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穆君桐没有发现秦玦脸色的变化,还在自顾自地惊喜着:“这也太巧了,这小孩的年纪都与你相似。”
秦玦很少有情绪波动的时候,或者说他大多数时候都没有情绪,可是此时此刻他感觉到了名为憋屈的情绪。
他吸了口气,才能做到不露神色地将东西递还给穆君桐。
她接过揣好,翻身上马。
只是架马的姿势有点别扭,像是把秦玦搂在怀里,这让她有些不自在:“你……恢复好了吗,要不继续趴着?”
秦玦额角青筋狠狠跳了一下,她难道不知道像麻袋一样趴在马上反而对伤势不利吗?
他怀疑穆君桐是想折腾他,但他没有证据。
秦玦用平静的语气回答道:“不必,我坐着就好。”
“那好吧。”
正当他还在揣测穆君桐心思时,却听她道:“你若是伤势难受就告诉我,我给你药片。”
秦玦愣了一下:“嗯?”
穆君桐解释道:“怕你死了。”
若是放其他人来,怎么也要说些冠冕堂皇关心的话,但秦玦也不是寻常人,听了这话并没有在意。
他还没摸头穆君桐的性子,并没有贸然行事,像一个正常的温和有礼的少年一般,摇头道:“不必。”
确实不必。等她死了,她的一切都是他的,不急于一时。
颠簸的马匹让人昏昏欲睡,秦玦本就重伤,更是需要睡眠以养好身体。
他渐渐坚持不住了,身体不由自主往后靠。
刚刚陷入昏睡,就突然被穆君桐吵醒。
“背打直!”
干什么呢,怎么突然窝她怀里了,这也太诡异了吧。
秦玦吓了一跳,立刻清醒了不少。
等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动作以后,靠过她的背像糊了一层黏糊糊的药膏,让他浑身都难受了起来。
很好,两人互相嫌弃对方,意见达成一致,接下来再也没有发生这种事情。
等到了一处有河流的地方,穆君桐翻身下马,准备让马喝喝水吃吃草,他们也可以暂时歇一下。
一个拼命往后缩,一个坚决不往后靠,两个人身子都发僵,也算一种意义上的互相折磨了。
穆君桐将水囊重新灌满,看着眼前的岔道纠结:“选哪条道呢。”她没有舆图,只能寻着大方向往前走,“也不知道甩掉追兵没。”
秦玦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还算装得乖顺:“他们不会被轻易甩开的。”
穆君桐顿感头疼,她实在是不擅长近战群架,而且身上的武器装备用一点少一点,都不知道何年何月局里才能送来补充包。
秦玦微微皱眉。至少在弄清穆君桐底细和夺走她武器药品之前,他是不想让来人将他带走的,所以他并没有作壁上观,而是将周围的蓍草拔起,在地上摆卦占卜。
穆君桐好奇地凑过来,虽然她不认同封建迷信,但看着还挺有意思的。
秦玦半晌抬头:“往左走。今夜将有暴雨,来人不多,我们可以提前布置好。”
穆君桐没想到可以占卜出这么多东西,虽然并不太相信,但还是依他所言,选了更偏僻的岔路。
到了傍晚,天色骤然变沉,乌云低压,云层中似有闪电滚动。
穆君桐加速赶路,在暴雨倾盆而下之前赶到了庙里。
“你们这一家,到底是修了多少庙。”穆君桐不得不感慨,此庙荒废已久,应当是还未修成就停建,庙里的佛像只有个头,带着锈蚀的痕迹孤零零地摆在石台上,颇为瘆人。
秦玦不答,看上去一点儿也不想提。
穆君桐这才想起,在模糊的资料卡里,他上位以后,把宗亲兄弟屠了个遍,手段残忍,似乎把自家老爹的尸骨也挖了出来,埋于王座下,供自己日日践踏。
或许是穆君桐打量他的视线有些明显,秦玦转头,半张脸藏在阴暗的光影下,对着她翘起嘴角,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
“哄——”
正巧屋外大雨骤然落下,雷鸣闪电,这一幕冲击性有点太大,穆君桐露下意识抖了一下。
秦玦的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
他仍旧存着卖乖讨巧的心思,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穆君桐心中是个什么形象,但她这个反应,无疑是很打击人的。
穆君桐转移话题道:“到时候他们来了,你就藏在角落里的桌案下,不要出声不要露脸,剩下的交给我。”
狂风席来,将摇摇晃晃的窗棂吹得噼啪作响,穆君桐本来打算去将窗户合好,一看被吹起的灰尘,立刻转为指挥秦玦:“去,把窗户合上,不要漏光进来。”
秦玦一眼就看出她的想法,但万万不可能反抗,只能迎着灰土,将窗户一扇扇合上。
灰土呛得他直咳嗽,在合上最后一扇窗后,屋内陷入浓稠的黑暗。
他眼伤还未恢复,难以视物,在走回庙中时,忽然被石块绊了一下。
他本想稳住身体,谁知身后也有碎石,反而没有收住势,朝着碎石密布的身后倒去。
这个时候,庙里似乎刮起了一阵微弱的风,一阵轻柔的力道落在他的背后,稳稳地将他托起。
黑暗是穆君桐的地盘,她就像幽魂一般,轻松地穿梭潜行。
耳边传来她嫌弃的语气:“差点忘了你是个小瞎子了。”
秦玦的心,重重地收缩了一下。
本来他应当为“瞎”这个字眼生气,可是他却丝毫没有在意这点。
他麻木的感官忽然灵敏了一瞬,像从蒸汽腾腾的温泉了滚了一遭,浑身都沾染了不适的温软。
这种陌生的体验让他茫然。
而一切令他茫然的东西,都是他憎恶的、几欲作呕的。
穆君桐接住他以后,被他身上的灰土味儿熏得皱了皱眉,用手指捏住他袖口一角:“跟着我走。”
秦玦什么也看不见,庙里只有风声,若不是她还捏着自己的袖口,他都要怀疑这个人已经消失了。
他这才清醒地意识到穆君桐的优势所在,她是个完美的刺客。世间刺客组织无数,却没有任何组织能培养出她这般能力的刺客。
不可掉以轻心。
危机感让他身上不由自主地紧绷起来,即使他此刻没有想要除掉穆君桐的心思,仍旧感到一种如临大敌的兴奋感。
这种危险的感觉甚至让他心跳微微加速。
穆君桐将他拖到角落里,塞到桌案下。
他不出声,任由摆布,看上去乖巧极了。
雷电闪过,给庙宇带来一阵短暂的光亮。
这一瞬,秦玦看清了穆君桐的装扮。
她脱掉了外裳,露出了全黑的战斗服,手臂、腿部都绑上了装备,干练、诡异。装束一变,身上的气质也变了,那是多年实战带给人的压迫感。
穆君桐掏出短刀准备装配,却没想到刀一出鞘,本来安静坐着的秦玦忽然浑身绷紧,猛地朝她“看”来。
他那一瞬间流露出的本能危机意识,像一头穷凶极恶的野狼,随时准备扑过来撕咬人的血肉。
这个下意识的动作连一个呼吸的时间都没有持续到,秦玦就恢复了原状,明明什么都没有发生,气氛却因此变得极为凝滞。
就像秦玦察觉到穆君桐的危险那样,穆君桐也意识到了这个小暴君无论怎么装模作样,放在身边,随时都是一个可引爆的炸弹。
不知道是在怎样的环境下长大的,小小年纪就这么危险了。
真的要听之任之由他肆意生长吗?
穆君桐想,如果她在前面作战,背后秦玦突然捅刀,她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若是他能像他装的那样乖巧顺从该有多好呢?
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到秦玦漂亮的双眸上,既然他现在视力受损,世界线并没有因此崩溃,是不是意味着他其实可以做一个瞎子……
天空中再次滚过雷光,刺眼的白光照亮庙宇,刀面反射的光,恰恰好落在秦玦的双眸上。
刺眼的光斑照亮他低垂的双眼,浓黑里的一抹亮,就像大殿内挖了眼的佛头一般突兀。
那种令人战栗的危机感再次席卷而来,秦玦感觉自己腐朽空荡的胸腔活了过来,那种奇异又陌生的心悸感出现,让他无比兴奋。
她想要弄瞎我。
这个念头在心尖反复滚动,那种令人不安的心悸感得以多持续几息。
他一点也不害怕,反而十分愉悦,愉悦得让他压制不住地翘起了嘴角。
刀尖舔血,尝到的会是腥甜。腥甜也是甜,对味觉尽失的人来说,是琼浆玉露。
“姐姐。”这个他无比抗拒叫出的称呼,此刻叫得顺畅无比,甚至还带着几分纯粹的天真。
穆君桐一愣,汹涌的念头止住,警惕地看着他。
他又唤了一声:“姐姐。”这一次,竟然笑了出来,窝在满是灰的桌案下面,蜷缩着膝盖,好像遇到了什么十分愉悦的事。
饶是穆君桐见过的世面很多,此时此刻也不得不有点发毛。
这画面,真的很诡异很变态啊!
她一个激灵,刚才的狠劲儿被打散,很难续上。
“咔”,穆君桐将短刀收入鞘中。
凝滞的气氛陡然消散,危机感如潮水退却。
秦玦却并没有感到愉悦,刚刚还挂在脸上的笑容慢慢散去,像是揭掉了一层□□。
他不明白穆君桐为何突然止了心思,那种诡异的兴奋感消散后,他感觉自己又变成了一个麻木的空壳,这让他感觉十分烦躁。
穆君桐跟着坐下,两人相对无言。
荒郊、破庙、雷雨天,气氛很古怪,很适合……吓小孩。
穆君桐是个记仇的人,脸上浮现出他刚才那样诡异的笑:“秦玦,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秦玦疑惑地看着她。
穆君桐幽幽地道:“几年前,有一桩连环凶杀案,每一次都会死几个小男孩,每次都死在破庙里。”
秦玦一脸麻木。
她再接再厉:“凶手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只有小男孩死前脸上惊恐的表情能证明,他们死前见到了十分可怕的东西。”
秦玦好像有点困了,眼睛有一下没一下地眨着。
穆君桐还不死心:“到了后来,人们发现死者都有极大的相似点,所以有人猜测这是□□在献祭。也有人猜测只是巧合,当然,更多人觉得,这个凶手可能根本不是人,而是鬼。”
“轰隆!”,屋外再次电闪雷鸣,时机配合得刚刚好,恰好在她最后说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
穆君桐认真地盯着秦玦的脸,试图找出一丝一毫的变化,可惜,他似乎没有任何感触。
而雷电将庙内照亮的时候,穆君桐余光里的佛头之眼突然划过一道亮光,吓了她一跳。
仔细一看,原来是老鼠在佛头左眼空洞出趴着,小绿豆眼反射的亮光。
这一下,秦玦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
他没忍住,笑了。
这份愉悦很是真实,眉眼间都染上了本该有的少年气。
穆君桐“唰”地把目光落在他脸上,羞恼皱眉。
秦玦立刻恢复面无表情的样子。
她挫败地搓搓脸,是她的问题,怎么能指望一个弑父的变态被普普通通的凶杀案吓到呢?
她无奈地叹气,打住话题。
秦玦却忽然间有了兴趣,好奇地问:“然后呢?”
穆君桐觉得索然无味,有力无气地反问:“你觉得呢,是人是鬼?”
秦玦平静地道:“这世上哪有鬼神,只有装神弄鬼的人。”
他们一家子都是极度迷信的,从遍地修建的庙宇就可以看出这点,没想到出了秦玦这个异类,穆君桐点头:“确实。最后抓住了凶手,发现是个心理扭曲的男人,因为童年经历而猎杀无辜之人,后来被判了死刑,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标准的《走近科学》结局。
穆君桐今天的目的达到了,以普法为结尾:“不要自视甚高,视生命为草芥,肆意作案,正义终会追上你。”就像时空局派她来解决秦玦,只是传输错了时空。
秦玦听着前面的结局还是一副无波无澜的模样,听到后面的话语后抬眸瞧了她一眼,她又开始试图向自己灌输那些“古怪”的思想了。
或者说,她从一开始就是这个目的。
秦玦没有猜错,穆君桐就是这样想的。以后每天都给他讲《今日说法》,不求他认同,只求给他洗脑。
他沉默,庙里又陷入极度的安静。
风敲打着破败的窗棂,秦玦忽然问:“那你呢,你杀过人吗?”
轻飘飘的一句问话,却让穆君桐浑身一僵,下意识挺直了背脊。
她抬头,在黑暗中与秦玦的视线交汇。
他其实什么也看不清,可是他还是精准地将目光落在了她的脸上。
沉默在两人中间流动,穆君桐收回目光,垂下视线,语气有些僵硬:“我不知道。”为了确保工作人员的心理安全,他们任务回去以后,都会将关健记忆清除,所以关于过往的那些任务,她只能记住一些模糊的画面。
“不知道?”秦玦追问,语气是不符年纪的温柔,让人产生愿意对他倾吐心声的错觉。
“我不会有记忆。”她简单地解释了一下。就像给死刑犯执行死刑注射的人员一样,不会有人确切地知道是自己推了那关键的一针。死刑犯死有余辜,但执行者仍会陷入杀人的阴影,所以时空局选择洗掉记忆。
这几个字让秦玦的脸色陡然阴沉了下来,他心中涌起一阵难以言明的情愫。
不记得?所以如果她杀了他,以后也会将他遗忘吗?
这算什么,路上走过踩死的蚂蚁,还是不值一提的灰尘?
秦玦从不畏惧死亡,更明确地讲,他一直有着强烈的自毁倾向,期待与这个世界一起灭亡,渴望一场暴烈的崩塌,但此时此刻,他突然不想死了。
他眯了眯眼睛,将头别过去,不再将空空的眼神落在穆君桐身上。
他努力辨别朦胧风雨中,穆君桐浅浅的呼吸声,一呼一吸间,他似乎感受到了她的心跳、她的脉搏,他似乎看到了她颈侧跳动的血管。
他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
他脑海里渐渐有计划成型,因为她的话让一切变得有趣了起来。
他不能死在她手下,他不能让她忘了他。他不要当路边随处可见的野猫野狗,他要让她牢牢地记住他,要当她濒死时也摆脱不了的刻骨铭心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