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成亲
烈日高照, 一众小姐跪在天坛下,敲着木鱼求上苍保佑太后平安无事。
天师在高台之上摇着铃铛,挥着符, 一会泼米水,一会举着火把。
贵女们跪得受不了,窃窃私语。
“这天师能行吗?看着像跳大神似的。”
旁边的人小声提醒, “这是陛下派人三顾上清山请来的大师, 不得无礼。”
那人哦了一声, 紧接着高内监的声音响起, “陛下到。”
众人纷纷朝拜,“陛下万岁, 万岁万万岁。”
“都平身吧。”
林惊雨抬起腰, 却也低着头,只能用余光瞥见明黄的龙袍,穿过密密麻麻的人。
皇帝登上天坛, 恭敬问, “上苍可有言太后此次大病如何好转。”
龟壳在火坑上炙烤, 天师抬起水瓢, 泼在龟壳上。
“冲喜, 太后此病来势汹汹,乃是污秽缠身,需用喜事冲去污秽,太后的病才能好转。”
帝王焦急挥了挥袖子, “高内监, 皇宫近日可有亲事可成。”
高内监一拜, “回皇上,选妃大典延后, 太子选妃未定,二皇子选妃排在太子之后,怕是要好一阵才能钦定,如今这皇宫可成的亲事,唯有三皇子殿下和林尚书之女,但定的婚期也是半月后。”
“三皇子。”帝王剑眉一蹙,思良久道:“好,将亲事提前,定在明日。”
天师一语之后,众小姐揉着膝盖纷纷起身,皆感慨可以回去歇息,唯有林惊雨要忙碌起来。
她茫然地望着天坛顶,蹙了蹙眉,明日,这未免太仓促了些。
“明日?我给妉妉绣的成对鸳鸯好差几针呢。”
林惊雨安慰,“无碍,等日后回门,阿姐再送我也成。”
“也行,只是这婚事未免太匆忙,成婚乃是大事,如何操忙过来。”林琼玉叹气,她望向波澜不惊,拍了灰尘起身的林惊雨。
“妉妉,你怎不急呀。”
还……一脸无所谓的模样。
“急有何用,还不如回去早些歇息,明早有得是我忙活的。”林惊雨拍去灰尘,她望向巍峨的皇宫,又不是嫁储君,再华丽的婚礼都无用。
反之,简略的婚礼于她与萧沂而言,也没什么。
这场婚姻,本就是一场匆忙。
林惊雨望向一脸替她操心的林琼玉,叹了口气,“阿姐放心,毕竟是给太后冲喜,总不会叫我受苦的。”
林琼玉一愣,“啊?”
*
因是给太后冲喜,虽婚礼仓促,但不容马虎,礼部从下旨起便忙碌起来,尽心尽力,皆采用最好的,也算是声势浩大。
若是换作本月后,如此华丽重视的婚礼,是不会出现在一个无权皇子和低微庶女身上。
婚礼前一夜,礼部与宫人已忙碌了半日,此刻皇宫还灯火通明,张罗布置。
唯有御花园夜色寂寥,只闻秋蝉凄切。
一个素衣墨水画兰花纹大袖的男子,走在池塘边,月光黯淡,面容看不真切。
远处殿热闹,宫人大多忙碌在那。
也唯有在此深夜,萧沂才敢穿上母亲最爱的兰花纹样式的衣裳。
他自嘲,自己又何尝不是个懦弱之人。
世人皆说兰妃爱兰,太子为悼念母妃视兰花为最爱之物。
可嫌少有人在意兰妃在一曲得宠前原名薄姬,爱得是玉芙蓉。
更无人知,那一曲兰词,是阿雾所弹,阿雾最爱的花,是兰花。
一个死在永巷的宫女罢了,谁会在意。
萧沂苦笑,这世间怕是唯有他知母亲爱兰。
静寂夜色忽闻兰词,幽幽悦耳,恍若兰花女在世,那声音是从亭子传来的。
萧沂蹙了蹙眉,而后疾步走到亭子,待望见亭子里的人时,他又缓下脚步。
那人失神弹奏,明黄的龙袍在月色下显得格外清晰,眉眼间庄严肃穆,剑眉如远山,鼻梁高挺,一半脸隐于昏暗夜色。
男人奏完,抬眸看向站在亭子外的萧沂,二人生得很像,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般。
他们骨子里流淌着最亲的血,却也是最陌生的人。
这怕是除永巷,兰妃难产时,帝王要掐死他那次,二人时隔多年唯一一次离这般近。
萧沂抬起手,“参见父皇,儿臣有罪,惊扰了父皇,儿臣这便走,不打扰父皇雅兴。”
萧沂猜想,他怕是也不想看见这个儿子。
萧沂转身就走,他对这个父亲亦无留恋,或许曾经有过,但早在永巷被扼杀了,还有在他的冷漠,与皇帝和太子父慈子孝中,渐渐不再有。
风吹得亭子灯笼摇晃,帝王双眸晦暗不明。
“慢着。”
皇帝叫住萧沂,亦是一个父亲第一次叫住儿子,萧沂一愣,随后那份诧异转瞬即逝,他警醒自己,身在这皇宫,低微皇子不该对父爱抱有期待。
萧沂一笑,面上恭敬,笑不达眼底。
“父皇唤住儿臣,有何事吗?”
皇帝定定地望着眼前的人,望着他的眉眼失神,直至冷风使其清醒,他缓过神来,轻咳了声,他老了,带着几分沧桑。
“明日就是你的大婚,第一个人生大事,一晃这么多年,你也这般大了。”
萧沂看不清那个年迈帝王的神色,他自嘲自己又心存盼望,竟觉得此刻的男人倒真有几分父亲的样子。
“婚事虽匆忙了些,但你放心,礼数都不会亏着。”
萧沂点头,他自知那不是因他是父皇的儿子,而是为太后冲喜,才不会亏着。
帝王小心翼翼触摸着琴,“还记得上一次太后病重,便是这琴音安慰孤,成为天下之主这条路,又何尝不是如履薄冰,每一次孤困顿之时,都是她用琴音和纸笔开导孤,伴了孤春夏秋冬,孤好想见见她。”
萧沂不知,他说的那个她是谁。
只知黑夜里,帝王望着他,透过他不知在看着谁。
帝王虚了虚眼,忽然质问道。
“你所要娶之人,真的是你想娶之人吗?”
萧沂蹙眉,他不知道林惊雨是不是他想娶之人,从前不是,如今只能算是认命。
但眼前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在此时看着有些落魄,似是在对那个问题沉思,他问萧沂,却又像是在问自己。
萧沂扬唇,“儿臣只知,我知道要娶之人是谁。”
他话中带讥讽之意,皇帝听出,却不恼,只是惆怅一笑点头。
“那便好,那便好。”
此刻夜深,二人隔着朦胧的纱,遮住许多往事,他像其他父亲一样说几句成家大道理。
“成了婚之后,便是真正的男子了,要为妻儿担起责任,顶天立地。”
“既娶了人姑娘,就要疼她护她,虽身在皇室,但幸不是储君,没有那么多身不由己,可以倾心爱一人,可以信守承诺不辜负她。”他说着说着,又兀自喃喃,“不是储君,她不会怕你,让她逃了,再也找不着,见不到。”
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化在寂寥夜色里。
萧沂望着此刻落寞的男人,语调微扬,刻意似地郑重道:“父皇放心,儿臣定不会辜负所爱之人,此生唯她而已。”
皇帝虚了虚眼,看着与他极像的人,“那样,真好。”
*
大婚如期,林府亦是忙活了半天一夜,意头是给太后冲喜,帝王言,既是冲喜,驱逐污秽,那便办得能有多大,就有多大。
京城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如此大喜。
林家不敢怠慢,林尚书连夜清点嫁妆,事情从急,将库房里的奇珍异宝能搬的都搬了出来,金银铜钱堆累,城西十八家铺子,良田数亩,绫罗绸缎无数,一箱箱堆在林府后院。
加上老太太与郑小娘原先准备的,足足有八十八箱嫁妆,堪比嫁太子妃。
如此才匹配得上从皇宫鱼贯而入进林府的聘礼与赏赐,在这场隆重的大喜里不显得寒酸,好体现出对太后敬意。
朱红灯笼从府门高挂至女子闺阁,窗外喜鹊跳枝头,屋内罗帐飘荡,铜镜前端坐着一个穿嫁衣的女子。
身旁四个嬷嬷,两个丫头围着,给她梳妆,吩咐成婚事宜。
女子肤如羊脂玉,两颊浮着胭脂,如两片荷花瓣儿,白里透粉。
她纤手捏着口脂,唇轻轻微抿,朱红上色更添明媚,黛眉轻染,如画里的墨山,额间点一旭日,近看是一朵凤仙花的花钿。
她今日妆容明艳,唯一不符的是那双好看的眼睛,略显疲惫。
林惊雨昨儿个只睡了两个时辰,还是跪拜完回去小憩的,她听了一整晚宫中规矩,大婚时的礼仪。
以及后半夜里,小娘爬上她的床,硬是给她讲些同房之事。
按小娘的意思言,虽说二人已同过房,但夫妻之前依需床榻风趣来增进感情,如此夫妻才能和睦。
那时她眯着眼,撑着脑袋,嗯几声,思绪早已与周公捉蝶,那些同房之事,她是半点也没听进去。
反正她与萧沂各过各,也用不到那事。
所以不重要。
探枝从外端着一盒东西,兴冲冲进屋,“小姐,这是宫中送来的,道是三殿下赔给小姐的披帛。”
探枝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条霞帔,珠玉细密精致缀满边,金丝鸳鸯戏水,红蓝比翼鸟高飞,下垂金玉坠子,华丽至极。
与她那条披帛相比,贵重得不知多少倍。
林惊雨望着披帛,惺忪的眸扬起,溢出一丝笑来。
没想到他竟还记得,林惊雨遥想起那夜宫宴,二人从狗洞似的口子钻出,他扯坏她的披帛,那时,她是万万没想过他赔给她的披帛,会变成霞帔。
当真是命运弄人,世事无常。
林惊雨撩起霞帔,又放下,“把这条霞帔给我戴上。”
“是。”
郑小娘面色红润有光泽,喜滋滋进屋,“诶呀呀,你不知皇宫送来的聘礼与赏赐有多少,咱院子都快堆不下了,还有你爹那老吝啬,这次大方,那嫁妆添得都不用为娘给你备的嫁妆了。”
林惊雨懒懒瞥了眼郑小娘,“你的要想拿回去,我也没意见。”
“嘿!你这说得什么,我是你娘,若不给你添,叫旁人听去还不得说我闲话。”
“哦。”
郑小娘握起木梳,走到林惊雨身后给她梳发,她叹气道:“一晃眼,你都要出嫁了,还真有些不舍。”
林惊雨闭眼,扬了扬唇,“不如小娘进宫为婢去,你我母女还能日日相见。”
“去去去,我好好的高官之妾不当,去当婢女。”今日大喜,郑小娘恼了片刻又笑,“你说你如今是三皇子妃,可不可以给你娘弄个诰命当当。”
林惊雨嗤笑,“那是正室才有的,况且,三皇子无权无势,能给你诰命的是储君,你找阿姐去,你看阿姐是给大夫人还是小娘你。”
“果然一个都靠不住。”
郑小娘撇了撇嘴,继续给林惊雨梳发,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三梳儿孙满,四梳平安喜。
小娘梳完后,婢女给她梳起发髻,乌黑的发被挽成同心髻,两边流苏步摇垂下,沉甸甸的凤冠戴在她的头上,压得她脖子酸疼。
林惊雨由侍女搀起,金丝鸳鸯纹大袖衫拖地,隆重华丽,如层层拨开的牡丹花,她伸开手,在肩上垂下那件绣满各类同林鸟的霞帔。
时辰已到,礼仪嬷嬷叫她两手执孔雀毛扇,下人将屋门打开,光照进来时,林惊雨最后瞥了眼自己的屋子。
按照礼仪,她由下人搀着至堂屋,与父亲和正室拜别,姜芙念了几句话,无非是好好侍奉丈夫,孝敬公婆。
林惊雨不知姜芙此刻是开心还是愤恨,开心她这个碍眼的庶女终于走了,愤恨给她添了大笔嫁妆,事情从急,不得不将婉婉的也给拿了出来。
但想到她愤恨的样子,林惊雨就心情大好,她笑着应,“女儿知晓了。”
出发前,林琼玉握住她的手,透过扇子,她瞧见林琼玉已哭成个泪人。
“妉妉,你进宫后要照顾好自己,不要委屈了自己。”
林惊雨叹气,“阿姐,等你日后嫁给太子,我们还会再见的。”
林琼玉张了张嘴,到最后笑着道:“妉妉,你要保重。”
“知道了阿姐。”
林惊雨被搀扶上马车,三皇子的队伍在宫门口等她。
这一路,算是十里红妆,嫁妆跟在马车后头,长长的队伍一条街,之隆重羡煞旁人。
可谓是按帝王言,这场婚事,能有多喜庆,便有多喜庆。
马车停至宫门,扇子遮住了她的视线,林惊雨瞧不清路,只能由婢女将她牵出。
风一吹,林惊雨没拽稳手中的同心红绣球,叫它落在了地上。
礼仪嬷嬷惊呼,红绣球掉在地上坏了礼数,连忙去捡。
今日的风太大,她看不清偌大的皇宫,只有一片花眼的孔雀羽毛,林惊雨的心惴惴不安,大抵是所有女子出嫁时都会慌张,她也不例外。
直至一只温热的手握住她的手,指尖的触感熟悉至极,那人将绣球的一端红布放在她的手心。
“拿好了,切莫再掉。”
耳畔的风因他的声音而变得稍许柔和,林惊雨感受到红布绷直,他牵起了另一端。
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我们的婚事,是大喜,不宜出岔子,放轻松些。”
“嗯。”林惊雨点头,她用余光瞥了眼他的衣袂,在阳光下流光溢彩,与她一样红。
恍惚中,林惊雨才意识到,今日是他们的大喜,眼前这个男人,是她的新郎。
太过匪夷所思,匪夷所思到此刻有些不现实。
二人并肩走在宫道,宫道很长,离大殿还有好一段路,身后是长长的礼仪队伍,林惊雨偷偷小声道。
“我有些困。”
他回,“回去有你睡。”
“换了床我睡不习惯。”
她朦胧地瞧见萧沂好像偏了偏头。
林惊雨问,“你看什么。”
他语调闲闲,“在看你嫁妆里,为什么不把床也搬过来。”
林惊雨在扇子里白了他一眼,她想起萧沂曾允诺的三场布善嫁妆,她知道他不会给,调笑道。
“殿下不是说,要给我三场布善钱,给我添嫁妆吗?”
她察觉到萧沂转头,视线好像落在她身上,“嗯,备了。”
“备了?”
她怎么不知道。
林惊雨还想问,却听礼官提醒大殿已快到,她只好噤声。
她与萧沂进大殿,在满朝官员,与帝王和皇后的见证下,拜了天地。
上清山的大师敲着天乐,吟诵天文,柳条沾着仙水,晶莹洒在他们身上,受最真挚的祝福,仿佛他们真在天地见证下,行了婚礼。
凤冠沉甸甸,每一拜脖子都酸痛不已,夫妻对拜时,林惊雨恍惚中听见萧沂的声音,偌大金殿,唯有彼此可听见的声音。
“林惊雨,这次我们真要不幸地绑一条船上了。”
“是呀,不幸的未来,未来渺茫。”
*
墨竹轩,烛火通明。
火红灯笼在风中摇晃,从大开的木窗望去,可见大大喜字,与坐在床上盖着红盖头的新娘。
洞房花烛夜,大启女子会盖上亲手所绣的红盖头,坐在铺满花生莲子的床上,等待郎君掀开盖头。
墨竹轩夜寂寥,林惊雨无聊地坐在床上,闻着五谷香,那是寓意生子的,她只知她有些饿了。
林惊雨猜想今日萧沂应是不会来,不如掀了盖头先填饱肚子才是正事。
抬手时,林惊雨听见门开的声音,她又将手放下。
她瞥见他的靴子,走路时的风吹起他的衣袍,他在桌子旁停顿了会,应是在拿喜秤。
烛花炸裂的声音迸响,林惊雨望着萧沂的鞋子向她走近,直至一根杆子挑起她的红盖头,挑到一半他又停顿住,林惊雨只能瞧见他腰间束的鸳鸯喜腰带。
她蹙了蹙眉,他在干什么。
萧沂目光停在林惊雨亲手绣的红盖头上,他眉心一皱。
“啧,这盖头怎么还缝缝补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