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越国九年春,京城。
初春的雨水滂沱直下,淅淅沥沥下足了一日一夜。到夜里,惊人的雷鸣闪电轰斥而下,带着雷霆万钧的气势,城郊百年大树应声被劈断了数颗。
城里房门紧闭,皆足不出户,头顶雷鸣闪电,遮天蔽日,实在叫人胆寒。有胆大的,推开木窗一侧,刺目白光跃入眼底,瞳孔印着那从天而降的惊雷,人与之相比,仿若惊鸿中的一叶扁舟,朝顺倾覆,直到那道闪电劈到一侧。
好一会,缩在窗棂边的汉子才从惊惧中回神,急急把窗掩下,心头平复下来,不由得想起来,朝屋说,“娘,刚刚那道雷劈的方向似是五姑娘的院子。”
簪着银钗的婆子自房中走出,青色的棉衣上绣着几朵花簇,两只手上各戴着一只银镯,脸上精练,是江陵侯府大房的老嬷嬷,听见儿子的话,她急忙呵斥:“胡说甚么!”
“娘,我没胡说,那天老爷发怒就是朝着那边去的,那边就只有五姑娘的院子了。”汉子用手指了指。
嬷嬷脸上的精炼显得无情,“咔嚓”一声的闪电白光打在窗棂糊上的白纸上,印衬得刻薄起来,她眼中俱是狠厉:“你记住了,你什么也没看到,再不许提!”
被劈到了,那也是五姑娘的命!
江陵侯府五姑娘钟萃在侯府姑娘排行里行五,是侯府大房庶女,秦姨娘所出,今年一十有五,长得自是娇小可人,惹人怜爱,但自小不得宠爱,连秦姨娘都不喜这个亲生女儿,仍由其被两个促使奴仆抚养长大,到分院子的时候,更是分到了最偏僻的院子,简单修葺便让搬了进去。
五姑娘自小怯懦,对着人躲躲闪闪,行动畏畏缩缩,十分上不得台面,莫说家里的大小主子们,便是同辈的姐妹都不把她放在眼里,肆意调侃欺负。
五姑娘的院子被劈,自有该管的人去管,若是无人出头,便是命该如此。
谁叫五姑娘不得主子们惦念呢。
越国重嫡轻庶,便是侯府这样的勋贵家中,嫡与庶如同天堑鸿沟,男子尚且如此,何况是后院生存的庶女们。
她们唯一的作用便是嫁入各家勋贵庶子或是填房里,以报答家族十几年的养育之恩。
五姑娘同样如此。
这一晚雷鸣闪电,到第二日清晨,方才停歇,云雨渐收。
府中上下开始走动,下人们穿行在各个院落中,替主子们端茶倒水,婉言伺候。在侯府偏居一隅的破旧小院里,粗使妇人带着一个丫头从坍塌的房檐下挖出了被掩埋多时的五姑娘钟萃。
钟萃身量娇小,身上穿的棉衣已经脏污不堪,带着褐色的乌滞。这处院子年久失修,分到钟萃头上时只随意修葺了下,如今经过雨水和雷劈,终于不堪负荷倒下了。
倒下前,钟萃已经尽力从房里跑了出来,只是终究没跑过倾覆的瞬间,被压在了瓦砾之下。
被压下瞬间的剧痛被心里莫大的解脱压过。
她太累了。
钟萃想,要是就此阖眼,对她来说,反倒是幸福。
一十五年,她不曾在这座偌大的府邸里感受到丝毫亲近,侯府的繁荣仿佛一个巨大的怪物,急欲把她吞噬。
“还有气。”
“先把五姑娘扶上床,我去求太太请医者来。”
“那你快快去,我为五姑娘换身衣服,免得被冲撞了。”
钟萃脑子里闹哄哄的,很快,整个意识沉沉陷入了黑暗里。
越国九年初夏,宫中选秀。各家都推荐了家中嫡女。
江陵侯府适龄的嫡女有两位,大房嫡次女钟蓉,三房嫡长女钟琳。临选秀前,钟琳突染疾病,入宫选秀的名额落入了唯一适龄的大房庶女钟萃头上。
钟萃第一次随姐妹前往整个越国最富贵的地方,经过数轮检验选拔,谁都不知,最后的结果是嫡次女钟蓉落选,庶女钟萃被赐下玉佩,封为钟才人。
钟萃胆小怯懦,初入皇宫,只分到了一处偏僻的小院子,得了四个丫头,三个侍者伺候,便是如此,宫中的生活其实比起侯府也自由不少。
钟萃未被临幸,不用给上边的贵人们请安。直到一年后,钟萃被闻成帝传召临幸。
不过三两次,钟萃有孕,晋封为美人。
钟萃在美人宫中小心翼翼的护着肚子里的孩子,直至他安然出生,一点点的在她身边长大,能跑能跳,小小的孩子会告诉她,以后会替她做主,会为她撑腰。
那间小小的院落承载了钟萃所有的快乐。
一切在皇子五岁时戛然而止。
钟萃暴毙于宫室,而没有了母亲的呵护,小家伙艰难的在宫中长大,由身边两个宫婢养大,受尽宫中冷眼漠然,被兄弟姐妹视为庶生子。
钟萃看着他小小的身子追着宫人,想要再看母亲一眼,钟萃看着他被兄弟姐妹欺负,倒在地上磕破了头,最后被宫人抱回去,只能潦草的给他敷一敷。
她看到他们的饭菜被克扣,看到他们的衣料被贪污,看到他抱着发硬的被子哭泣。
钟萃眼里流下了血泪。
她久久不散,亲眼看到那样爱笑爱闹的孩子一天天沉默下来,如惊弓之鸟一般艰难的长大,重复的踏入了生母的步印。
闻成帝三十年春,闻成帝崩,闻家皇室为争夺帝位搅动了腥风血雨,无一位皇子落到好,朝中重臣清理闻成帝后宫,发现了偏僻宫室的皇子,扶皇子登基。
皇子登基,无庞大外家依附,朝中事务皆落于诸位大臣手中,新帝成了他们的傀儡,直到闻昭帝五年,新帝诛杀朝中重臣,从宫中长玉阶梯直至宫门,血染成河。
那一夜,钟萃听见了漫天的哭泣。
闻昭帝是彻头彻尾的疯子,他肆意诛杀朝臣,宠溺奸臣,扶持庶子,祸乱朝纲,越国在他的治理下风雨飘摇,而诸多起因,只因昭帝封生母钟美人为圣太后,压过名义上的嫡母太后,出身自勋贵家中素有贤名的嫡女。
圣母身份低下,昭帝诛杀江陵侯府!
朝臣攻讦,昭帝诛杀朝臣!
重臣上书指摘,诛杀!
昭帝宛若杀神,诛杀了一切与之作对的党羽,在他铁血手腕之下,圣太后以嫡太后身份葬入皇陵。
昭帝在位七年,闻者色变,第七年,闻室皇族请太宗帝藏旨,带军围攻,昭帝崩。
那一夜,漫天大雨,身后承明殿金光熠熠,恢弘庄严,承明殿前,昭帝至死不屈,雨水冲刷着他身上泊泊血水,与昭帝五年的血染之夜重叠。
所有人都在欣喜于昭帝的驾崩,从他身边轻快走过,无人驻足轻瞥一眼。
他乌发散落,垂于一旁,被雨水冲刷成一股一股的,胸前的两柄剑穗金丝缠绕,盘龙玉佩悬挂于上,剑锋锐利,剑尖浓稠的血往下滴,混进了水里。
钟萃颤着手,眼眶里血泪涌出,滴进他的血里,昔年的小皇子长大了,已经是个眉清目秀的青年了,他脸上没有血色,纤长的睫毛垂下,嘴角勾着一抹笑。
许是死亡对他而言,并不是甚么恐惧的事情。
在他永堕黑暗之前,轻轻唤了一声:“母亲。”
钟萃彻底崩溃。
“啊!”尖锐的叫声回荡。
她不懂,为什么他们母子皆不得善终。
他们不偷不抢不争,为什么还是不放过他们!
“明蔼。”
她第一次碰到了他,却是在这种情况之下。
长空裂帛,伴随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天地的威压倾覆下来,狠狠朝下一劈。
钟萃睁开了眼。
守在床尾的双鬓丫头立时凑了过来:“姑娘醒了,你已经昏睡两日了,王嬷嬷一直在小罐里给姑娘温着精米粥,只等姑娘醒了就可以用了,姑娘醒了便好,奴婢这就同王嬷嬷说一声。”
钟萃的目光有些陌生,丫头面目熟悉,隐约还能看到二十年后的样貌来,但是钟萃分明记得,她带进皇宫的丫头芸香死在她的前头。
芸香很快带了个荆钗布裙的挽发妇人进门,妇人有些尖刻的脸上很是柔和,端着白瓷碗上前,挨着床沿:“姑娘终于醒了,幸好无甚大碍,手肘擦破了一点皮,医者看过了,姑娘身体好好的,多补补就行。”
堂堂侯府的姑娘被压在了瓦砾之下,大夫人穆氏面上也无光,显得她不慈庶女,为此不仅请了医者,还特意给他们换了居所。
虽换的也是清冷院落,但好在比先前的破旧院子结实。五姑娘正到了说亲的年纪,女儿家身体娇贵,要是有瑕疵,是要被夫君不喜的。
“王嬷嬷?”钟萃目光迟疑。
王嬷嬷很是心疼,五姑娘自幼不得喜,只由两个仆妇养大,整个院子伺候五姑娘的,除了她,便只有一位回家探亲的张嬷嬷,芸香还是姑娘前两年要出门见客,大夫人才伤下一位从二等丫头提拔上来的芸香。
王嬷嬷一手忍不住抹了抹泪:“姑娘,老奴在呢,别怕啊,没事了。”
钟萃深深看了她一眼,忍不住闭了闭眼,眼角泪珠沁出。
她回来了。
钟萃上辈子暴毙于美人宫时不过刚二十出头,可是现在她回到了刚及笄这年。这一年是她人生的转折点,她还在江陵侯府,还没有进宫,也还没有发生未来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