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小皇子47

司珩心绪不宁, 以他对落星的了解,不管小皇子如何,落星都会护人周全。

然而, 他终究无法安心,连胸口都闷痛起来,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

近来不能受寒, 紫宸宫又重新燃起了地龙。

门窗紧闭,的确有些闷。他起身将窗户打开一条缝, 忽然觉得有些异样,但紫宸宫一片平静。

司珩坐回御案之前, 并不知道, 在他开窗的时候, 原本贴在窗外的小皇子匆忙藏在窗下, 落在长生毛绒绒的肚皮上。

窗框之下, 长生几乎贴成一张猫饼, 恰好蹲在司珩的视线盲区,还用爪子护着主人, 以免小小的主人掉下去。

见司珩没有发现, 长生才小小松了口气。

然后,看着司若尘从那细缝钻进房间。

它虽然担心主人生病,但也知道事有轻重缓急,主人不会真正死去,但皇帝会。

司若尘从窗缝往里看,发现司珩瘦了许多。

如今他的眼睛比以前好多了,自从身体变化的规律变成一月一次之后, 太医每天都会给他诊治,视物不清的症状渐渐好转, 只残留着一点轻微的朦胧感。

司珩披着一件薄披风,长发未束,随意披散在身后,与往日的冰冷庄肃不同,他脸色苍白,有几分病色,因为消瘦,五官轮廓显得愈发深刻。

剧烈咳嗽之后,脸上升起一点病态的殷红,他用素白的绢帕掩住口鼻,再移开的时候,上面染上星星点点的血渍,令人心惊胆颤。

他并非无坚不摧,同样是肉体凡胎,在成为天子之前,他亲自驻守边境,上阵杀敌,九死一生。

上天不会因为他是天子,就对他格外优待。染上疫症之后,与那些备受折磨的人并无不同。

即使如此,他仍然无法放下手中的政务。

太子尚且年少,还没磨砺出来,朝臣已经有不少染上了疫症,所有人都在为这件事焦头烂额,他手中的政务只重不轻。

近来症状愈发严重,有时会失去意识,太医觉得昏睡对养病更好,不会给他开提神的药。

他只能在清醒的时候尽量多处理一些事务。

何况,此时他毫无睡意,只要朱笔一停,就想起小皇子。

司珩再次咳嗽起来,他服了药,但药丸实在苦涩,他端起茶盏,但茶水已经彻底凉了。

近来,他不准宫人贴身照顾,只让人把需要的东西放在房门外,需要什么都是亲力亲为,此时也不愿让人添茶。

小炉里的炭火不知何时熄灭,他就喝了两口冷茶,那点寒意反而暂时压制住了蠢蠢欲动的咳嗽欲望。

药丸有镇定之效,但不能根治,随着服用次数增加,效用会越来越差。等他再次咳嗽起来,连药丸也没用了。

他眼前发黑,又暗红一片,全是光怪陆离的景象,胸腔仿佛裂开,喉间全是血腥气。

那药只能压制,无法根治,然而它的效用有用尽的时刻,层层压制的病症一旦爆发,就如燎原烈火,迅速开始反扑。

司珩意识昏沉,朱笔滚落,拖出一条墨印。

他伏在御案上,恍惚间,又回到多年以前,回到了最无力的时候。

那时他尚且年幼,不受重视,生病也无人照管,独自一人,浑身发烫,就那么慢慢熬过去,直到自行好转。

过去不好的回忆堆积起来,有他亲自射杀兄长的画面;有洗清理皇宫、血流成河的画面;也有朝臣贪污受贿、通敌叛国被他斩杀在大殿上的画面……重重叠叠的人脸在眼前堆积,他们厉声咒骂,诅咒他不得善终。

司珩从不惧怕这些,只是被吵的心烦意乱,头痛欲裂,想拔剑将那些人再杀一次,直到眉心忽然生出一点清凉之感。

他睁开狭长的眼眸,隐约看见一团小小的影子,他好像看到了小皇子——

小小一团,正伸手贴在他眉心。

司珩疑心自己又出现了幻觉。

那些幻象层出不穷,有时是他熟悉的人,言笑晏晏,再忽然露出狰狞的一面。

但那一点清凉之感,如此真实。

他伸手去摸,一把将小皇子拎住,提了起来,一手湿寒,于此刻浑身发烫的他来说,小皇子湿漉漉的,格外清凉。

他意识恍惚,忽然想到,是了,外面在下雨。

“出去……”

他试图严厉些,然而声音喑哑,又惊怒担忧,但已经发不出火。像一座即将崩塌的玉山,哪怕再巍峨,到了分崩离析的时候,也会脆弱易碎,不比瓷器坚固多少。

他眼中血丝密布,眼尾泛起猩红色,自心中迸发出的情绪让他声音愈发涩然,甚至低哑起来:“听话,去找落星,让他给你找药,别染上疫症……”

小皇子好像穿着夜行衣,御案是近乎玄色的沉香木,他看不清小皇子在哪。

这个孩子聪慧得可怕,也十分执拗。

这个时候怕是不会听他的话,落星竟让小皇子跑出来了……或许应该早些告知落星。

司珩压下头痛欲裂的痛意,将小皇子轻轻放在御案上,然后从袖中取出药丸。

这是萱娘做出来的新药,只送出宫让人试药去了,还没有回讯。但他已经等不及了。

“父皇,我叫萱娘来。”

司若尘近日一直留在紫宸宫,有长生经常溜出去探听消息,知道萱娘在治疗疫症之上,别有优势。

“让长生去。”

司珩不愿让小皇子在其他人面前暴露。落星只有小皇子一个亲人,又将小皇子看得胜逾性命,哪怕得知真相,也不会伤害小皇子,其他人未必。

“喵——”

长生已经从窗户溜进来了,立刻往外跑,

主人的皇帝爹咳了好多血出来,好像快要死掉了,它要去找萱娘……

司若尘原本只在窗外看,见司珩愈发严重,倒在御案上,几乎失去意识,才从窗户缝爬进来,去探司珩额头上的温度。

他试图给司珩把脉,然而一碰到司珩的手腕,就被司珩推远。

司珩已经将那药吃了。

刚吃下没多久,胸腔之中好像燃起烈火。他神智稍微清醒些,重新坐起来,眼睛开合几次,才看清楚小皇子。

他从来没有看到过如此狼狈的小皇子,白嫩的脸颊上带着点泥点子,看起来乱糟糟的,衣服还在滴水,将奏折都洇湿了一片。

司珩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有种滚烫的暖意,让人不知如何承接。

仿佛有一条浩荡而清澈的大河自九天落下,冲破重重阻碍与关隘,将那些光怪陆离的扭曲幻影通通带走,只余片刻的安然。

“……”

他想问,你不怕吗?为什么要来紫宸宫。

又想问,为什么不听话些,快些离开。

然而,他好像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眼前忽地模糊起来,温热的水汽将一切遮蔽,只留下模糊的残影。

掌心再度多了一点冰凉柔软的触感,他知道,小皇子又贴过来了。如果将他赶出去,要染上疫症,也早染上了。

“陛下——”

“若尘在不在这里——”

门外,传来落星焦急的声音。

他顾不上打伞,直接从皇子所出来,径自赶到紫宸宫。雨已经渐渐大了,风雷之声不断,杂音太多,落星偏转方向,问了几次侍卫,才赶到这里,一身白衣也尽数湿了。

“小殿下应当不在,不过长生大人刚刚还在,现在离开了——”

驻守在殿外的禁卫道。

“陛下呢?我要面见陛下。”

落星一听到长生才离开,心中那个猜测愈发笃定起来!小皇子应该就在这里!

长生与普通兽类不同,它异常敏捷而通人性,整天在宫中神出鬼没,有时落星也察觉不到它在哪里。

如果眼睛还能看见,他或许会多分出一些注意力在长生上,但尚未恢复的视觉在关键时刻,就是巨大的短板。

“林公子,陛下严令,未得传召禁止入内。”

禁卫道。

“我要见陛下——”

落星顾不得那么多了,直接飞身而起。

他轻功高绝,哪怕是禁卫也追不上。

尚未拔剑,落星已经直接闯进去了。

“小皇子在不在这里——”

落星闻到浓郁的血腥气,还有药材的苦涩气息,心瞬间沉到谷底。

“你留下,把门关好。”

司珩音量极低,落星抬手,两扇门啪地关上,将禁卫全都挡在外面。

“我与陛下有事商议,你们守在外面。”

距离最近的禁卫听到了司珩的声音,只好等在外面,却牢牢守住了各个方位,认真探听里面的动静。

落星直接将蒙眼的白布扯下,只能看到隐约的轮廓,司珩靠在椅背上,好像十分无力。

“陛下?”落星心情沉重。

比起他自己染上疫症,他更担心司珩染病。

不止一人之安危,更事关天下人。

“舅舅,我在这里。”

司若尘终于开口。

落星心情忽上忽下,无论如何都算不上好。

他没有看见小皇子,只得顺着声音摸索过去,在御案上摸了摸,然后手中被司珩递来一团小东西。

软乎乎的,还带着一点微薄的体温。

“舅舅,是我。”

小东西开口说话了。

落星心中巨震,堪称天崩地裂。

以往那些被忽视的细节猛然清晰起来。

从帝王营帐带走小皇子时,小皇子时刻不肯离身的黄金笼,还有司珩与小皇子同吃同睡,日常起居不让外人插手……不止是宠爱重视,也是保护。

“把父皇扶到床上去。”

落星手心被戳了戳。

他看不清,忧心忡忡,心中生出一股怒火,又有些酸涩。为了他的父皇,小皇子真是不管不顾了。

他虚握着小皇子,又摸索着,将司珩搀扶到床上去。司珩的身体状况实在不算好,落星握住司珩的手腕,把脉,眉头紧锁。

“舅舅,父皇的脉象如何?”

他听见小皇子问,声音比平时小很多。

话音刚落,小皇子就接连打了几个喷嚏。

意识开始模糊的司珩眉头紧蹙,声音微弱,微不可闻:“给他换身衣服……”

落星心情复杂,忽地叹息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