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咚。
是下雨了吗?
咚咚咚、哗、咚……
不对,这好像不是雨的声音。
听上去似乎是,
……鼓?
唰——!
节拍兀的一滞后。
仿佛是电视机的音量在被逐步调高般,耳边交织的鼓扇铿铿声响在倏然间变得越发的清晰,紧随其后的则是一道极其刺眼的强光,芽生眯起双眼,彷徨地站在原地,直至眼前的场景逐渐明了。
觥筹交错间,语笑喧哗,亦有人穿着华服在载歌载舞。
没有人注意到突然闯入到宴会中央的芽生,而她本人也呆愣不已,天旋地转地分不清眼前所见之景究竟是不是真实的。
应该是假的吧?
她扫视起四周人们的装束,男子普遍都穿的是黑色与紫色狩衣或礼服,头上又戴着乌漆巴黑的乌帽子,女子则是五衣唐衣那类的十二单盛装,或也有穿白衣绯袴的巫女服的。
这很显然是大河剧里平安或镰仓时代的公家装束啊!
?
芽生:啊?这是给我干哪来了?!!
“由暗而生,比黑更黑;污浊残秽,皆尽祓禊……”*
正当芽生迟疑不决时,耳边蓦然跳出道声嘶怏怏,似哀又似笑的古怪唱腔。
“!”
吓得她一激灵,赶紧迈步跃到一旁的空地上,给那位正在又跳大戏又唱曲的人挪位置。
等拉开几步远的距离后,
芽生才在红幡绿彩中看清楚扯着戏腔在唱歌的人的模样,身后佩戴着一柄无鞘太刀,刀镡的四周还纠缠着一圈长而纤细的软毛,反正粗略地看上去就是要啥没啥,很是不讲究。
此人的容颜被青赤色的鬼神傩面遮盖,芽生看不到脸,只能依稀分辨出对方是在靠嘴皮子打出鼓点和喋喋不休地唱着歌。
傩面人高举起酒杯,缓步向前。
直至走到一位长手长脚,还穿得毛毛躁躁的野蛮人面前。
“土蜘蛛啊,国栖者,请接酒吧。”
傩面人停下高歌,一改渗人心弦的奇葩腔调,转而笑吟吟地开始与高大强悍的野蛮人把酒言欢。
土蜘蛛,呃……土蜘蛛啊,是侑子小姐有让我额外注意过的名字。
怎么会出现在梦里的呢?
芽生焦头烂额之际。
那两个碰杯饮酒的无脸人也纷纷结束了各自的动作,其中从不知何时起变成正对着她的傩面人忽然摘下了那副鬼脸面具,只见出现在傩面之下的面孔竟然是——
我?!!
那是我的脸吗?!
再一眨眼,有着芽生样貌的傩面人稍稍一侧身,辗而露出了她身后的那位名为“土蜘蛛”的野蛮人。
隐隐约约中,芽生也看清了这家伙的五官。
黑发,挺翘的鼻翼,还有熸煽睫毛下的那双翠色眼眸。
看清楚后的芽生倒吸一口凉气。
……嘶!
禅院甚尔你这个混蛋!
梦醒后的芽生一个鲤鱼打挺,从攒成一团的被褥中猛地坐了起来。
她当机破口大叫:“我去!”
我去我去我去,谁家预知梦这么邪乎的啊!
芽生敢断定这一定是侑子曾经提及过的“预知梦”,简而言之这就是拥有魔力的人会根据白日的所见与所遇,在午夜时分做出与未来相关的梦境,以作预示。
所以这是在暗示……
不对!这就是在明示了!
是说禅院甚尔就是侑子小姐口中的“土蜘蛛”!
芽生颓丧地捂脸坐在暖和的被褥上,垂肩耷拉脑袋并痛定思痛着。
侑子小姐还说过什么来着?
【“原来如此——会遇到土蜘蛛呢,不过要注意你们相遇的时间哦,小芽生。”】
相遇的时间啊,就是在昨晚。
……夜里。
芽生:呵呵。
……
坊间传闻。
在绳文末期,常有种名曰“土蜘蛛”的妖怪出没在深山中,他的形体异常巨大,性情残暴,其身所生的八足、獠牙和刚毛,皆是善于伤人夺命的利器。
同时也有记载,土蜘蛛其实是祭拜国神的忠仆,因此又称为“国栖”。
但传说怎么样都无所谓,芽生此刻满脑袋惦记着的都是他俩的相遇时间是在晚上。
因大多数的人类不能看到超出常规的存在,且会愿意相信有其存在的人也很少,无论鬼怪,亦或是咒灵都可以被划入其中。所以,可以看到的人们会选择偷偷地在语言或文字中加以暗示和修饰……民间故事,俗话谚语,或迷信中比比皆是。
而在日本的迷信中,早晨时刻看到蜘蛛,意味着好运;而反之,在夜间撞见蜘蛛,便意味着……
芽生安详地阖上双眼,重新躺平。
没关系没关系,
我就不信还有什么能比得过我和禅院家立下的束缚更倒霉的!
何况我来禅院家也是赚的,还拿到了能给美代子看病和未来生活所需的钱,这么说我的运气其实特别好,对,没错!这禅院家几百年来都没再出现过一个觉醒十种影法术的人,可如今偏偏就赶上是我觉醒了呢。
芽生翻出被她放在枕头下面的御守,从布料和线痕上摩挲、描绘出里面破邪箭的轮廓。
她内心的想法也因此更加坚信了几分——
对!
有我这么个运气超级棒的人在,难道还压不住甚尔那个倒霉蛋身上的霉运么!!
一个小时后。
已然丢掉半条命的芽生:……呜。
雀给芽生倒了杯温水,随即又见怪不怪地抬手把飘荡在半空中的那抹游魂给她塞了回去。
身后正在为芽生系腰带结的伦子安抚道:“芽生大人,再等一分钟就穿好了。”
芽生呜咽,“在十分钟之前你们也是这么骗我的。”
她又说:“这鬼的和服就一定要穿吗?!昨晚才穿过一次,今早又来!”
“您还是直面现实吧,小姐。初诣这么重要的场合怎么可能让您随随便便就穿身羽绒服过去。知道您穿上以后会觉得不舒服,但那样的话,家主大人也会认为您是在不尊重他和其他的长老们,万一生气后又让您禁足了呢。”
芽生:老祖宗就没规定过一定要穿和服过新年!
芽生:“哼!”
雀低头拿起蓝粉相称的假花头饰,端端正正地夹到了芽生耳后的乌发上,然后满意地围绕芽生转了一圈,欣喜道:“今天是个晴天呢,小姐您穿这身白底蒲公英的和服特别好看。”
“昨晚你们也说过类似的套话。”
“可是真的很漂亮啊,这个花纹和腰带结的蓝色特别像是绣球花,已经让人开始期待夏天了呢。”
“夏天啊,”芽生的思绪被成功带跑了,她舔了舔被雀涂了层薄薄唇彩的嘴唇,神往道,“突然就想吃冰镇的西瓜和羊羹了。”
伦子轻轻地拍了拍芽生的肩头,示意她装扮完工,而后又勾起小拇指为她重新捋顺额前的刘海。
伦子轻声说道:“那等夏天,老奴就为大人您备好最甜的西瓜。”
……
昨夜下了点零星的雪。在晴朗阳光的照射下,只浅浅地在地面上留了几洼水渍。
芽生跟在领路的伦子身后,远远就看到了乌泱泱的一片正在窜动不安的人头。
她跟雀嘀咕:“平日也没见禅院家有这么多的人。”
雀:“其中的大多数自然都是来见您的。”
“嘁,我有什么好看的。”
伦子在出发前就事先给芽生打过预防针,说今日的新年参拜活动肯定会有很多的族人在场,是何居心暂且不表,不过家主大人在届时亦会在场坐镇,那些不安分子们定然都不敢出头闹事,所以让芽生安下心来,千万别害怕。
没心没肺的芽生:笑话!
这场面还没有今年——不,已经是去年了——我作为二年级优秀学生代表,在全校师生、领导面前讲话时所见到的规模大呢。
她漫步穿过人山人海,越过他们的交头接耳与窃窃私语。
最终,
神采奕奕的站在穿着身青灰色羽织的禅院虻矢面前,后者的神情严峻,气势凌人。
而芽生只是朝他摊开双手,嬉笑道:
“新年好呀,老爷子。”
禅院虻矢:?
禅院虻矢:刚见到长辈就惦记着要红包!禅院家是亏待苛责你了么,一心都掉进钱眼里了!
老头儿吹鼻子瞪眼地从内袋里掏出了一个事先备好的年玉。
也没客气客气就直接接下的芽生看着红包的封面,粉粉绿绿的方格子拼凑在一起形成背景板,然后又点缀着不少花朵呀、蛋糕呀、达摩不倒翁呀什么的,一看就是专门给小孩子准备的。
芽生狐疑地瞄了眼禅院虻矢,而后用上棒读似的语气表达开心,“哇,好可爱的封皮啊。”
禅院虻矢:……
倒也不用夸得这么勉强。
有昨晚见到过嫡流和长老们的既存记忆在,现下的芽生认人也是一认一个准。
以为首的禅院虻矢为良好的开端和起点,她开始一个接着一个地轮番喊起人来,企图借着新年之势,收到多多厚厚,又可爱的年玉。
“直毘人堂伯,您也新年好。”
禅院直毘人留着嚣张的朝天八字胡,正值中年倒也生出了些长寿眉,同样是趾高气昂冲着斜上方生长的,在他笑起来时皆会跟着抖上一二。
禅院直毘人呲牙笑了笑,还弯腰摸了两下芽生的小脑瓜。
甚是大方、不做作地掏出了一份年玉,“咒术方面有不明白的,尽管来问堂伯。”
芽生表面功夫做到家,马上点头,“好哒好哒。”
下一个是禅院扇,
芽生急不可耐地横跨一大步走过去,空荡荡的双手一同捧上。
“扇堂叔,新年快乐。”
禅院扇:……
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竣胜叔、新叔、让治叔、慎太郎叔、滉平叔,还有恭平叔,新年好。”
芽生一口气就说出了一连串的人名,也不打奔儿,美滋滋地伸手朝所有长辈们要红包。
……
临了,收获满满的芽生把厚厚的一沓年玉都托付给了身边的雀和伦子,自己则跟在众人的身后,准备开始爬台阶,前往至禅院家内部建立的神社内进行新年参拜。
“芽生。”
突然有人喊起她的名字,芽生撇过头,耳后别着的一簇簇花团头饰发出了哗哗的声响。
只见是已经把年玉戳到她眼前的禅院甚一。
芽生怔了怔:“呃,谢谢甚一堂哥?新年快乐。”
禅院甚一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转身就已经迈开他属于少年人体型的大长腿率先跨上台阶。
芽生瞅着被捏在指尖的红包有点摸不着头脑。
……这他俩算是同辈的吧,禅院甚一竟然有足够的零花钱送她压岁钱!
“哈,收获满满啊。”
和半分钟前禅院甚一的出场方式简直一模一样的同款套路,此时前者的亲兄弟——禅院甚尔也忽然在芽生的耳边冒出了嗤笑的动静。
芽生扭头,也没被他的贸然登场给吓到,只是无声地注视起眼前的那双下三白的绿眸半晌,紧接着便歪了歪脑袋,朝其伸开手。
她甜甜地喊道:“甚尔哥哥,新年快乐哦。”
“你!”
甚尔似是不知所措,似是恶寒地赶紧向后撤退了两步,抬手挡在脸前,语塞地紧盯住还在莞尔作笑的芽生。
几秒后,甚尔落了下风,他丧丧地移开视线。
双手重新揣进左右两边的和服衣袖里,目视起前方,语气生硬地说:“我没钱给你。”
芽生靠近他一点后,扒着他的耳朵小声说:“我不要你的钱,你送我别的。”
“什么?”
“回头再说,现在人太多了,不方便。”
“芽生!”
正巧面朝晨光站在台阶最上顶的禅院虻矢在回头找人,他气势磅礴地喊起芽生的名字,做足了让她赶紧爬上去的威厉口吻。
被当众点名的芽生赶紧挥挥手,然后冲着甚尔眨眨眼睛。
又不放心地耳语了一嘴,“等回去找你,别忘了!”
“喂,”
在芽生提起和服的裙摆即将小跑离开的时候,甚尔稍微用了点力气来拽住她绘满了蒲公英的袖口,而后穿着过分单薄的男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快地从口袋中捡出了一大把的天蓝色玻璃弹珠,又一股脑地把它们全都塞进了芽生小小的手心里。
甚尔说,“这是我从外面赢到的弹珠,现在都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