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楚来扶了扶脸上的面具,为了防止节外生枝,她决定不让更多人看到她的脸。

埃托勒察觉她动作:“从你的面具款式就能看出,你是个很有品味的人。”

这面具是珊瑚岛的会所里随处可见的常用款,他简直是没话找话。

楚来没接腔:“你要提醒我什么?”

埃托勒却一笑,从兜里掏出一张请柬,做了个华丽的行礼姿势:“今晚来剧场看我的演出,我就告诉你。”

楚来没动,想傍金主也不做做功课,不是谁都吃他欲擒故纵这一套的。

埃托勒的手悬在空中,见她不接,十分自然地又收了回去:“你大可以觉得我卑劣,而我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你这样美好的女孩不被蒙在鼓里。去问问你那个小情人的身世吧,希望他能像你相信他一样信赖你,把一切全盘托出。”

如果楚来出生上城区,看得起昂贵的真人表演,就会意识到埃托勒说话的风格像是在演舞台剧。不少追捧复古戏剧文化的人很吃这一套,觉得这么说话很优雅。

而楚来没看过戏,不懂什么叫高雅,只觉得眼前这人说话理解起来很费劲。

楚来道:“都来做牛郎了,能有什么身世。没受过教育的孤儿、欠了巨款还不上、好吃懒做,要么就是染上了耗费金钱的恶习。先别说他,你是这里面的哪一条?”

埃托勒完美的笑容终于有了一丝裂痕。

一声轻笑在旁边响起。

楚来和埃托勒一同看去,发现乌冬不知道悄无声息地在那边站了多久。

他推着餐车上前,楚来的注意力被那些盖着罩子的托盘吸引。

和这群人尔虞我诈地交流太消耗能量了,听说白鲸号上的餐食和上城区的顶级餐厅是一个标准,她现在只想坐下来享受晚饭。

埃托勒在看到乌冬时就重新恢复了笑容,然而餐车直直推来,他不得不侧身,避让。

乌冬目不斜视地进了屋子,埃托勒即便险些被餐车撞到小腿,却仍帮他扶住了完全不需要人扶的门,以彰显自己的风度。

待餐车进屋,乌冬却转回头来,看向的不是楚来,而是埃托勒。

他将左手的袖子挽到小臂,在腕骨上按了几下。

一阵机械运作的声音响起,他左手小臂的皮肤出现了裂缝,紧接着,小臂内侧的整块肌肤在金属层的支撑下抬起,露出里面装着的支架。

“让你失望了,我对她没有任何隐瞒。这条胳膊是同茂今年才上市的仿生款,你有空调查我的背景,为什么不想想,没有她的资助,我怎么装得起这么贵的义体。”

多亏有面具遮挡,楚来不用掩饰自己惊讶的神情。

她在下城区也见过不少装机械义体的人,但大多是原始的机械款,仿生义体费用高昂,迭代也快,新款的价格在Q14的普通人眼里几乎是天价,根本负担不起。

像鹰眼那种家里有些产业的人,用的机械眼也只是几年前的旧款,即便如此,被摘下来后都还能在黑市里买上个好价钱。

牛郎店里格外看重男人的外貌,整容、装义体的人往往比不过全身上下都是纯天然的人,有些客人在点牛郎的时候还会格外叮嘱一句要原装的。

或许别的客人会在意牛郎并非原装,但午夜不但接受了乌冬的残缺,还花大价钱给他装义体。

楚来瞟了一眼埃托勒的脸色,如果他真的是因为眼红乌冬的待遇而来挑拨离间,却被对方如此打脸,此刻怕是羞愤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吧?

可埃托勒的脸皮厚度超乎她的想象,他爽快地笑了两声:“既然这样,倒是我多虑了。”

没人接他的话,他后退两步,指向餐车:“请柬我留下了,想找我的话,在珊瑚岛的通讯系统里搜索我的名字埃托勒就好,随时恭候。”

楚来和乌冬侧头,这才发现埃托勒趁着和餐车擦肩而过的时候把请柬放在了托盘里面。

再看向门口时,埃托勒已经离开了。

乌冬脸色不太好,将那份请柬收了起来。

楚来难得能在他脸上看到这副神情,毕竟被当面撬了墙角,任谁来都会不高兴,

可楚来并不是午夜,比起他的情绪,她更关心乌冬带回来的食物。

两人在桌前坐下,乌冬揭开托盘上的罩子。

那个精致的碗里装着一份还在冒热气的——清汤乌冬面。

没错,是在Q14下城区的小吃店随处可见的乌冬面。

即便眼前这份乌冬面无论是摆盘还是香气都显得十分上档次,也改变不了它只是一碗乌冬面的事实。

甚至因为上城区人追求食物本味的饮食习惯,这份乌冬面清汤寡水,看起来没有放除了盐以外的任何调味料——楚来暗中祈祷这里面至少放了盐。

楚来此刻已经摘下面具了,理智让她控制住了表情,随后回想起眼前这个少年的花名。

乌冬微笑:“你说你喜欢乌冬面,所以给我改名字为乌冬。这次上船前,我特意交代厨房招了个在Q14区以做乌冬面出名的厨师。”

楚来也笑,笑容里的悲愤只有她自己知道。

忙了一天想吃口好的,结果晚餐还成为了小情侣调情的一环。

没办法,她既然选择假扮午夜,做戏就要做全套,楚来握着筷子,吃了起来。

乌冬面入口,连盐味都尝不出,楚来食不知味,忽然听到乌冬在一旁开口。

“埃托勒觉得我在瞒着你,也是情有可原。我出身在Q14的下城区,之前觉得你高高在上,不会喜欢听穷孩子的故事,所以很少提到我的过去,但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讲给你听。”

楚来自己就是在穷孩子堆里长大的,什么没听过,但这碗面实在是索然无味,能听点故事下饭也不错,她点点头。

乌冬道:“我的左手,是十岁在孤儿院时被做工的机器弄断的。那位院长先生对小男孩情有独钟,我刚到孤儿院的那天,他就动了留下我的心思。四肢不全的孩子最难被领养走,于是他在机器上动了点手脚。”

楚来的咀嚼停了一瞬。

倒不是因为同情或是愤慨——下城区强者欺负弱者的情况随时随地都在发生,每个在其中长大的人都有一颗强大的心脏——而是因为,她觉得乌冬口中这位恋童癖院长,有点熟悉。

乌冬对她安慰一笑:“放心,就在他准备对我下手的前一天晚上,有个孩子在他办公室里放了一把火。维护消防装置的钱年年被他贪污,救火队赶到的时候,发现他被堵死在办公室里,没能逃出去。后来我们换了新的院长,在那之后,至少我身上没有再发生更坏的事。”

乌冬从容地微笑着,像是对一切已经释然了,浑身上下散发着肩负悲惨过去、坚强生活的倔强小白花气质。

而面前的女孩脸上却看不出多少惊讶。

楚来把嘴里的面咽下去,缓缓开口:“所以那位院长,就这样被一个小孩子给杀了?”

乌冬道:“只知道院长的确是因大火而死,具体的细节我不清楚。听说她在案发当晚就逃走了,后来警督也没有深入调查这起案件。如果没有她,我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到今天,更别提遇到你。真希望她逃出去以后过上了想要的生活。”

他抬头,忽然意识到楚来在笑,她笑得很感动,却不像是在为他的情话和身世感动。

楚来道:“你说的这个人我遇见过。”

开口的一瞬间她就觉得自己冲动了,说的信息越多越容易暴露。

可这是她二十二年来,第一次不为利益交换,也没有强权压迫,只是因为她的举动无意中帮到了他人,就收到了最真挚的祝福与感谢。

这种心情对楚来而言很陌生,她之前只在账户里被打了钱的时候体验过。

“我的机车服和头盔,是一个孤儿院长大的女人卖给我的。她和我说过她在孤儿院的遭遇,因为被院长体罚虐待而忍无可忍,放了把火后逃了出去。我还以为她在吹牛,没想到是真的。”

乌冬睁大了双眼,楚来原以为他会质疑,甚至想到了该如何把这个谎圆得更像样。

可他只是轻声询问:“她现在过得好吗?”

楚来思索了片刻,笑起来:“她现在开了一家卖机车的店,生意不错,每天忙得要命,但是赚得也很多。”

她现在坐在你面前,身上只有一笔卖命挣来的钱,等进入利博港以后,大概还要过一段东躲西藏见不得光的日子。

乌冬松了口气,也笑了:“我之前也是这么想的,像她那样聪明而有胆识的孩子,到了哪里都会过得很好。也不知道她在孤儿院里,怎么就没被领养,难道也和我一样,身体不好?”

楚来道:“我看她挺健康的,修机车搬器械的时候力气大着呢。或许是因为当初她自己没选到满意的父母吧。”

她和你一样好奇过这个问题,直到前两年有钱去黑市诊所看病,才发现自己脑中时不时的疼痛是因为遗传基因病。她像野狗一样在Q14挣扎着长大,命运却和她开了个玩笑,原来她从小就没见过的父母死于放射物污染,而她也只剩下十几年寿命。

楚来站起身离开餐桌,没让乌冬看到她的表情:“总之她现在过得很幸福,我走的时候听她说,她计划再攒些钱把生意做大一些,未来那么长,说不定之后她会成为大公司的董事长呢。”

她前两年过得很潦倒,花了很多钱看病,一分都没攒下来,还倒欠金指不少。Q14并不发达,想要治病要去大城市,而她那时甚至不是自由身。

所以她选择了和鹰眼赌命,选择了逃离那里。

只要她还在这世上一天,就会奋不顾身地向着她口中描述的那个美好未来奔跑而去。

直到她抵达那个未来时,才会把过去的一切说给倾听的人,用最风轻云淡的语气。

乌冬注视楚来的背影,感觉她好像擦了一下眼睛。

她转身,却是一张笑脸:“我要去船上逛逛,你要跟我一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