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香魂渺一世相思尽
一切都仿佛一场梦。
在梦里,我又回到了过去。在南诏的后宫,繁花似锦,歌舞升平,闲时煮茶,听茶水在银釜中咕嘟作响,时光就这样淡去。
还有一名男子,坐在明黄鎏金的宝座之上,带着一缕似有还无的淡笑。
身边,是琼妃与我共舞。皎洁月光如水银流泻,铺了满地,映出飞旋的舞姿。
她现在已经不是琼妃了,我该叫她,思言。
我吃力地笑了笑:“思言?”
声音暗哑,尾音沉得几乎听不到。
而面前的女子站起来,惊喜地喊:“她醒了,你们快来,溪云她醒了!”
我昏迷了?
打量着面前陌生的房间,我记起昏过去前那个残酷的画面,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向小腹摸去。
孩子,我和江朝曦的孩子……
是熟悉的触感,我的孩子仍然安然无恙。
我放心下来,眼眶微微湿润。花庐扑了过来,没有说话眼泪已经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娘娘,你吓坏奴婢了”
“花庐,这里是哪里?”
“漠城,洵王的驻扎地。”是思言的声音。
没了金簪玉饰,思言依旧是昔日那副绝美容颜。她在我床边坐下来,端过一碗汤药,吹了吹上面袅袅的热气,叹了口气。
“洛统领把你带回来时,你满身是血……若不是半路上经过诊治,这孩子怕是保不住了。”
是了,我想起来了。
是哥哥和一行人去救母亲。
那么……
“我娘呢?”我问。
思言和花庐对视一眼,没有说话。我突然紧张起来,追问:“我娘呢?”
“溪云,节哀顺变。”
我喘气急促,咳嗽了几声,花庐忙帮我拍背。我推开她,问道:“为什么?哥哥不是派去了那么多兵士吗,怎么还救不下一个老人?”
花庐默默无言,将一块帕子塞进我手里。我伏在她肩头,痛哭出声:“你说……为什么连一个老人都救不出来?”
思言突然激动起来,打断了我的声音:“别哭了!难道……你要洛统领心里更难过吗?”
只这一句,让我停止了抽泣。
“漠城现在危在旦夕,洛统领几乎都愁白了头发,你若再悲伤,他心里可怎么过去这道坎呢?”
人死不能复生,我若再责怪哥哥,只能徒添伤感。
我擦干眼泪,接过思言手中的汤药,道:“好,我等哥哥回来。”
思言点点头,瞥了我一眼:“这也是为了你腹中的骨肉好。”
花庐服侍我吃了几块糕点,又进了一些热茶,休息了一会,我才觉得脑中神智渐渐清明了。
我问道:“思言,这段日子,你过得好吗?”
她愣了一愣,莞尔一笑,伸开手掌让我看上面的薄茧:“溪云,我过得好!虽然今天担心明天的命,但能和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这里比后宫里舒服多了。我还要多谢那天,你帮了我。”
我勉力一笑,没有答话,将目光投往屋外。
屋外,一张破旧的军旗在风中无力地飘摇。
大约两个时辰,天已经黑透,一个随从进来禀告:“江统帅和洛统领回来了!”
说话间,哥哥一甩帘子走进来,见我脸色淡然,神色一松。我心头突跳,目光投向哥哥身后的那个人——
江楚贤。
他身穿戎装,器宇轩昂,多了一分英气,淡了一份儒雅。但清亮的眼神,彰显出他超俗的风采,仿若还是记忆中那个翩翩浊世佳公子。
思言迎了上去,道:“溪云醒了两个多时辰了,现在服了药,也吃了些东西,好多了。”
哥哥点了点头,大步迈过来,看着我却不说话。我想起汤青和母亲惨死,凄然一笑。
他道:“溪云,你打算下一步怎么办?”
他的意思应该是送我回南诏后宫。我低了头,思量了一番,道:“我想留在漠城养伤……直到孩子生下来。”
回宫的路途很是遥远,若是途中再发生什么意外,我可真的是躲不过了。
众人皆是一愣。大概没有想到我会如此回答。哥哥沉吟,道:“也好,漠城暂时没有危险。”
接下来,哥哥将我的膳食、起居布置了一番,便和江楚贤出去了。直到此时,我才注意到,江楚贤自始至终都没有和我说一句话。他目光游离,很轻很薄,有时候落在我面上一瞬间,便又移了开去。
入夜,思言端了油灯过来,对我和花庐道:“听闻有些大病初愈的人需要加餐,我就和你们住一间吧,夜里也好给你递水递食。”
我有些过意不去,道:“真是劳烦你了。”
思言看了我一眼:“哪里学的客气话?你帮我逃出来的恩情,我还没还呢!”
我心头一暖,任由她铺了床睡下。
夜里还是闷热,我因是孕期,不能用冷水,也不能吹风,更是难以入寐。思言翻了个身子,轻声问:“有心事?”
我苦笑:“嗯。思言,你说——皇上会来攻打漠城吗?”
“显而易见,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难道不能以和平方式来解决吗?”
思言顿了顿,道:“和平?溪云,你太不了解皇上了。你以为……大月国皇子真的是赫连明瑟杀掉的?”
我心头一跳。
我一直以为,明瑟是借助了襄吴死士的力量才杀了大月国皇子。可是,如果她和江朝曦有交易,那么……江朝曦也可能是凶手。
“朝中关系错综复杂,这不过是皇上想出兵大月国的一步棋罢了。”
是吗?
许许多多条人命,只不过是一颗颗帝国梦想的铺路石子?
我心里叹了一声。
江朝曦,你一心想要统御天下,那么心里还有没有我的一席之地?
此后数月,不断有战报送来。
南诏军联合襄吴梁王攻打大月,气吞如虎,首战告捷……
大月节节战败……
一条条的战报,就凝聚着无数人的鲜血。
很多时候,我步履蹒跚地走出屋子,看江楚贤发号施令,举手投足间自有乾坤。可是时局越来越紧张,哥哥的神色也和季节一样,变得越来越冷了。
江楚贤一直在训练军队,巩固边防,但四周诸国的态度开始隐晦起来。南诏现在风头正盛,哪里有人会资助他而得罪南诏呢?
南诏收复大月,重整旗鼓之日,就是漠城临难之时。江朝曦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威胁他江山稳固的隐患。
冬天来了,天空凝聚着浓厚的云,狠狠地压在人们的心上。在一个寒风呼啸的早晨,我诞下了一名粉雕玉琢的小公主。
我给她起名叫漠兮。
花庐很喜欢抱她,常常一抱就是老半天。我笑着打趣她道:“你也不怕宠坏漠兮,将来她缠上你,几步路都要你抱。”
花庐笑呵呵地说:“娘娘,我就喜欢抱,你就让我疼一会吧。”
我笑着向襁褓中的孩子看去,粉嘟嘟的嘴巴,乌黑的大眼睛,的确可爱。
不知道江朝曦看到这个孩子,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顿时,我心情变得无比复杂。
花庐哄着漠兮,笑容一点点敛去,喃喃道:“娘娘,你要在这里呆上多久呢?我们去和公子商量一下,让他护送我们回南诏好不好?”
我勉力笑了一下:“此事以后再议。”
回去……
那他们该怎么办呢……
我想起哥哥,满腹忧愁。
蓦然,帘子被人掀开,思言卷着霜寒气息走进屋中。她原本很喜欢漠兮,往日一来就逗弄她,如今却容色沉重,看也不看漠兮一眼,便重重地往床沿上一坐。
我问:“发生什么事了?”
思言叹道:“今天得来消息,大月国战败,南诏大获全胜。”
在江楚贤四面楚歌的时候,这的确不是个好消息。我垂眸不语,她继续道:“溪云,南诏军的铁骑,迟早会来踏平漠城。”
花庐面有惊异,欲言又止。思言再不多说,起身离去。
我心里发苦。
我知道思言的意思。我原本留下来,就是为了让漠城多一层保障。可是……利用漠兮,真的会让江朝曦放过漠城吗?
我从花庐手里抱起漠兮,哄了两声,泪突然就落了下来。
冬夜,四周静寂,只余风摇枝桠,偶有隐约的脚步声和人声。蓦然,有箫声破空而来,在这青空之下低回婉转,如诉如泣。
我躺在床上,细细品了那箫声,只觉得宛如一曲离歌,带了无尽悲凉的唏嘘。便再也睡不着,蹑手蹑脚地披了披风,走出屋外。
城墙之上,一人独立,执一萧管静静地吹。再往上看,苍穹之上疏星暗淡,恍若隔世。
蓦然,箫声停了。
“外面风冷,还是回去吧。”他道。
这是自从我来到漠城之后,江楚贤第一次和我单独面对。我裹紧了披风,上前走了几步,道:“睡不着,来品箫。”
江楚贤回过神看我,瞳色乌深,笑容浅淡。他道:“可品出什么来了?”
我苦笑道:“品出来了——西风萧瑟,日暮西山,何处是归途。”
他仰头大笑,道:“何处是归途……漠城已经穷途末路了。”
我一凛,道:“何出此言?”
江朝曦道:“襄吴的国君薨了,梁王继位。”
风片呼啦地吹过来,我打了个冷战。江楚贤走过来,解下披风为我披上:“你身子弱,多披一件挡寒吧。”
的确温暖了许多。
我叹了一口气:“多谢。”
“不用谢我,反正这样的日子……也不会多了。”
微弱的灯光打过来,在他的侧脸投下了一片阴影。我抬头望着,这个男人容貌没变,但从内心深处,他已经实实在在地,彻底绝望了。
“皇兄这一次又成了最大的赢家。”他淡笑着说,“大月国战败,但是南诏援兵仍然没有撤离国界,襄吴国内人人惶惶不可终日。梁王在此时登基,羽翼未丰,而且还要倚靠皇兄的力量清除宁王和陈王的余党,于是……”
那句话很艰难,他没有说。
我静静地等着他说出来。
我真的想知道,江朝曦到底有多大的野心。
江楚贤深呼吸一口气,才道:“于是梁王就对皇兄俯首称臣,自愿为附属国……溪云,可笑吗?梁王现在真的是梁王了。”
我撑不下去了。
更痛苦更残酷的事情,我都咬牙挺了过来。可是此时,我真的是一丝力气也没有了。
我蹲在地上,止不住眼泪。风吹过来,脸颊一阵刺骨的疼痛,仿佛要冻裂开来,流出鲜红的血液。
江楚贤将我扶起来,抹去我的眼泪。“不要哭。”
我呜咽着摇头:“家国亡了……亡了!”
在这场博弈中,我输了,输得彻头彻尾。
本以为江朝曦会顾念往日的承诺,不会将襄吴亡国,但他为了江山帝业,还是将襄吴一举夺下。
我输在动了情,他赢在没有心。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渐渐平静下来。江楚贤静静地看着我,叹息道:“回去吧。”
我揉了揉发僵的脸,抬眸望他。良久,我才下定决心,道:“你可以将我和漠兮作为和江朝曦谈判的条件。成功的可能性不大,但是毕竟是亲生骨血,他总是要有一点让步的。”
江楚贤仿佛没有听到这句话,重复道:“回去吧,外面冷。”
我想再说什么,他已经一挥手,示意我噤声。
“溪云,我不想利用你做什么!而且挟人妻女之事,委实不太光明磊落。我恨皇兄,但我不会不择手段,我要实实在在地和他拼上一场。”
他说完了这番话,便不再看我,缓步走下台阶,边走边大声吟道:“挥羽扇,整纶巾,少年鞍马尘。如今憔悴赋招魂,儒冠多误身!若不生在帝王家,独与思言伴一生,该有多好啊!”
我默然立在冷风里,心头千疮百孔。
回去后,我看着漠兮熟睡的红润小脸,不由得自言自语道:“漠兮,此生你若是没有生在帝王家,该有多好。”
一夜无眠。
江朝曦没有放过漠城,当二十万大军兵临城下时,正是严冬腊月。大雪飘飞,堵死了所有逃亡的路线,而南诏军一围就是半个月。
漠城中粮草告急,每餐食物供应日日减少。我常常饿得头脑发昏,但还要省下口粮给漠兮吃。
可即便如此,漠兮还是饿得直哭。她还是个刚满月不久的孩子,即使是馍馍泡软了,她仍然是咽不下去。眼看着她消瘦了不少,我下定决心,对花庐道:“去备些纸笔来。”
花庐饿得有些虚脱,惊问:“娘娘要纸笔做什么?”
“给皇上写信。”我淡淡地道。
这一次攻打漠城,他是御驾亲征。我知道,江朝曦如今就在漠城之外的军营里。
花庐眼睛闪过一丝光彩。“娘娘,太好了……皇上看在小公主的份上,一定会网开一面……”
天寒地冻,墨被生生冻住,我费了好一阵工夫才化开了墨。然而真正提起了笔,我却不知写什么好。
所谓情怯,大抵如此。
很久,我才提笔写完这封信。在信中,我求他放漠城所有兵士和百姓一马。在信的末尾,我颤着手指写上这么一句话——与君久别,臣妾甚念,盼与君相见之日。
字字句句,都藏着他的影子。只恨信笺太短,无法说尽相思意。
尽管我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一滴泪还是落在纸张一角,洇湿一片。
写完后,我将手腕上的红丝线解下,剪了漠兮一缕胎毛,连同那封信一起塞了进去。
看到往日红线盟约,看到幼儿浅黄细弱的毛发,他再心冷如铁,也该被撼动一丝一毫吧?
我踉踉跄跄地将信揣在怀里,走到江楚贤的营帐里。这时,我听到里面有激烈的争吵声。
“江楚贤,现在军粮都不够用,为什么还要接济那些百姓?”是哥哥的声音。
“洛统领,我们已经走到尽头了,没有援兵,没有接济,你觉得事到如今,我们还能撑多久?”
哥哥沉默了。
江楚贤道:“也许从一开始……就错了!洛统领,你投降吧,皇兄不会杀你的。”
哥哥沉声道:“不会杀我,比杀了我还难受!襄吴亡国,我在这个时候投降南诏……哈,我洛鹤轩不是一个没有风骨的人!”
“可是粮草即将消耗殆尽!”
原来事态,已经严重到这个程度了吗?
我掀帘进去,举起信,大声道:“都不必争论了,我给皇上写了一封信,只要将这封信送到,一切问题都会解决!”
帐内一阵静寂。
进去之后,我才发现除了哥哥和江楚贤,思言也在。只是,她缩在角落里不言不语,直愣愣地看着我。
哥哥淡淡地说:“把信给我吧。”我松了一口气,将信递给他。没想到他拿到信之后,便往烛火上送。
我惊叫一声,扑过去夺信。由于饿得没有力气,我扑倒在地上,好半天没有起来。
一只手伸了过来,帮我把信夺了过来,递给我。
我抬头看着江楚贤,扶了他的手吃力地站起身。哥哥冷冷地觑我:“溪云,你莫要再多说一个字。江朝曦那个恶鬼不可能放过我们,我们也不可能投降!”
语毕,他甩帘出去了。
江楚贤有些歉意,问道:“你没事吧?是我无能,让你受苦了。”
我摇摇头,沉默地将信按在胸口上,走出营帐。
铅云低垂,冷风呼啸。
我的目光掠过马栏,发现里面剩下的都是骨瘦如柴的劣马了。几个面黄肌瘦的士兵,正在争夺一碗汤水。
我连一匹能驮动我的马匹都寻不到,连走出城门的力气都没有。如果不能将这封信送到,漠城里真的要易子而食了。
一双手从背后伸来,在我的肩膀上轻轻一拍。
我木然回过头,看到南宫思言站在身后,身子单薄得如秋风中的树叶。
她说:“我帮你送信。”
我苦笑:“马匹都没有像样的,你怎么送?”
思言没有说话,取过我手里的信,示意我跟在她身后。我随她走上城楼,只听她将两指放在手里吹响,半晌,空中便呼啦啦落了一只灰色的鸽子。
“这只能活到现在不容易,其他的都被射杀了吃了。”思言勉强笑了一下。
飞鸽传信,是最后的希冀了。
我看着她将紧紧地将信绑在鸽子的腿上,喂鸽子吃了一点稻谷,然后松开手,鸽子便飞往远方。
极目之处,黑压压的一片,是江朝曦的军营。
之后便是揪心的等待。
可是,一天一天过去了,我也更加绝望。
是信鸽没有送到信?
还是江朝曦根本就置之不理?
我无从得知。
思言突然闯入屋中。她跌跌撞撞地走到我面前,抓起我的手,将一支笔塞进去,语无伦次地说:“写,你快写!再给皇上写一封信啊!他爱你,我知道的!他逼我侍寝,睡去的时候,梦里一直在喊你的名字!他一定会心软的……求你了,溪云……”
她一脸哭相,可是没有眼泪,也许真的连流泪的力气都没有了。
“信鸽回来了,你知道吗?溪云……所以你快写,快写啊!”
我打了一个激灵,问:“信鸽,回来了?在哪里?”
思言一指窗外,说:“刚才跟着我进来了……咦,在哪里?”
她有些癫狂地四处寻找,嘴里喃喃自语“刚才明明还在”。我有些害怕了,上前抱住她哭喊:“别找了,思言!”
她没有理我,一把挣开我,嘴里不停地喊:“一定是被什么人给煮掉了,怎么办,怎么办!那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了啊!”
我往后跌去,花庐一把扶住我。两个人都跌坐在地上。
思言已经疯了。
正在这时,江楚贤从屋外冲进来,一把抱住思言。他喃喃道:“思言,没事了,没事了……”
思言这才恢复了正常,她眼中的浓翳渐渐散去,开始变得清明。最后,她嚎啕大哭:“楚贤,为什么……为什么天下之大,却无立锥之地?为什么我们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还是不能在一起?”
“思言……”江楚贤拂开她额前凌乱的头发,温声道,“别怕,最后一刻,也有我陪着你。我们生同衾,死同穴。”
我没有听到思言回答了什么。
因为,我用尽全身力气抱起漠兮,冲出屋子。整个漠城已经乱了,很多人在街上哭号奔逃。他们大喊:“南诏军攻城了!”
江朝曦就在这个时候,攻城了。
兵荒马乱中,我一眼看到了哥哥的身影,跌跌撞撞地跑过去,喊:“哥哥,带我一起出城——”
他回过头来。我抱着漠兮,噗通一声跪在他的战马前:“我和你一起出城迎敌!我不信,不信江朝曦会如此狠心!”
哥哥翻身下马,四周军士肃立子在一旁。他屈膝半跪,看着我的目光是前所未有的深邃。
漠兮原本是哭着的,看着哥哥,突然安静下来。哥哥向她微微一笑,她便格格地笑了起来。
真是稚子不知愁滋味啊。
哥哥一边拍着漠兮,一边对我道:“这是我的外甥女,可是我却从未好好地看过她!今日能和她相视一笑,我洛鹤轩死也瞑目了!”
我嘴唇颤抖,道:“你不要说死字!你看,漠兮多可爱,她长大一定是冰为骨,霜为华的好女儿!你要看着她长大,教她练剑……”
哥哥看着我的目光充满疼惜,口里却说:“陈参将,派几个人,将洛溪云和漠兮一起锁到高楼顶层!”
“不——”我撕心裂肺地喊,拼命挣扎。哥哥喃喃道:“思言,江朝曦不会杀你,你要活下去!”
语毕,他转过头,再也没有看我。最后,我还是被拖往高楼。
最后被锁进高楼的,并不是我一个人。士兵们将思言和花庐推了进来,然后将房门关注,锒铛上锁。
半空里回荡着号角声。漠兮在这样的嘈杂里,吓得尖声哭叫。
思言绝望地喃喃自语:“江楚贤,你骗我,你不是说过——生同衾,死同穴吗?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抛下我一人?”
高楼顶端的这个小房间,没有窗户,只有一个小小的透气窗。
我吃力地搬来凳子,站在凳子上,从透气窗往外看去——
城门大开,两军对垒。为首的是江楚贤,一身雪白战袍。在他的身侧,是一身黑色战袍的哥哥。
他们冲进敌军营内,勇猛无比。
可是,最终是寡不敌众。
我从凳子上滑落下来,无力地靠在墙角。漠兮被花庐抱在怀里,渐渐止住了啼哭。思言反而安静了下来,她嘴角噙了一抹淡笑,对我道:“洛溪云,今天——只有你不会死。”
我伸出手指,看阳光下的尘埃在指间飞舞,喃喃道:“我的心已经死了。”
手腕上,再也没有那根熟悉的红丝线。
烟火夫妻,终究还是一句戏言呵……
思言却说:“溪云,你必须活下去,你要帮我求江朝曦——求他让我和江楚贤葬在一起。”
我心头苦涩,道:“我答应你。”
她微笑,轻声道:“谢谢你。”
话音刚落,她的神情忽然变得很是怪异。接着,她软软地倒了下去。从她的嘴角,涌出了一股鲜血。
花庐发着抖,缩在墙角里,不敢多看一眼。我愣了一愣,一步步地走过去。她是服毒自杀。
我将思言的眼睛蒙上,之后便安静地在角落里坐着。外面传来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一片静寂。
花庐发着抖,问:“娘娘,皇上会来寻找我们吗?”
我点头:“当然会。哥哥既然把我们锁在这里,就一定会告诉他——我们在这里。”
她松了一口气,看了看怀里的漠兮,轻声对我道:“娘娘,小公主睡了,我好累,也想睡……”
我颔首,道:“睡吧。”
她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我抬起头,从透气窗中看到,滕然而起的火光照亮了夜空。一切,都该结束了吧?
有人一步步走上楼梯,步履沉重。走到房门前,他用钥匙打开门锁,哗啦一声,推开了门。
江朝曦。
是他。如今能出现在这高楼之上的,只能是他。
他的目光有些冷漠,有些疏离。他看到思言的尸体时,神色一怔。
我开了口:“琼妃死了,皇上还能认得出她吗?”
昔日冰肌玉骨的美人,在月光下跳汉宫秋月的佳人,如今瘦骨嶙峋,头发枯槁成篷草。他定定地看着,问:“脸色铁青,七窍流血,是服毒?”
我道:“是……她临死前,希望能够和江楚贤葬在一起。皇上就答应了吧?”
江朝曦神色有些凝重,隐隐透着种悲哀。
“朕会答应思言的要求……”他盯着我:“不过,这种时候了,你还有心情管别人。”
由于昏暗,加上花庐抱着漠兮靠在墙角里,江朝曦一时没有察觉。蓦然,睡得舒服的漠兮打了个哈欠,他才盯住了花庐怀里的襁褓。
远远地,能够看到花庐怀里的漠兮时,他眼中明显生出了热度。
“我们的孩子?”他问。
我答:“是的,女娃娃,我给她起名叫漠兮。”
他微微一笑,笑容有些苦涩:“漠兮……我不喜欢。”
我点头道:“你当然不会喜欢,因为这个孩子会永远提醒你——在漠城你杀了很多人。”
江朝曦有些发怔,半晌才道:“我知道你会恨我。为了这一天,所有人都恨毒了我。母妃,楚贤,还有你。”
我走到花庐身边,她还是沉沉地睡着,鼻翼微微颤动。这几天她的精神高度紧张,一旦松懈便会睡得死死的。
我最后细细看了一眼漠兮,目光掠过她粉嫩的脸颊,小巧的鼻子,心生一道暖流。良久,我才站起身,对江朝曦道:“他们两人睡得沉,我们出去说话吧。”
楼下城中,已是一片修罗地狱。士兵们拖曳着一具具尸体,堆放在干燥的柴火上焚烧。
我默然走过,强忍着不去看那些死去的人们。无辜的还是有孽的,都已经不重要了。
江朝曦道:“没想到赫连明瑟会派人杀你。更没想到的是,这大半年,你竟然不和朕联络。”
听到明瑟的名字,我顿了脚步,问:“明瑟现在如何了?”
他道:“她毕竟于我有功,我没有杀她,只是废去了她的封号,将她打入冷宫。如果她真的害了你们母女,朕回宫后就会赐她一杯毒酒。”
冷宫……昔日的皇后也在那里。
我有些无言,道:“是啊,明瑟于你有功,在吞掉襄吴这件事上,明瑟大义灭亲,帮了皇上不少忙。”
江朝曦紧紧地盯着我,道:“溪云,朕一早就对你说过——朕会善待襄吴黎民!朕会迎来一个盛世,你相信我,好不好?”
我痴痴地说:“可是……我没有家了,也没有亲人了!”
“漠兮是你的亲人,还有朕,也是你的亲人!”
我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你不是我的亲人……连齐太妃的遗愿,你都可以违背。连亲生的兄弟,你也可以手刃。你……不配做我的亲人!”
他目光瞬间黯淡。
我叹了一口气,问:“皇上,你有没有收到我的信?”
他低声道:“收到了。”
这三个字,字字扎进我的心上。
我想起那些饥饿的眼睛,想起疯掉的思言,想起饿得嚎哭的漠兮,想起哥哥,想起江楚贤……
他竟然告诉我,他知道这一切,可他坐视不理!
我恨声道:“江朝曦!你的心,到底该有多冷,有多硬?”
他猛然欺身过来,低头吻我。在这个绵长的吻里,有冰凉的液体掉落在我的脸颊上,顺着脖颈滑入衣中。
许久,他才松开我,斩钉截铁地说:“溪云,朕不可以放过江楚贤,不可能放过……”
“为了你的江山,对吗?”我凄然一笑,猛然推开他。
时光一幕幕从眼前飞闪而过,我想起了八岁那年。
那年他只有十四、五岁,已经俊美得让人窒息。他贵气逼人,一步步地向我走来,对我说,我想买的,是你的命。
我喃喃道:“江朝曦,你可还记得我们初遇之时?”
江朝曦没有说话,眸光深沉。
我笑道:“江朝曦,我现在答应你了,我要把我的命卖给你!”
我从袖中掏出一枚丸药,迅速服下。他恍然大悟,一步上前,伸手钳住我的喉咙,大声喊:“溪云,吐出来!”
我拼尽力气将丸药咽了下去。
那是一枚鹤顶红。
在思言自尽的时候,她的袖中跌落了一个小瓷瓶。我不动声色地将瓷瓶收了起来。后来,趁花庐睡去的时候,我打开瓷瓶,发现里面装的是鹤顶红。鲜红的一颗,像是一枚朱砂痣。
江朝曦,那根红丝线,我再也无法戴上了。
你曾说过,朕有一颗心押给你,你赌不赌?我赌了,却输得一塌糊涂……
山河寸寸皆是血。在你的身边,太过沉重……
烟火夫妻,真的只是一句戏言呢……
八岁那年开始,孽缘种下,从此我逃不开这宿命。可是江朝曦,我终究还有办法让你付出代价的,对不对?
“为什么?”耳边是江朝曦的嘶吼。他的眼泪一滴滴地落在我的脸颊上。
意识渐渐地从我体内抽离,眼前火红色的天空慢慢扭曲……
最后,我用尽力气重复着一句话。
江朝曦,我将命卖给你。
你只需要付出的,是……
“一生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