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拂晓时分,天际一点点由深蓝转成青灰。

忙碌了几乎整晚,此时邢秉懿脸色苍白,虚弱斜倚在炕上闭目养神。赵神佑蜷缩着身子躺在赵寰身边沉睡,小手紧拽着她的衣袍下摆。

赵金铃则侧身躺在赵寰身边,抱着她的手臂,贴着她睡得轻声打鼾。

赵瑚儿向来睡眠浅,用被褥蒙住头,被褥轻微起伏,不知睡着了,还是醒着。

屋外寒意凛冽,屋内药味夹杂着淡淡的血腥味。炭盆里的炭火未熄灭,罐子里的水,咕咕翻腾。

赵寰醒了过来,刚想起身,赵瑚儿小声道:“我去吧。”

赵瑚儿掀开被褥下炕,借着晨曦昏暗的光线,将水倒在碗里放凉,重新加了水在罐子里煮。不过一会,她就冷得发抖,搓着双手直哈气,奔回炕上钻进被窝里盖好。

望着炕上老弱病小的几人,赵瑚儿苦到累到极致,最后竟噗呲低低笑了出声。

赵寰侧头看了她一眼,一同无声笑了起来。

忙活了一晚,邢秉懿与赵神佑总算闯过鬼门关,捡回了一条命。

赵寰将赵神佑散在脸上的发丝拨到耳后,触摸到她瘦得颧骨突起的小脸,手下微顿,心里阵阵酸楚。

不止是赵神佑,邢秉懿失血过多,几乎连动手指都吃力。

她们两人,包括赵寰自己,每天只有缺油少盐的汤饼饭。如今治病已不是首要问题,她们急需补充营养。

金人之地寒冷,多以炒米,炒面为食,极少种植稻谷小麦,以种植稗子为主。

百姓则靠渔猎为生,每逢宴请庆典时,喜欢饮鹿等猎物的鲜血。虽说有葱韭,研芥子等佐料,其实还没脱离茹毛饮血的生活。

金国从汴京撤退时,将汴京城洗劫烧杀抢夺一空,加上大宋的岁币,他们是大发了一笔横财。虽如此,端从皇宫看,总体上还是穷得叮当响。

想要吃到肉食,除非在宴请陪客的酒席上。除此之外,还有个地方,肯定有肉。

那就是完颜晟的“御膳房”。

赵寰昨晚喝了几碗热水,出了身汗,热度已经退了大半。她放轻手脚准备起身,甫一动,赵神佑倏地睁开了眼睛,定定望着她。

脆弱,惊惶不安,生怕被抛弃的眼神,令赵寰的心被狠狠揪了下。她勉力挤出丝笑,温声道:“醒了?你别动啊,我去拿些水给你喝。”

赵神佑抿了抿唇,声若蚊蝇嗯了声,依依不舍放开了手。赵寰轻抚了下她的脸颊,再轻轻将赵金铃的手拿开,掖进被褥里,披上衣衫下炕。

刑秉懿无法去当值,赵瑚儿只得坐起身,打了个哈欠,边穿衣衫边说道:“我陪你一起去。”

两人漱口洗漱之后,水凉了些。赵寰让邢秉懿与赵神佑都喝了小半碗,她们再去拿汤饭。

赵神佑吃了小半碗,邢秉懿没有胃口,赵寰强令她吃了一碗,说道:“九嫂嫂,你无论如何都要吃饭,吃下去才有力气。你小产了也不能歇息太久,得很快好起来,否则会露出马脚。这两天我替你去向韩婆子告假,就说你月事来得厉害,动不了。”

她们这群人,月事大多不准,大家都见怪不怪。邢秉懿手搭在小腹上,有气无力说道:“二十一娘,我醒得,你都是为我好。我这条命是你救的,我记得你的好。”

赵寰暗自叹了口气,安慰了她几句,与赵瑚儿一起前去当值。

快临近新年,金人受了大宋的影响,在冬至新年等节庆时,都要大肆庆贺。皇宫再破旧,也要装模作样洒扫一番,贴对子桃符。

赵寰前去给邢秉懿告假,韩婆子看了她几眼,不耐烦地道:“你昨日病得那般厉害,今日倒能替人当值了。既然你要做好人,还不快去干活,楞在这里作甚!”

她们今日被分了清理洒扫积雪的差事,没扫一段路,木屐连着鞋袜都湿透了,寒意顺着脚底往上钻。风再一吹,所有人都被冷得簌簌发抖。

赵佛佑人小瘦弱,她拄着扫帚一边喘气,一边直抖个不停。在不远处的毡房里,门帘晃动,帘子后的人影闪过。

赵寰不动声色收回视线,走上前对赵佛佑说道:“你歇一会,去那边毡房里取取暖。”

赵佛佑嘴唇都冻青了,顺着她的指点看去,不禁愣了下,哆嗦着说道:“娘娘不喜见到我们。”

赵寰呵了声,道:“不要怕,你只管去。得碗热汤水,一块糕点也好。”

赵佛佑犹豫着没动,半晌后,低声问道:“神佑可还好?”

赵寰望着她脸上的忐忑与脆弱,心一软,答道:“勉强活了过来。你先别管她,有我呢,照顾好自己要紧。”

以前在康王府上时,姊妹俩来往并不多。自两人的生母都陆续被折磨死之后,其他人无暇顾及她们,姊妹俩开始相依为命。

两年多的非人生活下来,赵佛佑逐渐变得麻木。对于赵神佑的病,她恨自己无能为力,又不敢面对她的死,甚至连问都要鼓起勇气。

听到赵神佑没事,压在心头的石头被挪开,赵佛佑鼻子一酸,眼泪瞬间流了下来。她随意抹了把脸,放下扫帚,提着裙子下摆,一鼓作气朝韦贤妃的毡帐跑去。

韩婆子袖着手,冷眼在一旁看着,朝赵寰冷笑一声:“她今年已经十岁了,过不了多久,就要与她嫡母,祖母一样。活着又如何,还不是要被男人折磨。”

赵寰平静地道:“先活着吧,已经死太多了。赵家真有滔天的罪孽,也不该女人来偿还。”

韩婆子愣在了那里,片刻后,别开头踱步到了别处去,大声吆喝道:“别偷懒,赶快些!若是做不完,太阳下山了,你们也得给我继续!”

太阳下山了会更冷,雪踩实了,会结成厚冰。大家一听,赶紧动了起来。

赵佛佑很快跑了回来,她咬着唇,满脸晦涩,道:“韦娘娘说她身子不好,她在帘子后躲着,我没能见到她。屋子里伺候的人,抓给我了几颗糖。”

她紧紧拽着的手,伸到了赵寰面前,手心里躺着几颗用油纸包着,黏在一起的麦芽糖,嗫嚅着道:“姑母,你拿去吃吧……给神佑一颗就好。”

麦芽糖也是好东西,赵寰自嘲一笑,伸手拿了四颗。刑秉懿两颗,赵神佑赵金铃分别一颗。

想了下,赵寰再取了一颗,给赵佛佑留了三颗,说道:“余下的你吃。”

赵佛佑还要推让,赵寰脸一沉,不容置疑道:“快收起来!”

赵佛佑忙收回手,将油纸包小心揣在了怀里。赵寰放好四颗糖,余下的一颗,托在手心,走到韩婆子身边,双手递上前。

赵寰不卑不亢道:“韩娘子,大娘子从韦娘娘处得了几颗糖,这颗是孝敬你的,请你莫要嫌弃。”

韩婆子盯着赵寰的手掌心,片刻后移开了目光,昂着下巴说道:“我可不稀罕这破玩意儿!”

赵寰默默收回了手,福身道谢。韩婆子意外看了她一眼,没有做声。

从早上到现在,她们只扫了不到半里的路。赵寰脑子转得飞快,说道:“韩娘子,今日我们需要清扫到何处,才算完成了差使?”

韩婆子朝韦贤妃毡帐那边一指,说道:“得此处到陛下寝宫的这条道清扫完。”

赵寰已走过一遍,不算很宽,巷道弯弯绕绕,雪被踩了后,需要花费力气清理。

这条道,会经过御膳房。

赵寰垂下眼眸,诚恳说道:“我们的力气都小,只用扫帚,如何都不能将踩严实的雪扫干净。韩娘子,可能借些铁锸等趁手的用具”

韩婆子虽嫌弃赵寰麻烦找事,但她说的却是事实。就凭着她们这群风一吹就倒的女人,只用扫帚,上面安排的差事,无论如何都完不成。

可是,到何处去找趁手的工具?

韩婆子下意识问了出来,赵寰先是佯装苦恼,凝眉沉思了下,试探着说道:“不知,可否去向修皇宫的工匠们问一声?”

修皇宫的工匠们,就算没有铁锹,也有别的工具。韩婆子思索了下,转身朝那边走了去。

过了一会,韩婆子回来了,朝赵寰等几人一点:“你们跟我前来搬锄头,铁锸。”

大家一喜,忙跟在了韩婆子身后。工匠们在毡帐里忙着木工活,她们到了门边,屋里一下安静下来。

工匠们齐齐朝她们看了过来,眼神各异,神色十分复杂。

守在门边的金兵,放肆轻佻的眼神,在她们身上来回打量,恨不得当场将她们的衣衫都剥下来。

一个高大的木匠放下水中的活,沉默着搬了锄头铁锸到门边。赵寰走上前,飞快将屋内扫了一圈,拿了把铁锸,低声道了谢。

木匠微微怔住,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很快走回去,继续拿起墨线,在木头上一弹,留下一条笔直的墨印。

大家躲着金兵的视线,待拿了工具后,忙不迭飞快离开,惹得金兵在身后张狂大笑。

篱笆门连锁都没有,只用一根木棍别着。毡房内,到处堆放着木材,斧头,锉刀等工具。

赵寰来回握了握手上的铁锸,不算太重,很趁手,她满意地笑了。

有了工具,铲雪的铲雪,清扫的清扫,效率明显加快。到了御膳房附近,赵寰一边干活,一边留意着门前的守卫,以及换岗的间隔。

赵寰欣喜发现,金国皇宫的管理,跟房屋建筑一样烂。与浣衣院院子差不多的矮小院落,篱笆院墙。

门口不见人影,只在有人前去的时候,屋里的人方出来问一声。

赵寰高兴的同时,又感到说不出的悲哀。

就这么个破落部落,将强大的文明大宋,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到了晚间夜里,赵寰与赵瑚儿嘀咕商议了几句。她一听,不由自主舔了舔嘴唇,兴奋不已道:“我好久都没尝到肉了!我跟你去,总比做饿死鬼强!”

赵寰失笑,从床头柜子里,找出几件破衣衫,扯开用布巾拼出了两个布袋。她们先歇息了一会,在万籁俱寂时,两人起身,朝御膳房摸去。

四下无人,御膳房没有点灯,除了天上星光,到处一片黑暗。

赵寰借着微弱的光线,手摸索着,从篱笆墙的缝隙里伸进去,极轻极快拉开了门栓,拽着门用力往上提,免得开门发出声音。

门无声无息打开了,赵瑚儿屏着呼吸闪身进去,赵寰很快跟上,虚掩上门。

赵瑚儿听从赵寰的叮嘱,不敢轻举妄动,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猫着腰朝灶房走去。

灶房的门关闭着,赵寰摸到门环,与先前那样往上一提。门开了,发出些许吱呀的动静。

赵瑚儿一喜,抬腿进屋。赵寰跟着进去,到烧火的灶膛边,往右边一摸。

果然,在凹槽里,赵寰摸到了火折子。她拔开铜盖,用力一吹,火折子一亮。

看清了柜门,赵寰将火折子噗地一下吹熄,一个箭步奔了过去。拉开柜门,埋头进去深深吸气,闻。

手下飞快,赵寰抓了肉干,米放进布袋里。赵瑚儿站在一旁,呼吸都急促了,压低声音道:“多拿些!多拿些!”

多拿就会被发现,也没地方藏。赵寰没理会她,抓过她手上的布袋,再抓了些饴糖放进去,当即立断道:“走!”

赵瑚儿只得作罢,恋恋不舍跟在赵寰身后,正要出走出去。

突然,赵寰一个急旋身回了屋,抵着门,将门轻巧关上。

灶房隔壁的屋子,传来了开门声。接着木屐踩在地上剔剔达达,有婆子含混抱怨嘀咕着,朝灶房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