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回京交给桑府的表姑娘。”◎

小城里的时日仿佛比盛京城中要流淌得快些。

仿佛只是一阖眼的功夫, 栽在巷口的枫叶已从来时的青绿转为丹红。

荆县中已是深秋时节。

半夏自街上买了时令的桂花糕与桂花甜酒。甫一挑帘进来,便见折枝正与紫珠一同整理着新做的衣裳,便也将吃食放在桌上, 笑着上前道:“月前托刘记裁缝铺做的新衣可算是送来了。姑娘觉得可还合意?”

折枝将手里的衣裳展开给她看,又往身上比了一比:“刘记裁缝铺可是荆县里最大的裁缝铺了,做衣裳的手艺自是没得挑的。就是绣娘们会的花样少了些。不过也不妨事,待改日得空了, 我自己绣些喜欢的花样上去便好。”

“姑娘说的是。”半夏笑应了一声,见折枝从里头挑出一整套干净的衣裳放在一旁, 遂又顺口问道:“姑娘可是打算换身衣裳往庄子上去?”

“这几日正秋收,庄子上都忙得脚不沾地,还是不去给人添乱了。”折枝说着便将衣裳叠进一只小包袱里,轻轻笑道:“我听紫珠说,城郊新起了家山庄。里头还掘出几处泉眼, 养了汤泉。正巧这几日得空, 打算过去住上一日, 也算是消遣。”

毕竟这月余都在忙庄子里的事, 如今好容易将一切置办妥当了,也是时候该松乏上一日。

“那奴婢们随您过去。”半夏说着便将桂花糕与桂花甜酒也装好了放进包袱里:“正好将这些新买的吃食也带上。您过去泡汤泉的时候可以用上一些。”

折枝笑着应下, 众人遂一同出了庭院,锁门雇了辆马车往山庄里去。

新起的山庄建在城郊一座小汤山上。

马车顺着铺满红叶的山道徐徐攀行, 红日却逆着车马的踪迹往山脚下坠去, 渐渐隐没在叶影底下,晕出漫天金红色的余晖。

马车于山庄跟前停落, 迎客的侍女挑着风灯走上前来, 笑着对折枝道:“姑娘这个时辰过来, 可是来住宿的?”

折枝颔首:“敢问姑娘, 带有汤泉的客房可还有空余的?”

“自是有的。几位随奴婢过来便好。”

侍女挑灯带着折枝往廊上行去,很快便往一间厢房前停落,将槅扇推开,对折枝道:“汤泉在后院里。姑娘先瞧瞧这屋子可还算满意。”

折枝抬眼看去,见这山庄是新建的,一应摆设自然也是簇新的,房内亦打扫得十分干净,便令半夏付了银子,将随身带着的物件放落,只拿了换洗的衣裳便往后院里行去。

方行过月洞门,便见后院里果然有一方丈许宽的汤泉,边缘以青石环砌,里头正腾腾往外氤氲着乳白色的热气。

在这般清寒的深秋时节里望来,愈发令人心神为止一松。

便连这数月里的奔波与忙碌,也似在顷刻间淡去许多。

半夏见是露天的,遂将桂花糕与桂花甜酒放在青石上,与紫珠一同往月洞门处行去:“奴婢们在外头守着,若是有人进来却不好。”

折枝轻应了一声,见夜幕已然降下,便放了一盏风灯在汤泉畔围砌的青石上,这才徐徐将衣衫与鞋袜褪下,探出足尖略试了试水温。

起初的时候,觉得有些微烫,可等通身的肌肤在深秋里起了寒粟,再将身子沉进微烫的汤泉水里去,令水波轻拂过寒凉的肌肤时,便只觉得舒服得想要喟叹。

折枝阖起一双杏花眸,倚身在周遭围砌的青石上,直至通身的肌肤都被蒸出淡淡的粉意,便又探手拿了一旁的白瓷酒盏过来,就着桂花甜酒吃着桂花糕。

心绪也似这水波平和,不起波澜。

“此时情绪此时天,无事小神仙。”

折枝想起日前刚从书上看到的诗词,不由得轻轻笑出声来。

她在盛京城的时候,桑府里规矩重,还从未独自出去沐过汤泉。

竟不知沐汤泉是这等乐事,往后每隔一月便要来一回才好。

折枝这般想着,桂花甜酒的酒意也随着汤泉里的热气徐徐上涌,往娇嫩的雪腮上晕出胭脂似的红晕来。

折枝渐觉困意上涌,以手掩口轻轻打了个呵欠,终于伏在青石的砌边上,倦倦睡去。

梦境便似也被浸在这汤泉水中,隔着一层乳白色的薄雾,无论是看什么,都透着几分朦胧。

梦里也是深秋时节,地面却已结了淡淡的霜花。

一群灾民穿着草鞋走在城郊的黄土地上,皆是面黄肌瘦,除了随行孩童饥饿时的哭泣外,无人开口,仿佛一开口,便要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倒在入城前的路上。

折枝在离这群灾民不远处看见了谢钰。

依旧是十一二岁的少年模样,衣衫仍旧是单薄得近乎于褴褛,袖缘与衣襟处已洗得发白,却仍旧是在这等霜冻天里保持着罕见的洁净。

他始终与那群灾民维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既不远离,亦不融入。

有了上回的经历,折枝便也没再试探着去唤他,只是跟在他的身后,一路往前行去,直至看见了远处高大的城门。

“徽州城。”折枝轻轻念出牌匾上的名字。

随着她的话音方落,城门处喧嚣骤起,灾民队伍里也骤然骚动起来。

有人看见了城门便似看见了热腾腾的粥饭,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往前奔去,有人却面露绝望之色,脱力般地跪倒在地。

“城门吏在查户籍,怎么偏偏是今日——”

灾民里有一名妇人捂着脸恸哭起来。

户籍——

也许她可以在梦境中,看见谢钰的户籍,得知自己的身世。

折枝的杏花眸随之亮起来,忙转眸往谢钰的方向看去。

可她看见的,却只是谢钰沉默着离开,渐渐走出了城门吏的视线,行至远处一棵槐树底下,孤身立在槐树浓荫里。

似在等待。

折枝便走到他身旁,陪他等了许久。

直至倦鸟归巢,城门处渐渐回归寂静。两名小吏打着哈欠,推动了沉重的城门。

随着一声闷响,城门关闭,夜幕降临。

谢钰并未远离,只是沉默着攀上树梢,坐在主枝上,将自己藏在浓密的槐树叶中,背靠着树干阖眼睡下。

即便是睡梦中,亦紧紧握着手中那只破旧的包袱。

折枝试着在原地往树稍的方向跳了两次,却发觉即便是在梦境里,她也不能腾云驾雾,只得失落地抱膝在树荫下坐落。

等着谢钰醒来,抑或是梦境结束。

一直等到深夜里,天穹上降下细密的雨帘,渐渐急如走珠,往黄土地上打出滚着烟尘的雨浪。

折枝抬眼看去,看着雨水顺着树叶的缝隙落下,坠在谢钰的面上,顺着他瘦削的下颌往下滴落。

谢钰随之惊醒。

睁眼的那一瞬,却不是想着寻地方避雨,而是警惕地去看自己怀里的包袱,见到完好后,眸底的戒备神色仍未松懈,反倒是将其解开,打亮了火折,一样样认真检查过去。

雨夜昏黑,谢钰将那火苗护在掌心里,愈发显得火光微弱,几不可间。

折枝吃力地仰头看着。前几样东西皆看不真切,直至最后一件,在取出来的片刻,仿佛有宝光倒映着火光在漆黑的雨夜中惊鸿一现,照亮了彼此的眉眼。

折枝清楚地瞧见,他手里拿着的是半块长命锁。

金镶玉的制式,金是赤金,玉质是羊脂白玉,通体无暇,看着并不似寻常人家能用得起的规制。

而长命锁上,还规规整整地雕刻了一个‘钰’字。

折枝愈发惊讶,想凑近些细看,可随着大雨愈落愈急,渐渐将笼在周身的白雾冲散,耳畔也似乎传来了熟悉的嗓音。

“姑娘,姑娘,快醒醒。”

似有人在唤她。

折枝朦胧睁开眼来,发觉自己仍旧沐在汤泉之中,而天穹上却已渐渐坠起雨丝,似是将要有一场山雨。

半夏见她醒转,这才松了口气,忙拿了干净的衣裳给她:“姑娘快穿上。这才刚沐过汤泉,若是再淋了雨,怕是要着风寒。”

折枝轻应了一声,自汤泉中起身,拿干净的布巾拭去身上的水意,心绪却已有些飘远。

即便是这般落魄了,也咬牙不肯当掉的东西,一定是有特殊的意义在。

可上面却镂刻了一个‘钰’字。

难道谢钰这个名字,便是他的本名?

抑或是,一直以来都是她想错了,长命锁上的另一半,根本不是谢字,而是其余的姓氏。

折枝想了许久,直至半夏替她将外裳穿好,拉着她往廊下走,才轻轻摇了摇头。

她在这胡思乱想也是无益,不若再等等,等先生将户籍之事理清,自然也能抽出头绪来。

其实她想知道的并不多,不过是自己亲生父母的姓氏,祖籍,与生平罢了。

至于谢钰的事——

她应当将谢钰的事放下才对。

折枝这般想着,轻轻将耳畔坠下的一缕乌发拢至耳后,认真地想着——

若是往后他还来梦里纠缠,她便去城外观音寺里进香许愿,祈祷他早日加官进爵,娶一名门当户对的妻子,最好再纳几房姨娘,成日里朝堂后宅地连番忙碌,连梦中都脱不开身去。

不许再搅扰她泡汤泉。

*

千里之外的程门关,谢钰骤然自榻上惊醒。

隆冬落雪的天气里,冷汗却已浸透了里衣,即便是帐内点着碳炉,亦觉寒凉彻骨。

他咬牙在榻上忍了许久,直至梦境后的剧痛渐渐平息,方披上狐裘自榻上起身,紧皱着长眉行至案前,铺纸研墨。

随着狼毫起落,宣纸上渐渐勾勒出小姑娘曼妙的轮廓。

落满红叶的庭院中,折枝将自己浸在汤泉里,雪腮绯红地伏在泉畔的青石上,赤露出一截纤细如花枝的颈项与那对漂亮的蝴蝶骨。

不远处还放着吃剩下的桂花糕与桂花甜酒。

谢钰搁笔,捂着仍在发痛的额心,看着画中的情形,一双窄长凤眼在灯火下愈显晦暗。

有闲暇去沐汤泉,却不记得给他寄信。

真是愈发长进了。

帐外的脚步声急急而起,军帐豁然被人掀起,计都疾步自外进来:“大人——”

谢钰面色一寒,立时便将画卷收起。

“出去!”

计都一愣,忙垂首退至帐外。

炭盆里微弱的暖意似也被帐外的风雪驱散,军帐内冷得透骨。

谢钰却似浑然不觉,只披着狐裘独自在军帐里坐了许久,终于就着方才未用尽的徽墨草草写了一封家书。

他将家书装进竹筒里以火漆封口,行至帐外信手丢给计都。

“回京交给桑府的表姑娘。”

他顿了顿,皱眉道:“记得令她回信。”

“是。”计都接过竹筒。

“你方才想禀报什么?”谢钰问道。

计都随之比手:“大人,大雪封山。”

谢钰眸色一凝,骤然抬目去看头顶的天穹。

大雪自漆黑的天穹上坠下,将天地映成一片衰白。远处的昌兰城似要被大雪吞没,唯独城楼上立着的帅旗仍旧是炽烈殷红,似是千万人的鲜血染就。

谢钰淡淡垂眸,握紧了腰际悬着的长剑。

兴许等不到小姑娘回信,他便能亲自回京去见她。

想至此,谢钰自嘲般地低笑了一声。

大战在即,生死未卜。

他却仍惦念着重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