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离亭燕风急暮初潮
明瑟的宫人都被收押,偌大一个兰林宫只余冷碧苑还有人走动。
清冷至此。
我记起天水碧的纱幔后,隐约现出一抹清瘦的身影。那时的她,满心欢喜地为情郎绣了一幅鸳鸯戏水,又担心阵脚不足以展现刺绣的精致神采,难讨心上人的喜欢。
于是心头便添了忧思。她索性抚琴弄曲,汩汩琴声仿佛在诉说着自己的心事。
她的心事,应是既雀跃,又羞愧的。她本是襄吴的公主,国耻未报,自己却爱上了不该爱的人。
情是迷局,一不小心便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明瑟……!”
我低吟一声,心中绞痛,握紧了那方鸳鸯戏水的锦帕。
明瑟进入右治狱已经七天。这七天里,江朝曦日日都来兰林宫,一时间我宠冠后宫取代琼妃的传言甚嚣尘上。这期间,我不知向江朝曦求了多少次允许探视的手谕,明瑟却都拒不见我。
青铜兽炉里燃着水沉香,轻轻袅袅的一缕淡烟逸出,闻着甚是醒脑。我笼了宽大的衣袖,依窗透过碧纱,看窗外的青池水波荡漾,已钻出数枝团荷。
昨夜落了雨,雨水凝在荷伞上,汪汪得如一捧琼珠。风过叶摇,琼珠晃碎犹自圆润。
数一数,三十三把荷伞。
我知道她为何不见我,免死令牌定是让她误解我已经得到了江朝曦的宠爱。
她一直想要得到那个人的心,却得知——那个人的心不在她那里。
心心念念的,都是能够与君双飞如杏梁双燕,怎知世事难料,可怜同心结不成。
“你可知,你想要交付情意的那个人,是没有心的?”
我慢慢展开手中的绢帕。帕子早被我攥出数条褶皱,其中一条,恰好横亘在那对五彩丝绣的鸳鸯之间。
帷幔外响起了脚步声,不疾不徐。我心中一凛,将绢帕收进怀中,正要立起身来,背后那人已一把抱住我:“朕方才去冷碧苑找不见爱妃,谁想爱妃躲在这里发愣。”
“皇上,这里是容妃的寝宫。”我冷漠地道。
“哦。”江朝曦犹自抱着我,将我的身体翻转过来,正面对着他,“让朕猜一猜,你接下来该不会说,你想念赫连明瑟,想要再求朕一道手谕,去狱中探视她?”
他温热的气息铺头盖脸,我厌恶无比,想要挣脱开来。江朝曦搂得更紧,道:“她又不想见你。”
我垂眸道:“若不是那块免死金牌,她怎会不理我?”
就那么一推的瞬间,江朝曦松开对我的钳制,我一个重心不稳,身子向后一仰,跌坐在塌上。江朝曦如一头猛豹,敏捷地跃起,将我整个仰面扑倒。
我面红耳赤,手腕用力,想要推开他。他早窥破了我的意图,已擎制了我的双手,高举过头。
“放开我!”我又羞又怒。他压着我,一双墨眸中冷意森寒:“洛溪云,你莫不是忘了,那免死令牌虽是朕赐给你的,但不是让你拿出来示人的。”
他笑意更深,继续说道:“为了让她们相信你配的起那块免死金牌,所以朕才顺水推舟,对你恩宠有加。”
我只觉得那笑容诡谲,扭头不去看他,道:“皇上曾答应过臣妾,善待容妃。”
“我没有委屈她,她在狱中除了住得比不上兰林宫,没什么不自在的。”
“容妃是冤枉的!”我失声道,“恕臣妾直言,皇后不过是受了萧王的指使,才寻机诬陷容妃。她的目的是挑起两国战争!求皇上明鉴!”
江朝曦唇角一勾,道:“可你没有证据。”
我蹙紧眉头,心底寒凉。
江朝曦道:“你要救她,其实也不难。”
“如何救?”
“萧王的目的不过是借此挑起战事,如果朕顺应萧王,问罪襄吴,挑起战事,那么就没有注意容妃该如何处置,巫蛊之事倒是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我冷声道:“皇上果然是支持出兵襄吴的。”
“话不能这么说,”江朝曦不紧不慢道,“如果你一切都配合朕,表现得好的话,朕可以保证和襄吴的战事只是一场形式。”
“皇上是在要挟我?”
“此言差矣。”江朝曦凑近我的脸颊,“朕是拿她和襄吴一起要挟你。”
他见我没有挣扎,便松了我的手腕,从塌上起身,看着我道:“洛溪云,你其实一直都在做容妃的挡箭牌吧?当初如果不是你让朕不要宠幸明瑟,估计皇后不会轻易放过容妃——事情会难办很多。”
江朝曦将手摸进袖中,掏出一本奏折扔在我身旁:“索性给你个明白,自己看吧。”
明黄的绢本奏折,上面满书墨字,在我眼里渐渐模糊,幻化成暗夜中闪烁的星子,摇摇欲落。
萧王萧华胜,借着巫蛊事件,开始有所动作。他在奏折中痛斥明瑟有祸乱南诏之心,又将攻打襄吴的利弊一一陈述,主张出兵襄吴。他连领帅都推荐了人选,力荐骠骑大将军,其次是镇国大将军。
奏折下方是江朝曦的朱批:“巫蛊之事尚未决断,容后再议。”
我“啪”地一声合上奏折,抬眼看他:“皇上如何打算?”
“暂时不治容妃的罪,但采用萧王建议,出兵襄吴!”
我冷眼看着他,半晌才嘲讽道:“好一个金口玉言!善待襄吴和善待明瑟,两个都背弃了!”
他并未着怒,踱步到窗前,负手而立,淡淡道:“你若听话,襄吴和容妃都安然无恙,你若暗中做手脚,襄吴必灭!”
我冷笑一声,道:“襄吴无事?皇上都已打定了注意出兵襄吴,还怎么诳我说襄吴会无事。”
江朝曦道:“朕还以为你是个伶俐人,怎么这般不明白,难道出兵襄吴,就意味着大胜而归?”
我一惊,细细品着他的话中深意,点头道:“原来如此,是臣妾愚钝。如果骠骑大将军兵败,必能给萧家定罪,削了萧家风头!只是——”
“只是太后会任由皇上大刀阔斧地削弱萧家吗?”
江朝曦定定地看着我:“太后是朕的母妃,自然是支持朕的。”
我哑然失笑:“最是无情帝王家,连表亲都下得了手。皇上行事如此狠厉,臣妾怎能相信,皇上真的会以一场败仗的代价来换天家的太平。如果皇上临时起意,让萧家真的夺了襄吴的万里土地,那么在这场局里,我又算什么?”
他蓦然逼近我,手指扣紧我的下巴,逼我直视他:“朕答应过你,就不会背弃诺言!”
我心头狂跳,退后几步,身体仿佛被那目光胶着了一般,动弹不得。他神色复杂,凝眸看我:“准备一下,三日后随洵王出宫,告诉浮生,你有重要信息,想要和洛鹤轩联系。”
乍听到哥哥的名讳,我惊得蓦然抬头,道:“什么?”
他眯了眼,意味深长地道:“你哥哥不是襄吴的将虞侯么?听说,最近又要升职了。”
我只觉冷汗从背上密密匝匝地冒出,慢慢道:“你是说,若襄吴迎敌,哥哥会上战场?”
江朝曦没有立即回答我,只是摩挲着下巴,半晌才道:“这只是猜测——洛家重新振作,襄吴又没有特别出挑的大将,所以洛鹤轩被委以重任极有可能。关键是,若真的是你哥哥上战场,立下军功,洛家会彻底恢复往日的荣盛。”
我抬眼看他:“但若哥哥打了败仗,只怕一蹶不振,还会有性命之虞。”
江朝曦道:“朕会想办法让洛鹤轩打胜仗,只要你肯合作,他肯合作。”
“我该如何信你?”我复又垂眸,目光转往别处,淡淡道,“有时候这算计,总能把自己算计进去。”
“你还是不信朕?”
“半信半疑。”
江朝曦又笑,那张俊逸的脸上的表情蛊惑无比:“朕没有什么东西押给你!那你,赌不赌?”
我没有回答。他往前逼近一步,又道:“你赌不赌?”
我只觉得心中烦躁无比,冷笑道:“既然没有东西押给我,那么我凭什么信你?自然是不赌的!”他眸中有流光一闪而过,如流星划过夜空,倏忽而逝去,接着一把抓住我的手。
我想要挣开,他只紧紧地抓着,抚开我的手,掌心贴上我的手掌,道:“我想到了,我还有一颗心可以押给你,你要不要?”
他说我,没有说朕。许是有些紧张,那双墨眸盯着我,竟是许久都没有一眨。伸进我手心的那只手,拇指根部有一道伤疤,掌心的纹路曲曲折折,一如这个乱世中,每个人的命运。我整个人都僵住,不知所措,半晌才甩开他的手:“不要用对付明瑟的招数来对付我!”
他顿了一顿,道:“你究竟何意?”
我倔强地看着他,道:“让她为你心动,好为你所用,这难道不是你的打算吗?”
他手一攥,握住我的手将我拉得靠到他胸前,盯着我道:“利用感情,朕才不屑为之!”
江朝曦明显着了怒,继续道:“你知不知道,若换了别人如此说,如此做,早死了一百次了?”
我垂了眼帘,索性默不作声。
他气恼之下竟找不到什么东西发泄,只指着那青铜兽炉,问道:“朕不是赐过瑞脑了吗?怎么燃的是水沉香?”
我知道他是故意找茬,淡淡道:“臣妾更喜欢水沉香的味道。”
他一甩手,拉开纱帷,喊:“朱文!”
朱文忙应着,弯着腰过来:“皇上。”
“取三十斤瑞脑送到冷碧苑,吩咐宫女,除了瑞脑香,别的都不许点!违抗者,都去侍奉容妃!”
“是,是。”朱文点头应着,还未抬眼,江朝曦已经一步跨过去,拂袖离开。
朱文愁容满面道:“娘娘,容老奴斗胆一句劝,隆恩都到了跟前了,何必要跟皇上拗呢?别说这瑞脑香,后宫里的妃嫔只要打听到皇上喜欢什么,都变着法儿弄来讨皇上喜欢,可老奴也没见那个妃子让皇上记挂过!娘娘以后可千万别跟皇上顶嘴了。”
我有些疲惫,揉了揉太阳穴:“妃嫔那么多,皇上不过图个新鲜。”
朱文笑道:“就算如此,娘娘变着法地让皇上新鲜不就得了?”
我沉默地点点头,有些不耐。朱文见我倦意甚重:“老奴告退。”
片刻,几名宫女捧着香料进来,向我福了一福:“娘娘,奴婢奉旨给香炉换香。”
我点点头,便任由宫女们给香炉换香。诸事皆毕,花庐对宫女们道:“你们先下去吧。”宫女们屈膝道了声:“是”,便鱼贯而出。
我靠在婕妤榻上,闭着眼睛,听花庐温声道:“娘娘是不是乏了,花庐给娘娘揉捏一下吧。”
“不用了,”瑞脑的香在空气中蔓延,滑溜溜地想要钻进鼻子里去,我心里有些厌烦,蹙眉屏息,道:“若无事,你就下去吧。”
花庐有些犹豫,咬了咬唇,还是道:“启禀娘娘,皇上临走时,说要在冷碧苑过夜……”
“什么!”
我猛然回头看她。正午的日光正是毒辣,从窗纱中映照过来,将我金簪上来回摇晃的流苏影子生生地按在五彩金泥地板上。花庐有些诧异,思忖了一下又道:“朱公公也说了,敬事房那边等下会来人,亲自指点宫里该如何准备……”
她觑着我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花庐明白娘娘的心思,是怕容妃和娘娘之间的猜忌更重吧,只是……”
只是他是皇上,我是妃子,容不得拒绝。
我面无表情地道:“知道了,回冷碧苑。”
冷碧苑那里,也是到处燃了瑞脑香,连寝宫的纱幔也都换了江朝曦素喜的妃红和鹅黄色。
花庐见我脸色很差,小心措辞道:“娘娘是不是累了?反正宫里无人来访,娘娘不如换了寝衣,昼眠一会吧。”
我换了寝衣,卧在床上,挥手道:“把窗子打开,散散着满屋子的香气。”
花庐应了,之后便解了勾帐子的鎏金吊钩,重重纱幔翩然垂下,遮住了屋内的景色。一切都变得模模糊糊影影绰绰,如幻似梦。
即便是开了窗子,瑞脑的香味还是避无可避地钻进鼻中,萦绕不去。我呆呆地望着妃红色的纱帘,忽觉神思恍惚。
一忽而想起江朝曦执着我的手,墨眸亮如星子,对我说:“我想到了,我还有一颗心可以押给你,你要不要?”
一忽儿又想起九年前,他往我手心里放了一枚鹤顶红:“我想买的,是你的命。”
妃红的纱幔突然如浸了血一般,一点一点变得深沉浓稠。
九年前的记忆,如狂风暴雨一般呼啸而来,将血肉生生刺穿。
一切,都开始于那个噩梦般的早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