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因缘(完)
温寒烟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所有的声音都沉寂下来。
闷响声,轰鸣声,都像是退潮的海水。
她抬起眼。
一片静谧空茫。
遥远的天光从顶部落下来,穿过绚丽的云霞,像是一层薄纱柔和地包拢而来。
脚下是澄澈望不见边际的无根之水,随着她细微的动作,泛起点点涟漪。
温寒烟下意识伸手去摸腰间,却摸了个空。
她垂下眼,昭明剑并不在身侧,方才被她攥在掌心的昆吾刀也不见踪影。
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几乎是瞬间,温寒烟便大约猜测到,自己眼下身在何处。
她抬起头,视线定定落在浮云后朦胧的那轮太阳。
“是你带我来的?”
温寒烟声音不算大,此地不知究竟有多广辽,她声音在虚空之中一遍遍地回荡,逐渐朝着远方逸散。
她方才体内灵力与魔气融合,神魂震荡,又引动体内玄都印的力量,同昆吾刀和因缘扣交错在一处。
若她所想不错,此地应当是虚无之界。
来得正好。
有些话,她一早便想亲口去问天。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轻风拂动而来。
裹挟着浑厚缥缈的声音,从四面八方砸落下来。
“是你的执念,将你带到了此处。”
温寒烟猛然抬起眼。
“这么说……”她张了张口,“你知道他的下落?”
她语气算不得恭顺,那阵风却并不迫人,似乎并未动怒。
“你要找的人,眼下的确还未陨落。”
温寒烟心头一跳,死死捏住了袖摆。
每一个字都清晰落入她耳畔,刻印在心头。
但这一刻,她莫名有些不敢再继续问下去。
方才汇集的希冀太微弱,仿佛天命随意吹一口气,便会再次熄灭。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良久,才一字一顿出声。
“他在哪?”
“你心底所求之人的修为早已足以破境飞升,然而俗世纷扰缠身,他的心系于红尘之上,千年不得解脱。二百年前,他虽身陨,却并未道消,眼下记忆尽失,于滚滚红尘中历劫。”
天道悠悠,每一个字落地,都掠过一阵风,温寒烟足下水面涟漪阵阵,宛若千万无形的雨珠坠落下来。
“九九八十一世,每一世他都要尝尽心酸苦楚,同时保以道心坚定,斩断尘缘,重新归来之时,便能证道飞升。”
最后一句话落下。
“如今已是第九九八十一世,若你还想再见到他,除却破境飞升,这便是最后的机会。”
温寒烟眉间微蹙:“这是何意?”
“他轮回的八十世所积累的道,已经足够他在修仙界重塑肉.身,但还剩下最后一世堪破劫难,他便可彻底飞升上界。”
风撩动温寒烟脸侧的长发。
“现在,选择权交给你。”
天道意志轻飘飘地落下来。
“你要选择破了他这一世的道吗?”
*
温寒烟缓缓睁开了眼睛。
视野还有些模糊,但大片的光线已透过薄薄的眼睑映了进来,拖拽出一片朦胧又炫亮的光斑。
远远近近的绿意渗透而来,沉寂的声音也重新活跃起来,清亮的鸟鸣声,安静的风声,枝叶摩挲的簌簌声,脚步声……
几道剪影在眼前晃动,似乎想要靠近,却又顾虑着什么,举棋不定。
温寒烟撑开眼皮。
目之所及,已经不是被她一剑轰塌了的司星宫禁地。
周遭绿草如茵,略长的草叶被气流微微压低,是她无意识释放出的威压。
混沌间不知岁月,抬眸又见人间。
温寒烟收了威压,一眼便望见一金一红飞掠而来的残影。
那团烈火般的红云率先落了地,英姿勃发的青年收了飞舟,小心翼翼地靠近过来。
“前辈,您回来了。”
叶含煜打量着她的神情,良久,什么也没看出来,干巴巴说了一句废话。
司予栀白他一眼,开口时便显得自然得多。
“你一来一回,动静都大得很。不过,没想到你竟然还会回来?”
她环臂睨温寒烟一眼,“你知道吗?你三天前凭空消失,把修仙界闹了个天翻地覆,现在整个九州都在传言你已经飞升上界了。这下好了,你又凭空冒出来,恐怕九州又得传你飞升失败,啧啧,着实是太丢脸了。”
温寒烟闻言微怔。
竟然已经过去了三天?
在那片虚无之地,仿佛只是弹指一挥间。
而弹指一瞬,一切已地覆天翻,她所作出的决定,眼下也已覆水难收。
温寒烟敛眸垂下眼睫,若无其事抿唇笑了笑:“你们是如何找过来的?”
“还能怎么找?”司予栀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盯着她,伸手指了指天幕。
狂乱的风卷和浓云凝成的漩涡还未散去,“你现在可是唯一的归仙境修士,走到哪里都能引动天地异象,地动山摇。”
说到这里,她轻咳一声,不着痕迹扫一眼温寒烟神情。
“那个,你……没事吧?”
温寒烟摇摇头:“没事。”
天道并未伤她,自始至终,于她而言不过是几句话的时间。
叶含煜上下打量她一眼,见她面色如常,垂眼自芥子中将昭明剑拿出来。
想了想,他动作微微一顿,掌心虹光又是一闪。
一把猩红的弯刀落在他左掌心。
“前辈,物归原主。”叶含煜将昭明剑和昆吾刀一并交给她,收回手时唇角微抿。
司予栀朝他使了个眼色。
叶含煜深吸一口气,似是鼓足了勇气,才缓声问:“您……想起什么来了吗?”
这句话说完,两人便死死盯着温寒烟,一双眼睛更比一双瞪得大。
三日前温寒烟莫名闯入司星宫禁地,一剑劈开封印,这动静实在太大,又完全没有来由。
结合她先前问出口的那些问题,司予栀和叶含煜很难不多想。
温寒烟知道他们心里已有猜测,却又不想他们太过担忧。
她并未否认什么,只是停顿片刻,脸上流露出思索的神情。
“那时,好像的确想起来了什么。”
她皱皱眉头,佯装回想不起来,“但是眼下,又什么都不记得了。”
司予栀紧绷的神色肉眼可见地放松了些许。
既然并非飞升,那温寒烟定是参悟了天道,进入了三界之外的那一重天。
想必是天道又将她那段记忆重新封存。
司予栀脸色古怪,叶含煜虽然没有多少外露的表情,眼神却复杂。
温寒烟看着他们欲言又止,脸上不显,心里却想笑。
说起来,时间当真是有趣的东西。
她曾经不会撒谎,但近墨者黑的确不假,她跟着一个人一点点地学坏,学会了说话一半真一半假。
眼下她不仅能眼也不眨地吐露谎言,甚至就连身边最亲近的人都不会怀疑。
司予栀和叶含煜放下心来,又恢复成平日里的模样。
“温寒烟,接下来你打算去哪?”司予栀伸手揽住她肩膀,极豪迈挑眉问,“要不要来东幽?本小姐亲自替你安排,保准顺你心意。”
温寒烟并未防备,被她一把扯到身边,还未开口,另一边叶含煜皮笑肉不笑道:“司家主倒是与我心思不谋而合。”
他看向温寒烟,语气正经了些,“前辈,来兆宜府吧。姐姐时常向我提及你,若是这一次再请不到你,回去恐怕她又要笑话我。”
这两百年间,温寒烟并未在哪一处长期停留。
她似乎不将任何地方看作自己归处,于九州各地山川游历,最长也只会待上月余,很快便会再次动身。
像是一种持续了两百年的惯性。
九州修士虽多,归仙境眼下却只有一位,以她的身份,即便名义上是个无门无派的散修,也大有仙门世家有心招揽。
她却只是一一婉拒。
那时有人问过温寒烟为什么,她也说不上来原因,只是觉得她许久之前便是这样,此刻便还是这样。
只是先前她清楚地明白自己的终点,明晰她所追寻的东西。
那时候却一片茫然。
但现在,她明白了。
司予栀和叶含煜虽然开口,却也并没有当真期待温寒烟会答应。
果然,她静默片刻,再次笑着婉拒。
“我想一个人四处转一转。”
这一次,她的目的地很明确。
宁江州。
此地幅员辽阔,但大半皆被灵力所封,禁制之内是九州不可提的隐晦,是乾元裴氏的残骸遗迹。
街道上人潮汹涌,熙熙攘攘,来往络绎不绝。
温寒烟头上戴了幕篱,又将修为境界压制至合道境,安静混入人群之中。
途径乾元裴氏遗迹之时,她只是微微转眸看了看,便没什么情绪地转身往反方向走。
她去了那片以灵力凝成了她虚影的高地。
仁沧山绵延不断,在璀璨的日光下,呈现着一种深绿色,没入远方地平线,近处的九玄河面上波光闪跃,浮光跃金。
此处是浮屠塔旧日所在之地,若是想要在离那个人最近的位置回忆一下过往,又不想太过醒目的话,这里最合适。
温寒烟经过那耸入云霄的虚影之时,薄纱遮掩住了面容。
这里来往的人甚至比城中央的集市还要多,行人摩肩接踵,侧身而过时掀起微弱的气流,浮动她的面纱。
一名少年恰巧抬起头,视线不经意掠过温寒烟露出的一小片侧脸,没什么情绪地挪开。
下一瞬,他身体猛然一僵,又转回头来。
他反应太激烈,身边人也是一愣,扯了扯他衣摆:“怎么了?”
“她……”少年平复了一下,磕磕巴巴道,“她和虚影上的样子,几乎一模一样。”
“?!”
“真的假的?”
“在哪?!”
他身边几人眼睛瞬间一亮,循着少年所指的方向转回身望过去。
人流攘攘,一小片空地不规则地变幻着形状。
原地早已没有人了。
几名少年或怀疑,或兴奋的神情登时凝固。
“难不成是真的……”
“寒烟尊者?”
温寒烟并未留意惊鸿一瞥之下,几名少年正于虚影便仔仔细细寻找她的身影。
浮屠塔地陷了两百年,曾经望不见顶的高塔,眼下只剩下两三层楼那么高,歪歪斜斜地掩在密林深处。
她坐在塔顶,像两百年前那样,目光遥遥望向远方。
在这个位置,恰巧能够望见宁江州那间最大的酒肆。
酒肆里热闹非凡,透过大开的窗柩,她看得见里面人影交错,嬉笑闲谈声顺着风飘散过来。
说书人又在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讲新的故事。
说来也巧,不知是不是修仙界太平了太久,故事的主人公来来回回就那么些。
这一次的主角她也熟悉的很,其中一个是她自己,另一个是她遗忘了很久的人。
“咱们接着上回说,上一次说到了即云寺最终那一战,寒烟尊者和那魔头破天荒握手言和,戮力合作。”
“但这二人之间的关系,说起来还真是源远流长。七百年前寂烬渊之战中,寒烟尊者以身炼器险些丧命,为的便是封印那恶名昭彰的魔头裴烬。”
“这样的生死仇敌,难道为了苍生大义,便能一夕之间放下前尘过往,自厮杀的死敌化干戈为玉帛,摇身一变成了能够寄托生死的战友?”
说书人一拍醒木。
“答案绝对是否定的!”
他反手从醒木下面抽出来一张纸,语调神秘照着上面朗读起来。
“说来,在下也是听知情人士透露。寒烟尊者同那魔头,实际上是一对相爱相杀的爱侣!他逃,她追,他插翅难飞……”
有人一头雾水打断:“相爱相杀?”
“什么乱七八糟的……”
说书人微微一笑,“这意思嘛,大概就是说,他们早已互通心意,只是碍于身份和世俗,难以将那份爱意诉诸出口!但魔头口嫌体正直,在她被渣男哄骗之际,他冲冠一怒为红颜,手撕渣男,打脸绿茶,实乃护妻狂魔是也!”
“你听懂了吗?”
“每个字都听懂了,但是合起来……”
“算了,不知所云,散了散了。”
“啊?我觉得还挺有意思的呀……”
人群一阵骚动,温寒烟远远听见,只是笑笑。
这措辞虽然乍一听有些怪异,但她却倍感亲切。
在有龙傲天系统陪伴她的那短暂的时间里,她时常听见它用这样的语气说话。
一道脚步声在风中由远及近,温寒烟并未在意,片刻那脚步声竟然停在了她身侧。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可以坐在这里吗?”
温寒烟有点意外地转过脸,透过幕篱朦胧的纱幕,竟然看见一张许久未见过的脸。
这张脸即便是很多年没有见过,她也绝不会忘记。
毕竟,这是一张与她有着八分相似的脸。
“纪师妹?”
话音微顿,温寒烟撩起面纱,勾唇一笑,“不过,现在应当唤你‘纪宗主’了。”
来人一身纯白长裙,袖摆衣襟上以银线滚着流云纹路,外罩一层纱衣,眉目皎皎若月,正是纪宛晴。
温寒烟眼底稍有讶然之色。
不只是因为故人今日在此地重逢的原因,还有纪宛晴眼下修为竟分毫不逊色于司予栀和叶含煜,如今已是炼虚境巅峰,不日便要晋阶羽化境。
大概一百年前,温寒烟听说对方做了潇湘剑宗的宗主。
她在最初惊讶之余,并不觉得太过意外。
“何必如此客气,若你喜欢,唤我‘宛晴’也好。”纪宛晴扶了一把腰间长剑,在温寒烟身侧坐下。
顿了顿,她似是稍微有点不好意思,低声问,“可以像从前那样叫你‘温师姐’吗?”
温寒烟感觉纪宛晴语气比从前沉静了许多,少了几分深掩于娇俏之下的谄媚,多了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场。
“随意便好。”她应了一声。
两人并肩坐于树荫下,一时无话,斑驳的光影透过细碎的叶片间隙,洒落在两人肩头。
“季青林陨落了。”
纪宛晴冷不丁开口打破沉默,“他被困在悟道境巅峰两百年,寿元耗尽,上个月死在洞府里。”
时隔许多年,再听见“季青林”这个名字,温寒烟第一反应竟然是陌生。
良久,她才反应过来这三个字究竟指代了什么人,闻言沉默下来。
温寒烟没有开口,纪宛晴却似乎并不意外。
她轻轻笑一声。
“算了,不说这个,想必你对他也并不关心。”
纪宛晴没有说,季青林直到陨落前的最后一刻,身侧都摆着一枚梨花发簪。
这么多年,他似乎终于渐渐意识到自己曾经错过了什么。
但他想通得太晚,迟来的深情比草贱。
他心里的那个人,早就行过万重山,不再在原地等他了。
那年见证了云澜剑尊的陨落之后,纪宛晴自九玄城浑浑噩噩回到潇湘剑宗。
她成夜成夜地失眠,每每闭上眼睛,就是许多重复的画面来回在眼前绕。
时而是云澜剑尊死不瞑目、血肉模糊的惨状。
时而是裴烬杀气腾腾,气势冰冷的凛冽。
但更多的时候,是另一张和她极为神似的脸。
还有温寒烟的那几句话。
‘剑修的剑,是立身之本,不应被这样对待。除非身陨道消,否则永远不要松开手。’
‘不是每一个修士,凭借灵丹辅助,都能在短短十余年之内结成金丹。’
‘好自为之。’
那时候纪宛晴看着镜子里的那张脸。
这修仙世界神奇归神奇,却也太落后,寻常时候梳妆打扮,用的竟然是铜镜,根本什么都照不清楚。
这样模糊不清的样子,她愈发觉得这张脸陌生,陌生之余又觉得熟悉。
太久了,她快要渐渐地忘记她在现实里到底长什么样子。
但是人总是要向前看。
温寒烟说得对,与其拘泥于一本小说里天雷滚滚的剧情,她不如努力一点靠自己在这个世界里站稳脚跟。
她有女主光环。
正因如此,她并不比任何人差。
“温师姐。”
纪宛晴望着拥挤的人潮,这世界太真实,而她又在这过分真实的环境里生活了两百多年。
有时候,她真的已经分不清,究竟是蝶梦庄周,还是庄周梦蝶。
“九州之外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
温寒烟看向她。
“你该用自己的眼睛去看。”
纪宛晴愣了愣,倏然一笑。
“也是。”
她似是彻底释然了,浑身情绪都愈发放松下来。
“温师姐,有一件东西,我很久之前便想给你了。”纪宛晴自芥子中祭出一枚玉简,塞到温寒烟怀里。
她眨眨眼睛,分明是很相像的眉眼,这细微的动作却折损了几分寒凉,仿佛又有几分回到从前。
温寒烟神识探入玉简,须臾,面无表情地退了出来。
她一言难尽地看着纪宛晴,“这……”
“修炼太枯燥,这么多年以来,除了早日破碎虚空到更广阔的天地看一看之外,支撑着我的只剩下这个爱好了。”
纪宛晴笑眯眯对上她视线,“方才酒肆里的故事,你应当也听见了吧?”
她伸出手指戳戳玉简,语气更热络了些,隐约染上几分诡异的热切。
“都在这里!这些可都是我这么多年以来亲手写的,主角就是你和裴烬。”
虽然换了个世界,但是她的爱好还是没变。
可惜修仙界的人不懂娱乐,没人写小说给她看。
身在冷圈的感觉懂得都懂,被磨得没办法,她只好自割腿肉,亲自产量了。
温寒烟:“……”
两人辞别,空气里再一次安静下来。
温寒烟指腹按在冰凉的玉简上,思来想去,还是将这乱七八糟的东西放到了芥子里。
习惯了身边总有人吵吵嚷嚷,这突如其来的安静令人稍有些难以适从。
但时间过去了太久,没有人会真正停留在原地。
叶含煜做了九州第一炼器师,司予栀做了东幽家主,即便是有心,也无力再陪她走遍九州,整日欢声笑语。
她身边到底还是只留下了她一个人。
枝木间光影摇晃,似是有风拂过,温寒烟缓缓闭上眼睛。
今日天气好,在此地打坐静心再合适不过。
她眼睑轻阖,枝叶交错投下的光斑顺着眼皮流动,时而向左,时而向右,像是有意在挑逗她。
温寒烟面不改色忍耐半晌,那晃动的光斑却不仅半分未曾收敛,反倒摇曳得更厉害。
她并未睁开眼,并指弹出一道灵力,不偏不倚打响那片磨人的叶子。
灵风徐徐穿过密林,光影依旧摇曳,那片叶子牢牢粘在枝头,招式却在无声中被化解。
温寒烟拧眉睁开眼睛。
她如今已是归仙境修士,虽说方才并未用处全力,可这世上能够接住她一招的人,并非不多,而是根本没有。
脑海中却陡然划过一道不可思议的念头,她浑身一僵,猛然抬起头。
树影横斜,日光透过密密匝匝的枝木倾斜下来,柔软的衣袂悬垂下一角,乌润墨玉腰牌随着清风摇曳。
一道玄色的身影逆光倚在树冠间,姿态懒散,两条长腿随意交叠着,单手枕在脑后,在温寒烟的角度,看不清他的五官,只能望见光晕勾勒出他锋锐的轮廓。
温寒烟呼吸一滞。
分明被光晕朦胧得一片模糊,可她心脏却猛然间紧缩了一下。
就仿佛那剪影,她曾经见过千千万万次。
许是她的目光太不加掩饰,却又只是盯着看不说话,那道靠在树间的身影微微一动,直起身来。
“这么久不见,怎么孤零零一个人在这里看风景。”
话音微顿,那人嗓音慵懒,声线里染着点很淡的笑意,“莫非是在等我陪你?”
这声音落入耳中,宛若石子坠入沉湖,瞬时间激起千层浪。
温寒烟指尖捏住袖摆。
“你……”
下一瞬,那人翻身自枝木间一跃而下,衣袂如水翻飞,一股熟悉而淳厚的乌木沉香铺天盖地氤氲而来。
一只干燥温热的手落在她发顶,小幅度揉了揉。
“怎么了,这样看着我。”
裴烬垂眼挑起唇角,语气一如既往不算正经。
“这么多年没见,难不成已经彻底将我忘了?”
他还未收回手,手腕便被一只手用力攥紧了。
直到触感清晰地传递过来,温寒烟才恍然间落在实处。
“我是该忘了你。”她嘴角忍不住上扬,视野间却瞬息之间一片模糊,“是你选择让我忘了你,所以我也要让你忘记我,这样才够公平——可你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那时候,她选择的分明是成全。
裴烬为她而死,她怎么能狠得下心来,那么自私地让他吃了两百年的苦功亏一篑。
她的确想再见他一面。
但她做不到。
“唔。”裴烬含混应了一声,乌浓稠密的睫羽垂下来,那双乌润的眼睛里清晰地倒映出另一个人的剪影。
他手腕间传来的力道极大,简直要将他好不容易恢复的右手再次捏碎。
裴烬指尖蜷了蜷,却并未挣扎,也并未像往日那样浮夸喊痛,就这么任凭她依旧不断地加大力道,大到指节都开始发颤。
下一瞬,他反手扣住温寒烟的手。
“好像过去了很多年。”
裴烬顺势将手臂搭在温寒烟肩膀上,像是一个将她揽在怀中的姿势。
“这么多年,我浑浑噩噩,一直在睡觉,将从前缺的觉一口气全都补了回来。”
裴烬语气不疾不徐,“睡了这么久,我也做了很多梦。”
他稍低头,斑驳的光影在他俊美立体的面容上移动。
裴烬薄唇微翘,眸底却漾着正色。
“但是每一个梦里,都没有你。”
温寒烟抿唇抬起眼,对上他狭长戏谑的眼眸。
“我还是更喜欢那个,能够见到仙子的梦。”
裴烬伸出另一只手掐了一把她的脸颊。
“嗯,瘦了些。不过——”
他手指向下,稍用力撑了撑她唇角。
“故人重逢,难道还不足够搏美人一笑?”
他话声刚落,怀里便钻进一个白色的影子,用力得几乎要钻到他胸腔里去。
温寒烟力道太大,甚至将裴烬撞得倒退两步。
他愣了愣,本能张开手臂一把将她接了个满怀。
恍惚间,他仿佛回到两百年前那场大雪。
最后的意识,停留在温柔的梨花香之中。
那时候,他离她那样近,却又那样远。
可现在,他终于能将属于他的那朵梨花珍藏在怀里。
裴烬一边拥紧了她,一边如初见时那般揶揄她,“这么热情。”
他一笑,夸张地“哦”了一声,恍然大悟一般,语气里却尽是掩不住的笑意,“投怀送抱?”
温寒烟懒得理他,她用力地拥紧了他,近乎要将这两百年来没有用尽的力气一口气发泄在今日,整张脸都埋在裴烬漾满了木质沉香的怀抱之中。
她声音透过衣料传来,闷闷的,略微失真。
“你不是要飞升么?”
裴烬半个身子都压在温寒烟肩膀上,他身量太高,身材也太过优越,只微倾身,便带着温寒烟一同重新坐回那破败倾頽的浮屠塔顶。
轮回九九八十一世,二百余年,他稀里糊涂过了八十世。
直至最后一世,终于窥见转机。
有一个声音冥冥响在心底,有一个人在遥远的地方想着他,却甘愿沦陷于永世孤寂,只为成全。
他几乎拼了命,只为将尘封的前尘往事寻回来。
世上大多人都信奉着向前看,他却偏要回首望。
即便那时他甚至不知道这个人究竟是谁,但他心口燃烧的情绪告诉他,为了这个人,即便他永世不入轮回,他也心甘情愿。
但这些话太肉麻,他不想说。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飞升上界有什么意思?”
裴烬语气悠悠的,“陪着我的绝色美人看风景,难道不是有趣得多?”
说是看风景,远处的风景却无一人问津。
四目相对,日光在空气中无声穿行。
时间仿佛在这一片方寸大小的空间里被无限拉长。
“方才你问我,是不是在等你。”温寒烟盯着他,冷不丁道,“若这一次我说‘是’,你还会走吗?”
许多话,她无意间错过了一次,再也无从开口。
眼下无论是不是一触即碎的幻梦,她都不要再重蹈覆辙。
裴烬一听,眉梢轻挑。
他一偏头,故意装作听不明白,“走?走去哪。”
听他语气,温寒烟便知他又在逗他,冷着脸再也不说话了。
他分明同为归仙境修为,耳力目力俱佳,这么近的距离,她才不信他一个字都没听见。
裴烬一只手揽着她肩膀,另一只手屈肘搭在膝头,支着额角看她。
白衣女子比从前看起来成熟了些,眉眼已彻底长开,如皎月般泠泠的眼眸,漾着许多比日光更耀眼的光晕。
她已是能够独当一面的归仙境大能,这很好,在他不在她身边时,她未曾消极颓废,而是不断地向前走。
但更好的是,在他眼前,她始终是这副样子。
见她眉眼间神情生动,裴烬忽地笑开。
“摩挲素月,人世俯仰已千年。”
裴烬薄唇微翘,“如今我该身处之地,唯有你身边。”
温寒烟没想笑,唇角却不受控制地扬起。
尽管只是很浅淡的弧度,却似初春消融的雪,染上梨花的柔软。
她问他:“这一次,你又打算跟多久?”
裴烬佯装沉吟,良久,似是总算想到什么,掀起眼皮看她。
他并未立即回答,反而提及了个毫不相关的话题:“美人师妹,你占了我那么多次便宜,只换你这一次听我的。”
温寒烟不置可否瞥他一眼:“愿闻其详。”
下一瞬,她便被用力拥进一个温热的怀抱里。
发顶上落下裴烬的吐息,还有他慢悠悠蕴着笑意的声音。
“此生此世,寸步不离。”
她说她要的从来都是今生。
那他欠她的,只好用余生去补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