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 18 章
书房清幽,装饰有一组紫藤通景画,铺满天顶,延伸梁柱。
长条古朴书案上摆置纸墨笔砚,夜妄卿提笔写字,岁菱凛正襟危坐,认真翻看书页。
片刻后,书本合上,她站了起来,“好,太好!宗规里面果然是有大智慧的。”
她眼含热泪,“师尊,我都想明白了,以前是我冥顽不灵,不服管训,彻头彻尾的错误。”
摆置书本,推进椅子,岁菱凛自然走到门口,“师尊,若没有其他事,今天我就先回去了。”
笔搭在砚台上,夜妄卿低头,检视纸面墨迹干透与否,随即他走向书架边,视线寻找某本古籍,“看完了?”
岁菱凛重音:“嗯。”
夜妄卿抽出一本书,“第八章第六条你是怎么理解的?”
岁菱凛“啊?”了一声,扯了扯嘴角,“第……第八章……六条?”
空气凝固一瞬,静得只剩下书页翻动声音,夜妄卿轻抬眼眸,面露疑惑,却也不催促,耐心等她回答。
对视三秒,岁菱凛老老实实坐了回来。
黄昏光影一点点褪去,绮丽色彩透过窗棂落在书案。
烈红变为焦红再到暗红,到最后桌上的灵烛燃火,代替自然光线照亮一方。
岁菱凛枕着胳膊,书页快速翻动,风吹拂额前发丝。
也不知道慕容会等到什么时候,浑身受伤的小瘸子,不至于傻得真就不见不散吧。
她长吁短叹,心里愧疚,突然,察觉一道视线落在脸上,抬眼一看,只见夜妄卿懒懒支着脸颊,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岁菱凛支起胳膊,赶紧坐直,书页翻得哗啦啦响,口中不断喃喃:“宗规太有意思了,字字珠玑,用词深刻,举一反三,文采斐然……”
烛光晃荡一下,墙上两人影子摇曳,房间回荡她磕磕绊绊的自言自语。
岁菱凛悄悄抬眼,师尊仍一声不吭地看着她,没有丝毫要掩饰的意思。
她紧张问道:“师尊,你盯着我做什么。”
夜妄卿勾唇:“那小徒弟又一直盯着外面做什么?”
“……”
“只许你盯着外面,不能我盯着你?”
岁菱凛一噎,“那不一样……”
夜妄卿:“哪里不一样?”
“我是看书看累了,看看风景换换心情。”被过分漂亮的人一直盯着,岁菱凛生出莫名的心理压力。她竖起书挡住脸,“再说了,外面好看啊,我又不好看。”
宗规书本向后倾斜,白皙指节稍稍用力,便把遮挡脸的书籍挪开,岁菱凛被迫对视上夜妄卿戏谑眼神。
“我小徒弟长得好看,多看几眼怎么了?”
“……”
“再说了。”夜妄卿笑,“不看紧一点,什么时候被别人拐跑了,我都不知道。”
“……”
岁菱凛下意识想躲起来,可书握在夜妄卿掌心里,无论如何都不让她藏,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岁菱凛硬生生被搞得耳根发红,“师尊你好过分。”
“是吗?”夜妄卿不以为意。
岁菱凛深呼吸,拍开他拿书的手,“师尊,是一定要看吗?”
她破罐破摔道:“两百金一眼,师尊你要给我两千金。”
他道:“小徒弟心挺狠。”
“对,就是这个价。”
岁菱凛用力把书贴回脸上,就露出一双水灵灵大眼睛,“师尊你么给,要么”就别看了。
他轻笑一声,“上次说好的罚抄,写完了?”
岁菱凛:“……”
他若有所思,“我记得是两千遍?”
岁菱凛:“……”
“一码归一码。”她理直气壮,“师尊,看都看了,别耍赖——”
夜妄卿递来一个黑长木匣,岁菱凛狐疑着接过,沉重的盖子打开后,第一眼就让她大为震撼,险些被亮瞎眼,里面赫然是一排排沉甸甸的金子。
“够了么。”
“……”
横竖紧凑的六排六列,岁菱凛比划黑长木匣的高度,有她胳膊那么长,顿时被金钱的力量狠狠震撼住,半天才挤出一句,“师尊,你给多了。”
夜妄卿:“没给多,差不多是这个价。”
岁菱凛:?
他慢条斯理道:“要看一晚上,说不定小徒弟还收少了。”
岁菱凛:“……”
月上枝头,距离约定时间过去许久,岁菱凛也死了溜出去的心,她开始看宗规,看两页就犯困,犯困又不能睡,只能强打起精神,摸摸砚台,看看窗棂,擦擦桌子,观赏一下通景画,拉伸一下身体,做一套完整的雏鹰起飞。
总之干什么都行,宗规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她逐渐也摸出一个规律,师尊好像也不是特别在意她读不读宗规,不然也不会在她把一列祥云金丝装饰摆成“六”形状的时候,只淡淡扫一眼,虽然对她的审美颇有微词,但也什么都没说,随她折腾。
他只是不想让她今晚离开这里。
结合他安全感负值的事,一下子,岁菱凛大彻大悟。
夜妄卿正专心清点十二凶险秘境里摘出的古符文,这东西繁琐费心,不集中精力辨析很容易理解错意思。突然,自娱自乐的小徒弟坐到他身边来,脸枕在胳膊上,自下而上地盯着他看。
夜妄卿低垂眼睫:“怎么了?”
岁菱凛小声:“师尊你是不是不开心啊。”
“嗯?”
“其实是长夜漫漫,师尊想要我陪你吧?”
若这么说能断了她出去的念头,也挺好的,夜妄卿懒懒应了一声。
岁菱凛追问道:“为什么啊,发生什么事了?”
“多陪陪为师不好么。”夜妄卿笑一下,提笔沾墨,“以后恐怕也没那么多时间了。”
岁菱凛眨了眨眼,“啊?”
这话听起来像是濒死之人的自嘲,岁菱凛问:“为什么会没有时间?”
提笔的手一紧,夜妄卿不易察觉地僵硬一瞬,这才发现自己无意中说了句什么话。
但很快,这份不自然被他轻松掩盖,“以后总要出宗门历练,你和青岫都不走了?”
“不走啊。为什么要走?”岁菱凛奇怪道,“我和师兄都不会走啊。”
“……”
夜妄卿低眼,少女茫然地看着他,好似觉得他在讲十分离奇,也绝不可能会发生的事。
“只要师尊不赶人,我们都会一直留在这里。”她帮他研墨,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所以还担心什么长夜漫漫,一人一烛一影,孤盏守黎明……”
“……”
夜妄卿收回视线,如蝶翼纤长眼睫低垂,遮挡住眼眸里的复杂情绪。
爽约毕竟不好,第二天早上,药修课一结束,岁菱凛就去找慕容焰,郑重致歉。
慕容焰十分讶异:“嗯?我下午就遇见夜尊主,他与我说过了,你晚上有事,无法赴约。”
这下惊讶的成了岁菱凛,没想到还有这一茬。
虽然觉得这件事透着古怪,但岁菱凛良心好受许多,也不去深究了。
两人聊天,慕容焰提及昨天是想请她吃荔枝蜜,昨日是七宗离开的最后一天,会做荔枝蜜的厨子也跟着回去了,所以才着急约她。
他还记得她喜欢吃荔枝蜜,想来是真心把她当妹妹的。
慕容焰遗憾道:“也不知道还能有什么法子能谢谢你。”
岁菱凛想了想:“慕容,有件事,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你能帮个忙。”
下午,两人在剑阁外约见。
慕容焰借来岁菱凛要的《炼剑术》,也把他的心得本一并交予。
岁菱凛低头翻看,眉头越皱越深。
字都认识,连起来就不知道意思如何。
漆金、炼石、灵灰,这都什么玩意儿。
更别提底下密密麻麻的小字注释,不同系的剑需要不同的基本材料。
见她苦恼,慕容焰说道:“材料我可以同你一起寻找。”
他指了指册本右下角,“倘若你要做金系灵剑,后山剑冢就能找到基础材料。”
岁菱凛眼睛一亮。
傍晚时分,淅淅沥沥的雨落了下来,四处潮湿黏腻。
夜妄卿与宗主议事结束,穿过幽幽长廊,在雨打芭蕉声中,小心护着手里的三本书,是特意借来的历版宗规,足够让岁菱凛头疼一阵子了。
到了殿外,见是青岫在等他,还有些意外,“岁菱凛呢?”
他分明是让她晚上来寻他。
青岫连忙接过师尊手上的书,“小师妹回来取了两个乾坤袋,急急忙忙就出去了。”
青瓦屋檐下,夜妄卿撑起伞,“去哪里了?”
青岫把书本收入袋里,“好像是去剑冢了。”
夜妄卿脚下一顿。
青岫并未发觉不对劲,撑起伞说道:“我看她还列了个单子,要漆金、炼石什么的。”
“……”夜妄卿笑一下:“还有灵灰?”
“好像是有。”青岫笑笑:“也不知怎么的,她开始对剑修有兴趣。”
“……”
啪嗒啪嗒,雨势忽然落大,风吹来也有些萧瑟。
青岫的伞檐撞上师尊的,才发觉师尊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望着远方,毫无瑕疵的冷白侧脸上没有一丝一毫情绪,仿佛美丽却没有生命的冰雕,又或者是像被抽尽了挣扎力气的精致人偶。
青岫犹疑:“我去找她回来?”
“……”
青岫:“师尊?”
握住伞柄的指节用力握了握,随即微微放松,“不用了。”
两人往长忆殿走着,雨水啪嗒落下,晶莹水珠顺着伞檐斜斜滚落。
那不过是一个不起眼的,飞快闪过的瞬间,夜妄卿回忆起了孤独的、平静等待死亡的结局。
天气阴沉,仿佛会落雪,无声无息迎来冬日与穿心一剑。
很快,簌簌雪花飘落,苍茫白色覆盖天地,冰尖挂满树梢。
在天地间浸润彻骨寒意,万物凝湿而冰凉之时,凛冽寒风摇晃树枝,砸下的一块冰锥,将用力碎在他渗血的尸体上。
岁菱凛这边抗着两大袋乾坤袋回来,浑身湿透刚换了衣服,出来就见青岫一脸愁容。
问发生何事,青岫欲言又止,说不出个所以然,最后只说出一句,“师尊心情不大好,你这几天悠着点。”
顺着他手指方向,赫然是三大本宗规,看得岁菱凛两眼发黑,“背,我背还不行么。”师尊的安全感来源又成了她宗规没背熟?
她苦着脸抱起三本书往书房走,又回头问道:“师兄,你知道师尊最喜欢的剑是哪把么?”
青岫想了想,“南书房里挂着一把,师尊很喜欢。”
他立刻明白,岁菱凛忙前忙后折腾是为何,“你要给师尊炼剑?”
“是啊,毕竟也惹出那么多乱子。”岁菱凛眨眨眼,“等我打个样先,回头也给师兄你做一把。”
青岫乐得很,见岁菱凛这就要去取剑看样式,提醒道:“经过师尊房门口小心一点,别吵着他。”
天色阴沉,庭院深深。
岁菱凛小心放慢步伐,等拐过师尊所在的长廊才松一口气,加紧步伐赶往南书房。
砖石被雨水溅湿深色,嫩绿叶片叠盖,像一个优雅的小伞。
这天气舒舒服服,适合听风吹雨落睡一觉。
天色很暗了,南书房没有点烛,昏暗得有些凄凉意味。
岁菱凛端着烛盏,借着燃起的烛光打量四周。
墙上挂着三把精致灵剑,样式都是精巧好看的,也不知道师兄指的是哪一把。
她朝前走了几步,突然发现屋子里还有一个人的气息。
她立刻转身,借着烛光看向南侧,只见昏暗光线里,一张不起眼的软榻上,懒懒躺着一个人,流水般黑发垂在白皙肩颈上,像是睡了很久,外袍松松垮垮,衣襟微微敞开,露出白皙好看的锁骨。小憩刚醒,还不适应光线,漂亮眼眸微微眯起,与无声无息黑暗中,静静注视着她。
短暂僵硬后,岁菱凛移开视线,“师尊,我不知道你在这里。”
她低着头,往后挪一小步。
手中幽幽光源随着她往外挪,软榻之处更是消隐入阴影里。
没得到师尊的回应,她有点不知所措。殿外雷声翻滚,雨落阵阵,衬托得现下二人独处安静而不自然。
因为不想暴露惊喜,岁菱凛犹豫一下,随手指了指角落的一本书,“我想借这册子看看。”
夜妄卿眼皮倦怠地半阖着,懒散地整理衣襟,墨发垂落在修长颈后,闻声只扫一眼书架,视线从《炼剑法》上停顿两秒,移开,还是没说话。
岁菱凛想了想,慢吞吞补充道,“师尊,我不是故意要进来的。”
“……”
她小心看他一眼:“早知道你在里面,我一定有多远躲多远。”
夜妄卿正把恼人长发拨开,闻言动作一顿,像是听见什么不可思议的话,半晌,纤长眼睫微抬,意味深长地望着岁菱凛,“有多远,躲多远?”
“对!”
墨色长发束起,暗红色发带轻巧系紧,白皙指尖从发丝中顺滑而过,空气安静一瞬。
桌台上常年燃着的熏香袅袅升腾烟雾,却并未为这格外安静的氛围增添一丝宁静。
余光瞥见夜妄卿突然走过来,岁菱凛以为是吵着他睡觉,惹他生气了,当下就想说要不先跑吧,惹谁都别惹有起床气的人啊,脚下刚动一步,身后的门就“砰”得关上,一下子,世界只剩下他们二人,连带清晰的雨落声都变得模糊而遥远。
夜妄卿已经站在她面前,慢慢逼近,两人离得越来越近,仿佛鼻尖都要碰上,直到她的背紧紧挨着门板,才退无可退地抬头,近距离欣赏完美无瑕的漂亮脸蛋,他漆黑眼眸盯着她,纤长眼睫轻轻扇动一下,仿佛都会带来阵阵小风。岁菱凛心下莫名紧张,得努力集中注意力,才能不被美色蛊惑,听清他在说什么。
夜妄卿懒懒道:“小徒弟。”
“为师对你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