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一风一叶

我作佛时,十方众生,闻我名号,系念我国,发菩提心,坚固不退。植众德本,至心回向,欲生极乐,无不遂者。若有宿恶,闻我名字,即自悔过,为道作善,便持经戒,愿生我刹,命终不复更三恶道,即生我国。若不尔者,不取正觉。二十一、悔过得生愿。我作佛时,国无妇女。若有女人,闻我名字,得清净信,发菩提心,厌患女身,愿生我国。命终即化男子,来我刹土。十方世界诸众生类,生我国者,皆于七宝池莲华中化生。若不尔者,不取正觉。二十二、国无女人愿。二十三、厌女转男愿。二十四、莲华化生愿。

——《佛说大乘无量寿庄严清净平等觉经》

星期日的下午,忽然下起雨来。雨点不大却十分密集,毫无阻拦地从天空飞落,地上一片泥泞不堪。

我在办公室加班,偶尔举目望望宽阔的落地窗,发现楼底的屋檐下,许多人在躲雨。有外出办事的同事撑伞回来,抱怨说:“寒流来了,看来真正的冬天又快到了。”

我一直在走神,那份PPT文件删了写、写了删,怎么也连不成章节。仿佛有预感似的,接到总部的电话也不吃惊——我说过,凡是和我生命中有重大联系的事情,全在下雨天出现。

项目的协作告一段落,最后一次协商,我和蓝剑必须直接谈——没有任何人可以替代的。可是,为什么我心里竟然有暗暗一丝期待?我不能了解我自己。

我叹口气,望向灰蒙蒙的天空——人的心也如同这天空,变幻莫测,莫可名状,不知下一刻会有怎么样的想法。

我们见面的时间选在周二的上午,这是一个好天气,有深秋特有的高雅深邃。

这其实是我第一次来叶氏——蓝色的叶氏大厦是本市足以自傲的建筑之一:由欧洲一线建筑师设计,外型现代、采光合理,又糅合了古典的拜占庭风格。

大厦前有片开阔的花园广场,四周伫立着汉白玉的罗马柱。在这寸土寸金的商业中心,不仅仅让人赏心悦目,细一想,简直有触目惊心的效果。

“真是太美了……”紧随其后的秘书忍不住叹息出声——这个秘书是新延聘的,大学毕业刚不多久,“这得要多少钱啊?晏经理,咱们的地段已经够好,可比起叶氏还是觉得寒酸——都说不要贪恋地位钱财,可是这个世界,所有美好的东西都是地位和钱财堆砌出来的,你说是不是?”

我扭头瞪了她一眼,她急忙吐吐舌头噤声。可是再一想,小秘书的话虽然鄙俗,但是没有任何道理么?遂一叹作罢。

透明的玻璃门,为内外隔绝出两个世界。我这才发现,里面的景观全用中世纪奥地利风格装修:半透明磨砂鱼池,洛可可样式案几,墨绿提花的羊绒地毯纤尘不染,白制服金纽扣的门童站在两边,唯一现代的,是玻璃房里停靠着黑色宾利展示车——这样的情形,让人觉得门外泥泞毫不真实,像电影布景一样不真实、不相干。

再往前走,我竟然看到一组优美的铜雕,很有童心的雕塑,主角是格林童话里的王子与公主,正在参加一个盛大的舞会。

我内心一震,几乎迈不开步子。对方的行政主管是个油滑精明的中年人,立即观察我的面色,并问:“晏总,有什么不对?”

我急忙四顾,掩饰自己的情绪——却见一旁另有个静止的电梯,淡蓝色金属门,雅致奢华,一枚优雅的金叶烙刻其上,而外面并没有“故障中”的字样。因而借故问道,“这个,不能用么?”

那个主管不禁露出尴尬又神秘的微笑,低声说道:“这个嘛,是我们总裁专用电梯——”

“你们总裁?”我愣了一下,“不是蓝——”

“的确,是蓝总裁。”主管接得很快,足见是个好员工,仿佛怕我吐出的全名辱没了他们总裁。

虽然是周末,也有不少员工在此加班,可能因为这段时间是项目的结尾阶段。可是从高级主管到到前台接待,所有的人寂静无声,的确训练有素。

我们反复讨论细节,再次敲定实施合同,并审慎地对待一切可能出现的变故……等大体一致的时候,雨早已停了。

我揉揉太阳穴,略感疲惫,正打算站起来告辞,刚才的主管突然叫住我,“晏总,您是否能来一下?有些问题总裁想和您单独探讨。”

叶氏大厦的顶层,铺设着全黑的大理石,甚至连楼梯的木质扶手、会议室的真皮大门,也是如夜的沉黑。再细看去,那黑色里面细细镶嵌的都是金色细纹,连扶手下面,也镂刻是金色雕花。

主管站在会议室门前,轻轻按下一个按钮,中间那枚精致的金叶图案一裂为二,可以看见里面黑色的乌木办公桌,黑色的花岗岩地面,和黑色镶金水晶吊灯。

主管示意我进去,自己则退至一边。我略一迟疑,但还是走了进去——蓝剑正站在窗旁。

我和他之前见过无数面,但两个人独处,却还是第一次。我无法制止自己的目光不看向他:他有倨傲的身影,他有绝美的面容,他的浅蓝衬衣简洁华美,他的手腕处松松挽起,露出里面半旧的江诗丹顿。

光线明明昏暗,却让整个世界刺眼窒息。我的眼前仿佛有无数光点,疯狂的、眩晕的、寂静的,飞速旋转,我的心口传来深沉的暗痛。

“湘裙!”他低低唤。

我看着他,没有作声——其实这样的感觉很奇怪:我以为我一辈子,甚至永生永世都不会出现在他面前,为了远离他,我放弃了所有可以放弃的东西。然而命运只是越来越让我明白,你所做的一切逃避的努力,不过是为了和它更加靠近。

“湘裙,”他又一次开言,“这些年,你可好?”

晚霞的色彩透过窗户射进来,他的气息显得神秘而不真实。玻璃窗外的蓝天,有飞鸟扑啦啦地飞过,天空静谧得象沉睡中的梦幻。

“好不好呢?”我冷漠地笑笑,“你最近不是每天都看见我?”

“我有愧于你。”他蓦然道,语声沉缓。

我蓦然一凛,想逃避、想讽刺、想故意装作遗忘,但是我的鼻翼突然酸了。

“我有愧于你。”这声音几乎穿越岁月、穿越天地、穿越我的记忆与希翼。我一直等待他的道歉,然而当它当真响起的时候,我却觉得如此窒息和沉重。

“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轻轻叹气。

“什么意思?”也许是多年的习惯,蓝剑身上有一股寒气——那是被磨砂风霜浸透,从骨子里渗出的。但又仿佛是冷香,低冷低冷压成一薄片锋刀,当他靠近我的时候,我觉得巨大的压力。

“过去很久的事情已经没有太多意义了。”

晚霞渐渐消失在窗外的天际,暮色四起,窗外星星点点亮起路灯。楼下的花园几乎没什么人,几个秋千架空荡荡的闲着。只有一个七八岁左右的小女孩孤零零地一个人坐在秋千上,低着头,好像在哭,没有人陪她玩。

良久沉默,只听他沉沉叹道,“如此恩断义绝的话,不像是从湘裙嘴里说出的。”

我缓缓抬起头,望着曾经熟悉的深邃眼眸。几乎在看清我容颜的一刹那,那眸中利刃一样的光芒刺痛了我,仿佛是痛心,又仿佛是惊诧,我几乎可以听到自己脉搏的跳动。

恩断义绝么?我在心里默默说,你当年对我做的事情,才称得上恩断义绝四个字。

这样想着,不由我冷笑起来,不耐烦地看看表,“蓝总若是没什么事,我要先回去了,晚上还要——”

但是我一抬头正看见他的脸——他的眼睛距我如此之近,美丽深邃如同这广袤的夜。我的心莫名一软,似被什么激住,后面的话再说不出来。

他看着我,缓缓地,一字一句道:“有个故事,一直想告诉湘裙:传,盛唐时,得道智者高僧鸠摩罗什日间传道布法,夜间宿柳眠花,堂而皇之。圣僧如此,众僧随之。于是,鸠摩罗什排众而出,责问那些出家人何以不守清规?众僧答,与你一般啊。鸠摩罗什说,他不禁欲是因为他功德在身,他虽每夜宿妓,但他五蕴皆空。然后,他表演给众僧看,抓起一把针,吞下肚,在吞最后一把钢针的时候,鸠摩罗什突然想起他死去的妻子,这时,一根针扎进他的舌头,鸠摩罗什故作无意,将针吐出夹在手心,训斥众僧,我可以这样,但你们不可以。后来,鸠摩罗什再想起他的前妻,舌头总是刺痛的。有些事情,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鸠摩罗什圆寂那年,尸身被焚化,他的肉体灰飞烟灭,与凡人无异,留给他信徒的,竟是一截不能焚化的舌头,他的舌头,被当作舍利子保存。”

他低下头,黯然重复,“有些事情,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

面前这个男子,时而尖锐,时而温和,时而强悍,时而脆弱,时而孩子气。他捉摸不定,变幻万千,又带着种致命的美丽。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他很危险。直觉在暗暗提醒我。

可是我挪不动半步脚步。月华好像化作了水,缓缓从我面颊上淌过,心底一点点绵软,透出隐约的酸涩。

黯然间,忆起《法华经》的一段,“梵语波罗蜜,此云到彼岸,解义离生灭,著境生灭起,如水有波浪,即名为此岸,离境无生灭,如水常流通,即名为彼岸。”

佛曰,彼岸,便是因孽具消的极乐世界。众生普度,追追寻寻便是要去那彼岸。

可是兜兜转转几人能度?

寻寻想想又几人能悟?

即是能悟,那悟又可非是虚?

如此思来真令人做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