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监护人
路峥开口了, 苏和下意识将身子转向他,轻轻带出了阿娅想要继续牵着他的手,不动声色挪到了路教授的身边。
高大的路教授眨眼成为横亘在矮小妇人和有意躲避的苏和之间不可越过的大山。
他太高, 阿娅都要微微仰头去瞧他, “你是?”
“我是苏和现在的监护人, 我叫路峥。”路峥淡定地为自己的身份抬了咖。
连苏和听到都要诧异,他怎么不知道路峥什么时候变成了他的监护人, 这在来时的路上可没有串好供, 全是路教授的临场发挥。
“是你收养了和和?”阿娅仔细打量路峥的面孔, 却不觉得这男人是足以做苏和父亲的年纪和样子。
“差不多,苏和从雨林出来后,他的一切生活都由我负责,所以他提出要来见你们时, 我也就跟来了。”路峥礼貌道:“希望不会打扰你们。”
“不打扰, 不打扰,快进来吧, 里面有小凳子, 你们坐下歇歇。”面对路峥, 阿娅涌上心头的情绪少了些, 她有点窘迫地想越过路峥去看自己的孩子,只是苏和被路教授严严实实护在手臂后。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 似乎作为监护人的路峥并不希望她过多的接触苏和,而苏和也相当依赖这个监护人, 乖顺的很, 一路跟路峥错不开半步的距离, 始终都要挨着。
看到像自己的孩子跟别人亲近,阿娅心头酸涩, 但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她欠苏和的,她没有资格强求,只能抢着给两个人拿凳子,询问要不要吃水果。
许唯前一天买来了香蕉和苹果,她一早就洗干净了,现在就可以直接吃。
“吃不吃苹果,和和,我给你削一个。”阿娅拿出一个青红相间的脆苹果往前递。
苏和摇头,他一口都不想吃。
“不麻烦了。”路峥递上手里成箱的车厘子和牛奶,目光扫过空荡荡的病床,“许同康不在?”
“他爸爸推着他去做心脏彩超了,一会就回来,我们没想到你们来的这么早。”原本也没订好具体什么时候,许家人还以为会等到快中午又或是下午。
阿娅推推眼前的塑料板凳,特意放在暖气管儿前面,“快坐下,外面很冷吧。”
苏和在路峥的点头示意下乖乖坐了上去,和阿娅面对面,好似要促膝长谈,“也不是很冷。”车上暖气很足。
果然,阿娅盯着他,突然问起:“这些年,你是在丽龙,还是一早就被路先生收养了?”
“我刚离开丽龙不久,”苏和实话实说:“之前在雨林里生活的时候,是阿祖一直在照顾我,所以我的日子还不错。”
“阿祖?”阿娅心虚地垂下眼睑,她深知自己对不起希泽莎,但她没想到希泽莎那样有信仰原则的人,竟然会帮她收养苏和,“我做了太多错事,她怎么样,身体还好吗?我记得她身体不错,一向健康——”
“阿祖已经走了。”
阿娅猛地抬脸,“什么?”
“她已经走了,在夏天时。”提起阿祖,苏和放在膝头的手忍不住握拳,“直到她离开前,她才告诉我,上一任私自离开的丽龙主其实是我的母亲。”
“在此之前,从小到大,没有人告诉我你们的事情,就连闲话我都没听到过一句,所以我对你们的存在,才知情不久。”
阿娅捂住脸,“我知道,我是个罪人——”她是不配被提起的存在,是被当成死物的存在。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想阿祖和其他阿姆们这样做,是不希望我活在你的阴影之下,也不希望我因为你们的离开生出负罪感。”苏和偏开头,“阿祖没有把你当成罪人,因为她跟我说过,你是她最满意的丽龙主。”
“可是,可是她明明……”
“她明明什么?明明派出了黑塔去追击你们?”苏和蹙眉看着阿娅,“作为丽龙主,你应该也学过驭蛇,如果是杀人的毒蛇,没有主人的命令看见活物就应当就地击杀,但它没有,它只是想逼你回来,倘若你坚决要离开,它自然会退开,因为不伤害你们的指令排在逼你们回来之前。”
阿娅怔怔地看着苏和,“和和,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阿娅的确学会过驭蛇,但当年她精神不稳定,一路逃窜的颠沛和失去次子的悲伤已经足够叫她哀绝,她没有心情和勇气去回想那个可怕的夜晚了。
直到前些日子,再看到那堆熟悉的丽龙文字,她丢掉的一切才逐渐浮现。
她也会怀疑,那究竟是希泽莎心软放过了她们,还是老天爷眷顾她们一家。
实际上,哪有什么老天爷眷顾的幸运,那是林子里的过山风,窜的比摩托车还要快,仅凭一双腿,哪里能跑过如影随形的眼镜王蛇。
但,苏和又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这也是阿祖告诉你的?”
“不是,因为我也学过这些。”苏和轻声道:“我是在你之后的丽龙主。”
“怎么会是你?”阿娅猛地抓住苏和的胳膊,声音陡然拔高,“你?丽龙主怎么会是你?!”
她突然激烈的动作叫一旁听苏和讲话的路峥果断上前分开他们,伸出胳膊拦在苏和身前,不解地看向阿娅,“苏和是丽龙主,有必要这么惊讶吗?”
“当然!他不应该,他不是啊!”阿娅大叫起来,她尖利的声音将背后床的病人吓了一跳,对方嘀嘀咕咕,看神经病似的看了这边一眼。
阿娅却无所察觉,她尝试突破路峥的铜墙铁壁,她记得的,小儿子身上没有胎记,只有大儿子身上才有,“同同,是同同是丽龙主啊!怎么会是和和?!”
这下,连路峥都要懵了,他回头去看苏和,却发现对方一脸平静,似乎早就知道这一切,完全没有惊惶的样子。
看见路教授的眼神,苏和有点愧疚地拍拍路教授的胳膊,“抱歉,一直忘了告诉你。”
“什么意思?”
“选择丽龙主的标志是红色的胎记,就像顿娜一样,而我身上没有胎记,有胎记的是我的哥哥。”苏和轻声道:“你们把我留下,是希望阿祖误以为我是被留下的哥哥,表面像是留下了一个丽龙主,以此拖延一点时间?”
“但是你们没有想到,我很快就会被拆穿吗,只要阿祖看到我身上没有胎记,就会像你一样,明白我完全没有资格成为丽龙主,完全没有必要留下。”苏和喉咙艰涩,这些话越说越沉重,沉重到叫他想哭,他看清阿娅停顿的表情,显然对方知道。
“也对,不然你们也不会误以为我已经死了,如果不是阿祖撒了谎,或许我真的没办法坐到你眼前。”
“和和,和和——阿姆不是,阿姆当时是真的已经没有办法了……”
“那为什么不可以带着我一起走呢?”
“阿姆不知道……”阿娅哭着去抓苏和的手,她当时太年轻了,精神又不好,丈夫说什么就是什么,可她明明比许唯更清楚,留下来的孩子不会好过,更甚至苏和起先并不是丽龙主的继承者,他被发现,只有死路一条。
偏偏当时出逃,她们也并没有预料到希泽莎的心软,也是抱着侥幸离开的,她或许也后悔过为什么没有带苏和一起离开,可当时,她做不了选择,她只剩下怀里抱着的同同了。
这一连串的误会,造就了最后的结局。
可苏和觉得这不是阴差阳错的误解,也不是阿娅他们对希泽莎不够了解,只是一开始,他就已经被放弃了。
哪怕怀疑希泽莎,哪怕对逃亡的结局感到渺茫,做出的是生死一搏的抉择,他们也完全可以带上苏和一起。
偏偏从最初,苏和就被留在了雨林的木屋里,最终一个人在黑洞洞的屋子里醒来,因为恐惧和失去亲人的迷茫放声大哭。
三岁的记忆对苏和而言相当模糊,或许因为那段日子他在惊惶和哭声中度过,压根没有值得记忆保留的幸福瞬间。
苏和淡淡地说着,眼前的阿娅已经泣不成声,哽咽着说不出一段辩驳的话。
而路峥的脸色铁青,显然他今天才知道这出闹剧中还有这样不为人知的一段过去。
路峥简直想拉着苏和立刻离开,在这间屋子里的每一分一秒都叫他觉得窒息。
如果说在此之前这对夫妻做出将苏和留在丽龙,还可以稍微美化成,为古老的绿林留下一位丽龙主做信仰的传承,那现在,他们就是彻头彻尾的自私和无情,完全没有将年幼的苏和当成一条生命,荒谬至极。
“我不知道你们一直联系我的原因,但我想把一切都说清楚,所以才来见你们,至少叫许唯,不要再抹黑丽龙的一切了,不要用狭隘的心去揣测别人。”苏和诚恳道。
“和和,对不起。”阿娅哭的喘不上气,连隔壁床的病人都探头探脑的张望,以为这是在欺负人,不知道要不要叫护士。
病房乱糟糟的,眼看就要有人掏出手机拍视频,路峥看了过去,对方立马低头收起了手机。
许唯推着许同康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坐在轮椅上的许同康看到哭泣的阿娅,立马扶着轮椅要站起来,他愤怒地去看床前的人,发现其中一个长着和他相似的脸,而另一个,是那见过几次却处处针对他的路峥。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为什么这么对我妈?”这一刻,许同康也没什么尊师重道的念头了,路峥如何对待他无所谓,可总不该还欺负到他的父母。
路教授只是因为长得凶悍,就成了苏和的‘背锅侠’。
“不是他。”苏和往前上了一步,他从头到脚打量着一身病号服的许同康,“是我,我只是说了些该说的事情,没想到她会哭成这样,对不起。”
“你?!”许同康一把抓住苏和的围脖,他哪怕从小体弱多病,却仍旧比雨林长到十八岁的苏和高出一些,面对这张相似至极的面孔,许同康的手松了松,他忐忑开口,“你是、你是我的弟弟——”
“不是,我们没有法律上的关系。”毫无疑问,许家的户口本上没有苏和的名字,而雨林里刚出生的孩子都是跟随阿娅的姓氏,当时并没有来得及上户口。
苏和的户口,是上小学前,才填到希泽莎做户主的户口本上的。
他是希泽莎法律意义上的孙子。
许唯也听到了这句话,他将垂泪的妻子安抚好,带着一腔怒火站到了苏和眼前,显然,他没想到苏和会这样硬气,将他们一家子搅和的天翻地覆,“你这是什么意思?今天叫你来是让你这样对待你妈妈的吗?!”
苏和无语地看着对自己说教的许唯,“我好像也没有说,我来是为了和你们相认的吧?我今天来只是为了说我该说的,每一句都是实话,我和你不一样。”
许唯愣住,往常在小家里,听话的妻子和懂事的孩子总让他有十足的权威,他从没想过自己的孩子会用这样的态度对他讲话,哪怕这是他失散多年并没有多少养育之情的次子。
那天然血缘带来的孝顺怎么就没在苏和身上看到一丁点呢?
“到底是谁把你教成这样?”许唯咬牙,“一旦礼貌和德行都没有。”
苏和从小到大,这还是第一次被人指着鼻子骂没有礼貌,他气的想踩许唯一脚。
实在忍无可忍的路峥一把扯过许唯,他盯着这男人的眼睛,冷声道:“许先生,你知不知道,在你已知孩子很可能活不下去的情况下将没有行为能力的他扔在荒山野林,放任自生自灭,法律上会定罪遗弃的父母故意杀人?”
许唯瞠目,“你胡说,我没有——”
“有没有你自己清楚,不要再恬不知耻地骚扰苏和了,”路峥忍下了给他一拳的冲动,他一把搡开许唯,伸手整理了一下自己因为用力生出些褶皱的大衣,沉声道:“毕竟,这种事情要是广为人知,你还怎么继续在大学里教书?怎么做你的副教授?”
许唯的脸色顿时变了,他一向大男子主义,只觉得苏和是他的孩子,哪怕那时候被他放弃留在雨林里,他也有决定权。
而且哪怕可能有些许风险,苏和如今不还是好端端站在眼前气他们?哪有半点受苦的样子?
“我是他亲爹!”
“血缘上的关系而已,怎么,要我出一笔钱买你当年的精.子吗?”路峥从大衣口袋掏出自己的钱夹,“多少能买一颗你那万幸不带基因遗传病的精.子?你开价,你现在应该很缺钱吧?”
“我听说你在卖房子,卖房子的时候想起找苏和见面,不就是为了钱吗?”
许唯被路峥污辱的面红耳赤,胸膛起伏,他几番咽了咽唾沫,想要开口反驳,却发现自己的语言能力根本无法应对。
站在一旁的许同康已经彻底听不懂他们之间的对话了,他昨天晚上还在想,见到弟弟的第一面要说什么才能拉进他们之间的关系,可眼下修罗场般的场景,弟弟对他乃至他父母的抵触和抗拒,哭泣的母亲和无法狡辩的父亲,都叫他觉得,苏和身上有个他不知晓的过去,甚至于那过去,血淋淋的。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晃晃红着眼睛的苏和,“你是苏和,是我的弟弟才对,我是你的哥哥,现在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苏和圆溜溜的眼睛无奈地看向紧张的许同康,他没办法对许同康说出什么硬气的话,毕竟他就像以前的自己一样,对有关丽龙的一切都毫不知情。
或许这一屋子的人里,唯一一个可以叫苏和不带埋怨去讲出从前的人,就是许同康,但苏和并没有和他多说什么的想法。
知道有知道的痛苦,不知道有不知道的幸事。
对还要跟着这样一双父母继续生活下去的许同康而言,不知道,不是坏事。
苏和挣开他的手,“我不告诉你。”
而一旁跟许唯对峙的路峥还在持续加码,“许先生,别做无用功了,趁我现在还愿意用钱打发你,就识相些,你要多少钱我都给,但是不要再来骚扰苏和,做个言而有信的人,好么?”
许唯咬牙,阿娅冲上来,一个劲摇头,“不能这样做,不能这样做!”如果这做,那和和就被推的更远了。
只是已经要卖房给儿子看病的许唯实在是没有办法了,他看出苏和断绝关系的意图,如果不能让苏和留在他们身边做许同康以后的依靠,那纵使把他找回来,他也没有半点价值。
路峥开口愿意给钱,是许唯巴不得的事情,他们一家,现在最需要的就是钱来应对以后的风险。
“三十六万,你给我三十六万!我再也不会联系他,就当没有过他这个儿子!”
许唯的声音聒噪又刺耳,在场的人都听清了,尤其是苏和。
虽然早就是预料到的事情,但苏和还是几乎要忍不住自己的眼泪,毫无疑问,十八年后,他依旧是被放弃的那个。
阿娅拉扯住许唯,颤抖着手给了男人一巴掌,“你怎么可以这样啊!那是和和!”
许同康也无法理解,他看到了苏和偷偷擦眼泪的模样,“爸,您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又突然要钱啊!”
而路峥果断掏出钱夹里的支票簿,用随身的钢笔一一填好数字,利落签名,撕下,扬手扔在了许唯的身上,薄薄的带着硬度的纸张发出一声脆响,像是打人的巴掌,
“拿好,记住你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