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恋缱绻浮生梦一场
今年的冬天,安康城里几家欢喜几家愁。压抑的气氛,冲淡了除旧迎新的喜气。
有了浮生和林廖的供词,加上明瑟的指控,萧王很快便被定罪。御林军抄了萧家,从府中搜出大量与敌国互通的书信。
我不知道那些书信的内容,但我总觉得不一定是萧王所为。他是盛极几代的权臣,难道真的会这般疏漏,将书信这样的证据留在府中吗?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江朝曦觉得整治外戚的时机到了,那么萧家的大限也就到了。只要能堵住悠悠众口,伪造一些书信又算得了什么。
萧王之案牵连了不少人,一时间朝中人人自危,纷纷与萧家撇清关系。与此同时,也有人受益,就是明瑟。
明瑟的供词中,萧王对她有笼络之意,但她并未答应,而是与之斡旋,掌握了萧王大逆不道的证据后,才向江朝曦告发。
我按照江朝曦所说,再也没有管这些事情,只在咏絮宫里静养。一切的消息,都是花庐从宫外打探回来告诉我的。
“娘娘,皇上赞容妃深明大义,主动揭发萧华胜的罪行,已经被皇上擢升为容贵妃,册妃大典待明年举行。”
花庐一边为我穿上一件大红绸缎夹袄,边絮絮地道。
我点点头,道:“明瑟这次立了大功,升为贵妃也是应该的。不过皇后是萧家的人,萧家一倒,皇后哪里还有地位,摆明了这以后就是明瑟掌管后宫了。”
正说着,忽听宫外有人尖声细语道:“奴才小扣子求见贤贵嫔。”
那人正是在朱文手下当差的小太监。这些天来,江朝曦每日都要在暖心殿批阅奏折直到深夜,每日都遣了小扣子来送些取暖之物和膳食。来的次数多了,我也就只让花庐应付了事。
花庐会意,施施然走出去,片刻之后回来,道:“小扣子说,皇上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就是派了些滋补的膳食,吩咐娘娘注意保暖,好生养伤。”
我淡淡一笑:“收着吧。”
花庐飞快地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去,支支吾吾地道:“娘娘怎么还能如此淡然?本来,这功劳该由娘娘来立,这贵妃之位该是娘娘的,但是皇上突然让容贵妃讨了这个巧,娘娘不觉得可疑吗?”
可疑?
我不以为然地道:“皇上决定的事,本宫不想多做揣摩。”
花庐低下头去,默默不语。我想了一想,道:“明瑟擢升,应该对我的恨意也淡了几分吧。花庐,你挑些上好的绢料给容妃送去,以示贺喜。”
花庐不甘心地道:“娘娘,她当日用白竹散害你,你真的不恨她?”
我摇头道:“恨来恨去,也没什么意思。”
一群宫女鱼贯而入,手里都提着大红灯笼,朝我盈盈一拜。花庐调皮地执着我的手,使劲地搓了搓,笑着对我道:“娘娘,除夕很快就要到了,咏絮宫里要好生装扮一下,添添喜气。”
宫女们忙里忙外地挂灯笼,咏絮宫顿时热闹了许多。我也来了兴致,让花庐给我系了一件毛氅,靠在美人榻上发呆。
絮雪纷纷不自持,乱愁萦困满春晖。有时穿入花枝过,无限风儿作泪飞。
在这样的雪天,偷得浮生半日闲,什么都不去想,不去挂念,是多么雅致的一件事。
良久,手指有些冷,我才停了琴,抬头看宫檐下的一朵朵灯笼红艳如火,内里有一株小小的火苗跳跃,和天上纷扬而落的雪花两相映照,如梦似幻。
那样的梦幻,我曾在一个少女的眼中看过。
我看了一会,心里蓦然添了一丝落寞,对花庐道,“给本宫找件毛氅,再准备些小菜,随我去一趟天牢。”
花庐吓了一跳:“娘娘,这天寒地冻的,地面打滑……再说,天牢那种阴气重的地方,不适合娘娘这种身份尊贵的人去。”
“哪有那么娇贵,已经能走了。”我痴痴地望着长檐下的一排嫣红宫灯,“更何况,不去的话,心里总是有个结解不开。”
雪停了。
一场雪花扬过,御花园里的植被都成了琼枝玉树,又仿若是一夜之间,千树万树梨花开。
抬头望宫苑层层叠叠。有的楼阁足够宏伟,可是走得不多会儿,又有更高更气派的宫阙伫立在眼前。
就好比,人们对皇权的欲望,永远都没有尽头。
天牢很是偏远,肩辇足足行了两个时辰,才算是到了。门口守卫森然,手执的钢刀在白雪的映照下散着寒光。
我将手伸进衣襟,取出江朝曦赐我的那块免死令牌。
见免死金牌,如同面圣。
天牢守卫的领军面色一变,忙领着一众守军跪下道:“末将不敢阻拦。”
我点点头,向花庐递了一个眼神,扶着她的手走进天牢。
铁栅内,浮生抱膝而坐,痴痴地望着天牢上的透气窗。听到动静,她转过头来,看到是我,裂开干裂的嘴唇:“你来了。”
虽是死囚,但浮生自从交代了供词之后,便没有再接受刑讯。所以她一身囚衣未染血污,甚至头发和指甲都是干净的。
想起昔日里艳舞的绝美少女,我有些唏嘘。
“花庐,把小菜布上,酒也吩咐狱卒温上吧。”
我从花庐手里接过毛氅,小心地给浮生披上。浮生头轻轻一偏,灵巧地避开了。
我心里一顿,凝眸看她。
浮生迎着我的目光,淡淡地问道:“娘娘可否告诉我,洵王如何了?”
所剩时日不多,她心心念念的人,竟还是他。
江楚贤投奔襄吴,打算在西南自立为王。江朝曦眼下着力对付萧王一族,自然是无暇应对。但若是萧王一案了结,所有的矛头肯定都会对准江楚贤。
我有些为难,道:“浮生,洵王暗中得了襄吴的支持,安然到了西南。”
浮生没有说话。我试着将毛氅披到她身上。
这一次,她没有拒绝。
“那么,娘娘是来给浮生送行的吗?”
我将一杯清酿倒入杯盏:“你只说对了一半。”
“哦?”
“我还替洵王来为你送行。”
浮生愣了一愣,捂住肚子格格笑了起来,直到笑出了眼泪。她边笑边喘着气,接过酒杯道:“有你这句话,我浮生——酒未饮,人已醉!”
我看着她手腕上那一对玉镯子,眼睛有些发潮。
浮生将酒一饮而尽,然后抬手将我面前的酒杯满上:“相识一场,我也敬你一杯。”
我苦笑一声,将酒一饮而尽。
浮生盯着我,直到我放下酒盏,才道:“洛溪云,我知道我时日不多了。你告诉我,皇上打算如何了结我?”
南诏刑罚严苛,凡是通敌的罪名,一律五马分尸或者凌迟处死,死状悲惨。浮生按照计划指认了萧华胜,自然不会判得这么重。
但是,也好不到哪里去。
一阵难耐的沉默后,牢房里响起了浮生低低的笑。哪怕这些日子吃尽了苦头,她的声音却依旧婉转清丽。
“我不怕什么五马分尸,凌迟之刑!早前被训练成细作时,我就明白我最终的下场。”她喃喃道,“但是,死得太惨,面目全非的话……在阴间等候王爷,会让他认不出。”
这句话,隐有深意。
我猛然抬头,看着浮生。
已经晚了。
她表情一滞,唇角流出了殷虹的鲜血。我脑中一片空白,下意识地伸手去扶她,却惊惧得早已没有力气。
只一瞬间,她便倒在地上。
“浮生!”
我失声道。
花庐站在身后,惊叫一声。我这才回过神来,向她喊道:“还不去叫人!”
我含了泪,用力将浮生抱起来,难以置信地喊:“为什么,为什么?!”
浮生吃力地道:“我怕是……再也见不到王爷了……”
更多的血从她的嘴中涌出,染红了衣襟。我只觉心头刺痛,喃喃道:“浮生,我对不起你……我……”
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我明知道浮生的身份败露,我仍然没有提醒她,和江朝曦联手来利用她,让她落到了今天这步田地。
可我的话音未落,她已经将手指举起,对我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这个动作有些迅速,让她虚弱了好一阵子。
我愣住。
“你不用坦白,我早就知道了……”
什么?
浮生,早就知道我一直在骗她?
浮生笑得凄凉:“溪云……我本来恨毒了你!可是现在我不这么想……原来自欺欺人是这么……这么让人安慰的一件事。”
我凄然道:“浮生,对不起。”
她摇了摇头,艰难地道:“多少次,我宁愿你说的这个谎,是真的……”说着,她颤抖的手指抚上了腕上的玉镯。
这对玉镯,曾是她爹娘的信物,对她而言是那般重要。在那年的乞巧节,她曾忐忑地向心上人半是撒娇半是嗔,要他为她去赎回镯子。
她不要银票,她只要他亲自去赎。
这样一份心意,于她而言,是那样重要。可就连这样纯粹的一份心思,都被我利用了。
为了达到目的,不惜一切代价。我从来,都没有觉得自己竟是这么可耻。
浮生嘴唇一张一阖,似是想诉说什么。我歪头,将耳朵凑到她的唇旁。
她模模糊糊地说了一句什么,便没了气息。
接着,那双戴着玉镯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我抱着浮生,痴痴地看着地面。蓦然,身后传来纷乱的脚步声,还有花庐的一声喊叫:“娘娘!”
花庐扑过来,声音带了哭腔:“娘娘,松手吧!她已经死了!”
我这才惊醒,低头看向浮生,才发现她身体僵冷,一双眼睛已经闭上,脸色铅灰。
是我害死了她。
真是,浮生梦一场。
在这千重宫阙里,到底有多少人的希冀,只是一场浮生梦?
因为浮生是在我的探视期间死掉的,所以我和花庐都被扣在天牢。很快就有人去禀了江朝曦。
然而,过去了一炷香时间,他依然没有出现。
萧王一族成千上百人,处理起他们,并不是那么轻松的事情吧。
因为伤口初愈,加上天牢十分潮冷,我有些支撑不住,腿脚一软,几乎跌倒在地上。花庐忙扶了我的手,关切地问:“娘娘,没事吧?”
正是这一跌,才让我头脑不再被悲伤填满,而是彻底清醒过来。
狱卒们恭立一旁,都在等着江朝曦的驾临,哪怕是他的一条口谕。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心中的焦灼,早就让他们不再如刚才那般冷静。
他们这样怕我,原来在别人心里,我依旧算是江朝曦的宠妃。
我睨了他们一眼:“还真把本宫当刺死死囚的犯人了?”
没有人敢吭气。
我执了花庐的手,目光继续睨着他们,道:“本宫是否有罪,自然有皇上来定夺!难道这皇宫,还能让本宫逃了不成?摆驾,回宫!”
狱卒们面面相觑,无奈地道:“恭送贤贵嫔。”
待出了天牢,寒风迎面扑来,我一阵虚脱。
花庐小心地将我扶进轿子,将轿内备好的一件毛毯为我披上:“娘娘,别多想了,好好休息吧。”
我点点头,扶住太阳穴,拭去眼角的一滴眼泪。
四下重新又恢复了静谧。我靠着软垫,头脑里纷纷扰扰,耳畔嗡嗡乱想。正想喊停轿子,下来走走透气,忽然——
我听到远处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
鞭声,叫骂声,还有女子的惨叫和哭泣声。
我刷的一声掀开轿帘:“停轿!”
果然,不远处的雪地上,站着一行人。我整了整心神,稳步走过去,待看清眼前的一切,不由得大吃一惊!
昔日尊贵无比的皇后,此刻只着单衣,披头散发地跪在地上,哆哆嗦嗦的身子,如一片颓败的落叶。
那个正在用鞭子一下下地抽着她的老宫女,竟是安素姑姑。
而站在一旁被众宫侍拥着的宫妃,正是明瑟。她披着一件大红鹤氅,装扮雍容华贵,看好戏般露出似有似无的笑容。
见我走进,明瑟扬声道:“姐姐来得正好,这戏演得正好呢!”
我皱了皱眉头:“怎么回事?”
明瑟瞟了一眼皇后,悠然道:“萧家落败,皇上已经下旨废了皇后,降为最末等采女,打入冷宫。”她面上闪过一丝狠厉:“这毒妇没有随萧家一起株连,真是太可惜了!本宫要她今日跪着去冷宫,若有半点怠慢,鞭刑伺候!”
我没有说话。这么大的事情,我在后宫竟没有听见半点风声。疑虑顿时爬上心头。
明瑟指着安素姑姑,冷笑道:“这个贱婢,曾妄图以验身为由来羞辱本宫!不过,只要安素姑姑愿意对萧采女亲手施以鞭刑,本宫便饶她一条贱命!”
我不由自主地摸上衣领。
雪绒掩住的皮肤下,有一道已经褪得极淡的伤疤。彼时,安素带领一群宫女来羞辱我和明瑟,若不是我用她的银簪威胁,恐怕难逃羞辱。
明瑟得意洋洋,看向我道:“贤贵嫔,你可知道,安素姑姑是萧采女什么人?”
我漠然道:“不知。”
“是奶娘,感情堪比母女的奶娘。”明瑟拖长了音调,嘲讽道。
萧采女早没了昔日的傲气,加上单寡的衣物哪里抵得住寒风。在安素一下下的鞭影中,她徐徐往前爬行。
地上的积雪有半个手掌厚,淹没了她的膝盖。她每往前爬一步,便用手揉捏着膝盖。转眼间,她已经爬出了几丈远。
我不想再看,想转身离去。忽闻明瑟提高了声音:“怎么,贤贵嫔这么快就失了兴趣?”
我淡然回头,道:“回容贵妃,臣妾身体不适。”
明瑟嗤笑一声,一步步向我走来,堪堪停在离我一尺的地方,道:“看你这云淡风轻的样子,还以为贵嫔你真的是与世无争呢。”接着,她咬牙,一字一句道:“可实际呢——最会谋算的莫过于你了。”
到底什么时候,明瑟竟是这么恨我了?
我默然望着她,笼在暖袖中的手,不由自主地抚上了腕间的那根红线。
尽管我从未想过要江朝曦对我倾心,尽管我扪心自问对明瑟没有亏欠,可终究——
这世间最伤人的情感就是爱而不得,她也算是一个可怜人儿。
我没有做声,再不理会,转身便向轿子走去。
明瑟在身后咬牙切齿地道:“倒是忘了问一句,贵嫔这是从天牢那边来的吧?”
我一凛,回身看她。
明瑟盯着我,唇角微弯,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
“太让我失望了,那个女子——竟没有替我杀了你。”
低低的声线,和寒风一起扑在耳畔,却更加冷冽。
明瑟的脸蓦然变得那般陌生。我怔在原地,浑身冰冷。
记得浮生临死前,曾凑在我耳畔说了一句话。
她说,小心。
浮生在让我小心什么?
我脑中念头电转:浮生入狱有一段时间了,她若要自杀,为何偏偏挑我去探视的时候?她又是从哪里得到的毒药?
还有,浮生是如何得知,我和江朝曦早已知道她的身份,利用她来指控萧王?
僵立的时候,明瑟走到我的面前,阴测测地道:“本宫去见过浮生了。”
“是你给她的毒药?”我失声道。
“是。”明瑟冷睨着我,“我将你骗她的事情都说了,让她把毒药藏在指甲里,伺机行事。没想到,事到临头,她竟然放过了你。”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去天牢看望浮生?”
“本宫不知道你是否会去,但只要有这种可能,我就不能错过这样的一个机会。”面前那张朱唇轻轻一开,吐出最刺耳的话,“本宫想,最好是有人替我解决了你,省得脏了我的手。”
“为什么?”我只觉得浑身血液都要冻结了。
明瑟顿了一顿,复又恢复了优雅的姿态:“洛溪云,你总有一天会明白,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傲慢地一侧身,便撇下我离开。我不管不顾地对着她的背影喊:“到底是为什么,我们竟然走到了这一步?!”
明瑟的脚步只是停了一停。
“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知道原因。”
她冷冷的声音传来。
我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身影,心如刀割。
傍晚时分,江朝曦终于出现在咏絮宫。
合不过几日不见,他很明显清减了,周身的冷冽气质中,带了一丝肃杀。
我朝他盈盈一拜:“臣妾不知皇上大驾,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他问:“爱妃此言差矣,你应知道朕要来。”
他没让我起身,我只得继续保持屈膝的姿势。江朝曦勾起我的下巴,冷冷地扫了我一眼,猛然将我扯入怀中。
胸口上的伤还未愈全,这么牵扯,我不由得痛呼一声。江朝曦面露悔意,忙将我轻推到榻上,蹙眉问道:“是不是太医怠慢了,怎么还没好全?”
说着,他的手往衣领内探去。我两颊一烫,抓住他的手,低声道:“已经好了很多了。”
江朝曦略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一对锐利的目光在我脸上来回扫视。
我知道他此次来定是为浮生自尽之事,反正也瞒不住,终于耐不住,道:“皇上,臣妾知罪了。”
他淡淡地道:“你何罪之有?”
我道:“臣妾没有获得皇上允许,便私闯天牢看望浮生,但浮生的死和臣妾没有关系。”
江朝曦眸色深沉,道:“朕知道和你没关系。”他将手抚摸上我的脸,若有所思地道:“不过,朕不是怪你这个!”
我很是意外,但是思前想后,一点头绪也没有:“请皇上明示。”
他捏住我的下巴,凑近我道:“再想想!”
我茫然地摇头。江朝曦盯着我,唇角微扬,道:“朕说过,不要你再管这些事情。”
我恍然大悟。是了,他的确如此说过,他不想再利用我,所以要我安安分分做一名宫妃便好。
只是……
我思忖了一下,正色道:“皇上让臣妾不再管这些事情,可倒是把浮生之事都告诉了明瑟。”
他的指甲轻轻在我脸颊上一刮。接着,江朝曦笑道:“怎么,还是吃味了?”
我垂了眼眸,没有说话。
他叹了口气,道:“朕既然打算让容贵妃来出这个头,自然要告诉她一些内幕,你不要多想了。”
因为早先见江朝曦进来,花庐就遣了宫女出去,只留在外间。四周一时精密无声,只有宫室正中央的金猊兽炉里,明明灭灭的白炭条燃着,细微的毕剥声透过黄铜炉体上的雕花镂空,遥遥传来。
在这样温暖的宫室里,他抱着我靠在榻上,下巴抵在我的额头上,一只手轻轻地挠着我的脸颊。
不可否认,这般静谧又欢喜的时刻,足以长久地铭记。
长舒了一口气,我躺在他怀里,渐渐放松了身体,往江朝曦怀里蹭了蹭。他轻笑一声,抬手往我鼻尖上一刮,低低地道:“痒。”
宠溺的语气,让我蓦然生了几分孩子气。我笑道:“皇上也让臣妾痒了,所以臣妾得饶回来。”
他面上笑意更深:“爱妃真是淘气。”
我得寸进尺地往他怀里蹭:“臣妾不是淘气,只是想起母亲,也想孩提的时候了。”
江朝曦轻笑,温声道:“溪云,今年的祭祖典礼结束后,朕便让礼部开始准备册封礼,封你为贤妃。明瑟虽是下了册封的诏书,但还不算正式晋位,所以也放在一起举行封妃礼吧!以后你和她一起掌管六宫,好不好?”
他的话太过突然,让我有些茫然,一时无话。江朝曦继续道:“朕寻到了玄铁宝藏,现在全国上下士气大振,南诏国威大增,你被封妃也是众望所归。”
我惊道:“玄铁宝藏……找到了?”
江朝曦道:“地图虽然和实际的地形有些模糊,但已经寻到……用凤螭打开密室,里面的确是玄铁矿。”
他从怀中掏出那柄玉梳,插入我的鬓发,望了一望,笑道:“好看,以后你就戴着吧。”
我道:“哪里能随便戴着,还是让臣妾妥善收着。”
他倒是没在意,道:“也罢,终归是你的东西,你怎么安置都行。”
我抬手将羊脂玉梳正了一正。羊脂玉特有的凉意,从指尖沁入体内。
想我洛家祖父当年,举着玄铁打造的兵器,征战南北,马革裹尸,金戈铁马万里如虎。敌军只要看到洛家军的军旗,就会闻风丧胆而逃。
如今洛家军的玄铁矿落入南诏之手,也算是振奋了南诏的国威。
他封我妃位,我该叩首谢恩了。
可是我心里总有个声音在提醒我,有什么事情不对劲。
恍惚间,母亲曾对我说过的话又响在耳畔:“溪云,这凤螭关乎我们洛家的一个重大秘密。守着秘密,会埋下祸患,可若毁了秘密,也同样朝夕不保。”
“溪云,我宁愿你生在普通的人家,再也不要沾染一丝一毫的富贵……”
蓦然,萧采女在雪地里跪行的惨状,生生撞进我脑中。我失声道:“皇上,臣妾不要封妃!”
江朝曦敛了笑,一瞬不瞬地盯着我。“怎么了?”
额上沁了一层冷汗。我抬手用锦帕拭去,强笑道:“臣妾……只是想到了母亲的训诫罢了。她曾嘱咐我不要将凤螭示人,不要探究凤螭的秘密。”
还有,她宁愿不要我沾染一丝一毫的富贵……
江朝曦的身体蓦然一僵,旋即又恢复了常态。
他道:“你想多了,封妃是势在必行的事情。”顿了一顿,又道,“后宫里得势的妃子,多多少少牵扯着朝堂上的事。有些事,朕也不得不为之。朕心里,其实只有你一个人的。”
得势的妃子……他在指明瑟吗?
我失了神:“臣妾的确多思了。”
有宫人进来,道:“皇上,贤主子,兰林宫的紫砂在外守候,说是容贵妃备下了晚膳,请皇上过去。”
细细的一声,让我的心不复平静。
江朝曦淡淡道:“知道了,下去吧。”
我抬眸看着江朝曦。他的这句回答,是应了去,还是不去?
他道:“溪云,朕明日再来看你。”
心猛然一沉。
我不动声色地福了:“恭送皇上。”
他点点头,提步走出宫室。外间早有宫人候着,为他整理衣冠,披上鹤氅。
“溪云,等着朕。”
他落在我耳畔的话,温软缱绻。我突然有些不舍,伸了手去扯,可是只一个犹豫之间,手扑了个空。江朝曦已经登上了轿辇,隐入轿帘之后。
我尴尬起来,忙收了手,却觉人群里有两道目光,大不敬地看着我。循去一看,竟是紫砂。她站在轿辇旁边,冷冷地睨着我,唇边挂着一抹嘲讽的笑。
是了。
紫砂自然是得意的,因为明瑟现在是后宫里一等一的宠妃了。
我站在风雪里,望着轿辇远去的方向,久久伫立。
“娘娘?”花庐从旁边急匆匆地走过来,“回宫吧。”
我点头,将手搭上她的手。她脸色一变,低呼:“娘娘,你的手!”
锦帕上的血如梅花点点。原来我方才想得太入神,无意中掰断了指甲。
我苦笑一声,将手指裹进锦帕,道:“不碍事,只是……有些心寒罢了!”
待回了宫,宫门关好,花庐才伏在我耳边道:“方才琼妃使人来送信,说要见主子一见。”
我心里一凛,沉思道:“不见。”
如今,琼妃被软禁,她的一举一动都牵扯太多耳目,我不可能毫无顾忌。
花庐依着我的意思回了,片刻后却又进来,神色古怪:“娘娘,那人说早料到娘娘不肯见,所以给琼妃带了一句话。”
我问:“什么话?”
她神色犹豫,吞吞吐吐地说:“她说……总有一天,你会帮她。”
“她有没有提及要我帮她什么?”
“没有。”
我盯着花庐道:“琼妃让人带的不止这一句吧?”
花庐脸一红,道:“娘娘英明。”
“你如实禀来。”
“琼妃还说,大祸将至,娘娘倒还坐得住。”
大祸?
我细细思忖,自从岳文武死后,和议的事情就搁浅下来,两国关系也变得微妙。得不到南诏的确切意图,襄吴便无意让哥哥班师回朝。
继续守城,也是哥哥的意愿。他应该不会有什么出格行动才是。
可琼妃口中的大祸,是别有所指,还是耸人听闻呢?
我垂眸沉思:“大祸将至……依你之见,琼妃是什么意思?”
花庐沉默了一会,道:“娘娘,琼妃难道是指,容贵妃突然得宠是娘娘之祸?容贵妃未免风头太盛了。”
我道:“你也觉得容贵妃得宠很奇怪?”
花庐目光一沉,缓缓地点了点头。
我叹了口气,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琼妃带给我的那句话,从头至尾透着股古怪。异样的感觉如一线草蛇,悄然爬上心头。
我推开窗子,只见外面夜幕降临,天染浓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