拂过来,扑得人一头好干爽,翩翩的额前有被汗水濡湿的刘海,我帮她轻轻拨去,她回我安心的一笑,真如一块玉般无暇。

转车的时候我们夹在一群拖着大包小包的人群中等候,翩翩犹自昏昏沉沉,慵懒地依着我臂膀打呵欠。

然我蓦地有种奇异的感觉,仿佛颈后的神经被突然收紧了一般,待要向后看,又不敢就此冒失,于是作势拢拢头发,假装随意地朝那个方向遥遥瞥去——不想这一瞥间,我整个人都好像都施了魔法,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那是一位极其美丽的妇人,看得出已经不再年轻,但是周身散发的光彩却如钻石般超越岁月并摄人心魄。她的眼眸里噙满了泪水,如寒星般锐亮,定定注视的目光却又灼热而迫切;她的神情如此哀婉落寞,面容却那样精致曼妙;她的嘴唇棱角分明,骄傲坚定一如大理石雕就,然而稍微一弯,就洋溢着千言万语。

见我这样直视她,她也不回避,反而轻轻颔首,但随即紧紧地咬住了下唇,好像在竭力忍住随时便可喷薄而出的呜咽——是什么事情使得一个典雅高贵的女人这样悲痛欲绝呢?而且,她到底是谁?为何这样盯着我?而我对她也有着莫可名状的熟悉感?

我的脊背上顿时窜起一线寒流,如同被抛弃在冰极的高烧病人,身上冷热间歇,说不出的难受,几乎要被逼迫得灵魂出壳。我慌忙摇晃半梦半醒的叶翩翩,“翩翩你看!——快看那边!”翩翩被我这样大力推搡,吓了一大跳,睡眼尚自惺忪却连然四顾道,“哪里?湘裙你说哪里?”

然而正在这时公车驶来了,我还不及和翩翩细细解释,就已身不由己地被挟拥上了拥挤的车厢,最后的话淹没在无数人头涌动里,只听得翩翩尖着嗓子焦急地喊:“湘裙!湘裙!你在哪里?”

我慌忙回应,但是我的声音立即被吞没在汹涌的人潮里。孩子的哭声、男子的谩骂、妇女的大呼小叫如洪水时的江面,任何东西抛至其中也会灰飞烟灭。我只得千辛万苦地在坚实的人墙里努力打开生路,强行挤向翩翩身边,刚被我挤开的人群立即又严丝合缝地并了起来,像船划开的水纹,立即就没了痕迹,唯一的涟漪是依旧喃喃的指责,我也只好充耳不闻。而此时,车已经开出大半站了。

“刚刚,你要我看什么?”翩翩一手扶住栏杆,一手压住裙角,气喘吁吁地问我。

我待要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得一笑,“算了,是我自己看花眼了!”

“你呀!”翩翩赌气地轻轻拧我一把,“非要坚持文天祥式的气节,你看你看,挤成这个样子。我这条裙子可是DIOR的,这次挂了线,你可赔不起!”

我没心思和她争辩,微笑着连连道歉。

翩翩倒惊奇起来,“咦,你转性了?突然这么温柔?”

这么辛苦,也终于到了山脚下。

那石阶已经十分残破了,被长年阴冷的露水沁染成温润的苍黑色,拾级而上,隔着多厚的登山靴也能感受到这彻骨的阴冷,一级一级又一级,这阴冷冉冉上升并积累起来,一路走下去,几乎能通达脑门心。

两侧的乔木十分高大,冠首相接几可蔽日,虽然外面的日头很好,但树林里却蒸蔚起湮湮的浅紫色薄雾,仿佛是被疏笔点染的水墨写意,偶尔一阵山风飘过,传送过来清晰的钟声和诵经声。

“快到了吧?”我转头问翩翩。

“早呢!”翩翩一边拭汗一边小心地护着自己的裙角,生恐被多刺的荆棘勾了边,“山里清净,声音传得远——你以为已经近在咫尺,其实我们这才走了不到三分之一呢!”又跺脚抱怨道,“晏湘裙,你要是早听我的话也不至如此——开车上盘山公路早到了,何苦非把自己弄成苦行僧的模样!”

我笑着推她,“古人说‘草色烟光残照里’,大小姐,我劝你偶尔也放放架子,领略领略自然风光岂不好?”

翩翩作势要拧我,“湘裙你不要仗着自己读过书就乱用典故,现在才不是‘残照’,也没什么‘烟光’,倒是有无穷无尽的青苔,不小心就跌个大跟头。”

我只顾躲她,脚下险些一滑,急忙正色道,“好好走路吧,这荒山野岭的,崴了脚可不是闹着玩的。”

斑驳的光线还是会穿过树荫一格一格地跳到石阶上,形成一个小小圆圆的亮点,仿佛擦得锃亮的新硬币。偶尔有山风从林中穿出,将我们的头发、裙子全部撩起来,在地下形成极美的阴影,我又转头问翩翩,“你闻这个味道是不是山苍子?”

翩翩不屑地撇嘴道:“也不知道是谁五谷不分?还一味讽刺人——山苍子的花期早过了,这是了哥王呢!”抽一抽鼻子她又狐疑道,“也许是八角茴香?或者三七?——哎呀,这么香的味道,我倒辨别不出来了……”一瞬间有云挡住天光,路上立即不均匀地暗下来,倒又像是在看一场长长的电影了。

南方庙宇的红砖色都经不得雾气雨气,最后沦为惨淡破败的粉红色,这间自然也不例外。但是它依山而建、斗拱飞檐,依稀可见当年的规模,惜乎朝代久远,很多地方都失于修整,猛然飞出一两枝山桃野杏,非但不能给寺院填色,反而更让人感到苍凉凄清。

寺院后殿的石梯陡峭曲折,好像天女的绸带,一端还地上,另一端却已搭在了云雾中,显得有些悲怆与无奈。

我取笑翩翩:“这就是你们叶家赞助的寺庙?也太冷落了吧?与你们的财力不匹配呢!”

“看你这张嘴!”翩翩恨得又要拧我的面颊,“到了佛门胜地也不肯略微厚道些——”又四处打量一番,点头叹息道,“果然还是如此破败,其实叔父他们捐钱出力的费了不少劲呢,但也只能够这样了,据说这个寺院的问题还真是不少——又是被乡政府征用了即成院,又是被附近农民霸占耕地,更不要说法音院和戒光寺的廊柱横梁被拆搬得面目全非……”

“怪不得这里的菩萨拼命保佑你们家呢,原来有这般的再造之恩——”我掩嘴笑起来。

“晏湘裙,你就继续口舌轻薄吧,不怕天雷打!”翩翩扑上来追打我。

我笑着跑开远远道,“是谁刚才说佛门静地喧哗不得?你这样大声叫嚣不怕惊扰了众神诸天?”

寺庙的树木花草并没有经过特别精心的修剪,那样的憨态肆意,竟别有一番韵致。行到极静处,便见浓密的树影中不时撒落着一些红色的小果子,有山鸟争相啄食。

翩翩带路,推开了两扇布满铜钉的厚重木门,我看这院落比别个不同,并没有题字楹联之类,于是问翩翩,“这又是哪里?我们不要瞎闯乱撞,如果是和尚们的住处倒又不好了。”

翩翩笑着刮我的鼻子,“晏湘裙平时一本正经,其实一脑袋色情思想呢——你干吗什么都不联想,单往和尚宿舍去打主意?”

我气得直敲她的额角,“叶翩翩真是受不了你,一找到机会就毁谤我——这是常识啊,地处隐辟,又无标识,不是内院更是哪里?”

翩翩急忙用手抵挡,还不忘得意地回望我,“这还就偏不是内院,倒是别有洞天,你只管和我斗嘴作什么?还不快进来看看。”

这样说着,早已跨进了大门,院子里正对大门的是一棵巨大的古槐,被砌在一个类似须弥座的小石坛里,但此时已是叶落枝秃、石残坛缺。就算勉强下剩点苍劲的样子,也不过是为了诉说岁月的沧桑。

再向深处走便都是郁郁茂茂的竹林,只因长得太久太密,连石子路都遮蔽了,光影一地细碎地铺下去,让人几疑身在梦中,我不由紧握了翩翩的手。

一径高大的泥瓦房就隐在这竹林中,然这瓦房高大是高大,却非常破旧,兼之无款无形,端的便如孔乙己那般久举不仕的落魄文人。瓦房向阳的一面屋檐早已长满了密密的蒿草,不沾人气的样子,只有倚墙的几株木槿还勉强打点起精神来呼应这满山的夏色,但是浅粉淡紫乳白的花掩在这密不见天的竹林,只是越发地寒酸寥落。

木槿花旁斜插着一块不知何年何月从何处移来的石碑,上面的字大都已经模糊不清,努力看才能辨认出一句:“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暮与朝。”倒惹得我笑起来,“翩翩你看,和尚庙里竟有这等艳词呢!”

但是翩翩不知去了哪里,我的声音空落落地回应这凄清的景色,却恍然有说不出的美好与熟悉,仿佛在哪里,有个什么人,听我诉说所有的事情,相干不相干,也许不过是幻觉,或者在梦里,更可能超越我现世的生命,但我的确曾经身历或者相遇过——

那是什么呢?我努力集中思绪想抓住这倏忽一瞬,但那狡黠细微的念头却如海市蜃楼或者天际云霞,定睛看去,其实什么也没有。

其实我也不十分理解这句诗的寓意,却无端生出如许情愫——怕是这景色太过唯美凄楚,却不失和谐动人,所以让人既不忍心打扰触碰,又情不自禁想要沉溺。

我摇摇头,怪道圣人说:“五色令人盲,五音令人聋”,家尊师长一律将课业以外的东西斥为“闲书”,并轻易不准我辈接触这些声色犬马,还是有一定道理的:一旦心飞了出去,等闲如何收得回来?

正细细寻思,翩翩细嫩的声音却从瓦屋里传了出来,“湘裙我找你半晌,以为你失踪了呢,却原来在这里发愣!”并向我招手道,“别光傻站着啊,快点进来!”

因为屋外的光线太强烈,初到屋内眼睛半晌适应不过来,只管不停揉眼睛,嘴里尚自问道:“这里有什么呢?巴巴地跑进来,怪阴森的。”

翩翩对我做“嘘”的手势,我也只得将满肚子的狐疑压将下来,待到目可辨物的时候方才大吃一惊——原来这里真是别有乾坤:四周的侧墙分上下两部分,上半部为斜墙,用敲铜件装饰,下半部为汉白玉雕刻,各个罗汉金刚菩萨都表情生动且栩栩如生,最难得是保存完好,正中相依相对红漆石柱,上书一幅楹联十分别致,只道是:要过去么,过去便能通碧落;休下来了,下来难免入红尘。

翩翩得意道:“我没有唬你吧湘裙,这可是古迹,据说是哪一代主持想出的办法,预防劫难来时抄损毁佚,才把外表做得粗蠢朴陋,不为外人知晓——我小的时候叔父常带我来这里,教我按年龄数,数到哪个,哪个就是当年的庇佑菩萨——这是藏传佛教的观点:他们认为菩萨也像岗楼里的值勤哨兵,每天都有不同的人轮值。举个例子:你出生时轮值的那个神灵就是你的守护神。”

“那你的守护神是哪个?”我戏谑道,“如果按年龄来,每年的守护神都不一样呢,那菩萨岂不是要打起架来了——怪道你的运气这么好,原来众天神都拼抢着争先卫护讨好你,这神佛的世界与人类的本也没什么区别。”

翩翩着恼了起来,“湘裙你是心理不平衡还是怎的,一遍两遍专捡这些刺心的话说?你凭良心说,我哪一天不把你当作亲姐姐,样样色色和你共享,若你还是不高兴,也太有失厚道了……”

见翩翩真的生气,我急忙打躬作揖地岔开话题赔不是,并千方百计地逗她笑,“翩翩你看,我还认得一些佛像呢——这上半部可能是贤劫千佛,定门十六尊、慧门十六尊和二十天——你知道为什么叫贤劫千佛?贤劫原本音译作波陀劫,指三劫之现在住劫,贤又译作善,劫便译作时分,即千佛内贤劫出世之时分,谓现在之二十增减住劫中,有千佛贤劫出世化导,故称为贤劫。贤劫千佛指贤劫出现之千佛,即自过去拘留孙、拘那含牟尼、迦叶、释迦牟尼之四佛,及将来出现之慈化,师子焰乃至楼至等千佛。”

翩翩果然心思单纯,就此诧异起来,“湘裙你还真博学,这些东西自哪里看来?从来只道你的成绩好,却还旁征博引出这许多典故来。”

我笑起来,“崇信贤劫千佛之风,印度自古以来极为盛行,中国亦早有造应千佛之事及记载呢。”又作了鬼脸,“我只是缺心少肺罢了,不见得真没心没肺——哪有谁天天读教科书也甘之若饴的?得点空儿不是也看这种杂史野传?”

“那你的记忆力真是好,这样深奥的书都可以过目不忘——”翩翩若有所思地看我半晌。

即使在阴暗的屋子里,也能见她乌亮的黑发、晶莹的皮肤和闪亮的眼睛所映照出的流辉。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也如她一般美貌,但只是两个女孩子互相欣赏,即使再美貌又有什么用处呢?

思及此,我便知道自己走火入魔,急忙分散注意力,“翩翩你看,正对着门口的下方,是不是为宝生如来和他的四亲近菩萨?”

翩翩转过头,撅着小嘴道:“我什么都不懂,可不是由着你说?——不过,什么是四亲近菩萨呢?”

“那只能怪你自己孤陋寡闻,”我调笑一句,又正色道,“四亲近菩萨又各不相同,宝生如来的是金刚宝菩萨、金刚光菩萨、金刚幢菩萨、金刚笑菩萨,简称宝光幢笑四菩萨;西方阿弥陀佛的是金刚法菩萨、金刚利菩萨、金刚因菩萨和金刚语菩萨,简称法、利、因、语四菩萨;北方不空成就如来的又是金刚业菩萨、金刚护菩萨、金刚牙菩萨、金刚拳菩萨,简称业、护、牙、拳四菩萨;大日如来的四亲近菩萨即金刚波罗蜜、宝波罗蜜、法波罗蜜、羯磨波罗蜜;阿閦如来的四亲近菩萨是金刚萨埵菩萨、金刚王菩萨、金刚爱菩萨、金刚喜菩四菩萨,简称萨、王、爱、喜四菩萨……还有西方五天菩萨、北五天、东五天、南五天菩萨;更不要说什么外四供、内四供、定门四摄菩萨……”

“哎呀,我才不要听——这么多菩萨金刚,头都大了一圈,”翩翩抚住额作夸张状,“不过我倒是明白了:菩萨就是佛的御林军头目罢了——可是这么一回事?”

我用食指抵住她的下唇,“刚才也不知道谁敬神重鬼的,这会儿就开始亵渎佛门了。别闹了,待我仔细观赏参拜一番这里的佛像,翩翩你不如去数数看你的庇佑神仙到底是哪尊?”

翩翩挪开我的手指,扑哧一声笑出来,“我正有此心,你一个人慢慢看吧!”

随着话音,她轻巧的身影便消失在无数金刚罗汉的拐角中。

我一个人伫立在原处,许是竹叶太繁盛遮住天光的缘故,那上山时的阴冷感又自踵至顶地重新升上来,然风穿竹林,竹因风动,婆婆娑娑的叶影透过木窗投射在诸天神佛的面上身上,无端让人打个冷战。

然而忽地玩心顿起,想不如也测测看,谁知哪尊菩萨保佑着我呢——尽管我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并且从内心处也未真正相信过这一套。

各罗汉金刚或坐或立,或坦肩或长袍,或持法器或抱一足,或垂目含笑或怒目虬髯,这阴冷的屋子,重重叠叠的泥塑木像,不知怎的却给人似曾相识之感,仿佛什么时候,几世几劫之前,我曾同这一切如此熟稔——那么,我到底是一个忠诚的信徒,还是位列其中的一员?

然此念一生,心里便觉痛苦万分,好像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滚油泼在心上一般焦虑难安。

我急忙稳下思绪,接着细数菩萨,借以赶走刚才的心魔,但是数到第十七个时我吃了一惊,这尊塑像分明是个女身,但又不似平时看到的南海观音、鱼篮观音或者送子观音像,相较而下,她更像盛唐时代的贵妃:低首垂目,头戴宝冠,手持极乐之花,端然安坐,雍容华贵。但是那樱唇、明眸给悠久的岁月浸染过了,看不出任何的含情脉脉,只觉一股穿越了千年的忧伤和凄冷,从浑圆晕黄的古木上一点点飞散出来。

我急呼,“翩翩,翩翩你快过来,这个雕像好生奇怪!”

“湘裙你偏爱这样一惊一乍地大呼小叫,”翩翩一边抱怨一边赶过来,“又发生了什么大不了的事?莫非是外星人出现木乃伊复活?——害我连刚记好的数目字也搞乱了,等下还得重新来过……”但是她突然止住话语,啧啧称奇地赞叹道,“好美丽的雕塑啊——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精致的面容——别是什么戏里面的人物吧:九天玄女或着洛水之神?”

“又胡吣!”我轻轻戳一下翩翩的额头,“这是和尚庙,哪里会供奉这些人物?不过——”我略一犹豫盯住翩翩的眼睛,“你以前果然没见过她么?可是看这木质,年代已经久远,不像是刚刚搬过来安上的,况且也没有这样正好的位置……”

远远的,隔院里传来和尚的诵经声:“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但是这佛像塑得栩栩如生,腰肢细软仿佛水蛇;“照见五蕴皆空……”昏黄的光线映过来,反射在细腻的手臂上,真觉得珠圆玉润、柔若无骨;“受想行识亦复如是……”恍恍惚惚有幽雅奥妙的香气,不知是这木头还是那香膏,清凌凌地飘洒过来;“舍利子是诸法空相……”可是她是如此活灵活现,发散着动人心魄的美色与气质;“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既是空,空既是色……”这千古一现有如神笔马良的手艺,换了谁,能不心生爱惜又恍若失神?

翩翩后退了两步,怕冷似地抱住双臂强笑道,“湘裙拜托你,别用这种语气和眼神与我对峙好么?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这塑像可能一直就有的,但是屋子里这么多佛像,我那时年纪又小,总不会逐个都记住吧?也许这就是一尊菩萨也说不定……”

我摇头沉思道:“我哪有吓唬你,你的胆子只有芥子那么大么?可是依我看,这尊塑像雕的并不是菩萨,菩萨普度众生,心中自有大慈悲,怎会这般眉宇冷艳?这分明是……”

“分明是什么?答不上来了吧!”翩翩蹙起小鼻子轻哼一声,“我看就是菩萨,不然立在这儿干什么?莫不是哪朝哪代哪个工匠思念天各一方的心上人,特意塑了她的像,摆在这里以供日日凭吊……”

我无奈地捏捏翩翩的下巴,“你还真是大不敬,不怕以后下拔舌地狱。就算心里真这么想也不必硬说出来吧,我不和你争下去,扯扯就没谱了。不如我们找个僧人来问问看,也省得这样胡猜乱想。”

“这个主意当然好,可是这里好像很荒凉,去哪里找僧人呢?”翩翩犯难地四下逡巡,突然惊疑道,“咦——这不就是个师傅么?刚才怎么没看见?”

随着翩翩的目光,我正看到进门处的香案,下方铺着个破旧肮脏的蒲团,一位灰衣僧人斜盘在那里打盹。他身量消瘦、须发斑白,竹叶缝里露出的光线将他的睫毛尖漂成极淡的淡灰色,淡成空气里一缕微尘。我们刚才那么激烈的辩论也没有惊扰到他,他还在继续自己那似有若无的清梦——灰色的外罩、灰色的胡须、灰色的面色,几乎和这恍惚的环境形成了极好的保护色,而他自己也似乎和脚下那只小木鱼一样,是这间陋室里的一件摆设。

翩翩到底沉不住气,赶过去问讯,“这位师傅,打扰一下,可否告诉我们这尊佛像的来历?”

这僧人并不答话,双手合十,犹自昏昏欲睡的模样。

“这位师傅——”翩翩有点生气,双手拢成喇叭状,大声在他耳边喊。

我觉得翩翩这样实在不礼貌,不由拉拉她的衣角。

但是翩翩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竟上去摇晃这和尚,“这位师傅,这是个什么塑像?”

谁知那和尚头也不抬,半晌才了无生气地回答道:“阿修罗!”

“什么修?又是什么罗?那是什么东西?该不会也是菩萨吧?”翩翩不耐烦起来。

不想这怪和尚竟拊掌笑将起来,“小施主若是听到‘修罗’二字,便也是一息灵性尚存——阿修罗果然不是菩萨,是‘天龙八部’之一……”

翩翩插嘴道:“我知道‘天龙八部’,是金庸的武侠小说……”

僧人不理会翩翩,自顾自说下去:“当日佛祖向诸菩萨比丘说法,有天龙八部前来参听。《法华经-提婆达多品》:‘天龙八部、人与非人,皆遥见彼龙女成佛’……”

翩翩又插嘴说:“‘非人’不是骂人的话么?怎的出现在佛经里?《世说新语》里迟到的友人就骂过陈太丘:‘非人哉!与人期行,相委而去’……”

但是僧人并未被她打断,“‘非人’是指形貌似人而实际非人的众生,‘天龙八部’都是‘非人’,一曰天、二曰龙、三夜叉、四乾达婆、五阿修罗、六迦楼罗、七紧那罗、八摩罗迦,是八种神道怪物。这阿修罗十分特别:男丑女美、性情执拗、处事刚烈,却拥有极大的权柄和能力,凡不蒙他喜悦,必然遭殃!阿修罗又嗜斗,每有恶战,总是打得天翻地覆,所以我们称大战场为修罗场。修罗道也是六道轮回之一:此翻无端正,又翻无酒,或云非天。因遍采名花,酝于大海,欲成香醪;但以鱼龙业力,其味不变,故云无酒;因多嗔多忌,虽有天福,而无天德,故名非天;约‘类受’言:此道众生,分别摄属天、人、畜、鬼四道,故楞严经云:三界中有四种修罗,若于鬼道,以护法力,乘通入空,此从卵生,鬼趣所摄;若于天中,降德贬坠,其所卜居,邻于日月,此从胎生,人趣所摄;有阿修罗王,执持世界,力洞无畏,能与梵王及天帝释、四天争权,此阿修罗,因变化有,天趣所摄;别有一分下劣修罗,生大海心,沉水穴口,旦游虚空,暮归水宿,此阿修罗,因湿气有,畜生摄属。既是分属四道,身形寿享等,亦随其类,多有不同。总由因中,虽行五常,却怀忌慢之心,所谓行下品十善,而感此道身。约‘苦厄’言:各随其类,受苦不同。即以天趣修罗而言,除一般苦外,又因常好与帝释斗,或断肢节,或破其身,或复致死;若伤心断节,续还如故;若断其首,即便殒没。其他三趣修罗,其苦更多……”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还有这种神灵?”

但是翩翩不耐烦起来,“不听不明白,越听越糊涂!师傅,谁有闲功夫等你讲完这掉书袋的长篇大论?总之一句话,我们选的这座佛像是不是不大吉利?”接着又有点惋惜地叹道:“其实湘裙,我刚才想说,这个佛像从某个角度上看,和你有点相似呢——可惜了,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雕塑。”

但她是何等乐观之人,还不待我说话,又神秘地凑近我耳边,低声说,“湘裙,我们再去数过就是,何必搭理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和尚?”

待要撤步,突地看见了香案上的签筒,又孩童一般地笑了起来,“湘裙、湘裙,这个可比数佛像好玩多了。我们来掷掷看,看能掷出什么来?”

我拗不过她,只得勉强道:“你先来,我跟着做一遍就是。”

“先来就先来!”翩翩有意卖弄身手,玩筛子一样将签筒左摇右摆上下翻举,舞出一条龙的架势,我几疑那签筒要脱她手而飞,但到底稳住了。她向我调皮地眨眨眼睛,我正好气又好笑地待说什么,却就此从筒中掉出一根签来。

翩翩忙忙捡起来,翻来覆去看了半天,又噘嘴掷给我,“这是什么嘛?好奇怪的签子,人家别处的都有‘上平’、‘中吉’、‘下下’之类的写法,为什么这个上面就简简单单一句话,根本看不出所以然来!”

我接过竹签,对着微光看过去,只见上面用蝇头小楷工整地写着两行诗,道是:“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不由暗暗一惊,然翩翩还在催促,“湘裙你文采好,想必明白这讲的是什么?”

我一时间想不到更好的措辞,只得老老实实地向翩翩解释:“这是唐代著名‘女冠子’鱼玄机的诗句呢。鱼玄机名幼薇,长安人,少年丧父,师从温庭筠,十三岁曾咏过一首很有名的《江边柳》:根老藏鱼窟,枝底系客舟。初为补阙李亿妾,以李妻裴氏不能容,出家于咸宜观。因与侍婢绿翘争风吃醋而失手杀死绿翘,后被京兆尹处死,死时候仅二十四岁。而处死她的,就是曾经被她拒绝过的男人……”

翩翩吃了一惊,杏目圆睁地看我半晌,“为什么今天的手气格外不好?这个故事太让人齿冷了:错过了最合适的男人(只是让他当老师罢了),又被一个平庸男人的大妻所驱逐(想过一点安稳苟且的生活都不可以),做道士也不安分,与侍婢争宠(女人何苦这样自贬身份),因为嫉妒错手杀人,却被曾经因羞生恨的男人送上了断头台……每个女人听到这种故事心都会死掉一半,仿佛稍不留意那就是自己的前尘后事,一不小心就会失足掉落进去……”稍顿一下她又道,“湘裙,你说,这可就是老师傅所说的‘修罗道’?”

我偷眼瞥向怪和尚,他依然在那里盘坐打盹,似乎一切和他无关的模样,于是轻轻问翩翩,“你刚才求的是什么?”

翩翩脸上倏地飞红一片,好久才要说不说地喃喃道:“是爱情——”又怕我误解似的解释道,“现在不就流行占卜这个么?谁想竟抽出这种签子来,晦气死了!”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怪道你那么生气,好了好了,我也抽一支看看,就问占前程吧。——其实翩翩,这种东西不过是个玩物,当不得真的,抽好抽坏又有什么关系?”

签筒太重,我懒得去掷,随意从筒里抽取了一支,那上面也是两句古诗,却写道: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翩翩将头凑过来,几乎和我脸贴脸,“这又是什么?”

我沉吟了很久,“这个是唐代大诗人李贺的诗,祭奠南朝名妓女苏小小的,据说她貌绝青楼、才空士类,时人莫不惊艳,因偶感风寒而逝,死时不过十九岁,她有一首很有名的诗: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但是这个签和她有关,想来也不是什么富贵吉祥话,不如我们问问师傅怎么解……”

然那老和尚沉思冥想,魂魄飞于须弥山忉利天之上,似周遭四物皆是空茫一片。“喂,师傅,”翩翩唤他,见他不动,遂上前推他,竹签几乎递到了他的鼻子端,“师傅,请为我们解签。”

那怪僧人被打扰,竟老大不悦,一把拂开翩翩的手,喝道:“南阎浮提,五浊恶道,举止动念,无非是罪,还有什么好解的?人生本是动如狡兔,静如处子,分道扬镳,断爱弃欲,若要相见,须问参商——你们这两个丫头,只管缠住老衲做什么?”

说话间这两只签子被一下子打落在地——翩翩哪里受过这个待遇,一面和我俯身去捡,一面已经怒斥了起来,“你个老和尚,好没礼貌,尊你年纪大,你倒越发不堪了!留下你的姓名,看我不告诉你们主持——你知道我是谁么?”

可是再抬眼,那和尚已不见了踪影,就如同他突然出现那般神鬼不觉,我和翩翩面面相觑了半天方道:“刚才明明在这里的——”又觉太诡异,急忙玩笑着补了一句,“这老和尚的身手可真称得上‘静如处子,动如脱兔’——”说出来已然不好笑,又仓皇打了尾子,“估计是被你叶家的气焰吓着了——”

不想翩翩竟突然暴怒:“湘裙你少说两句会死啊!”

我觉得被冒犯,又很为自己的失言惭愧,于是缄口不言。

然而郁郁竹林,朗朗晴空,我竟听到刚才那老和尚渐远渐去的声音,“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来世果,今生做者是……”想唤翩翩一同听,转念一想又觉多余,只得默默和翩翩走出殿门。

回去的时候我们走了偏门,这一带颇为古旧,也没经过好好的修缮,僧俗杂处、田市不分,草畦陇头,竟还开着几间小店,卖些藤具、神器、茶叶和小食之类,有间铁皮搭就的书报亭,立在当中,不伦不类。我们肚子饿了,在一处油腻粗陋的小摊处要了油炸扁食和沙茶土笋冻,配一只芝麻光饼,不知其味地匆匆咬几口了事。

我掏出洁净的餐巾纸,递给翩翩,她倒是一个恍怔,突然认真道,“湘裙,我到底觉得那个阿修罗塑像很像你——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也有人说我们长得像,可惜,我始终没有你好看!”

我低头不作声,翩翩也再无多话,就这样默默下了山。

走到半山腰的时候听见晚钟遥响,知道僧侣们正在开始朝晚功课,不由回首望去——那苍绿的山林中掩映着高高的红色院墙,被天幕五色的云霞蒸蔚渲染,倒又有几分气势了。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尽是白天经历的种种。眼见无法入眠,我索性坐起身倚靠在床头,专心思索起来:

路上遇见的那个美貌妇人最是奇怪,我们彼此的眼神分明发生过某些微妙的交流,可是一旦试图加以追索便又堕入迷茫之中。

我又想起大光华寺,那位老僧,卦签,还有奇异的阿修罗佛像,还有翩翩……不知为何,想起阿修罗和翩翩,我忍不住心里一个激灵。

翩翩说我的模样似阿修罗,而她又长得有些像我……两个不经事的女孩子之间到底是怎样一种情谊呢?我还记得白日里为她的美貌而心神微慑的那一刹那——在那片刻间,我对她的欣赏竟然带着许多的心疼与怜惜——我在一个身世背景与我迥然相异的女孩子身上分明看见了我自己的影子,我为之怦然心动。同时,这个与我一样娇艳明慧的女孩子身上所体现出来的物质优越感,又是那样的令我难以释怀——而我们却偏偏如此的亲密无间。

一旦,若我们都如阿修罗般执拗、刚烈、善妒,那又如何?我们如此不同,我们可以永远这般在嬉闹中化解争执与分歧么?我们如此依恋对方,一旦纷争,我们会否非伤害而不能分开?

两个聪明、骄傲而敏感的女孩子,不是阿修罗又是什么呢——彼此喜欢与怨恨的距离不过是在一线之间……

那个晚上,我其实对自己的这些想法感到有点奇怪,而且在感情上并不愿意去确证它们,因为觉得这些想法既不透彻,也嫌武断。我只当这些念头是与翩翩在一起的感受,在白天的经历之后,而变得更为清晰罢了。

然而不幸的是,我与翩翩后来的相处,一再证明了我那个晚上的想法并不过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