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穆君桐走了很长很长的一条黑色甬道, 尽头是熟悉又陌生的家乡。
难怪这么多年,她总是能接到最紧急的任务,所有人都不符合传输条件, 只有她可以。本以为是运气好, 能为时空局贡献自己的力量,却不想一切都是个笑话,她本来就是异时空的人。
她穿过甬道,走到尽头的白光处。
她看到了她的母亲,经过了无数次记忆的清楚,她已经看不清这个妇人的面目了, 只能感觉她的怀抱很温暖。
她抱着年幼的自己, 语气如此期待与向往:“命,这是天命。穆家女人会看到太平盛世的,一定会。”
年幼的她不懂预言的力量,只是迷茫地看着接近癫狂的母亲:“天命?听上去好可怕,像诅咒。母后,我害怕。”
当年的她没看见, 现在的她看见了。
母后泪如雨下, 泪珠不断滴落, 自欺欺人地摇头道:“不,不,孩子, 这是福祉,这是天赐的福祉。”
画面炸裂,化作支离破碎的镜片死飞, 穿过她的身体、心脏、血脉, 鲜血淋漓, 她同画面一样,支离破碎。
眼前湿热,她以为是血,睁眼才发现是眼泪。
她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有流过泪了,十年,或是十几年?
视线从模糊的水雾中挣脱,犹如从水底探头,寻找生机般,在朦胧惝恍中逃离的第一眼就撞上了秦玦的双眸。
她清楚地看到了他黑瞳中的自己,如此碎裂、痛苦,面目全非。
她总骂他是个怪物,却不想,自己也是个怪物。
她是个生来就魔怔期望看到太平盛世的皇后,是个被洗了无数次记忆的工具,是一把用杀人来赎罪的血淋淋的刀。
她说他不会爱人,可对她来说,爱人原来是一种被洗脑的本能,可悲的、唯一的信念。
那些压抑的、破碎的情绪本能随着记忆的恢复汹涌而出,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痛苦,既感受到了自己,也害怕真实的自己。
秦玦在颤抖。
他抱着穆君桐,像抱着一块易碎的琉璃,珍而重之,如此轻的力道,犹如搂着一团漂浮的云絮。可是这珍贵的轻飘的重量,却像刀片、火焰、雷电,在他怀里发出毁灭般的力量。
她为什么这么痛苦?他感受到了双倍的痛,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想要擦去她的泪水,却不敢抬手。
穆君桐定定看着他,半晌,醒悟。
原来如此,那个“穆家女人会成为见证太平盛世的皇后”的预言,原来应到了秦玦身上。她认为的诅咒,母后告诉她是福祉。秦玦曾经也听过这种话,他的亲母告诉他,爱是诅咒,他却一意孤行认为爱是救赎,是无上福祉。
因为爱,他完成了落在穆君桐身上的预言;因为爱,他将为她完成太平盛世的夙愿。
她的诅咒,是他的福祉。
世界线像个啃食自己蛇尾的毒蛇,环环相扣,挣脱不得。
在他抬手拭泪前,她率先抬手碰到了他的脸颊。
她的手像一把锋利的刀,落到他脸上,甚至让他本能地感到了危险与战栗。
她用很轻很轻,轻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道:“我爱你。”
那些封闭的情绪、那些被洗去的自我,让她不确定地说出这句话。
秦玦如遭雷劈,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大的噩耗。
很快,他感到了巨大的畏惧——因为他在她模糊的泪眼中,看到了几分真切。
本来是求之不得的夙愿,如今真的听到了,却让他感到了惊骇惶恐。
她很早就教会了他一个道理,人生悲喜交替,无有终点。这种巨大的惊喜后面,等待他的只会是无法承受的悲哀。
他几乎是祈求般地朝她靠近,想要紧紧拥抱她,分担她身上支离破碎的痛苦,同时传递给她自己感受到了惊喜愉悦。
可她却在他靠近的时候,轻松地推开了他。
穆君桐环顾四周,这里是宫殿,秦玦将她抱了回来。
现在的穆君桐看上去很陌生,却让秦玦感到难以言明的着迷,他好像在某个时刻,惊鸿一瞥,窥见了完整的真实的她,窥见了茫茫天意下自由的灵魂。
他怀着忐忑的心情慢慢朝她倾身,悄悄地靠在她腿上,隔着厚重的锦被,他的姿势显得滑稽又卑微。
他轻声问:“你刚才说的,可是真的?”
穆君桐心里一颤,犹如被一把刀突兀地捅穿。
她垂眸,并没有表现太多温情蜜意。天命无常,原来她有一天,也会因为感受到爱而痛苦。
那现在秦玦浓烈的扭曲的爱意,该会有多窒息折磨呢?
她轻轻抚摸了一下他的头发,他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像一条被反复电击驯化过的恶犬。
她说:“你觉得呢?”
她就是这样,才不肯赐他一个痛快。可秦玦就是甘之如饴,光是她迷茫疑惑的几分爱意,已足够让他心满意足。
他觉得此时自己是这世间最幸运的人。
虽然喜悦,却摆脱不了内心的绞痛。他抬头,墨发如绸滑过她的手背:“你为何如此痛苦?”
穆君桐的手落到他胸膛,按住心脏的位置:“很痛吗?”
他点头。
她垂眸,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她,试图靠近一点,缓解这种撕心裂肺的痛苦。
穆君桐却及时地止住了他。
他便乖乖地停下,问:“你是因为郢国女公子的话而晕倒吗?”若是这样,他愿意放弃所有原则,换她的解脱。
穆君桐摇头。
“因为郢候?”
她还是摇头。
他还想再猜,穆君桐却凭空丢出一道惊雷。
她平淡地吐出几个字:“我晕倒,是因为我怀孕了。”
秦玦虽然疯疯癫癫,爱上人以后更是喜怒无常、无从揣测,但他很少有看上去呆傻的时候。
这种神态实在与他不符,但此时的他确实看上去呆愣愣的。
穆君桐没说话,一直看着他。
他像是不知该如何反应一般,迷茫地看着她,过了很久,才重复了一下她的话:“你怀孕了?”
她当然没有怀孕,但这个事情对秦玦的冲击太大,他连她撒谎也没能分辨出来。
秦玦站了起来,来回踱步,很快,他终于接受了这句话。
他感到焦躁不安,还有无边的愤怒。
“为什么?”他猛地站起来,咬牙道。
穆君桐没想到她会有这种反应,不过他的反应和常人不同倒也正常。无论如何。这个谎话一定要让他信以为真。
这是她计划里最重要的一环,让他感受到所谓的“爱”、“家”,给他营造一种她永远不会离开的幻象。
穆君桐以为他是在问为什么会怀孕,她无奈地答:“因为你虽然拔了出来,但仍会怀孕的,就算在外面没进去……”
秦玦扶额,打断了她。
他面上出现了难堪的羞恼,欲言又止,最后只是焦灼的踱步,深吸一口气道:“我不是说这个,我是指我们不应该有孩子。”他步步算计,自然连这个也不会放过,算过他们不会意外怀孕。
穆君桐不懂他的反应,担忧自己的计划落空,试探地问:“你不开心吗?”
他的动作挺住,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语。
“开心,我为何会开心?”他的目光落在穆君桐的肚子上,他从怔愣中走出来,发出讥讽的笑,“你的身体被一个陌生的东西占据着,吸食你的精气,靠你的血肉饲养,我为什么会开心?”
他身上蔓延着前所未有的戾气,看上去不是喜得孩儿,而是见了仇人。
他恨不得把那坨未成形的肉挖出来。
穆君桐几乎是本能地往后缩了一下。
秦玦立刻收敛戾气与杀意,压下翻涌的燥郁,轻轻地走向她:“我们之间不应该有孩子,不应该有第三人。更何况,它会伤害你……它算什么东西,胆敢伤害你?”他认真思索将胎儿取出来的可能性,“可我不能做什么,拿出它,你的身体会受到伤害;留它在你肚子里,你的身体仍然会受到伤害。”
他失去了理智,迷茫又愤怒地看着穆君桐:“我该拿它怎么办?”
“若我知道你会怀孕,我当时一定会忍住。”可他当时被占有欲蒙蔽了心神,迫切地想要玷污她,想要拉她一同沉沦,才会被爱欲之火支使。
穆君桐哑然。
秦玦确实一点儿对孩子的喜爱与期待都没有。
“可我们从此就有家了。”她尽力地说服他,给他制造一个完美的梦境。
“家”这个字眼刺痛了秦玦,但同时他也感到了一种陌生的颤动。
他抬眸,眼里有恨意灼烧:“家?我应该为了这件事感到愉悦吗?”
穆君桐才意识到,在秦玦的眼里,家是痛苦的根源。她怀孕这件事对他来说,是件极大的噩耗。
她沉默了。她的母后虽然后期精神失常,但曾经确实是个温柔至极的慈母,后来被局长接走,她也度过了几年快乐的时光,对于她来说,家是温暖的柔和的。
她想把这种想法传递给秦玦。
“是的。”她假意温柔地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肚皮,解释道,“她将成为我们之间的纽带,你想,这世间将会有一个新生命,承载着你我的血脉,独一无二,是我们……爱意的证明。”
秦玦微微蹙眉,面色依旧很沉。
穆君桐只好继续说下去:“她或许会长得像我,也可能像你,或许像你一点更好——”
秦玦几乎是下意识地截住了她的话:“不,一定要长得像你。”
很好,他已经顺着自己的思路走了。
穆君桐压住脸上的笑意,努力做出温柔的表情,像在同他一起畅想触手可及的未来:“她才开始会很小,不会说话,软糯糯一团,你我都不是小心的人,一定要学会怎么抱她。”她将声音放得很轻,“然后某一天,她会突然开口叫人,我们会吓一跳。这意味着她开始长大了。时间会过得很快,似乎只是眨眼间,她就会走路了。”
“上元节,灯火通明,我们会带着她溜出宫,你得抱着她,举得很高,让她看到满城绚丽灯火;冬至,大雪纷飞,我们可以在王城里陪她奔跑大脑,堆雪人,做雪球;春节,鞭炮齐鸣,我们可以教她剪窗花,四处张贴,带她守岁、祭祖……”她不厌其烦地为他铺陈出一幅温馨画卷。
秦玦只知道生命漫长,却不知这些漫长的时光能用什么填充。在她的叙述下,那些空白的无尽的空洞渐渐被填满,每一个节点都有着她的陪伴。
这世间还有比这更让人向往的事吗?
他陷入了她阐述的未来中。
渐渐地,他的眼里出现了一些模糊的画面,三口之家,他怀里抱着一个很小很小的娃娃,穿红戴绿,穆君桐站在他身边,他们说说笑笑,是凡间最常见的那种寻常夫妻,恩爱两不疑。
“我可以教她武功,你可以教她谋略、政事,她将从我们的双眼看世界,逐渐长成一个像我们却完全不是我们的个体。”
这是秦玦第一次用不同的视角看待生命。他无数次看到“死”,从生命的终点观望,这一次,他却由她带着看“新生”。她的话语里充满了世俗意味的欢欣与平凡,那些琐碎的无足轻重的点点滴滴,对秦玦来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美妙与希冀,
他感到了恐慌,也感到了巨大的期待。
未来如此美好,宛如水中月,镜中花,一碰即碎,永不可触。
无论是浑身伤痛的储君时期,大军压阵,或者是被捆绑在地牢里时,他都没有他没有畏惧过,可现在,他却很畏难:“我……我能做好吗?”
这种担心忧虑到杞人忧天的神态落在他面上,实在是显得有些可笑。
穆君桐便笑了:“当然,你会是一个好父亲。”
她毫不犹豫地诱他跌入深不见底的深渊,沉入那个硬着明月的湖水。
只有溺水,才能最接近水中月不是吗?
“等她再大一点,知晓事理后,她便会知道自己是公主,她的父亲是一位明君。她会看到你手下的万里河山,她会为你感到自豪。民众爱屋及乌,拥戴帝王,也会爱戴公主,所以不会只有我们爱她,世人皆会给予她无限的爱意。她会是个幸福的孩子。”
秦玦沉默了很久,久到穆君桐以为他不会说话了。
他慢慢抬头,眼里的光彩让穆君桐心里被横刺一刀。
他当然有这样看过她,但从未这么……绚丽过。
说深情或是漫天星河都太过庸俗,更像是一个深渊,深渊中爬上来一个血肉模糊的伤可见骨的人,颤颤巍巍地对他的神明磕头,献上自己的灵魂。
他是如此虔诚,笃信他的神明会救赎他。
面对这种眼神,她再也说不下去了,她难以自持地感到了悲悯。
他的眼角滑下泪水,她心里一颤,想要替他擦泪,抬手时才反应过来原来是自己先流泪了。
她不敢再看他,逃避地拥抱住他,躲避他的注视。
他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谢谢你。”
穆君桐没有回答。
过了很久,秦玦走了,殿内恢复了安静。
穆君桐面上的温柔褪去,化作了面无表情的平静。
她打开通讯仪,联络上时空局。
“是,确定三日后返回,请准备好我在战乱中重伤身亡、死相凄惨的复刻躯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