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危机
简宏成才上回去上海的高速,就接到阿才哥打来的电话。电话里,阿才哥的声音和语气与以往大不相同了,简直容易让人误以为大家已经是多年相好的朋友:“哎哟,简总,简总,我还真没猜错,你果然还没睡。这会儿肚子饿了吗?我这儿有现包的虾仁云吞,来几只?”
“哈哈,不饿也让你催饿了。等我,我找个出口掉头。”简宏成懒懒地直起身,说得有点儿轻描淡写的熟络感,也仿佛与阿才哥要好多年。
“怎么,这么晚还在路上?”
“本来打算连夜回上海,可阿才哥的云吞怎么能错过。想想也是缘分啊,原本跟你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的陌生人,现在竟然让同一个目的捆到一起。说起来我今晚正对那新改名的简明集团一筹莫展,正要跟你谈谈,看你愿不愿意合作。我俩合作显然利大于弊,但我就担心你肚子里还憋着气。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我们见面谈。”
“简总,英雄惜英雄,你把我看得这么小肚鸡肠,我生气了。”
“哈哈,即使跟你做对手,也是很痛快的一件事。等着我,顺手,你把左右手都打发回家吧,我们单独谈。”
阿才哥果然依言将手下人打发走,只一个人守着炭炉,等简宏成来。
阿才哥的一个手下去而复还,拿来一根橡皮棍,讨好地道:“爷,我把橡皮棍藏沙发垫子下,万一……”
阿才哥皱眉,叱道:“回家睡去。”但他自己也站起来,将一间暖融融透着云吞香的屋子扔给马屁拍马腿上的手下,自己走到外面叉腰站了会儿,便毅然走到车前,赶等候已久的司机下去,自己坐上驾驶位。随即,他一个电话打给简宏成:“简总,咱改地方吧,东城出口下来的家乐福停车场,我一人一车在那儿等你。”
简宏成的司机很不放心地道:“简总,那家家乐福周围没有小区,一到晚上没别的车,要不你们换个地方见面吧,那种人危险。”
简宏成道:“那种人虽然危险,但他是有脑子的,他明了自己的利益所在,不会跟他的九千万元过不去,所以他不会跟我过不去,放心吧。”
于是,车下高速没多久,远远看见家乐福,简宏成就让司机停了,他下车走过去找。果然,夜晚的停车场异常空旷,只有一辆SUV开着灯胡乱地趴在那儿,看见简宏成出现就缓缓溜过来。简宏成走到车头,看清里面的人,便拐到副驾驶位坐了进去。还没等他坐稳,阿才哥便伸右手过来,做出期待握手的姿势。简宏成坐稳了,才伸出手,与阿才哥紧紧握了握。两人再度长时间地凝视,犹如上回初次见面在公安局经侦大队办公室里的凝视。但这回的态度大有不同,不再敌视。
既然如此,简宏成便开门见山:“我今晚找刘之呈谈了,就是简明集团新委任的总经理。我看不清楚他试图从简明集团捞什么。”
阿才哥道:“我找你也是为这个人。这个人的大伯是市领导从实权位置退下来进政协的,最先在律师事务所工作,后来靠他大伯的关系,先在开发区招商办工作,拿到公务员身份,再进城投,做融资和法务。你想想,公务员的身份,这么有油水的单位,又这么吃香的位置,他为什么都舍得扔掉,跑到你姐这种个体户手下做个经理?我看他有不小的算盘。”
简宏成叹道:“你果然是地头蛇,打听到的信息比我的更多。让你这么一说,我想到我姐嘴里前两天不小心漏出来的‘重组’是怎么回事了。像我姐这么个草包,去做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买卖,讨价还价的水平肯定一流,但涉及重组,那么多法律文件、许多非专业人士看不懂的程序,她就等着净身出户好了。不,能净身出户还是最好的结果,弄不好是莫名其妙背一身债。难怪刚才刘之呈随我怎么软磨硬泡,都不肯张嘴。他知道一张嘴我肯定警觉。他要是把债务组合到一家空壳公司,把优良资产转移出去,不仅我看不住我家祖产,你的债务弄不好最终也找不到债主。我们还真是在一条漏底破船上了。”
简宏成一边说,一边开始出神,回忆刚才与刘之呈谈话时的蛛丝马迹。
而阿才哥对企业重组啊、债务组合啊之类的问题与简敏敏一样,也是摸不着头脑。但他看得出简宏成脸上的忧虑,这不是装出来的。他觉出了严重性。他想了好一会儿,尤其是一想到民不与官斗,他等不住了,打断简宏成的思考:“你想办法跟你姐说清楚利害,趁刘之呈还没坐稳,赶紧把他赶走。”
简宏成却扭头问阿才哥:“你见过刘之呈吗?”
阿才哥摇头:“怎么,你以为我跟他串通?”
“不是,你如果见过刘之呈,就不会要我去劝我姐了。这人一身小狼狗样。”
“哎!”阿才哥完全听懂了,“别是早认识,早就是相好了。这回小狼狗一看天上掉肥肉,立刻扑上去献殷勤?你姐现在这把年纪,正好如狼似虎的,那可怎么拉得回来啊?你怎么说都是你姐兄弟,你得试试拉她回头,要不然每天提心吊胆的可咋整?喂,对你我都不是小数目啊,你怎么都要想办法。”
简宏成摇头:“得另想办法。我现在没办法。还有个宁恕,他是个别的可以什么都不求,只要我们简家倒下的。他要是闲着,早晚会发现刘之呈是个可以借力的。”
“宁恕那儿我有办法,他没后台,就一打工仔,敲他几句就行。”阿才哥顿了顿,展开笑颜,“好吧,我们今晚握手了,以后凡我知道的,立刻报告你;你知道的,也立刻报告我,特别是那些猫腻多的什么整……重整,啊不……”
“重组方面的事我会继续关注。我已经在简明集团安插人手多年,以后会继续安插,一直盯着不放。”
阿才哥一愣,继而笑了:“难怪小田警告我不要与你作对,幸亏我们走到一起了。这事就这么定了,我跟小田说一声吗?”
“别,他心地太好。即使知道太多,他也不会影响我们的行动,但我们别总让他于心不忍。”
“哈哈哈,我喜欢你这种下得了狠劲又对朋友很好的人。再握个手。”
简宏成走后,阿才哥拿出手机,立刻给一个手下打电话,愣是将人从梦里叫醒:“宁恕家地址是哪儿?”
宁宥不适应窗户没挂遮光帘的睡眠,晨光初起便早早醒来。可她才翻转了两下身体,就听她妈在床的另一端轻问:“醒了?”
“嗯。妈,你不是比我还晚睡吗?宁恕什么时候回来的?”
“宁恕昨晚半夜过了才回来。”宁蕙儿一晚上睡不着,索性无精打采地起来了。
“约会回来脸色怎样?”
宁蕙儿只得思索了一下,可她不想对宁宥说昨晚母子俩的对话,怕一向在儿子面前有权威的女儿跳起来将没睡足的儿子拖出来骂,只道:“好像也没什么特殊的,就那样子。”
幸好宁宥没睡足,头昏脑涨的,也没追究下去,打着哈欠道:“才五点多点儿,天亮得真早。”
话音未落,只听窗玻璃噗的一声闷响,随后一声爽脆的霹雳炸开来。窗外毕毕剥剥不断,亮光盖过晨光,直穿窗帘而来。宁蕙儿跳起来怒骂:“谁大清早这么不长眼睛,往人窗户放鞭炮啊?不怕烧着窗帘啊!”可骂归骂,她立刻去拉整晚上开了一条缝透气的玻璃窗,可才刚掀开窗帘,就见一只火球嗞嗞冒着火星扑面而来,吓得她下意识地一个倒退,腿脚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而那团火球就在她眼前爆裂,映得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绿。
宁宥这时也看清了。她连忙冒着窗口蹿进来的爆闪将窗户拉上。她扶起老娘的时候,听到隔壁宁恕的房间也传来鞭炮炸裂声。她与老娘惊恐对视,心中都隐隐觉得有鬼。
宁蕙儿惊呼起来:“糟了!宁恕睡觉爱把窗户开得老大。”
宁宥只好暂时放下老娘,直奔宁恕的房间。可宁恕睡觉还锁着门呢。她拍门大喊:“宁恕!宁恕!起床,出事了!”
在鞭炮声中,宁恕终于出来开门,他显然还没搞清楚状态:“怎么了?什么事?”
宁宥来不及解释,一把推开宁恕冲进去,正好一颗火星飞来,将阳台纱窗点燃。她连忙抱起宁恕床上的毛毯飞扑过去,好一顿扑救,才将刚刚烧起来的火扑灭。而窗外,那鞭炮的火星子依然不断爆亮,甚至又有一两颗穿过窗缝,在宁宥面前噼噼啪啪地响。宁恕这时反应过来,连忙扑过来关紧窗户。他胆大,冒着闪光往下面一看,果然见四个男的叼着烟头朝着他家放鞭炮,还不停地指指戳戳。他晓得,这四个人来者不善。
既然宁恕来了,宁宥便躲到宁恕身后,双腿打摆子一样,脸上全无血色:“你得罪谁了?”
宁恕却是答非所问:“我今天就搬走。我会公告出去,妈与我断绝母子关系了。”
宁宥一下子愣了,后面想问的话都卡在喉咙里,只觉得一股火气直往上冲,冲得脑袋一阵晕眩。而宁恕则是继续俯视着楼下窗外那四个人,愤怒把他的脸烧成猪肝红。他的右拳紧紧顶住窗台。他咬紧牙关,一言不发。姐弟两个的脸色倒是反差明显。
隔壁房间的宁蕙儿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她不敢再往外看,而是使尽吃奶的力气挪到儿子房间,扒到门框就走不动了:“宁恕,外面是谁?”
宁恕牙关咬得死紧,依然一言不发。
宁宥见此,心里的火收不住了,看看她老娘,对宁恕道:“宁恕也不知道是谁吧。既然这么大能耐,喊打喊杀喊报复的,不如下去收拾了他们,还能问不出来?”
宁蕙儿忙道:“你别挤对他,真会出人命。”
“简家!”宁恕没回头,大声吼出两个字。
“不是简家!”宁宥断然否决,大声道,“简宏成做不出这种下三烂事,简敏敏和简宏图根本还不知道你。你究竟是故意混淆事实,还是你压根儿不知道对付你的是谁?你回头看着我们说话。”
“你怎么知道?你为谁说话?”宁恕却猛然回头,逼视宁宥。
“你别回避我的问题,有胆做,别没胆认。”宁宥见宁恕始终避而不答她的质疑,反而反问她,显而易见地心里有鬼却倒打一耙,更是怒火中烧,将刚扯下的过火的窗帘放到宁恕面前晃,“看见没有,要把家烧光了你才满意吗?可别即使家被烧光了,你都不知道得罪的是哪路神仙,赶紧住手吧!”
宁恕气得脸色变白,反而是宁蕙儿大声道:“宥宥,够了!闭嘴!宁恕,你今天甭搬家了,妈跟你一起。逼急了谁不会跳墙,妈这条老命豁出去了又怎样?我也受够简家了。日子太安逸,我也想找碴儿呢,谁不会啊!”
宁宥想不到她妈竟然也冲动,赶紧道:“妈,不是简家。宁恕自己都弄不清谁在对付他。直到昨晚我和田景野在酒店与简宏成偶遇,简宏成还在动员我劝阻宁恕。我真生气宁恕至今搞不清状况,还乱蹦跶。”
宁蕙儿道:“你更糊涂!你究竟信自己的家人,还是信简家人?你倒是帮着仇人跟你弟弟作对来了!你昏头了!都别说了,我不要听。各人管住自家儿子,你儿子门口看着你呢,你给他做个好榜样。”
宁宥连忙冲到卧室门口,果然见郝聿怀抱着枕头紧张地站在客房门口张望。而外面的烟火还在呼呼叫着撞窗,她妈愤怒的眼神却是对准她。宁宥怒不可遏:“宁恕,别躲在妈妈身后回避问题。你回答,你究竟知不知道下面的人是谁派来的?他们为什么来?”
可宁恕就是不答。依然是宁蕙儿愤怒地回答:“注意你的态度!你弟弟不管做了什么,他都是为了这个家。这个家我是家长,我愿意跟着弟弟担风险,我自愿!你不用多管闲事。”
宁宥憋得快吐血,死死盯住宁恕,而宁恕一张脸从猪肝色憋到铁青,就是不张嘴。宁宥无可奈何,摊了摊手,最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拉郝聿怀进客房,将门关上。她让儿子换衣服,自己飞快收拾行李。
郝聿怀将一只袖子套进后,忽然轻声道:“讨厌外婆,讨厌舅舅。”
宁宥一愣,看看脸上挂着厌恶的儿子,再看看紧闭的客房门,一时间那只抓着一件衣服准备往行李箱里扔的手凝固了。她不得不深呼吸三口,有点儿违心地道:“呃,妈妈刚才火气是大了点儿,主要是吓死了,太紧张了。要是再慢一步扑火,等窗帘全烧起来就完了。不能怨外婆,她也吓得口不择言呢。你看,我的手还在抖呢。”
郝聿怀道:“明明是舅舅闯祸,外婆不骂舅舅反而骂你,偏心眼。舅舅更不好,不敢承认错误。”
听了儿子的话,宁宥本来已经往行李箱外挪的手又挪回来,将手里的衣服放到行李箱:“对,而且舅舅是在我一再跟他讲道理、竭力劝阻的前提下,依然没头没脑地闯祸,我不生他的气,生谁的气呢?但我最气他的没担当,敢做不敢认。”
“像外公?”
宁宥又一愣,想了会儿,忍不住叹口气,将收起来的行李又拿出来,原样摊放:“外婆这一辈子都没过几天顺心日子,她老了,我们顺着她点儿吧。”
“妈妈出尔反尔,小人也。”
宁宥硬是被气笑了,再也没法板下脸来。
“可是妈妈,什么本什么末的,要让外婆顺心,应该解决舅舅闯祸的事儿啊。”
“再说吧,大家都气消了再讨论这个问题。”可宁宥心里垂头丧气地想:算了,都是成年人,他们该知道后果。
客厅里,宁蕙儿皱眉问儿子:“到底是谁?”
宁恕心中早猜到是谁了,排除简家之后,还能有谁呢?而这等放鞭炮的下三烂招数,也是符合阿才哥的风格。但这个人寻仇,他更不肯跟妈妈说,只是摇头道:“不知道,我回头查出来。我今天还是搬出去住。”他看到楼下四个人拍拍手走了,这才走回屋里。而外面瞬时安静下来。
“是简家吗?”
宁恕犹豫了会儿,摇头,有点勉强地道:“可能不是。”
宁蕙儿道:“那你更不用搬出去住了,连对手是谁都没法确定,谁知道是不是来找我的呢,你不能让我落单。你硬要搬走,我只好跟你走。”
“你还是跟姐去上海吧。”
宁蕙儿摇头,试着动弹了一下手脚,发觉不再僵硬了,就走去客卧敲门:“宥宥,帮我包馄饨。”
宁宥在屋里若无其事地应一声:“哦,知道了。别进来,灰灰换裤子呢。”
宁蕙儿皱眉点点头,都顾不上洗漱,先洗手做早餐。
但宁宥从客卧出来,先将郝聿怀扔进客卫,自己进了主卫洗漱。别说是宁恕,连宁蕙儿都很不适应。以往在家务事领域里,宁宥从来是一呼百应的。而这回,宁宥窝在主卫里细细洗漱,细细护理自己的脸。等她出来,馄饨都已经包好下锅,第一锅已热气腾腾地上桌了。于是宁宥若无其事地接过妈妈手中的家伙,若无其事地道:“妈,你快去洗脸刷牙。灰灰,你牙齿刷几分钟?”
“三分钟。”
“Good。洗手间的东西拿出来,地方腾给舅舅。桌上那碗馄饨你先吃,否则冷掉坨了。”
“只有馄饨吗?只能吃个水饱。”
“等外婆洗完脸给你拿别的。”
宁蕙儿一直留意着宁宥的态度,却看出女儿的态度是好的,但眼睛压根儿不看她一眼,知道女儿在生气。可她自己也惊魂未定,没心情与宁宥讲和,一声不吭进了主卫。
而宁宥也一直瞅着她妈的动静。一见妈妈进了主卧,传来主卫门关上的声音,她立刻关闭煤气,横过客厅,踢开阳台房的门,又紧紧关闭。她将吃了一惊的宁恕拖到阳台,关上玻璃门,才问:“放炮的到底是谁?”
“我不知道。你不是给简家打包票吗?”
宁宥仔细辨认着宁恕脸上每一条表情肌,冷笑道:“不,你知道,而且你知道不是简家干的。”
宁恕一早上已经脸面尽失,此时又被步步紧逼,怒道:“你想怎么样?把我扔下去让他们剁了你才满意?”
宁宥只是轻蔑地一笑:“不,我没这么暴力。但爸爸害妈妈半辈子辛苦,我只希望你别学爸爸,害妈妈下半辈子依然辛苦,做事三思。”
宁恕也冷笑:“你还是管好你自己的家务事,别让妈为你操心。”
“幸好,郝青林出事以来,我劳烦的有同事、有同学,恰巧没有劳烦你。看来我选择正确。宁恕,我只要求你别学爸爸。”
宁宥说完便走了。可她走出卧室门,见妈妈手里揪着毛巾就站在门口,满脸忧郁地看着她。她一笑,假做得意状,道:“我就说与简家无关。”
宁蕙儿以为姐弟俩已经用从小一贯的方式私下解决问题,就认同地叹一声气:“要怎么办呢?”
后面跟出来的宁恕都来不及阻止,眼看着亲妈落入亲姐的圈套,瞪圆了眼睛。
宁宥似笑非笑地在妈妈和弟弟之间看了一圈,道:“妈,没事。事情过去就过去了,怎么能外面一放鞭炮,我们自己先乱了阵脚?”
宁恕只得也笑嘻嘻地走出来,虽然脸上肌肉有些僵,但这点儿僵硬,郝聿怀是看不出来的。
宁蕙儿看看儿子,看看女儿,总觉得有什么不对,但既然两个人都不再吵,她乐得装聋作哑,叹了声气,又回去主卫。宁宥冷笑,再横一眼宁恕,才去厨房煮馄饨。
郝聿怀一直眼睛滴溜溜地看着,等宁恕走过来,他立刻将头埋进碗里吃馄饨。
宁宥站在灶头,不禁心头酸溜溜地回想起最后一次搬家。那年她上高一,长得单薄的她还不如宁恕力气大。而宁恕读初一,正是郝聿怀主动往家里背十斤米的年龄。可那年妈妈只通知她搬家,觉得宁恕还小,不该做那么重的活儿。而其实早在爸爸去世后,比上初一的宁恕小很多的她,从小学二年级起,就已经几乎全面担负起家务,洗衣、做饭,从河里拎水回家等等,什么都做,包括照顾宁恕。当时她只觉得应当。她大弟弟三岁,理应多做家务,理应替一天到晚忙着挣钱养家的妈妈分担,今天才知,那是妈妈偏心,而宁恕是觉得理所当然。
她一直以为自己在家里挑着大梁是个角儿呢。宁宥不断苦笑。谁说往事如烟?
郝聿怀拿着宁宥的手机过来:“妈,田叔叔电话,我给你接通了。”
宁宥被唤醒,忍不住摸摸儿子的头顶,才接了电话:“你也这么早起?”
“陈昕儿爸妈问我要找简宏成,我不懂这种婆婆妈妈的事怎么处理,只好问你。”
“正好,我也有问题要找你。”宁宥说话的时候,郝聿怀跑进屋里,拿来耳机替她装上,又帮她把手机装兜里,解放了她的双手。宁宥看着儿子眉开眼笑,气也顺了:“陈昕儿那事吧,你就推给他弟弟。你一个外人,怎么插手私事呢?像昨晚跑跑腿才是我们这些外人能做的。哟,你等等,我查一下未接来电……也有陈昕儿的呢。要不,我们统一口径?”
“当然听你的。你有什么事要问?”
“大清早我之所以没听见陈昕儿来电,是因为有一帮人拿着烟火冲着我们家放,已经点燃窗帘,幸好被我扑灭了……”
“工科生立功了,呵呵。谁故意找你们的碴儿?”
“正要问你。宁恕得罪谁了?”
刚从洗手间出来的宁恕听见这话站住了,而已经坐到饭桌边的宁蕙儿更是盯着宁宥不放。宁宥背转身去,对住灶台,当没看见。
田景野道:“我听简宏成说,他姐公司九千万元借款被他姐夫卷走背后,有宁恕那双看不见的手在操弄,是宁恕撺掇债主阿才哥借钱给简宏成姐夫。现在钱被简宏成姐夫卷走,债主阿才哥开始愁这钱收不回来吧,又可能觉得受了宁恕的骗,那种人最恨被人摆布。那债主吧,以前跟我一起坐过牢,是江湖人。早上放鞭炮的可能是他的人,我问问去。得到确信之前,你暂时别找宁恕算账。”
宁宥挂掉手机,转回身看向宁恕,但什么都没说。田景野的准信还没来呢,她不打没准备的仗。但她心里明白,田景野的估计是对的,宁恕聪明反被聪明误,惹了不该惹的人。
说到不该惹的人,宁宥想到周五晚上,简宏成意外约见她,警告她宁恕与江湖人士的紧密接触会很危险。当时简宏成也大略说了一下宁恕接触江湖人士的原因。但宁宥没想得太严重,她以为宁恕脑袋灵活,能错到哪儿去呢?现在与田景野说的凑一起再看,才知宁恕惹了很大很大的麻烦,一个案值九千万元的大麻烦。几乎可以不用等田景野的确信,她就能下结论了。
说起来,简宏成真是够宽宏大量了。她不知不觉又欠下简宏成巨大的人情。
宁蕙儿眼见着女儿与儿子之间虽无一言,气势却在无声中此消彼长。她心里清楚,对着女儿问:“究竟谁干的?”
宁宥冲宁恕努努嘴:“问他。”
宁蕙儿道:“你说不是一样啊?”
宁宥这会儿不恼了,淡定地道:“怎么一样?”
宁蕙儿皱眉:“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跟我说气话。”
宁宥将手中勺子放下,依然平静地道:“妈,公平一点,闯祸的是他,撒谎的是他,现在不敢承认的依然是他。根源都是他,怎么反而怪挖掘事实真相的人力气使错了?你先弄清事实,再来追究我该不该这种态度吧。”宁宥说话时,眼睛轻蔑地看着宁恕。
宁蕙儿怔怔地看着女儿,好一会儿,才叹道:“好吧,你既然没火气了,看来事情没什么大不了,不问了。”
这时,宁恕终于抬起头来,但还是避开宁宥的目光:“妈,你去上海吧,今天这事才只是开始。”
宁蕙儿一愣,却又是习惯性地看看女儿,试图寻求支持或者肯定。但此时宁宥反而低头了,什么暗示都不给她。宁蕙儿只得对儿子道:“我已经跟你说了,你越危险,我越要跟你在一起。但你得跟我说实情,别人家炸上门来了,我还什么都不知道。吃饭吧,回头你找时间慢慢跟我说。”
宁宥硬是忍住了,什么都不说。她此时要是也劝说妈妈跟她去上海,妈妈肯定赌气地赌咒发誓要跟儿子在一起。妈妈把话,说得太死,以后改口就难。只是,宁宥对宁恕失望至极。
妈妈的倾力倾心支持,对宁恕构成巨大的心理压力;而宁宥不再帮忙劝说妈妈去上海,把难题全然扔回给宁恕自己处理,宁恕也感受到身上压力加重;他抬头,却又能看到迷惘地扭头看来看去的外甥郝聿怀。可郝聿怀接触到宁恕的目光后,却一点儿都不迷惘了,只有鄙夷。宁恕的脸在外甥的鄙夷下红得越来越深沉。宁恕是个心高气傲的新贵,不愿做个窝囊废。他即使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可还是对他妈妈道:“妈,你去上海,这儿的事只有我能应付,你在对我反而是累赘。等我处理完,不会很久,我开车去上海接你回家。”
宁蕙儿却赌气道:“你妈在上海没房子,不去。”
宁宥给噎得一口黑血吞进肚子里。可她是个忍惯了的人,至此,她反而冲宁恕微笑,直笑到宁恕感觉有异,扭头惊惶地看向她。宁宥才若无其事地收了儿子的饭碗,一边去厨房里洗,一边道:“卖油娘子水梳头,卖扇娘子手遮头。宁恕啊,你好歹是个卖房子的,啧啧,你有责任。”
“够了,有完没完!”宁蕙儿一拍桌子,黑着脸推开吃了一半的饭碗,起身回去自己房间,将门重重摔上。
宁宥只回头看一眼那门,随即看看一脸狼狈的宁恕,然后平静地继续洗碗,洗完到客房收拾了行李出来,将一个双肩包交给郝聿怀背着。她对宁恕道:“你能力强,皮实,能扛,不意味着全家都皮实。你现在回老家工作了,冲锋时要看看首尾,顾及家人这块短板。你快去跟妈解释,我走了。”
宁恕黑着脸,都没看着宁宥,道:“我送送你。”
宁宥看着屁股都没挪一下窝的宁恕,笑了,拉起自家儿子,也摔门而走。
走出门外,宁宥就忍不住小心地对儿子道:“刚才的坏人会不会埋伏在楼道里?”她着实胆战心惊的。
郝聿怀不禁紧紧握住妈妈的手,装作寻常似的继续往下走,道:“我们不回去,即使挨揍也不回。”
宁宥意味深长地在拐弯处最后看一眼家门,坚决地应了个“对”,与儿子相依相偎地下楼。
出租车上,田景野来电:“阿才哥承认这事是他干的,他说宁恕做人不地道,他拿宁恕当真心朋友,宁恕却利用他报仇。他说今天是给宁恕灌输个做人道理。我问他以后还会不会继续对付宁恕,他说得看他听宁恕的怂恿放出去的那些钱会不会出危险。但我听说简宏成他姐的公司来了个有点让人捉摸不透的总经理,阿才哥的钱还真是面临风险。我看宁恕以后的日子悬了。”
“宁恕……”宁宥看看儿子,到底还是不愿在儿子面前说宁恕的坏话,“能求一件事吗?别祸及我妈。我妈这辈子不容易。”
“做不到。阿才哥不是简宏成。你还不如劝宁恕该道歉服软的道歉服软,该弥补挽救的弥补挽救,别自以为是。”
“我也做不到。算了,让他自作自受去。早上我真是吓死,万一我晚一步冲进宁恕卧室,万一不是我用毛毯压住火苗阻绝空气,我妈家还不得烧个精光?我不晓得以后还会出什么事,但我现在精神亢奋,脑子一团乱,还与我妈吵了一架。我已经逃离我妈家了。今天我们母子三个显然无法静下心来说理,等以后慢慢再说吧。不过,了解事情真相总有助于事情最终解决,谢谢你。”
田景野听了哈哈一笑:“谢我干吗?有空再帮我想想怎么处置陈昕儿,我已经开始受不了陈家的夺命连环call了,暂时拉黑了他们,但那不是长远之计。这任务交给你。保护你妈这件事,我再替你想想办法。”
与田景野打完电话后,宁宥心里放松了许多。但一放松她就发现异常。如今已经积极追求独立,甚至有点儿逆反的儿子紧紧依偎着她,而且紧紧抱着她的左臂。宁宥心里一下子闪过无数念头。宁恕是她从小带大,几乎是呕心沥血、从头至尾包办了宁恕的一切,可今天的宁恕让她觉得陌生,也觉得心寒。而今,她又包办了郝聿怀的一切,甚至也几乎包办了郝青林的一切,可郝青林怨她、挣开她、逃离她,更变得懦弱而不负责任,那么郝聿怀以后又会变得怎样呢?宁宥心惊胆战地看着儿子的头顶,不敢想象郝聿怀的未来。她是不是不该太周全?
但宁恕并未进屋去劝导妈妈。他知道,只要进去,必会被妈妈追问。眼下宁宥母子已走,他面前再无挡箭牌,妈妈一定会追根究底,问个彻底。他想了会儿,收拾起一只行李箱,轻手轻脚地也走了。他打算搬去外面独自住。
行李放入后备厢后,宁恕却不急着走,而是拐到刚才四个男人冲着他家放鞭炮的地方,踩着一地狼藉朝家的方向看。直到一个邻居经过,问他刚才是怎么回事,他才漠然地走开。上车后,宁恕一个电话打给在国税局工作的高中同年级不同班的同学。这个同学,他回家工作起便开始接触,温和地一步步地拉近距离,想办法既体面而又不刻意地先把关系搞好,然后把他想做的事情办好,最后还能交个朋友。现在,他等不及了。
宁恕拨通那同学的电话,焦躁地道:“我被人抢了女朋友,那人刚才还嚣张得差点烧了我妈的家。我咽不下这口气,你千万得排出时间给我,我需要你帮忙。”
宁蕙儿关在屋里生气,听到女儿、外孙走的时候,她坐在床尾强忍着没动弹,反而背转身去朝向窗外。后来自己想想也不大对,忍不住走到窗前,隔着粘满烟火黄火药的玻璃窗,看着女儿与外孙紧紧拉着手头也不回地走了。宁蕙儿想喊一声,可放在窗框上的手始终没用力。她看着女儿走了,心中略有悔意。可她纠结了会儿,嘴里嘀咕着“怎么走了,怎么走了”,又不肯主动出去再次责问儿子。她想着既然女儿走了,儿子应该进来跟她说明实情吧。于是,她悄悄打开门的保险,一边留意着门的响动,一边没事找事做,整理衣橱里的衣服。
等她收拾完衣橱,心情稍稍平静下来,清早所受的惊吓过去了,与女儿的怄气也过去了,她心平气和地打开卧室门,试图与儿子推心置腹地谈谈,却见一室空空荡荡,儿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宁蕙儿忐忑地看向儿子卧室大开的房门,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蹑手蹑脚地走进去,鼓起勇气打开衣橱门。只往里扫了一眼,她便重重地将衣橱门合上,重重叹息。一时间,屋子里寂静得可怕。
宁蕙儿这才意识到问题可能比她想象中更严重,难怪女儿会对儿子不依不饶。她扭头再看阳台上烧出一个缺口的纱窗,心头战栗又起。但宁蕙儿很快行动起来。她打开杂物箱,翻出两把锈迹斑斑的淘汰菜刀,有条不紊地洗干净、擦拭干,一把放到她的枕头底下,一把插进门口鞋柜里的一只高帮皮靴里。
做完这些,宁蕙儿撇撇嘴。她不怕,她以前还开夜班出租车呢,什么样的事没见过,如今人老成精,她还怕什么,即使一命抵一命,她这么大年纪,也是值了。
“我才不会逃到上海去。”宁蕙儿斩钉截铁地表态。
宁恕走进一家刚刚开门、寂静无人的茶馆,等候在税务局工作的同学到来。
而小童则是一反常态,这个几乎是以为替代宁恕无望而这阵子游手好闲的人,一大早踩着正常上班的钟点来到公司。他微笑着迎来第一个来加班的同事。他压下心中的刻意,平静地道:“这回的接待任务很重,容不得丝毫差错,我来看看有没有我力所能及的事。总公司方面的协调联络工作做得怎样了?”
同事顿时一肚子苦水:“本是我们把程序递交给宁总,请宁总协调总公司那边的安排,可我们都找不到宁总,总公司那边又嫌我们不懂那边做事的规矩,让我们非要等到宁总来才行……”
“算啦,算啦。”小童厚道地打断同事倒苦水,简单地道,“这个我倒是可以试试。我没办公室,暂时就借用你的桌角吧。你先把资料拿给我过一眼。”
幽静的茶馆包厢里,相对而坐两个年轻精英。宁恕给同学倒茶的当儿,同学老成持重地道:“我看这事可行,明天我去查一下。你给我一个电邮,我尽快把资料发给你。”
宁恕大喜,连忙一边拿出纸将电邮写给同学,一边状若诚恳地与同学商量:“但如果把女朋友抢回来……可我心里怎么有疙瘩了呢?”
同学坚决地劝导道:“男子汉,大丈夫,抢回来再说,人活一口气,这忙我帮定了。”
宁恕一脸大彻大悟:“对,人活一口气!”
同学见此,心里很是满意,仿佛变成是他主导了局面。宁恕更是千恩万谢的。
简宏图这人,别人的话可以不听,他哥哥的命令他是说一不二的。简宏成让他立刻搬迁仓库,他二话没说,第二天,也不管周末什么的,立刻全城寻找合适的地方,当天就订下仓库,第三天请搬迁公司过来搬家。
当然,他不会忘记打电话向简宏成表功:“哥,在搬了,在搬了,快吧?我当然是有能力的。还有陈昕儿的事啊……”说到私事,简宏图看看周末仓库区寂静的四周,便吩咐同事盯住现场,他踱开去,钻到一个僻静角落轻轻告诉他哥,“一大早田哥就给我电话了,他快被陈昕儿爸妈烦死了。我说这事我会来,让他别管了。哥,你看我这么说对吗?”
“做得对,不要再麻烦田景野。还有啊,对陈家,你不许动武。”
简宏图捂住手机抿嘴偷笑:“动什么武啊,我有三寸不烂之舌,够用。呃……”
“怎么啦?说话啊。”
简宏图却不敢吱声。他躲在暗处,看到另一个蹑手蹑脚走近却躲进另一处暗处的人,那人分明就是宁恕。他立刻挂断电话,担心电话里的问话声传到宁恕的耳朵里。他发了一条短信给简宏成:“我刚看到宁恕偷偷摸摸看我仓库搬家,他要干吗?”
简宏成立刻回了一条:“你别现身,让现场其他人拿他当小偷抓,报警交给警察。务必不能让他摸到你新仓库的地址。”
如今要紧当口,简宏图不敢多问为什么,立刻招手让同事过来,如此这般吩咐一番后,他又转回刚才待的角落,给偷偷摸摸的宁恕留下录像证据。这种勾当,他别提做得多熟练了。
在简宏图的镜头里,帮他搬仓库的精壮汉子们左右包抄,一举将宁恕擒拿。搬运车上多的是绳子,三下五除二地,他们就将宁恕捆成一个粽子,再往嘴里塞块抹布,扔到地上。简宏图真想走出去严刑拷打,问宁恕究竟想干什么。可他再心痒难耐也得忍住,毕竟他认识宁恕,一出去就得放了他。他觉得那小子举止异常,必定是对他图谋不轨,那么让那小子吃点儿苦头也是理所应当。
宁恕有口难言,满心煎熬地等来警车,却见那些人拿出手机拍的录像给警察看。警察一看宁恕在录像里果然是偷偷摸摸、不怀好意的样子,都不肯给他松绑,提了他就上警车。
简宏图猫在远处偷偷张望着,笑得打跌,却依然得死忍,免得被警察发现。等警车载着“粽子”宁恕与一位做证的同事离去,他才敢大笑出来,取出一个上网玩的手机给简宏成打电话:“哥,哈哈,宁恕让警察捉去了。又要审问,又要做笔录的,我看一时半会儿出不来,等我搬完恐怕还出不来,哈哈哈,这下狼狈死了!”
简宏成听了也笑:“警察相信你?”
简宏图连忙告诉他哥,他用了什么什么好玩的手段。他发现哥哥在电话那头开心大笑,他更是说得手舞足蹈。末了,他还是问一句:“宁恕干吗啊?难道我得罪过他?”
简宏成不假思索地道:“宁恕跟我有点儿过节。他今天偷摸到仓库区,说明他在你仓库周围安排有眼线,知道你在搬仓库。我也想知道他心里怎么想,但你到此为止了,不要再寻衅。以后遇到他说起,你就说误会。”
“误会什么啊,他既然不怀好意,我索性给他几个警告,再惹我,我打断他狗腿。”
“得了,别给我闯祸。告诉你了,不许动武。”
简宏图只得唯唯诺诺,可心里想,他在这边偷偷行动,只要不传到哥哥耳朵里就行。
想到便做。简宏图立刻呼唤小伙伴们想办法。简宏图在本市根深叶茂,多的是爱玩爱闹的朋友。大家一集思广益,便找到一位本市网络传媒界的红人,将宁恕偷鸡不成蚀把米的狼狈视频传到网上,标题起得非常抓眼球——“某全国著名房产公司年轻英俊总经理仓库区偷偷摸摸被当场活捉”,一时点击转发暴涨。不相干的人纷纷议论这录像里的人是谁,而业内人士则是很快从标题中得出结论,有人匿名将宁恕的名字揭露出来,更多业内人士则是线下奔走相告。一时之间,宁恕成了人们口中最热门的话题。
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一来二去,消息便传到满肚子怨气的苦逼加班人耳朵里。大家几乎是幸灾乐祸、变本加厉地在办公室里传递这个消息:啊,你让我们加班,你搞特权自己不来,原来你去偷鸡摸狗,什么叫活该,这就是。
“外人”小童感受到办公室空气的骚动,他并不装聋作哑,而是好奇地问发生了什么。众人犹豫了一下,几乎是齐齐地将案头电脑屏幕转向他。视频即使再模糊,拍摄者简宏图即使为了避免现身而一直远距离拍摄,可作为熟悉宁恕的同人,谁都一眼就看出视频里的人是哪个,绝不会搞错。众人都看着小童的表情。小童心里虽然山呼海啸似的激动,脸上却只是简单地笑。然而他一直将视频从头看到底,才道:“宁总可能是被人误会了,他不是那种人。谁知道宁总进了哪家派出所?我作为公司代表过去招呼一下。”
但小童走进电梯,见四周无人,便乐得开怀大笑。他并未赶去打听来的派出所,而是打车直奔所住宾馆,赶紧接上网络,将视频下载下来。下载的当儿,小童又忍不住将视频看了一遍又一遍,他笑着叹息:“唉,你这是干什么呢?干什么呢?难道你有偷窃怪癖?有精神疾病?呵呵,还真看不出你浓眉大眼的,也会被人捆成一只粽子。”
宁恕遭逢此生的奇耻大辱,他不是坐入警车,而是被塞入警车,夹在前排座椅与后排座椅之间,滚在地上。警察厌烦痛恨小偷小摸的,虽然现在不会拳打脚踢,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让这种人吃点儿苦头还是有的。宁恕直气得七窍生烟,可嘴上被脏抹布塞住,即使再有一张天花乱坠的嘴也发挥不出来,只好闭目假寐。可从早上以来晦气事一桩接着一桩,打得宁恕有些应接不暇。他此时被迫安静下来思考。想着想着,他紧皱了眉头。他恨,他明确知道自己恨谁。
直到车子开进派出所,警察才又将宁恕拖出来,在来往办事人等众目睽睽之下,就地替他解开身上捆绑,却偏不拿走宁恕嘴上的抹布。宁恕当然知道大家都拿他当什么看了,有个大妈经过他身边时,还啧啧连声:“穿得人模狗样的,这么不学好,啧啧。”
宁恕无法解释。等他身上的捆绑被解开,他却依然无法站立。捆得太狠,他手脚血脉不畅,一时无法活动,真是狼狈到了极点。他硬撑着,伸手将抹布拉出,可还是文明地将脏口水吐到抹布上,而不是就地处理。稍微处理一下后,他看到那位大妈早已走远了。宁恕手撑在地上坐起来,对身边的警察尽量克制地道:“我冤枉。”
警察冷漠地道:“起来,进去里面说。”
宁恕摸出名片递给警察,流畅地说出他一路编好的借口:“我周日休息带外甥到仓库区玩cosplay,被那些搬运工误会。请尽快放我走,我还得回去找我外甥。”
警察仔细检查了名片,伸手将他拉起来,口气和缓了一些:“进去里面说明情况,做个笔录,很快。”
“我身份证什么的都在仓库大门外的车上。”宁恕终于站直了,一边跟着警察进去,一边踢踢双腿、弯弯腰,摸出手机交给警察看,“你可以查我手机上的各种记录来证明我的身份。我要偷东西也不会偷到那儿去啊。还有,我外甥才初一,上海过来的,不熟悉路,我担心他走失,请你尽快。”
可派出所里面忙得不可开交,两人才走进一间办公室,立刻有人将当事警察叫去。又有群众报案需要出警,警察火烧屁股似的出去了,留下宁恕无可奈何地看着在他面前死死关闭的铁门干瞪眼。
简宏图迅速将宁恕的狼狈样传出去后,得意得无处发泄,便心痒难搔地想象宁恕在派出所里是如何与小偷、三陪之类的关一起,不知有没有戴着手铐。他实在是定力不行,没忍住,开着车窃笑着赶去派出所。可他做人一向边缘,见了派出所便有些犯怵,逡巡于大门口没敢进去,只好探头探脑等宁恕出来。因为他知道即使是真小偷,只要没人赃俱获,也会前门进,后门出,当天就放出来的,何况宁恕?他估计很快就出来。他这时想到一个很好的理由来为自己的好奇开脱:对,他得盯住宁恕,不让宁恕跟踪搬运队又摸到他的新仓库。
可他忍不住地笑,轻轻扇两个耳光下去,依然管不住面部神经。他索性破罐子破摔,摸出手机,看宁恕牌“肉粽”照片,笑个痛快淋漓。
当事警察在一个接一个的报警电话中见缝插针地处理好宁恕的笔录,宁恕终于获得自由。他强忍怒气,依然是五讲四美三热爱地与警察握手告别,才匆匆离开。
远远看见的简宏图立刻假装急匆匆地赶去派出所,走近了才大声招呼:“哎呀,宁总,你没事吧?我仓库的同事说你什么什么的,我说怎么可能。我得立刻来派出所说理。你还好吧?伤到没?要不要去医院?”
宁恕站住,冷冷地盯着简宏图问:“你同事认识我?”
简宏图一下子被问住。他想不到得意忘形之下,一句话就露了马脚,一时两边面皮抽搐着尴尬地笑。可很快便看到宁恕脖子上红红的勒痕,立刻又得意起来,笑道:“同事把录像传上网,叫我去看,我一看,哦哟,跟帖好热闹,全市人民不知怎么都猜到录像里的人是你宁大总经理。宁总,宁大总,你绕着我的仓库转来转去,想干什么?”
宁恕脑子里嗡的一声,他知道有那么一段录像,警察就是据此将他提来的。他出手如电,一把抓住简宏图的衣襟,厉声问:“你说什么?你想干什么?”
简宏图几乎是下意识地举起双手,连忙收起笑容,紧张地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我立刻上网找给你看。”
宁恕恨不得揍扁眼前这张脸,可他不得不回头看看身后派出所的大门,哼了一声将简宏图推开。
可简宏图是做惯逃兵的,他立即顺势跳走,飞一样地跑去自己车子,钻进里面锁上门,得意地喘着粗气朝宁恕比着中指。
宁恕完全想不到简宏图是个不要脸的,等他想到去追,早已来不及,只能看着飞快开车逃跑的简宏图直跺脚。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今天的晦气事又添一桩。那上传到网络的录像……宁恕越想越恐惧。果真如简宏图所言,全市人民都看到录像,并认出是他?公司的同事看到了吗?全市的同行看到了吗?平常接触的各级各部门公务员看到了吗?同学、校友看到了吗?蔡凌霄看到了吗?宁恕简直觉得眼前昏天黑地起来。
而简宏图则是仗着有车子、有速度,外面绕一圈后又返回“作案现场”巡视,一看见宁恕依然站在原地直着眼睛发呆,他早把刚才鼠窜的窘迫扔到脑后了,拍着方向盘大笑,然后才扬长而去,不再绕树三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