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三合一 全部想起

是夜, 沈府客房。

嘉禾点燃岑雪卉送来的安神香,躺上卧榻闭眼。

近来夜梦频频,记忆出现得越来越多。

这些记忆并不连贯, 像一粒粒散珠, 差根绳子才能串联在一起。

安神香的效力渐渐发散, 嘉禾渐渐沉入梦乡。

新的记忆再次袭来……

她在梦中缓缓睁眼,视线由模糊到清晰。

眼前是一片火海,身上传来火灼的痛感,嗓子被烟呛得嘶哑,每呼吸一次胸口都仿佛要撕裂了一般。

宫殿楼宇在大火中坍塌,凄厉的惨叫声、哭喊声不绝于耳。

绝望、恐惧萦绕在心头。

小腹隐隐传来刺痛, 她拼命护住尚平坦的肚子。

烈烈火光中, 她看见有个人影正朝她靠近, 浓烟滚滚看不太清那人的脸,只头上那顶银色莲花小冠,让她心头一跳。

她伸着手想要抓住他, 却怎么也抓不住。

……

嘉禾猛地从睡梦中惊醒,一摸脸上满是泪水,她告诉自己只是梦别多想, 可不知怎地眼里的泪水却止不住。

怔愣地抱着膝盖坐在床角直到天亮。

大火中朝她走来的那个人是沈云亭吗?为什么她怎么够也够不到他?

窗外天光照入, 嘉禾回神,收拾好心绪起床。

这些天在沈府,嘉禾闲着无事便帮着岑雪卉晒晒药材, 逗逗大郎和小妹。

岑雪卉见嘉禾熟练地将药材分门别类摆放晾晒,微惊:“这些药材你都认识?”

“小时候随父亲行军在外,后来同夫君在边关待了三年,那地方什么都缺, 有什么磕着碰着小病小痛的,药材不够便只能自己上山采。”嘉禾解释道,“故而对这些伤药略通一二。”

岑雪卉笑道:“你在思谦身边把事事都做妥帖了,若是有一日思谦怕是会不行。”

提起沈云亭,嘉禾心口一滞,像有什么东西堵着一般。

小妹哒哒地跑到嘉禾脚边,咿咿呀呀地要抱抱。嘉禾心里软成一片,脸上重新挂起笑容,伸手把小妹抱在怀里。

小妹小手扒着嘉禾的脖子,乖乖地呆在嘉禾怀里,没一会儿便呼呼地睡熟了。

岑雪卉吩咐奶娘将睡熟的小妹抱去了房里。

嘉禾看着被奶娘抱走的小妹远去的小妹,眼皮慢慢耷拉了下来,在梦里她和沈云亭似乎也有个孩子。

不知他是男孩还是女孩,长得像她还是像沈云亭。

正出神,门房崔叔匆匆赶了过来。

岑雪卉看向崔叔:“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崔叔躬身回道:“东宫的江良娣派人给二夫人送来了帖子,邀您去宫中一同赏花。”

嘉禾微愣,东宫的江良娣?

哦,是银朱。

前不久三皇子李炽入主东宫,银朱做了李炽的良娣。

银朱邀请她入宫赏花?

定然没安好心思。

嘉禾皱了皱眉,回绝道:“劳烦崔叔回了那人,就说我身子不适,不便前往,还望江良娣海涵。”

崔叔将手上的木盒递给嘉禾,道:“回二夫人,这是那人让我交给您的。说是您看了这东西,便愿意进宫了。”

嘉禾接过木盒,犹豫了片刻,打开盒子。

盒子里躺着一块串着红缨绳的翡翠玉佩。

在看到玉的那一瞬间,嘉禾心骤然一抽,眼睛顷刻沁出泪水。

是阿兄平日最喜欢的翠玉,他从不离身。

嘉禾红着眼眶颤着声问:“她怎么会有这个?”

崔叔摇摇头,表示对方没说,自己也不知道。

岑雪卉朝崔叔挥了挥手,示意他先下去。

崔叔走后,岑雪卉轻轻拍了拍嘉禾的背,低声劝道:“我虽不知这玉佩对你而言是何意义,但思谦临走前交代了,让你好好呆在沈府,哪也别去。无论有什么事,你暂且先忍上一段时日,待思谦回来之后,再做处置,你看如何?”

嘉禾捏紧了翡翠玉佩,闭上眼眼睫乱颤,她深吸一口气,好一会儿抿着唇朝岑雪卉笑笑,应道:“好。”

岑雪卉松了口气。

嘉禾道:“外边风大,我有些头晕,先回房了。”

只要她不出府,怎样都行。岑雪卉应了声“好”,便由着她去了。

嘉禾敛起眸子藏起脸上的情绪,转身回了房。

回到房里,嘉禾借口要好好休息,将一直跟在她身侧的沈府婢女都支去了门外。

房里一室寂静,嘉禾紧紧捏着玉佩,手微微颤着,闭上眼心绪如浪涛般不停翻滚——

阿兄,你在哪里?

我一定会找到你。

下一瞬,嘉禾睁开眼,奔至窗前从窗口翻了出去。她以树枝做遮掩,避开众人耳目,溜进了院子。

有次与大郎玩捉迷藏,意外发现在院子角落被枯树丛遮着的地方有一个狗洞,她身形娇小,恰好能从狗洞里钻出去。

嘉禾偷溜出沈府,朝皇城方向奔去。

她快步踏上青石台阶,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裙摆翻飞,皇城两侧红墙在她眼前略过。

阿兄的翠玉被她紧紧握在心口。

东宫的金瓦琉璃渐渐映入她眼帘。身着绣金朱色长裙的艳丽美人站在宫门前的高石阶上,自上而下望着她,笑了起来。

银朱簪着同她相似的插梳,笑脸灿然笑声得意,以俯视的姿态看着嘉禾。

“程嘉禾,你好好抬眼看看,这里的雕栏玉砌、金碧辉煌,侍人成群、金碗银筷。”

嘉禾边朝她走近,边反问她:“看见又如何?”

银朱得意地盯着嘉禾,一字一句道:“你一辈子都得不到。”

嘉禾抬头望着银朱妍丽中带着些许憔悴的脸庞,未作声响。

银朱不满指着她道:“大胆,谁让你抬头看我的?你一个贱民,有什么资格抬头看太子良娣?”

嘉禾垂眸不看她。

银朱却来了劲,似疯魔了一般,艳红的唇不停张合念叨着:“现下只是太子良娣,待以后我便是贵妃,再以后我就是皇后,会是世上最尊贵的女子。”

她的眼角略略猩红,似用尽全力一般,声嘶力竭朝嘉禾喊道:“你永远也比不上我,永远也不能抬头仰视我。”

嘉禾面色平静,缓缓走到她身侧,淡声问了句:“然后呢?”

银朱神色一滞,双眼无神,

“这样子,你开心吗?”嘉禾问她。

“我当然……”银朱顿住,好半天嗓子里没有发出一个字来。

“从小到大无论哪方面你都最好的。”嘉禾看着她认真道,“出身、容貌、学识还有你的心。”

“小的时候,私学门前有条水渠,暴雨天地上打滑,我不慎摔了进去。水渠虽不深,但那时我们尚且年幼,个子矮力气小,掉进去便是一条命。”

“那日私学下学早,所有人都走了,只余下我和你两个人留下来抄书。”

“抄完书刚出私学门口,我掉进了水渠里。暴雨之下,水流涨满,你个子没比我高多少,力气也没比我大多少,使劲拽着我的手不放,你告诉我说,别怕你在,你一定不会输给该死的暴雨和水渠,一定会把我救上来的。”

“整整半个时辰,你写字画画的那双手被泥沙冲得发红出血了,你都没有放开我的手,直到你我府上的家丁在水渠那找到了我和你,将我俩都拉了上来。”

“这辈子只有两个人跟我说过别怕。一个是你,还有一个是我夫君。”

“银朱。”嘉禾道,“我没法原谅你做的事,也没法忘记你的好。”

银朱别过脸惨笑,面色溃败:“谁要你记得?早知道那个时候就该放手,让你死了算了。”

嘉禾抬头望向东宫屋檐上的金色瓦片:“你想让我看看你现在过得有多好?”

“我看见了,可我只觉得你……”嘉禾顿了顿,“好可怜。”

银朱通红的眼睛睁大,眼泪蓦地从眼眶滴落,怔了许久,扬起下巴,要强道:“谁可怜?”

“你才可怜。”她指着嘉禾手里的翡翠玉佩,不停地重复,“你才可怜,你才可怜……”

“你知道我是从哪找来的吗?”银朱直直瞪着嘉禾,“是从一具化成白骨的男尸身上找来的。”

“那具男尸就是平日最疼你的阿兄。”

“你的阿兄早死了,早在七年前就死了。”

此言一出,“轰”地一声,嘉禾脑中似有什么东西炸开,耳畔嗡嗡作响,怔在了原地。

“程嘉禾,你真可怜。”银朱惨笑一声,“家破人亡。”

正午春日艳阳高照,凉风划过耳畔,大殿忽地一片寂静,静到风吹树枝的沙沙声都格外刺耳。

寂静中,一声声钟响穿过重重宫殿,落尽银朱耳中。

一瞬间,她艳红的唇间皓齿微露,眉梢上扬,大笑了开来。

是丧钟响了,延庆帝驾崩了。

有人欢喜有人忧。

银朱应当是欢喜的,她笑着对嘉禾道:“你听到了没有?那个人死了,我就要当贵妃了,不,以后我会是这中宫的皇后。”

银朱是笑着的,明明她赢了,可眼睛里的泪水却似断线的珠串一般滴滴答答落下,那双眼睛里是从未有过的悲戚。

她仰着头,逼自己笑,应该是欢欣的时刻不是吗?

程嘉禾惨成那样,应该高兴不是吗?

大殿里回荡着她惨烈的笑声,似喜似悲。

喜的是她将成帝王妻,永远都能昂着头骄傲地活下去。悲的是从今往后,她再也出不了这方金丝筑成的牢笼了。

帝王驾崩之日,丧钟当鸣百下。

丧钟浑厚的响声尚未停歇,殿外却传来宫娥黄门慌乱惨呼之声。

嘉禾回神,望向窗外,窗外浓烟四起。周遭宫人的哭嚎声惨烈响起。

“不好了,叛军杀进来了!”

“是太子,不,是先太子,先太子还活着。他带兵杀进来了!”

“太子已经被、被先太子诛杀了。”

“东宫被叛军围堵了,跑不出去了。”

银朱的脸上血色褪尽,望向窗外火光,一瞬从极喜到极悲。

叛军挥刀砍杀之声由远及近,窗外天际红了一片,血光和烈火吞噬了整座宫殿。

生死一线间,嘉禾顾不得其他,抓起银朱的手,使劲扯着往殿门口跑。

“快走。”

东宫殿门口扑面而来灼烫的热风,伴着阵阵火烧皮肉的焦臭味。

嘉禾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拉着银朱,跌跌撞撞跑到殿门口,身后之人却不动了,任嘉禾怎么扯都扯不动。

“你走吧。”银朱甩开嘉禾的手,“我不走了。”

隔壁殿宫人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中,嘉禾不管不顾地推着她走。

“不走会死的,不被烧死也会死在叛军利刃之下。”

银朱眸色平静:“出去了又能怎样?废帝遗孀任人践踏,一辈子听着别人的嘲笑声。死在这倒好了,前朝东宫的江良娣,这个名头不会太给我爹爹丢脸。”

外头的火势越来越大,眼看着叛军就快要杀进来。

烈烈火光将银朱娇艳的脸染得通红,分不清她脸上的是泪还是汗。

只在下一瞬,她用尽全力将嘉禾推出殿门外,“砰”地使劲关上殿门。

殿门轰然在嘉禾眼前阖上缝隙,她站起身冲上前去不停地拍打殿门,叫着银朱的名字。

却听银朱隔着厚重殿门,半点不带平日闺秀矜持,大声骂道:“滚,你给我滚,滚远点,滚进御花园东边的水渠里,淹死你!”

御花园东边的水渠,通往宫外。

深重的殿门后传来银朱最后一声骂:“你要是记得我一点好,就快……快滚……”

殿门后传来利刃穿透皮肉的声音,嘉禾眼眶里的泪水无声地流了下来。她直起身,头也不回地朝御花园跑。

天上带着火的箭矢“嗖嗖”飞下,绯红宫墙瓦败墙裂,这座屹立百年不倒的皇城,顷刻间变成了人间炼狱。

带着火星子的风划过嘉禾被烟熏黑的脸,她的哭声后知后觉地从她嗓眼溢出。拼命地跑,拼命地哭。

阿兄的红缨枪,爹爹在战场上不服输的呐喊,阿娘慈爱的笑和银朱骄傲的脸交替出现嘉禾在眼前。

她哭着不停往前跑,喉咙已经干刺得发不出声来,脚上的鞋履早就跑丢了,穿进通往御花园的长廊。

身侧是熊熊烈火,她赤着脚起了泡,御花园离她越来越近。叛军还没有进到御花园来。

她想她要出去,还有人让她等他,他还没回来,她不能停下脚步。

前面是出去的希望……

“轰”地一声,廊下的梁柱撑不住大火的灼烧倒了下来,砖瓦开始坍塌掉落。

嘉禾躲避不及,脑袋被从上而下的砖瓦击中。刹时眼前一黑,直直倒在了废墟堆里。

嘉禾闭上眼,过去曾经梦到过的所有记忆伴随汹涌情绪顷刻间汇聚成团在她脑中炸裂开来。

她沉入了遥远的记忆中。

后脑的钝痛感逐渐消散,嘉禾缓缓睁开眼。周遭静得出奇,风雪拍打着纸窗,喜烛忽闪摇晃。

她穿着一身大红喜服,长了冻疮的手藏在红袖之下,眼睛透过绣金边红纱喜帕朝门望去,无神的眼睛里藏着一点点微弱的光。

父亲获罪,侯府被封,欠下巨债,被逼嫁给了从前最心爱的人。

今日是她大婚的日子,她从未想过自己大婚的日子会这样冷清寂寥。她从前以为那个人会骑着马,踢开她的花轿门,风风光光把她迎过门当他的夫人。

可惜没有。

她想至少他会回来揭开她的红盖头。

喜烛燃尽,她坐在喜床上,从天黑等到天明,那个人也没来。天亮了,她再也撑不住了,沉沉闭上了眼。

再醒来已是第二日黄昏,烧已经退了,屋外开始融雪,嘉禾身上盖了被子可还是很冷,屋里炭盆里的炭快要燃尽,可她不敢唤人进来换。

她怕下人们笑话她。没有哪个新娘成婚是没有喜宴的,也没有哪个新娘洞房花烛新郎连影子也没露的。

连着好几日,同在一个屋檐下,却见不到他的人影,半芹总说:“大人在忙,怕是暂时无暇顾及夫人,夫人且安心养病。”

嘉禾不懂为什么他说厌烦她还要替她还债娶她为妻。他说是为了自己的声誉,可娶一个罪臣之女名声难道就能好听?

他娶了她,却又冷着她,那她到底算什么?

是夜,她独自躺在床榻上,两眼望着纸窗,每当有人影经过,她的心便悄然提起。

可每个人影都不是他。

烧虽退了,可病根未断,夜里天凉,稍稍有些风便忍不住要咳嗽。

忽听见门外有动静,她想是半芹来了,却没想是沈云亭回来了。

他瞧见她了,却一句话也不跟她讲。其实嘉禾早已习惯了他的冷漠,可心里还是一阵一阵地抽疼。

成亲后第一回 相见,他总该唤她一声“夫人”才对,可他没有,连一句话也没想对她说的。

解下衣冠,躺在她身侧。

与他躺在同一张卧榻之上,彼此之间却像隔了山海。

嘉禾不再多想,闭上眼睡觉,却止不住一声一声的咳嗽。

身侧之人不耐地翻了个身,嘉禾捂着嘴躲进被子里闷咳。

“程姑娘,你很吵。”

这是他这些天来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嘉禾想,她也不想吵的。

“劳烦你记得吃药。”他又道,客气又疏离。

他找大夫给她开的那些药,她都喝了,可风寒还是迟迟不肯好,也不知为什么。

她也没有那么讨嫌,嘉禾想了想,起身穿上衣服,搬去了客房睡。这样他便不会觉得吵和厌烦了吧。

他没拦着她,自此嘉禾便搬到了西苑客房。白日替爹爹抄些往生经,绣些帕子换钱,夜里早早入睡。

没有沈云亭的日子,倒也过得清闲,这样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过一辈子也没什么不好。

可三天后的一天早晨,沈云亭竟来了西苑找她。

“立刻换件衣服,随我同去江太傅寿宴。”

嘉禾低头看了眼身上穿了两日的素色长裙抿了抿唇。

她哪有别的衣服,唯一的那件也被唐露芝在大街上踩烂了,这件还是半芹替她寻来的。她本想等做些活计攒够钱再替自己重新置办的,只不过现下尚未来得及办。

沈云亭朝她皱了皱眉,拽着她去了成衣铺、绣坊和首饰铺子。置办了整整三箱子衣服首饰。

前头刚废了六千两替她还债,现下又置办了近千两的衣服首饰,他旧时寒微,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积蓄怕是都用在了她上面。

嘉禾都记在心里,她换了身新衣裙随沈云亭去了江太傅府上赴宴。

莹白的雪地上散着喜炮燃尽后的红色碎屑,银朱站在门前迎客,见沈云亭来了忙迎了上来。

沈云亭对谁都是一副冷淡的模样,对银朱亦然。

嘉禾想了很多年也没想明白当初沈云亭为什么会向银朱求娶。

大约喜欢是没有道理的,就像他不喜欢她一样,没有理由就是不喜欢。

入了府,沈云亭随银朱去见了江太傅,她则被婢女引至女宾席上。

女宾席上坐着唐露芝,还有她的五堂妹程令芝,另还有一些从前饮宴常见到的熟面孔。

女宾席上空了一个席位,是原本留给长公主大儿媳岑雪卉的,她方才不慎在前厅跌了一跤,摔伤了腿便回去了。

席面上不时有人朝她看来,身后窃窃私语声不断。

嘉禾多少听到一些,说她是罪臣之女,怎么有资格来参加当世大儒的寿宴云云。

好一会儿,银朱才姗姗来迟。

唐露芝调笑着埋怨她:“你怎地这会子才来?让人好等!”

银朱脸上挂着歉意:“对不住让各位久等了,我实在是有事才耽误了。”

席间有人笑问:“是什么事那么重要,还能让你把大家伙给落下了?”

银朱微微一笑:“我在东街开了间诗社,还差一块像样的匾额,正想个字好的人替我题字。”

“还有谁能比你写的字更好?”

银朱眸光转向嘉禾,轻笑:“那自然是有的。你说对吧?沈夫人。”

席间众人的目光随银朱的话向嘉禾瞟来。

嘉禾一愣,比银朱写字更好看的人是……

只听银朱道:“我猜思谦肯定没告诉你,他刚为我开的诗社题了字。虽说思谦一字难求,不过想来夫人应该不会介意的。毕竟夫人是思谦的枕边人,不过是几个字,夫人自然是要多少有多少。”

话音刚落,周围嘲笑声四起。

“咦,程嘉禾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能不难看么?可从没听说沈相给她提过半个字。”

“倒贴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如愿嫁了,还没抓住沈相的心吗?”

“她成亲了?怎么连喜帖也不发一张。”

“从来没见过有谁成亲连喜宴都不办的。”

“说什么不喜铺张、一切从简,我看是人家压根没把她放在眼里,不想让人知道娶了她罢了,哈哈哈哈。”

……

程令芝站出来“帮”她说话:“你们别说了,三姐姐已经够苦了,她不是故意不发喜帖的,只是……”

只是沈云亭从来没把她视作该珍重一生的妻子罢了。

七年都捂不热他冰冷的心,成亲短短十日又怎么可能?沈云亭心里认定的事,谁也没法动摇。哪怕再过十年、二十年也未必能让他动心。

嘉禾默默离开了女宾席,躲在院子里的梅花树下,直到寿宴散席,她做好了决定——

与沈云亭和离。

她准备了一夜,备好了和离书和说辞,敲开了沈云亭书房的门。

他埋首书案,知她进来,连头也未抬,用惯常冷漠的语调问了句:“你来了,有何事?”

嘉禾呼了口气,将准备好的和离书递了上去,抿了抿唇试着用疏离平常的语气同他道:

“大人,我想同您和离。”

她这辈子第一次当着他的面称呼他为“大人”,如同他称呼她为“程姑娘”一样陌生。

沈云亭捏着她给的和离书,冷寂的脸上浮现出惊愕和愠怒。

嘉禾抬手捂住自己的心口,缓缓道:“我知大人并不怎么喜欢我,却逼不得已娶了我,大人从未把我当成是您的妻子,从今往后大人也不必为难了。”

“这封和离书上写明了,我是心甘情愿要与大人和离的,大人没有忘恩负义、落井下石。我在上面画押了,所说之话句句属实,绝无半句虚言。大人不必担心落人口实,在史册上留下不必要的污点。”

“我祝大人和离后能求得所爱,一切安好。”

“还有,大人替我置办的衣物首饰,尚未用过的,我都退还了给了店家,这些是退还之后还回来的钱。”嘉禾将银锭子交还给沈云亭。

“除此之外,大人还替我还了爹爹欠下的六千两债。”嘉禾诚恳道,“这笔钱暂时我还没有,不过我会想办法还给大人的。”

她把所有的话都讲明白后,书房忽陷入了沉寂。

过了好一会儿,沈云亭隐怒的双眼锁着她,沉声问了她一句:“怎么还?”

嘉禾垂眸想了想,正要回话,唇猛地被他堵上,他忽然似疾风骤雨一般侵袭着她,仿佛要将她整个人吞吃入腹。

他将她整个人摁到书案上,凶巴巴地在她耳边道:“这么还,懂了吗?”

“和离书?”他褪去了平日的淡然,冷冽的眉眼被欲气所侵染,他撞着嘉禾,“谁准你给的?”

“我……”嘉禾闭着眼,紧咬着下唇瓣,“我不要你了,沈云亭。”

“沈云亭,我不要你了。”

沈云亭似没听见这话一般,故意避开她的话,只反问她:“你说我从未将你当做是我的妻子?那你告诉我现下我们在做什么?”

他道:“只有夫妻能做这些,我只对你这样。”

“你觉得我没把你当妻子?”他笑,“好,那便如你所愿,从今往后一得空我们便这样,请你清楚明白地记得——你是我妻子。”

嘉禾眼角挂着一丝泪痕,不去看他。

“你自找的。”他道。

……

一整夜未合眼,次日一早,沈云亭穿戴好衣冠,收起昨夜疯样,恢复了往日疏冷。

“是你先招惹我的,程嘉禾。”沈云亭看向虚弱躺在卧榻之侧的嘉禾,“我不会放过你。”

嘉禾双手紧抓着被子闭着眼。

“你搬回来。”他目光不容置喙,“或者我搬去西苑。”

放下这句话,他起身朝门走去。离开前不忘对嘉禾道:“避子汤,别忘了。”

嘉禾蓦地睁眼看向他,藏在锦被中的手伸向酸胀的小腹,轻轻按在上面。从前她也曾期盼过与他成婚后能生一个小小的他。

沈云亭站在门前睨了她一眼:“府里的避子汤,只避子不伤身。”

嘉禾不做言语,避子汤不伤身,却伤心。

“我不喜人多,也不喜热闹,府中只你我两人便够。”沈云亭盯着嘉禾苍白的脸庞,顿了片刻,“若是世上有给男子的绝嗣药,我不会让你饮避子汤。”

说罢甩门离去,过后不久,半芹奉命送来了避子汤。

如果孩子来到这个世上不是被爹娘期待祝福的,那便不要了吧。

嘉禾端起避子汤,仰头一气饮了下去。他的孩子她不想再要了。

自那日疯狂过后,沈云亭便搬到了西苑。起初那几日,他真的如同那日他在书房说的那般,一得空便不放过她。某些时候嘉禾好像也的确能沉溺在极致的愉悦中忘掉不快的过往。

只不过没过多久,他又恢复了从前冷漠,每日早出晚归,回来了也整日锁在书房不见人。

深夜西苑,嘉禾看了眼空荡荡的卧榻之侧,将今日攒下的银钱存放好。

京兆府说继母王氏卷走的那笔财物已经有了消息。若是能寻回六千两,往后她便不欠沈云亭的了。

冬日已进入尾声,她的咳疾时好时坏。京兆府来消息说寻回了一些继母王氏典当的赃物,请她前去认领。

她坐着丞相府的马车前往京兆府。连着几日,沈云亭都未归家。她问半芹:“大人今晚还回来吗?”

半芹为难地摇摇头,眼睛不敢朝她看:“怕是回来得会有些晚,夫人身子不适,还是管自个儿早些休息,莫要再熬夜等大人了。”

嘉禾一愣,原来连半芹都知道,她夜里睡得不踏实。

马车驶在东街,经过银朱的诗社。嘉禾望见沈云亭为银朱题字,心中涩涩。

寿宴上银朱对她说的那番话句句扎心。

沈云亭从未替她题过字,她求了他好多年,想他替她画张小像,可他不肯。

诗社中人似正谈论着银朱写在朱色小笺上的诗。偶然间嘉禾在那阵阵欢谈声中听见了自己和沈云亭的名字。

嘉禾走进诗社,将那群人口中话听了个明白。

“这程嘉禾还真能忍,都这样了还不和离。”

“亲爹获罪,侯府都倒了,她能不扒着沈相吗?”

“你说这同在东街,日日看着自己夫君给旧情人题字的匾额是个什么滋味。”

“这也就算了,如今还……”

如今还什么?

一阵风起,嘉禾脚边吹来一张小笺,小笺上是银朱隽秀的字迹,上面写的是一首长诗——《云间梦》。

这首长诗讲的是,穷书生爱上官家千金,官家千金虽心中也有他,却碍于种种原因没能与穷书生得成眷属,后来穷书生飞黄腾达,却与‘别人’定下了婚约,两人终究有缘无分。

这首诗后边还新加了两个句子,若不仔细看还以为只是寻常写景的句子。

实则却以景衬情,极其隐晦地暗示了穷书生对这首诗中的‘别人’无甚感情,但这个‘别人’却任对其纠缠不休,官家千金一直苦恼于这个‘别人’搅在其中。

这首诗怕是早已传遍大街小巷,所有人都知道她是那首诗中的‘别人’。

嘉禾看着小笺,心口发闷,眼里出来的小水滴掉在小笺上面,只觉得无力、绝望。

她回到府里躺在西苑卧榻上静静地抱着沈云亭睡过的软枕,孤独地抱了一整夜。

第二日天一亮,她便开始收拾行李,准备离开京城。

曾经赶赴千里也要去边关寻他,同他在一起,现下只想离开到一个没有他的地方。

她的行李不多,只有一只很小的包袱。她把从京兆府找回来的三百两银子放在了沈云亭枕边,自己留了二十两盘缠。

夜色渐深,丞相府守备松懈了下来。沈云亭已好几日未归,今夜他也一定不会回来。

嘉禾趁着夜色,背着包袱,丞相府院子后头的小门逃了出去。

她回首望了一眼丞相府大宅,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寂静宽阔的大街上,巡逻宵禁的官差刚刚经过。

嘉禾独自一人走在大街上,望着宽阔夜空。

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从今往后也没有……夫婿。天大地大,她不知该往哪去。

嘉禾低着头漫无目的地往前走,没走多久迎面撞上一堵人墙。

熟悉的熏香味混着浓重的酒味,嘉禾骤然攥紧手里的包袱,心猛烈地跳着,缓缓抬起头。

沈云亭正站在她前方,他刚从左侧的酒馆里出来,整个人就像从酒缸里泡过似的,两侧的发滴着酒水,神态微醺,眼睛沉静地盯着她看。

嘉禾怎么也没想到,她偷跑着离开,会以这种方式被沈云亭撞见。

她低头背着包袱大喇喇地站在他跟前。

他盯了她很久很久,眼帘微垂,看不清他眼中复杂神色。

过了好一会儿,他上前一步抱住她,头靠在她肩膀上,笑了声:“你是来接我回去的,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