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枯荷听雨

世尊欲令此诸大众皆得坚固,以大悲心,复为众说:「汝等比丘,勿怀悲恼,若我住世一劫,会亦当灭。会而不离,终不可得。自利利他,法皆具足,若我久住,更无所益。应可度者,若天上人间,皆悉已度。其未度者,皆亦已作得度因缘。自今以後,我诸弟子,展转行之,则是如来法身,常在而不灭也。是故当知,世皆无常,会必有离,勿怀忧恼,世相如是。当勤精进,早求解脱;以智慧明,灭诸痴暗。」世实危脆、无坚牢者,我今得灭,如除恶病。此是应舍之身,罪恶之物,假名为身,没在老病生死大海,何有智者,得除灭之,如杀怨贼,而不欢喜。汝等比丘!常当一心,勤求出道。一切世间动不动法,皆是败坏不安之相。汝等且止,勿得复语,时将欲过,我欲灭度,是我最後之所教诲。

——《佛遗教经》

我乘飞机回福建——那曾经往返多次的路途,何时变得如此幽长?仿佛抵过我半生所行的路。

我睡了一觉又一觉,醒来只觉得累,怅然为什么还没飞到,甚至分不清梦里与清醒的差别。仿佛这旅程没有尽头。只有这些年的光阴,慢慢走远。

在梦里我与见安期重逢,他的微笑依然温软,带着梦寐已久的幸福与希望,和着无尽的雨水与泪水,我仰起脸来,分明还是含着泪光的笑意,投入他的怀中。一任雨水与泪水,打湿他的衣襟——曾经,那样紧,那样紧紧的,拥有过幸福。

然而突然惊醒,我痛苦地呆坐半晌,又沉沉睡去,这次看见了翩翩,她永远是十六七的模样——我们一生中最好的时光。

淡青的光彩在周遭弥漫,周围仿佛巨大的青玉盏中,偶尔飞扬的幻彩迷离,美到令人窒息——几乎超过了我可以承受的极美。大群的蝴蝶从我们身边掠过,挥舞着它们空灵的翅膀。而翩翩站在中间,便是蝴蝶仙子。

我问她:“翩翩,我们的生命,是否从始至终,都是一个错误?一个人的开头没有开好,以后也永远好不起来,是这样么?”

翩翩用温柔的眼神注视着我,但那温柔太无奈了,让人觉得近乎于淡漠,淡漠如海水。这眼神如此陌生,陌生到不像翩翩的容颜;这眼神又如此熟悉,熟悉到仿佛生命的烙印,早已预知我一生的前景,可惜从未对我说起——这是那佛寺里阿修罗的眼神。

她洞明、智慧、充满玄机又仿佛无欲无求。

她看到一切,了解一切,但她什么也不说。

最后一次醒来的时候我觉得极渴极渴,于是我站起来找空乘,想要一杯水。但是我头痛欲裂,走错了方向,我走的路径,看到的都是人们的背影——然后我看到了安期,安期,他没有死,他就在这里,和我同一乘飞机。

我的心弦应声而响,灵魂在暗夜中冉冉升起,欣喜和记忆错综纵横:舞会的初次相遇,多年后的重逢惊喜,相伴时的浅吟低唱……一切一切滚烫的流于心间,寂寞的游走。每一片记忆幻化成一朵蔓珠沙华——那妖娆绚丽的红花,穿透诅咒的黑雾,闪着一生最耀眼的光辉,在心间的伤口怒然绽放,于黑白中,妖艳的赤,笑靥起舞。

我几乎不管不顾地冲上去,拍了他的肩膀,突然哽咽起来,“安期——”

他似乎吃了一惊,缓缓转过了头——光华转瞬即逝,鲜花瞬间枯萎,弹指瞬间,世界转回颓败荒芜——这是一张和安期绝无相同的脸,虽然他绅士地问:“小姐,你不舒服么?要不要坐一下?我去喊空乘——”

我摇摇头拒绝了,快速逃离他的身边,记忆一片片碎裂,碎片渐渐转为丝缕,最后汇成一张灰色的网,牢牢困中我,使之根本无力挣扎。

漫无的忧伤从寂静的心底绵延而出,凉凉的,冰冰的,带着蓝色的忧郁,与缥缈的往事缠织,如此遥远却又近在咫尺,空前的失落和寂寞划破我的心房。

那个不可知的目光,似乎很冷,似乎很热,似乎很远,又似乎很近,然而这一切似乎又只是我的幻觉。

安期,他,终究,不能再回来了。

下了飞机转长途巴士——安期的出事地点非常偏僻,没有计程车愿意去。好容易等到了车,但是人非常多,我坐下来的时候,觉得疲惫至极,只好将头靠在窗帷上。而每当汽车咣当一声时,我的胸口就憋闷难忍。

这起伏不平的路像是一种刻意,每次辗过高低总有一种异样的失落。隔着那么远,就像千寻的绝壁,明知永远都不可能逾越,而彼岸亦只是一片暮霭苍茫,那是我自己虚幻梦想的海市蜃楼,此生永不可及。

再次抬头时,发现侧前方坐了一个白衬衣的清秀男子,他的侧面和安期有几分神似,连衣服和牌子和安期一模一样——我心中猛然一抽,就像心脏被人狠狠攥住一般,疼得那样难过。

但是有了第一次的教训,我没有再贸然上前,但是我一直希望是安期,哪怕是不可能中的最后一丝希望。

他甚至有安期的一贯翻书姿势,平静而温柔。我们隔了五米的距离,可是就好像隔了五个世界。

我想,从此我的世界就再也没有光明了,所有的美好都离开了我,即便时间会变成最仁慈的刽子手,一点点抹掉最深厚的感情,但是在时间到来以前我就已经死去,无法受这煎熬。

在那清净的茶舍里,其实上天给了我太好的时光,也是我一生中唯一值得珍惜的温暖——那些细节,足够我此后一生都反复温习咀嚼。

这个世界如此广大,茫茫无涯的空虚灰色,大块大块,人的海,没有任何可以抓住的东西,有时候连自己也不可靠,可是还有他。

还有他——安期,他独立在灰茫海天之中,在这个拥挤着千万人的荒野上,他是唯一的细节,唯一,可以追寻的线索。

这线索他给过我,以此,我相信我的灵魂不会无所依归。

安期他,曾经带我到达过天堂,虽然很短暂,但我是真真切切看到过了,天堂的模样。所以现在,我几乎没有办法待在这个满口谎言又冷漠荒凉的人间。

他遗弃了我,我失去了天堂,并直接落入地狱,不得超生——这也许上天所能给我的、最后的慈悲。

让我留在这里吧,从今后谁也不再怨尤,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

蔓珠沙华,是在极度痛苦的土壤中,用最落寞凄清的情,开出的花。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上一轮肥满的月亮从背后蓦然升起,我才知道,天已经晚了。但这晚的月亮十分诡异:它无声无息,有如鬼魅;它低得离谱,亮如白昼;它的银光一点也不静谧,只像一把冷火——阴间的鬼火,青幽幽烧着人心。

三千丈银河也中了毒,呼啸着自天际倾泻下来。它有多灿烂,就有多黑暗。几乎如误入妖魅异域。那月亮无限涨大,让人疑心马上会破裂,激发夜空里一阵水银的暴雨。

下了车自有工作人员指引,海滩上有呜咽啜泣的人们,三三两两聚集在一处,在痴心等待家人的遗骨。

我站在一旁,默默审视这片东海——我在海边长大,对海的熟悉好似自己的家,但是这次,我突然感到恐惧——没有任何一个地方比这五百里方圆的海更加可怕:只见厚沉沉的死蓝色,蓝到尽,像最耀眼的锦缎。却不让人觉得愉悦,只让人觉得窒息。

岸边的人并不少,和这海比起来,只觉得渺小,有茫茫的大风吹过,仿佛这天地沧桑,风是唯一活动着的东西。

我静静地大海对视,几乎目盲——这如此纯粹而广大的蓝啊。这蓝华丽、高傲而强悍,带着一种不容分说的气势直逼视野,上下八方,占据全部的空间。如同一个君王般冷冷宣告着对于这个区域绝对的权力,就像死亡一样绝对。

在这样的海域,除了死亡你什么也想不到。如此漂亮的蓝海是由死亡在统治。

仿佛有遥远的来自地狱里的歌声,那虚渺的叹息,让人从头到脚都冒出冷汗来。我睁开眼,却见一个人正在旁边静默。我吓了一跳,但转瞬就镇定下来。那个人穿着制服,是协助救难的工作人员,似乎很艰难地措辞,“请问,是戚安期先生的直接亲属么?”

我点点头,等待他的下文。

“目前为止,只有三个人,我们没有打捞到遗骸——戚先生是其中之一……”顿了顿他又说,“希望节哀顺变……”

我继续点头,力图镇定的样子,并仰起头,把涌到眼眶的泪水生生吞回去——有时候一个人,再没有任何可以损失的东西,反而会变得分外的坦然。

星群满天密撒,又低又明亮,像玻璃做的一般。细看,原来不都是银白的,每一颗星都带有自己的颜色,或暗红,或揉蓝,或灰绿……极薄极淡,一层迷离光晕。需要长时间安静地注视,才能够分辨出来。

有个佛教故事说,前世将你埋葬的人便是你今世的一生伴侣,你将用一生一世来报答前世的埋葬之恩。

那么,前生埋葬我的人又是谁呢?我在向谁报恩?或者是,恩将仇报?

没有安期的遗骸——这几个字徘徊于脑际,反复往回、逡巡彳亍,但是,我到底没有明白——难道安期一早已了透这一切,不用任何人的埋葬?所以到了下一世,更不要再次煎熬于爱恨之间?

但是安期,你怎能如此残忍——即使是恨也好,只求你一定记得我,那么于万千年之后,走过时间无涯的荒野,你定会于万千人之中找到我,安期!

海水激起更高的浪头,哗哗地在礁岩上碎裂。云生浪涌,四面相和,似一个母亲,倾听着儿女痛切的哭泣。月亮隐去了,天色似乎更加暗沉,铅灰云朵层层流动,远处一只鸥鸟滑翔而过,划出倾斜的弧线,迅速没入云层,留下一两声短促的嘹呖。

海天之间吹过的风声,是永远无法被听到的倾诉。许多情节,当那些缱绻、哭泣、辗转、拥抱与背离,都只发生在心里。谁知道,在大海深处,在天空尽头,每天各自涌动着多少风云暗流?多少的激烈亘古无声?

滚滚红尘厮杀而过,而遥相对望,依然只有这一副相同的蔚蓝寂静的容颜。仿佛,也就没有别的了。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从来不曾。没有再比蓝色更寂寞的颜色。没有了。

我迎着海风,微微仰面,望着这寒冷的海与天。阴霾四合。

这么冷,冷到我几乎不能忍受——我下意识地手伸进了衣袋——这是什么?我几乎要苦笑出来,这样的悲怆和匆忙,我竟然还带了这个出来。

我缓缓把它举在眼前,轻轻晃动,这个跟了一世的、送不出去的玻璃球,总可以在任何季节飘出我少年的、心底的、陌生的雪花。我紧紧攥着它,几乎能攥出水来——很多年以前,我第一次遇到它。嘈杂的街市、夕阳的公车、濒临倒闭的礼品店……大海送来的晚风。

过往是一条残忍的河流,每一道波光粼粼,泛起底下的碎石嶙峋。那些尖锐的往事,生冷而坚硬,可是总有温软的一刻,便如那日桑子明在漫天雨雾中忽然微笑,如天女散花扰乱我的生命。

而所有的记忆永不重现,没有人能够把时光倒流……这是一个阴谋,或只是一段玩笑——无论怎样,都没机会回首。

我一扬手,将玻璃球深深投入大海中——它跟了我一世,而我现在已经不再需要它的跟随,仿佛,爱情,或者,其他。

但掷出后我突然感觉心痛,仿佛掷出的是自己的心。我急忙去追,鞋子被我抛在一边,海水很快淹没了小腿、大腿、腰,慢慢涌到胸部,我整个人,向着死亡黑暗而甜蜜的怀抱滑去。

然而我抓不到它,那几十年的过往,如这深沉的大海,隔绝在我们之间。茫茫,我独自在海中央,追逐着它。我知道到不了彼岸。生命只是个玩笑,救赎只是不可能的虚假安慰,原来,所有的诺言,包括自己对自己许下的,终究也不过是一骗局。

海风在我面颊来去,温柔往复,似一只手爱怜地撩拨,永不厌倦。风里缠绵着海潮的声音,在耳边,柔柔细诉。这感觉如此安静美好,心中没有任何的恐惧,只是觉得安宁。

海水淹没到了下巴,那带着水气的风,像一群依恋着人的白鸽,拍翅环绕在周身。天地之间,深深的宁静永恒,犹如回到襁褓,在母亲的臂弯里甜甜睡去。其实我从来不应该背弃大海。以往一而再、再而三的逃离,都是错误。

我看着蔓珠沙华的开放,花不见叶,叶不见花,这朝生暮死的美,人生百年,能看三万六千场。这么美的花,这么美的地方,如果他在我身边就好了。诗里说,愿做鸳鸯不羡仙。

大海越来越深,淹没头顶,仿佛一口深潭,蕴藏着万仞黑暗,一个失足,尸骨无存。但是我凄惶的心竟然定宁下来——对于我,再没有比这更为安全的所在……

然而额角剧烈的疼痛像刺目的光,将我自甜蜜深渊拉回人世。我轻轻按在痛楚的地方,却听见熟悉的声音,他说:“别动!湘裙,你受了伤,昏睡了三天,湘裙……”

“安期——”我张了张口,却没发出任何声音,刹那间我只觉自己前所未有地虚弱无力。

“安期。”我在心里叫。

他却不在那里。

眼前的十丈红尘,渐渐模糊为无数的流星,每一颗都在眼中划过迷离的弧迹,终于凝成淡薄的水气,风雨冷漠,瞬间已经吹得尽了。

没有安期,眼前的人是谁?

我睁大眼睛,对方的容颜渐渐清晰,仿佛有盏小小的灯,隔着无数重风雨之夜,终于照在了人脸上。苍白消瘦的脸庞上,眸子亮得惊人,眸光如凝着冰凌,似乎可以直直的刺进人心底去——那是蓝剑。

为什么会是他?为什么是他而不是安期?为什么当年他一出现,便是一切?呵,命运这样叵测——为什么偏偏是他?

中间似有某种神秘,其实可能并没有。不过是偶然。那么换另一个,行不行呢?假如甲从来不曾出现过,会不会就把乙当成甲,然后一样安心地活完一世?

我又闭上双眼。我并不明白。

“是你——”我依然发不出声音,仿佛摆渡的人,无法渡自己到暗夜的彼端。

他点点头,读懂了我的唇形,“是我。”并轻轻托起我的头,喂了一匙橘子水给我。

我艰难地咽下去,又艰难地推开他的手,勉强说出一句,“只有你么?”

“你姐姐也到了。”他顿一下,解释道,“我和她换着照看你,没想到你此时醒来——我这就去叫她。”

“拜托,拜托你一件事——”短短几个字,我已说得气喘吁吁。

“什么?”他身形立住,关切地靠近我,“别说一件事,一百件事、一万件事,你此时说出来,我立即去做。”

听他这么说,我原本的话哽在喉头,在正午的阳光下,蓝剑的额角光洁睿智,一如很多年前那个夏季——那时他也这样看我,于是我便看见了他奇异的眼眸。对于一个人的好感,经常会因为一个奇怪的原因而莫名其妙地产生,当我看见蓝剑的眼睛,我便发现我已经无法自拔。

有些人仿佛天生就有吸引别人的魔力,让人不由自主想接近他,蓝剑毫无疑问是这样的人。只是那时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在我的一生中,我最痛恨的一个人,竟会也是他。

沉默了半晌,我终于将被子拉下了一些,看住他,到底狠下心,道:“我希望——我们……此生再不相见。”

我们互相看着,哪怕是一瞬间的了解,也没有。他和我近在咫尺,倒像是远在天边,永远无法抵达的异域。原来当没有爱的时候,人远,天涯近。或许即使爱着,两个人依然是永不可能彻底明白彼此的……

谁知道。反正我没有机会知道了。

他一下子呆住了,仿佛被自己最亲密的人突然一刀,脸上是不可置信的表情,甚至连笑容没来得及隐去,嘴唇不停地翕动,甚至出现了“小剑”的唇型。

我背过身去,不去看他。

他在我身后,很久,才慢慢说:“湘裙,原来我让你这么痛苦么?”

我不回答。我想起第一次的相逢——他站在树下,雨落如花,花烁如星,仿佛正是好梦停憩的驿站。

他轻轻地笑了,笑声仿佛孤独的枭,“从没想到过,在你心中,我只是个磨难罢了——漫长的磨难。原来你,始终不曾原谅我。”

我依然不做声,痛苦、欢乐、原谅、怨恨,有什么关系呢?不都随着时间,一下子就腐烂了。

一下子,就烂得不可收拾。谁能做的了自己的主呢?

于痛楚之中,我听到了神的纶音:“好,我答应你,此生再不相见——如果你是如此怨恨我的话。”说得如此决绝而干脆,却让我有片刻的怔忡。

我回转身,看定他,艰难而清晰地说:“不,你错了。我谁人也不怨,要怨,也是生命本身——环环相扣一路把我推入这无间地狱。遇到你的时候,也是我自己要执意跟随,只是一路走来,我们都看不到前头等待着的结局。也许一切只不过是阴差阳错,可这阴阳的夹缝里,却悬吊着我永生的苦刑——我会永远折磨和惩罚自己,直至天荒地老……”

他点了点头,似是听懂了,眼里有雾气缓缓升腾,然而唇边忽然浮现出一缕微笑。

诀别的笑容,最是恬淡无邪——睥睨一切的他,竟也有这般笑颜?我怔住。

他终于走了。

我与他的纠缠情怨交错、纷繁复杂,此时却忽然想起他那一笑,恬淡无邪的一笑。人生啊,多少峥嵘岁月,总是起于平淡,归于寂寞,最真的也只不过这一笑。

刹那失神,却也不觉得有怎样的苦痛。过了许久,才缓缓地躺下。泪水亦是很久之后才流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