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若这不是梦中的一声, 便是来自天外的一声。
太子殿下有些激动,俊脸上红云斜倚, 横贯于英挺的鼻梁两侧,如落霞铺设过绵亘的山脊。
师暄妍好像从未见过面前的男人流露出如此难以克制的激动,情绪也禁不住被他所袭染,跟着莫名地昂扬雀跃。
若早知道,她该早一点说。
便能早一点,看到兴奋得近乎失态的太子殿下。
宁恪。
原来你会这么高兴。
只是这一句夫君,已经透支了少女全部的勇气。
她抱住他的颈后,与那双寒泉深渊般的峻目相对, 心跳愈发怦然,却再也不敢说话。
宁烟屿则懂得乘势追击,凑过来,近前些, 将少女软红的化了胭脂的唇瓣轻轻衔住。
那两瓣唇肉,软弹无比,含着温柔的馨香, 似梦, 如幻。
亲上去, 会因为他的一点孟浪, 便颤动不已。
与心房共振。
宁烟屿不仅动口,还上了手。
他的大掌蜿蜒而下,抚摸上一片贴肤的布料。
这是少女身上的小衣, 浅浅的藕花红上, 绣着一丝丝翠青与鹅黄相交缠的纹路, 蕴着春日的气息。
纹路摸在手里,线条起伏, 是一枝濯雨桃花,花萼生辉。
更衬出少女的窈窕曼妙的身段,和欺霜胜雪的肌肤。
一把握住,她低低嘤咛,这次,却唤了“殿下”。
他不满,停止了亲她。
额头与师暄妍的额头相抵,肌肤触碰着,越来越烫。
少年男子漆黑的眉目稍抬,掩映于一片浓密的睫羽之下。
激烈的心跳声中,师暄妍听到宁恪含着一缕淡淡鼻音的沉嗓,向她提出抗议:“怎么又变回去了?师般般,你这小娘子真善变。”
“……”
只是不叫一句“夫君”就是善变,她受了这莫须有的指控,当真是好冤枉。
师暄妍的脸蛋已经不能更红,“能否换一个。”
她实在不好意思,每时每刻都那么唤他。
宁烟屿挑眉:“换?这还能讨价还价。”
师暄妍望着他,眸色正经,认真地道:“天下男子称谓之昵,我想,莫甚于表字,殿下表字是‘烟屿’二字,我记得应当不错。”
难道。
太子殿下忽然想到某种可能,便似有一股气息提上了咽喉,呛得他染了血的俊颜,愈发显出妖娆的红。
宁烟屿满怀期待。
指尖合拢,更用了几分力道。
激得少女拧了拧腰身,却没躲过那股劲道,眼睁睁落入他掌中,唇瓣溢出了一丝低吟。
却还羞怯万分,软声唤道:“烟屿。”
啊。太子激动地一把攥住了太子妃纤细的腕骨,乐陶陶,熏熏然,仿佛吃足了三五斤高粱酒般,满是浓烈的甜味。
小娘子唤了他的表字,原是这样甜的一声“烟屿”。
比起阿耶的疼溺,太傅的威严,亲朋的敬而远之,小娘子的这一声,却似六月杨柳梢头坠的甘露,八月清梨枝上挂的微霜。
听起来,便有一股淡淡的冰莹剔透之感。
太子殿下按下激动之色,表面上,只是露出极其缓和清淡的笑容,摸了摸她的鬓发,语气稳重:“嗯。以后便如此唤。”
师暄妍了解他,看他分明就是装蒜,却也再懒得计较。
抽出空来,将他身上看了看,托住他受伤的那条胳膊,师暄妍的眉梢轻拧:“这是怎么弄的?当真遇刺了?”
宁烟屿点头,这一点头,把师暄妍点得重又紧张起来。
他轻抚她的发梢,缓和了她的紧张:“差不离是郑贵妃安插的死士,在忠敬坊回行辕的路上设伏,似乎是想在汉王举事以前,先杀我祭天呢。”
太子殿下刚刚经历的生死之劫,口吻轻松写意。
一旦太子被杀,圣人闻此噩耗,本就沉疴难愈的龙体只怕更加经受不住打击,就此一蹶不振。
就算他有心为太子报复也不怕,郑贵妃拿捏一个病恹恹的老皇帝,自忖还有几分把握。
只要说圣人病倒,难以理政,多事之秋,唯有扶植襄王,拥立襄王为君。
“可襄王不是早已离开了长安么。”
师暄妍听行辕的率卫说起过。
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郑贵妃派人监视宁恪,宁恪同样也在郑贵妃身旁安插了线人。
宁烟屿道:“宁怿此行并没多少人知晓,郑贵妃想等到我死,再寻一个傀儡替身,放在含元殿上坐上龙椅,她垂帘听政,打开城门,迎敌入京,里应外合,可以彻底拿下长安。”
对郑贵妃而言,想要那个大位,这的确是最速成的法子。
但在郑贵妃的预想中,汉王会甘愿退居摄政王之位,不寻他们母子的麻烦,实在是一件怪事。
难道是郑贵妃手里拿有汉王的什么把柄?
师暄妍思忖着,提议:“那我们能不能拿下刺客,逼出他们的幕后之人,让刺客招认是受郑贵妃所使,将郑贵妃的罪状呈到太极殿上。”
宁烟屿道:“郑贵妃罪行累累,勾结汉王,意图谋反,阿耶早已知悉,他按兵不动,并非是为了握住郑贵妃的实证,而是要借郑贵妃之手,引诱汉王前来,将反贼一网打尽。这个时候,我故意装作被刺客重伤,就是为了让郑贵妃向汉王递出关于长安的不实消息。”
顿了顿,他叹息道:“我那位王叔,不甘郁郁久居人下,蛰伏多年,终寻良机,他不会按兵不动的。”
他将自己的伤口展露给师暄妍看,特意脱掉了外袍和里衫,露出用绷带包扎得严严实实的胳膊。
太子殿下的手臂也蕴含蓬勃的肌肉,线条起伏,隐隐发亮,只是上面挂了两条寸许长的疤痕。
往日与他亲近敦伦,她却没有发觉。
这并不是一具精细养护于温室的躯体,而是经过了无数次烈火淬炼的,一把铜筋铁骨。
师暄妍见他伤势不重,舒了口气:“嗯。”
她扶他起身坐好,在他身后垫了两枚棉芯软枕,令他好高枕而卧。
“这几日殿下会在行辕里好好‘养伤’,我会让人把这里围起来,故布疑阵,安排一个替身假扮殿下,如此一来郑贵妃就更加相信殿下已经大伤了,汉王也会信的。”
汉中发兵,当先一支部队,只怕早已偷摸来到了长安城外。
师暄妍不知他如何部署的。
她生活在这行辕之中,终日安逸,春风骀荡,即便外面早已烽火连天,狼烟四起,这里依旧如“不知有汉”的世外仙源。
少女忧心忡忡的眉眼浮于颊上。
她扶着他的肩背,侧身向着榻上男子,长发乌黑迤逦,耳根被银灯照出微微红晕,眼眸之中的水色漾了漾,晃出清光跌宕,美得撩人心魄。
大战在即,却缩首于行辕,与心爱的女子温存缠绵,即使是出于故布疑阵,宁烟屿都觉得……
有些不大像他了。
师暄妍也知晓,他目前待在行辕时待不住的,只需做做样子,迷惑住郑贵妃的眼线,他即刻就要离开。
所以师暄妍才说,要安排一出金蝉脱壳计。
她想了想,对他道了一声:“等一等。”
在他困惑之际,师暄妍起身,从罗汉榻上取下她的针线簸箕,从中拿出一对物事来,远看,看不出是什么物件,似乎生来一对,在她掌中被拍了拍。
等她走近一些,宁烟屿看出,这是一对护膝。
护膝上绣了两支兰花,一朵蔚蓝色,一朵翠绿色,针法细腻,触摸上去,极其平整。
如此精美的护膝,绝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完成。
她把这对做工精湛的护膝拿到他的面前,口吻随常,耳廓却更烫了一些:“送你的。”
宁烟屿把这对护膝揣在手里,嗅了嗅,上面仿佛还带有少女身上的温香。
他不禁眼眶微烫,迅速地抬眸:“你做了多久?”
师暄妍赧然道:“其实,我来行辕第一日就开始做了。可是做工不好,改了好几次,生怕你不喜欢。”
“怎么会?”
他扬了扬眉,将护膝在她眼前一晃,立刻就要证明给她看,给自己戴在身上。
见他戴着,大小正合适,师暄妍放下心来,轻声道:“我想,你身旁总有那么多心灵手巧的宫人绣娘,我的手艺拿到郎君面前总是不够看的,不过现在看着,郎君戴着真好看。”
宁烟屿翘起了薄唇,神色自得:“自是。太子妃体贴孤,做的东西都是比量孤的身形的,当然不能更合适了,孤以前从没戴过小娘子做的护膝,这是第一件。”
他试完,将它取了下来,又不肯戴了。
师暄妍疑惑,心怦怦乱跳:“可是还有什么做得不够好的,我,我可以再改改的。”
宁烟屿握住她手,隔了一双护膝,彼此的指尖仍然相触。
他轻笑道:“不是。这么好的护膝,大战时戴上,岂不一两日就磨坏了,我留着日后用。”
师暄妍也终于释然,轻拍一下他的手背:“郎君你可真傻。这护膝做来就是要用的,放着束之高阁有什么用,若只是摆着好看,我何不送殿下一对金臂钏。磨坏了也不打紧,我再给你做。郎君以后的护膝,我都承包了就是了。”
宁烟屿听了万分感动,一把握住了师暄妍的柔荑,目中波光粼粼。
“娘子你待我真好。”
师暄妍脸红得抽回自己的指尖,摆了摆:“你知晓就好。”
心意说开以后,再没有比这更令人甜美幸福的时刻了,宁烟屿有些不想走,环握住少女的软腰,轻轻一掐,打算再与心爱的娘子温存片刻。
只是这一掐,太子殿下惊喜地发觉,太子妃自打来了行辕,吃好喝好,自然也就逐渐地心宽体胖了,这盈盈不足二尺的春腰,比初来时要宽松了许多。
师暄妍呢,被他这么不怀好意地一掐,心里直打鼓,开始怀疑自己每日健吃健睡,无所事事,是否胖了不少,近来她也没用尺量,但不知为何,心里宛如明镜,早晨自衣橱里挑选衣物时,不自觉地便选了更为舒适宽大的衣衫。
犹疑看向他,几分难以启齿。
可太子殿下觉得正正好,就是再丰腴一些,也有更丰腴一些的美,总之师般般在他眼底,就连耳后的朱红小痣都美得令他流连。
温存过后,终究是要离开。
宁烟屿握住她的小手,将她往下轻轻一带。
她没用半分力来抵抗,轻而易举地便落入他怀中,与他相拥。
少女坐在他的腿上,将脸埋入他的颈侧,二人紧密相连,连彼此的呼吸都不忍分离。
初尝两情相悦滋味的少年男女,食髓而知味,恨不得每一时每一刻都腻在一处,不肯浪费这片刻时光。
绿纱窗外,蛩鸣声声中,掺杂进了人的跫音。
率卫在外叩击了几下窗扉,向太子禀报:“殿下,郑贵妃的眼线已经离开了忠敬坊。”
继续盯着,恐怕被识破,率先打草惊蛇。那些人撤离得很快。
相信也是太子大伤的假消息,取信了他们,这些暗探急着回去向郑贵妃与汉王报喜。
宁烟屿回:“知晓了。”
窗外之人便识趣儿地不再打搅,退了下去。
宁烟屿松开少女的腰身,抬起乌黑的眼帘,瞬也不瞬地看着师暄妍。
她也在看他,蕴含湿气的眸子,如子夜中盛开的一朵纤盈的昙花,十分的娇媚之间,又有十二分的柔弱。
清风徐来,花瓣摇颤,玉露倾斜而下。
彼此谁也不说一句话,但谁也都清醒,已经到了时候要分离了。
宁烟屿做了先开口的人:“般般,你在行辕,这几日哪里也不要去,等我。”
师暄妍深深吸气之后,点头:“我等郎君凯旋。”
宁烟屿抿唇,凑过师暄妍的耳梢,将她的耳垂吻了一下,柔声道:“今夜你说,你喜欢我,是我此生收过的最美的礼物。师般般,我心悦你亦久。”
在她的眼睫飞速地乱眨之际,宁烟屿抱住她,不顾臂上伤口崩裂的危险,用力搂了一下,便将她放在了身侧榻上,拿起那对护膝起身往外去。
师暄妍起身追了几步,但他走得很快,故意没让人追上。
或者说,他在飞快抛下的,是他栓在这里的一颗心。
宁烟屿套上了一袭漆黑的鹤氅,终于夜雾之中消失了踪迹。
师暄妍的手指停在门框上,扶住纹路斑驳的木门,目送他逐渐走远。
行辕外响起了一阵狂乱急切的马蹄声,逐渐远去,最后,马蹄声也变得杳杳渺茫,彻底听不见了。
师暄妍这才走回来,叹息一声。
这帐中流连着血液的腥膻之气,师暄妍打开窗,看到太子殿下留在行辕中重重的布防。
他在行辕约莫布置了数百人,都是北衙禁军之中的好手。
其中一人,身形与宁烟屿有些相似。
既要做戏,当然演绎全套。
郑贵妃的耳目现在是回去报信了,焉知不会卷土重来,行辕需要一个人来扮演重伤的太子殿下。
师暄妍便把那人叫了过来,问了少年的名字,得知他唤祈昶,师暄妍对他道:“这段时日,你就留在行辕寝房,躺在这张榻上,扮演太子。”
祈昶吓得面上失了血色,少年期期艾艾道:“这……这这不妥。”
师暄妍道:“你放心,我会另住别处,当下从权,你只是为了扮演太子,瞒过郑贵妃与汉王耳目。”
祈昶这才放心下来,勉为其难地应许了此事。
只是殿下睡过的这方床榻,他躺上去,着实有些……胆战心惊啊。
师暄妍到了偏房就寝。
这一夜,注定是不得好眠的。
后半夜时师暄妍迷迷糊糊的没了意识,但也根本没有睡足两个时辰,只听到外边喊杀声冲天。
有人跑进来,说话的声音惊醒了睡梦中的师暄妍:“太子妃,汉王谋反了,已经打到长安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