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对决
那一年,大四的宁宥应邀参加面试,而她现在的上司宋总是面试官之一。
应答完毕,一位人事负责人微笑道:“小宁,今天的面试就这样。我们为每一位面试生安排了住宿,就在附近的招待所,你先回接待处,等会儿与其他面试生统一安排。”
宁宥脸上依然是怯生生的微笑,道:“谢谢,不用了。我已经请同学帮忙订了他们学校招待所的床位。想请问今天下午和明天有没有其他安排?我可以按时赶来。”
人事负责人笑道:“我们通知书上有疏忽,忘了提统一安排食宿这一条,害得有几位同学还买了今晚连夜回去的火车票。来也是夜班火车,回又是夜班火车,中间都没歇一口气,真辛苦你们。还是女孩子心细,自己提前安排好了住宿。”
宁宥依然微笑道:“我没有工作经验,不知道能安排食宿。我只是想,如果万一因为这么多人面试,时间不可控,一天时间不够用,我在这儿住一晚,多打一天余量会比较保险。而且如果结果出来得快,我下午或者第二天过来问一下,就能尽早知道结果,尽早做出下一步的安排。因此,住一天有必要。”
宋总不禁笑道:“典型的工控人员思维。面试结束之前,我额外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你被我们录取了,你下一步的打算是什么?”
“我能不能理解为,换句话说,我对贵公司有什么要求?我希望工作地点在上海。我家是单亲家庭,我需要留在上海就近照顾弟弟,未来等妈妈年老时,就近照顾妈妈。”
人事负责人公事公办地道:“我们希望新进员工服从工作安排。”
宁宥脸上虽然挂着柔弱的微笑,嘴巴却不屈不挠地道:“对不起,我需要为家庭担负一份责任。”
一屋子的面试官面对着娇嫩却一本正经的脸都想笑,宋总却当场拍板道:“我要定她了。”
宁宥一脸惊讶地鞠躬告退后,年轻的宋总对旁边同事解释道:“这位女孩外柔内刚,做事有计划、有准则、有责任,再加上专业成绩优秀,素质极佳,完全可以让人忽略女生不宜从事工程技术的金科玉律,值得培养。”
外面,简宏成对原本接受宁宥书信委托的田景野威胁利诱、恩威并举,各种胁迫,各种霸道,才争得清早独自从火车站接宁宥直奔面试考点的机会。他自然是甘之如饴的。但他不会傻傻地等在大门外,他早轻而易举地混入面试等候者群里,既能舒舒服服喝着公司提供的茶水坐等,又能第一时间看见从考场出来的宁宥。等待期间,他综合面试后出来的各位学生的叙述,心里准备好了两套方案:一套是劝慰,一套是激励。面试结果应该不会第一时间出来,那么如果宁宥感觉现场发挥不佳,他就劝慰,反之则激励。
简宏成想不到宁宥是笑得都看不见眼睛地走出来。他从未见过笑得如此彻底的宁宥。他不由自主地跳起来冲过去问:“成了?”
宁宥不便当着一屋子还不知道结果的面试者直说,可又难以抑制激动,对着简宏成,两只拳头在胸口直发抖,脸上的表情憋了又憋,好生丰富多彩。简宏成完全读懂宁宥的表情,简直比自己成功还兴奋。他一把拉起宁宥往外走,虽然被宁宥甩掉手,可两人心无旁骛,若穿花拂柳,一直走到楼梯间。简宏成将门一关,压着嗓门激动地再问:“成了?”
“竟然当场拍板,真的,竟然当场拍板。我还以为最起码也得明天呢。天哪,我竟然找到工作了!”
此刻的宁宥高兴得完全忘了面前的人是仇家之子,又说又笑又尖叫,还捏着拳头团团乱转,直到撞到简宏成身上,才一愣抬头,见到笑得嘴巴都豁到耳朵的一张大脸,她才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劲,怔怔对着简宏成,一张脸渐渐地从灿烂的笑变为尴尬的僵硬。
简宏成早习惯宁宥的臭脸,觉得理所应当,反而前面的笑脸是他的大赚特赚!他笑嘻嘻地扭开脸,不让宁宥觉得他莽撞,小心地道:“走,我们去看看人事还有什么安排,然后我们住下,再看看田景野有没有从考场里钻出来,一起吃晚饭。”
“你……不忙吗?”宁宥扭扭捏捏的。
“我不领着,你找不到路怎么办?”简宏成用力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其实恨不得绕着宁宥转圈子。
可是,下一刻,在路口,宁宥疑惑地叫住简宏成,指着路牌道:“你确定你走对路了?”
简宏成抬头一看路牌,心里冷汗直冒,不得不收起大尾巴狼的样子,灰溜溜地从屁股后面的裤兜里掏出快翻烂了的地图。而且,还在他念着“上北下南”转着地图找不到北时,宁宥一指点明方向。简宏成只能咧着嘴笑:“我这不一贯坚定不移的就是个路痴嘛。”
因此,当简宏成一个人扛着大包小包,两人一起站在四星级酒店门口时,宁宥再也忍不住,即使只伸出两根手指,也能精确而有力地一把揪住简宏成的衣袖却不触及皮肤,疑惑地道:“路痴会不会太离谱,确定这是你们学校招待所?”
简宏成强忍“他有能力为心爱的女孩提供最好环境”的得意,假装举重若轻地道:“是这儿。我们系开个国际会议,我是会务之一,今天正好有几个房间空出来,闲着也是闲着。走,我们进去,房间钥匙你拿着。”
宁宥完全没有怀疑,简宏成这人一向说一不二,她早习惯信任他,唯一焦虑的是:“我们这样子进去,行吗?”
简宏成豪迈地道:“跟着我!”
宁宥深信不疑,深吸一口气,外强中干、一步不落地跟着简宏成朝里走。她想做出书上拎着耳朵叮嘱的高贵的目不斜视,可她这是第一次走进豪华酒店,她忍不住不看。而她越是反应强烈,内心挣扎,简宏成偷眼看着就越得意。宁宥自然不会知道,简宏成为了她这一晚的住宿,卖身给勤工俭学的公司,签了三年工作合约。而简宏成为了在她面前不露马脚,大清早先赶来这儿开房,并将大堂到房间的路线走熟三遍才赶去火车站。她完全没有怀疑,乖乖地跟着简宏成走出电梯,踏上柔软得两脚都快陷进去的地毯,在温柔的背景音乐中,晕乎乎地走到她的房间门前。门锁看上去有点儿复杂,但没关系,宁宥想都不想,将钥匙啪地拍到简宏成手上。
屋里有温暖的空调,有柔软的充满吸引力的床,所有的所有都是如此新鲜。这会儿旁边没外人了,宁宥果断转身,对站在她身后傻笑的简宏成道:“我……我得先睡一觉,行吗?火车上有一半时间是站着的……”
简宏成相当不舍,但他有些儿狐疑地看着说话吞吞吐吐的宁宥。宁宥忙冲他假装镇定地一笑。简宏成当即晕乎乎地挥手,听话地告辞。
而等他一走,宁宥哪有睡意,将碍脚的鞋子一脱,一个人疯狂地满屋子上天入地,以一个工科生刻苦钻研、精益求精的精神,将屋子里的角角落落研究个遍,直忙碌得披头散发、气喘吁吁,这才肯摔到床上,眼睛一闭就睡着了——四仰八叉,全无简宏成印象中的淑女范儿。
也不知睡了多久,起来时,她呆呆地坐在床上看着对面的镜子笑,什么都开心,今天所有的事都很美好,只除了饥肠辘辘。可再怎么都不能辜负这么好的房子。宁宥荒腔走板地唱着越剧洗澡梳头,试图整出点儿住这房间人群该有的样儿来,尝试半天,觉得还是披着头发最好。她这才干咳一声,打开房间的门,试图出去买点儿吃的。
不料,门一开,骨碌碌滚进来一个简宏成。原本倚着门坐着打盹儿的简宏成一下子失去依傍,慢动作似的倒在宁宥的脚面上,倒下好一会儿,才咂巴着嘴迷迷糊糊地稍微坐起来点儿,往宁宥的小腿上一靠,继续睡。他才是今天最辛苦的人。
宁宥惊得不敢动,当然,最方便的是顺势踢简宏成一脚,将他踢醒。可宁宥不忍,弯腰伸手揪住简宏成的一撮头发,轻轻地一拉,再轻轻地一拉。
简宏成终于醒过来。简宏成长得不好看,醒来的样子并不千娇百媚,也不招人怜惜,但他一看见宁宥就展开最由衷的笑。那笑容,简直有一白遮百丑之功,让他整个人活灵活现起来。他想都没想就伸出一只手去,而宁宥也想都没想,很哥儿们地伸手拉住,用力将他扯起。可坏就坏在简宏成才站起一点儿,两人都意识到天崩地裂。宁宥飞快地临阵脱逃,简宏成一个重心不稳,踉跄后退,摔到对面门板上。
“过河拆桥啊。”简宏成摸摸撞疼的脑袋。
“疼……疼吗?”宁宥缩回屋里,别扭地从半开的门后钻出半个脑袋。
“没事。”简宏成拎起地上的书包,伸长手臂递给宁宥,“拿着,里面是饺子。不过,现在是……什么,都十点了?你还真只能吃饺子了,餐厅都关门了。真不好意思,让你吃食堂的饺子,本来要请你吃饭店的,这些本来只是让你充饥一下,还以为你睡一两个小时就能起来。真过意不去,真……”
“谢谢。”宁宥躲在门背后,伸手接了书包,“你回吧。害你一天都没上课呢。”
简宏成迅速撒了个谎:“我们宿舍……晚上十点关门。没关系,你进去吃饺子睡觉,我门口坐着就行,像刚才那样,真没关系,我倒下就睡着。”
宁宥怎么做得出来?她纠结地看了简宏成好一会儿,将脸缩回门背后,蚊子叫一样地哼道:“那你……进来,你睡床上,我睡浴缸。那浴缸很大,呵呵,还行。我会把浴室门反锁,你最好……睡前别喝水……”她看着简宏成飞蹿入门,隐隐觉得有些不妙,但还是很讲道义地不阻拦,不过,约法三章是必须的,“廊灯要开着,不许关。你只能……不不,你不能……算了,靠自觉,靠自觉。”
简宏成哪能让宁宥睡浴缸,他嗖地蹿到床边,揽起一张床的铺盖进了浴室,占领浴缸,然后在里面很自觉地道:“316室旁边有个公共卫生间,我就在这里面了,你不许进来,不许偷看,不许关灯,不许关通风,OK?”
简宏成这么紧张,反倒让宁宥放心下来。再说,她本来就对简宏成的人品有莫名的信心。她吃完饺子就洗漱睡觉,免得吵得简宏成不安宁。她不知道,等她睡着,简宏成偷偷钻出卫生间,坐在她床头边的地毯上,痴痴看了她一夜。
宁宥不知为什么会做这个梦,梦境甜美得让她恨不得忽视闹钟,继续酣睡,延续这个梦。可她太有自觉,她努力将自己挣出梦境,面对眼前支离破碎的现实。儿子面临期末考与人生大波折,她必须为儿子建立一道隔离墙,不让家庭困扰一再影响儿子。妈妈要出院,出院的妈妈必然与宁恕联系上,她不知又会被拖入多少鸡飞狗跳的糟心事里去。郝青林的官司她得忍着恶心、反感继续接着,还得继续与怀疑她的公婆打交道。还有最可怕的,不知简敏敏什么时候打上门来。
可是,梦很甜美,她心情很好。即使睡得不多,宁宥依然恢复了精神。
宁宥的好精神衬得没睡醒的郝聿怀灰头土脸。宁宥就像个大力女金刚一样,将儿子从床上拎到浴室,再从浴室拎到衣柜边,最后与书包、便当一起拎上车。可到了车上,宁宥一说起今天接外婆出院,郝聿怀立刻警惕地梗起了脖子:“又得跟我们吵架了?”
宁宥一愣,才发现妈妈到来的问题比她想的更严重。妈妈不仅会引来宁恕,还会跟她甚至郝聿怀吵架。小孩子看问题更直接。她想了好一会儿,才道:“我想办法隔开你们。”
“我不要去爷爷、奶奶家住。我对长辈们都很失望。”
“妈妈另想办法。”
“妈妈,你又不是超人。算了,我会忍忍外婆,反正我现在还得忍我们班主任,我忍啊忍啊就变成忍者神龟了,就更能忍了。”
郝聿怀虽然很体贴,计划得很周到,可是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无奈,让宁宥心疼。她虽然心里没底气,但竟然豪气地道:“走着瞧,你妈行的。”
郝聿怀给个鬼脸,表示不信。宁宥只好讨好地道:“会有办法,不信,放学就亮给你看。”
“我今天有跆拳道课,我自己会过去,完了自己回家,有地铁直达的。妈妈,你中午睡一觉吧,你都瘦了。”
“好,你安排得很周到。灰灰,虽然最近家里接连出事,可你不仅自己应对得很好,还帮了我很多,你好像忽然长大了好多。妈妈想啊,你一定不会让这些事故打倒,你会把这些不快和波折当作经历,成为你成长的基石。爸爸坐牢,外婆和爷爷、奶奶不讲情理,老师打压,都是暂时的,虽然过程会很累,很苦,但只要有信心,我们就有能力站起来,走出去,往后能走得更好。你要……看开一些。”
郝聿怀点点头,可随即还是落寞地道:“可成绩不好,什么都白搭。”
看着无可奈何的儿子,宁宥早上再好的心情也给打得红消香残了。
简敏敏睡得很晚,可人到中年,睡眠不佳,即使卧室有遮光帘严严实实地挡住光线,她还是在平常起床时间准时醒来,再也睡不着了。
保姆倒是很体贴地给她煲了燕窝,做了她最爱吃的豆沙包,而且还很知趣地等她开吃时就退出买菜去了。可简敏敏今天看着保姆的背影竟想挽留。但她终究没有出声,她有她的做人准则。于是,她一个人坐在巨大的餐桌旁,听自己的咀嚼声,无聊至极。
终于,她忍不住对身边蹲着的两条狗说话了:“你们知道吗?我昨天骂我家老二的时候,我也想明白了。本来吧,张立新要是不出事,我虽然在集团挂了个名,可什么都捞不到,张立新连家用都不给我。现在呢,虽然欠一屁股债,可即使做最坏打算,让那个大流氓把我老厂地皮带房子都收了,我手里起码还有一间集团公司,怎么着都是个很值钱的壳子,值钱到有年轻帅哥来冲我发嗲,怎么着我都是赚了。我想啊,我一把年纪了,没血性了,要是运气好,能把工厂经营下去,虽然累点儿,但也好歹是门营生。可若是管不了,不如卖了,卖个好价钱,以后我们一家搬到大房子住去,有两个车库那种,你们俩也有更大院子可以溜达。这么一想,我什么顾忌都没了。大不了卖掉工厂,那我现在谁的脸色都不用看,只有他们求我,想从我手指缝里挖点儿好处去,没有我求他们的理儿。什么情况呢?我这辈子到今天,如今是我头顶没人,最没顾忌的时候,也是权势最大的时候。孩子们,我憋屈了一辈子啊,我能不趁今天这时候报仇雪恨吗?这是我最好的机会啊,怎么都不能带着一口黑血进棺材。谁想问我要好处,要么跪着求我,要么换,要么给我卖命,没二话。对不对,我的宝贝儿?”
两条狗当然不会说话,只会用四只无辜的眼睛看着她。但简敏敏终于得以把憋在胸口的话说出来了,浑身轻松不少,亲热地摸着两条狗,胃口很好,饭量很大,且,眼睛里都是轻蔑。
简敏敏自认是非常体贴的人,她懂得狗狗们天性好动,因此,她即使一个人吃饭好生寂寞,还是拍拍它们的脑袋,让它们自个儿玩去,不用陪着她,她又不是老太君。可是,一只狗狗跳走玩了会儿又折回来,在简敏敏腿上蹭了几下,然后趴在她脚面上坐下了。狗狗肚子里的温暖传递过来,让清凉了一早上的简敏敏鼻子酸酸的,顿时大为感慨:“我两个亲生的都还不如你们懂事啊。这么多年来,我为了他们能有爹、有妈、有个完整家庭,才会忍着张立新,张立新才有机会步步坐庄,逐渐坐大,把我赶出集团。我做出这么多的牺牲,他们却都不领情。甚至这几天我为了他们,辛辛苦苦冒着风险赶过去安排他们的未来,不让张立新的逃亡影响到他们,他们连我的一句话都不肯听,还埋怨我脾气坏,是我赶走张立新。我让大儿子放弃派对,晚上陪陪我,他脸色臭得跟探监一样。”
简敏敏越说越委屈,没心思吃饭,将筷子扔了。她叹息着对另一只赶过来凝视着她的狗狗道:“哪像你们啊,你们对我什么都不图,只一味跟我好。本来我还想,我拼了老命也要把公司撑住,留给他们两个。可他们这么对我,我心冷啊,还拼个什么啊,谁待见我呢?谁领情呢?”
简敏敏叹息着离开饭桌:“孩子们啊,你们要是能说话该多好。”可想了想,扭头再看看跟在后面的两条狗,她又摇头道:“你们要是能说人话,也会变没良心的,唉。”
简敏敏一个人上楼去了,背影有点儿萧索。
程可欣睡了个好觉。她不用担心考勤,想睡多久就睡多久,若不是醒来想到楼下还有个宁恕,她还想多赖会儿床呢。她一边下楼,一边寻找宁恕,总觉得满怀心事的宁恕不应该睡得比她久。果然,她很快就看到坐在沙发上埋头写着什么的宁恕。
“早。”程可欣站在楼梯上静默了会儿,压制住心中许多感慨,才开口很寻常地打声招呼,继续往下走。
宁恕抬头一瞧,脸上才挂出笑容:“早。打搅了。”
“客气。”程可欣走到宁恕面前,见他虽然穿着昨天的衣服,可衣服平整挺括,就像从衣柜里新拿出来的。若非衬衣衣袖上有一抹擦来的脏污,程可欣都快怀疑自己家里是不是藏有男士衬衣,让宁恕翻出来给穿了。她站在沙发后面,看一眼宁恕前面的纸片,笑道:“写密电呢?都是数字。”
宁恕眼里,清晨的程可欣娇媚如挂着露珠的玫瑰,尤其是程可欣态度轻松自然,与之相处全无心理负担。因此,他也没站起来,只是慵懒地靠着沙发背扭头道:“能借一下你的手机吗?我给我妈打个电话。她前不久换的号,我回忆快一个小时了,才优选出这几个号码。”
程可欣毫不犹豫地拿手机给宁恕。宁恕稍微呆了一下,摇着手里的手机道:“没秘密吧?会不会不方便?”
程可欣斜飞着丹凤眼笑道:“有秘密,但不担心。你要是对我有想法而对手机有探究欲呢,昨天这么丢份的时候就不会打电话给我。你脑袋里记住的,未必只有我的号码。你找我,一是因为你可巧记住了我的号码,二是因为我有这个能力,三是因为我是不很相干的圈外人,对不对啊?不用回答啦,不难为你,免得你心里感叹虎落平阳。”
宁恕看着程可欣只是笑,既不否定,也不肯定,也是因为既没法否定,也没法肯定。
程可欣扭头就走了:“煮面条去。甜的还是咸的?甜的是红糖面,咸的是榨菜面,只有两种选择,没得挑。”
“咸的,谢谢。”说话时候,宁恕急不可待地拨通第一个号码。他赌气不想再给宁宥打电话,只能靠有限的记忆了。
可是,所有号码打下来,都不是,有些号码还是空号或者不在服务区。宁恕的脸上挂满郁闷。他何尝不担心妈妈,他只是自顾不暇而已,宁宥真的非常冤枉他。
程可欣煮完面条,探出脑袋看宁恕一眼:“吃吗?”
宁恕忙走过去:“谢谢,跑到你这儿又是吃又是住的。你这儿附近有电信营业厅吗?呃……”
程可欣一愣,过了会儿就想了起来:“对,你没带身份证,没法办。而且你昨天没带行驶证,幸好昨晚没遇到交警。今天接下去……你打算怎么办?”
宁恕一时举箸茫然,总不能赖在程可欣香闺不走吧。可是出去,回妈妈家,或者找圈子里的朋友,他都很容易再被简敏敏盯上。
程可欣见此,心软了,道:“我替你去酒店开个房间吧。”
宁恕摇头:“谢谢,躲不是长远之计,要是只知道躲,我当初也不会选择回家了。等下请你送我去国税局,再麻烦你一次。”
程可欣不知道宁恕去国税局干吗,但也没问,伸手从包里摸出皮夹递给宁恕:“要多少钱自己拿,不够我下去取,别客气,以后连本带利还我就是。”
宁恕怔怔地看着程可欣,过了会儿,别过脸去,才说道:“我真羞愧。”
程可欣抿嘴将钱包拍到宁恕面前,板着脸起身上楼了。宁恕这才能回头看着程可欣的背影,心里百感交集,但知道说什么都没用,这么聪明的人,骗不到。
简宏成刚从餐厅吃完早餐出来,就接到国税局打来的电话。
“简总,这事我没法帮你了。举报人宁恕过来说你们昨晚围攻他,打击报复他,闹得警察到他家把他带到派出所,他要求我们给他答复,你说怎么办?”
简宏成一听,跳了起来:“他在你们局?”
“对。”
“不是我干的,这种节骨眼上我安抚他还来不及呢。我立刻过去找他面谈。对不起,请帮我稳住他。”
简宏成不顾刚吃完饭,跑步回自己房间,穿好衣服就出门。他想给宁宥打个电话报备,可一想到她昨晚筋疲力尽地将困难打包托付给他,他也应承了下来,怎么好意思现在一有麻烦就去打搅她?他也想到简敏敏。不如让他们两个麻烦精自己去缠斗,他坐山观虎斗。可想来想去,他打算先与宁恕见个面再说。
等见到助理,简宏成才想起来,宁恕所有证件、行李都在他手里,手机又让他摔了,大概是试图用此手段逼他送回行李。
助理愤慨地道:“这人还有完没完?昨天放过他,今天又闹幺蛾子,打量我们拿他没办法是不是?也不想想我们为什么放过他,他还有脸闹。”
简宏成听了,讪讪地道:“我要是现在就赶去与他协商,交还行李,他会不会以为我软弱可欺?”
助理道:“必然。”
简宏成真是轻不得,重不得,拿着手机在屋里团团转了会儿,才道:“你把行李给他送过去。只告诉他一句话,简敏敏已经赶来。”
助理莫名其妙地领锦囊而去。他身后,简宏成果断一个电话打给简敏敏:“你是不是想找宁恕?他在市国税局。”
接到电话的简敏敏正在去公司的路上,立刻掉转车头,叫上小沙,赶往市国税局。
事不凑巧,助理出门没走一公里,就遇到交通管制。若换个本地人开车,此路不走,转个弯总能摸到其他路,可助理不熟悉这个城市,只能看着导航无计可施,耐心等待管制解除。助理不知道,简宏成还召唤了另一个人赶往国税局。
同样是遇到交通管制,简敏敏却是笑看小沙开着她的车穿小区,走单行线,堪堪擦着蜂拥的电动车穿过小巷,顺利到达国税局。
车子才刚停下,简敏敏就急不可待地打开车门。小沙正拉手刹呢,见此,赶紧一把抓住简敏敏。他手劲大,心一急,手下便少了分寸,抓得简敏敏闷哼一声,脸都红了。她反应迅速地道:“哎哟,小沙,你别拿我练手。”
小沙一愣,才知自己莽撞了,连忙收手。可见到自己一松手,简敏敏早一脚迈了出去,他只得又抓住简敏敏,还轻不得,重不得,只好抓住简敏敏的衣摆:“简姐,你别出去。这儿虽然不是公安局派出所,可好歹是衙门。你见了那杂种能怎样呢?反而打草惊蛇,不如耐心等他出来。”
“万一是我家老二骗我呢?”
“那也该我进去。杂种不认识我,我在暗,他在明,他不可能躲我,我随便找他。你进去最多出口恶气。我盯住他,等他出来,我们几个问他要说法,要他赔偿,随便你怎么发落都行。”
小沙说的时候,简敏敏已经将腿缩了回来。她一听到宁恕的名字就气不打一处来,果然莽撞了。对小沙,简敏敏也并不掩饰:“你比我周到。这事,我全听你的。”
简敏敏如此器重,小沙开心地扭头对身后的兄弟道:“你们耐心等,帮我照顾好简姐,等我出来,照我们昨晚商量的办。”
简敏敏满脸开心地看着小沙出去,那目光,仿佛一个母亲看儿子,完全信任,完全放心,还有“我家孩子好有出息”的骄傲。
好不容易交通管制解除,之后免不了路堵,助理千辛万苦才到了国税局。他没拿行李,心里也是有气,空手找到约定的楼层,在等候室见到了宁恕。助理没好气地道:“反悔?你什么意思?”
“要回我的行李而已。要不然我该怎么办?手机让你们摔了,我又不会记住你们这些人的号码。”宁恕坐着没动,只淡淡看着助理。从助理一个人进门起,他就放下心来了。
“玩儿我们是不是?昨天我们就没拦着你拿行李,今天你多的是办法联系到我们,何必玩最损的……”
宁恕不耐烦,打断助理的牢骚,左手指戳桌面,简单直接地问:“行李呢?”
助理没好气地道:“在我车上,你跟我去拿。”
宁恕依然一动不动,冷笑道:“你去拿,我等着,拿到行李我就走。我只跟你们在这里交接。”
助理轻蔑地哼一声,却也只能忍气吞声地回去拿行李。可实在气得忍不住,走出几步后,他又旋回身,想刺激宁恕几句,想了又想,深呼吸三下,才忍下来。
走廊转角处,小沙吸着香烟看着这一幕,有点儿摸不着头脑。他认识简宏成的男助理,昨晚见过。但简宏成的男助理懒得辨识这么一个民工样的人,目光一扫便过,无论进去还是出来,都没有留意。
等男助理一走,宁恕大大松了一口气,收回放在桌上的左手,放到腿上,那手不由自主地小小痉挛着。宁恕想克制都没用,就伸过同样痉挛的右手握在一起,算是负负得正。然而,宁恕的脸上露出放松的一笑。
他想起早上乘程可欣的车出门,程可欣坐上驾驶座,扣上安全带就随口说了句:“你都焦头烂额了,还去国税局办事?”
宁恕也是随口回答了一句:“找个朋友。”
但程可欣特意扭头看他一眼,这一眼很是特殊,满是疑问。宁恕现在终于有空闲回想程可欣那一眼是什么意思。宁恕记性不错,很快回忆起初遇蔡凌霄那夜,他刻意装作随口问一下有没有校友在国税局工作,显然,那时候他在国税局还没朋友。想到这儿,宁恕无奈地一笑。都落到这地步,昨晚最落魄的时候都让程可欣见到了,随口一个小谎话实在没法计较了。他又不是看不出程可欣昨晚至今一直刻意与他保持的距离,反正……没以后的。
这么想着“闲事”,宁恕的手渐渐安静下来,不再轻轻痉挛。于是,他手指交叉放到胸口,看向正好拎行李进来的男助理,他还能微微一笑道:“谢谢,辛苦你。”
助理面无表情,心里自然是相当不快,行动粗暴地将行李往地上一蹾,道:“行李在这儿,你可以走了。”
助理越是愤怒,宁恕心里越是开心:“OK,你放那儿。我歇会儿,该走的时候自然会走。”
助理道:“不是说拿到行李就走吗?”
宁恕戏谑地道:“我不能试探一下你们老板的态度吗?”
“你行!好在我也料到你会跟我玩这招。不好意思,我老板不知看谁的面上能对你网开一面,但我不耐烦伺候小人。刚刚等下楼电梯的时候闲得慌,给老板大姐打了个通风电话。您慢坐,我远离是非。”助理说完,就真的走了,一丝恋战的意思都没有,胜券在握的样子。
老板大姐,简敏敏?宁恕一下子跳了起来,立刻提起行李往外走。即便是拎着大包小包,他还是能赶超了助理,率先奔向电梯。很幸运,电梯就在这个楼层。宁恕飞奔进了电梯,立刻按关门键。助理随后便到,但看一眼电梯,背手站住,不愿同乘。就在电梯即将关门时,一个人嗖地飞入电梯,差点撞到宁恕。宁恕见是一个民工一样的男子,便一拖行李,靠边点儿站住。他不知这男子正是从昨晚开始盯着他的小沙。
小沙走进电梯后,便给哥儿们发短信,让他们开始严阵以待。宁恕浑然不知。他与简宏成的男助理一样,视线对不同阶层的人自动忽略。
简敏敏一行根据小沙的指点,等候到国税局荒僻的边门。他们的车子还没找到停车落脚的地方,简敏敏已经看到宁恕拖着大箱子从边门出来,到路边招出租车。隔着马路一看见宁恕,简敏敏就想到那天她被打飞出电梯,反倒是宁恕害她损失九千万元的事都不如这个巴掌来得直接,来得深仇大恨。她正握着方向盘,脑袋一充血,手底下不由自主地扭了个角度,车子冲过双实线,朝着宁恕直冲过去。宁恕正朝着另一方向的出租车招手,完全没看见有车子撞过来。
站在宁恕身后的小沙一看这要出人命,赶紧一个箭步上去将宁恕抓开。他力气使大了,脚下收不住,和宁恕一起狠狠摔倒在地上。
宁恕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地扭头,却见冲他而来的车子嘎的一声刹住了车,却还是撞上路边垃圾桶。这要是撞到人身上,真是不堪设想。不只是他,小沙也吓坏了,想不到平日里对他那么好的简姐会来这么一出,这是直接杀人啊。他一时犹豫要怎么办,都忘了要站起来。
车子里的简敏敏这会儿也吓到了。即使车子停住,她还是死死踩着刹车,趴在方向盘上不敢动弹。一想到差点儿杀人,她不禁一个颤抖。她一颤抖,脚下便是一松,那车头又哐地撞一下垃圾桶。那垃圾桶也是奇迹,竟然屹立不倒,只是在一下一下的撞击中慢慢倾斜。
反而后座小沙的两个小兄弟很快清醒过来,伸手帮简敏敏拉住手刹,止住她一次次撞垃圾桶,然后立刻跳下车,扶起宁恕,嘴里嚷嚷着:“哦哟,你后背有血,赶紧去医院看看。痛不痛?轻点儿,轻点儿,别使劲。上车,赶紧去医院。行李是你的?我们替你拿上。”趁宁恕还没清醒过来,手脚飞快地将宁恕塞进车里,行李扔到后备厢。宁恕喘息甫定,才刚看清前面驾车的果然是个女人,小沙的那俩小兄弟就一左一右上车,将他夹在中间。宁恕心中顿时升起不祥的预感。
没人扶小沙,小沙自己站起,拉开驾驶室门一看,简敏敏还趴在方向盘上发抖。小沙本来犹豫要不要接着干下去——他担心简敏敏杀人,他不能跟着简敏敏杀人,可一看简敏敏吓得不轻,才放下心来,扶简敏敏起来,道:“简姐,你坐旁边,我开车。”
宁恕本来感觉不好,一看小沙开车门,就急道:“朋友,帮忙,我没受伤,我也不追究车主的责任,我下车自己……”话还没说完,他听到“简姐”两个字,立刻回忆起昨晚在家隔着门听到门外的人也是喊“简姐”,这才想起,声音是一样的。他知道自己落到简敏敏的陷阱里了。
简敏敏被扶着坐直了,往后看向宁恕:“崔家的……小杂种!”
简敏敏用力钻出车门,小沙几乎是半抱着她赶紧转过车头,塞进副驾驶座,然后他飞快钻进车子,娴熟地将车倒出,赶在交警与其他好事者围观之前,溜之乎也。
宁恕看着又转回头看向他的简敏敏,脑袋里空白一片,几乎是与生俱来的恐惧弥漫全身。
宁宥送了儿子之后便转往医院,好像她不用工作似的。可人到中年,上老下小,即使都不出事,夹心阶层犹然忙不过来呢,何况眼下郝青林进了监狱,不能替她分担不说,还百上加斤。宁宥想来想去,觉得自己即使三头六臂,都无法将各方面照顾到,即使黑下一颗良心,将家里亲人分成三六九等,谁主要,谁次要,她依然分身乏术。
关键时刻,还是她平日里积攒的人品起了作用。女友打电话来问:“送走老公了,有没有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求我,丁克家庭闲得很。”
宁宥一听,立刻眉开眼笑了:“吃了颗定心丸。我现在去医院,不知道我妈能不能出院,出院之后,她怎么定去留,如果留下又不知会怎么开口烦我,到时候看需要再决定怎么求你,预估会程度严重,我三跪九叩逃不过。”
女友爽快地道:“行。不过还是那句话,工作是身家性命,别落下了。”
宁宥叹道:“我算是看明白了,趁年轻挣下来的人品啊、地位啊、财物啊,就是为了中年困境时一股脑儿拿出来用。唉,暂时逃几天考勤还不会拿我怎样,但心里没意思得很,很累很倦,烦死那些拎不清的。”
女友道:“担不住就倒下呗,你又不是神仙。这话是你教我的,今天我原装奉还。”
宁宥一愣,咬牙切齿地道:“必须的,除了儿子的事。”
急诊处热闹得像集市一样。宁宥先找护士问老妈的情况。护士抬头打量一眼衣光颈靓的宁宥,明知故问:“昨晚家属没陪床?”
“是啊。”宁宥只能老着脸皮不解释。
护士将一张单子扔过来:“去办一下出院,交好钱再来找我。”
宁宥没法计较,估计自己额头上有“不孝子女”四个字。她拿着单子去结了账,回来再看护士脸色。护士果然道:“病人虽然各方面已经稳定下来,但回去后不能动气,不能劳累,不能饿着、困着,吃流质,多喝水,按时吃药。”
宁宥老老实实地听着,等护士说完,她才微笑着道谢离开。
不相干的人再误解也不会伤到她什么,可她头痛的是怎么见妈妈,怎么应付妈妈。相比之下,护士的臭脸算什么。
穿过一屋子的呻吟声、哭喊声,宁宥才到妈妈床前,看护就道:“昨晚你妈醒来找你,一直睁着眼睛等到快天亮才又睡了会儿。”
宁宥只能又尴尬地笑。她看着靠坐床头不知睡着没有的妈妈,道:“是啊,可我也是真没办法。昨晚我都忙得没时间给公婆打电话说郝青林的事,公婆他们一定大声埋怨,当然不会像亲妈一样体贴。”
说完,她才俯身下去,贴着妈妈耳朵道:“妈,好点儿了吗?医生说你可以出院了。”
宁蕙儿自然是没睡着,可听了宁宥前面说的话,又不好再撒怨气,只好装作给叫醒,眨巴眨巴眼睛道:“嗬,你来了?我手机坏了,弟弟有没有联系你?”
“可能还早,他没联系我。昨晚灰灰一个人跑过来看你,我看你睡了,不让他吵你。”
“灰灰真是好孩子。”宁蕙儿心不在焉地赞一句,随即继续追问,“你打家里电话没有?一晚上睡下来,弟弟该肯接电话了。”
“家里电话依然没人接。我们出院吧,回家再说。”
“不,不,你电话给我用一下。”
宁宥当着妈妈的面将家里的号码提出来拨通,交给妈妈,自己给护工结账。她心里非常不满,灰灰半夜一个人打车来医院,多么危险,可做外婆的问也不问一句,满心只牵挂一个儿子,让她心寒。
电话当然是没人接。宁蕙儿坐不住,拉住宁宥道:“怎么还不接?会不会又出什么事?宥宥,你再问问……那谁。”
“不方便。那谁是简家的儿子。”
“这都什么时候了……”可宁蕙儿也不好再强迫,她拍着床头干着急,等护工收钱告辞,她又拉回女儿道,“我身体吃得消,我要立刻回家。”
宁宥惊讶:“回哪个家?”
“我自己的家。”宁蕙儿很没好气,可一边说一边又拨打家里的电话,指望儿子被电话铃吵得烦死,终于来接。
“你怎么能回?”
宁蕙儿道:“宁可累死。要不然叫天天不应的,不是急死就是怕死。”
宁宥沉默了会儿,伸手拿回手机:“好吧,我叫司机把你的车开过来。”
宁蕙儿噎住了,想不到女儿真答应她,不顾她的死活。可话是她说的,要求是她提的,她没脸立刻改口。
宁宥看着老娘,玩着手机,也是默不作声。
过了会儿,宁蕙儿气愤地道:“你连我一句气话都不能忍吗?”
宁宥只是道:“走吧。”
宁蕙儿被女儿搀扶着起来,看着女儿给她穿鞋,眼泪忍不住滴落下来,落到宁宥的耳朵上。宁宥浑身一震,知道那是什么,可又只能硬下心肠装不知。但她觉得头皮都快被妈妈的眼泪砸成月球表面。她终究得起身面对妈妈,可她还是无法说什么,唯恐言多必失,把心中的恐惧流露出来。
宁蕙儿不笨,终于意识到了问题,她颤抖了:“是不是……弟弟又怎么了?”
宁宥心想,这事儿迟早瞒不住。宁恕到了白天,很容易脱身,找到朋友买到手机,而她妈妈到了她家就会守在电话旁,比她更早一步接到宁恕的电话。以宁恕现在的丧心病狂,自然是什么都会跟妈妈说,拦都拦不住。那么,与其到时候又叫急救,还不如趁医生就在触手可及处,将牌摊开给妈妈看。她将妈妈按回病床坐下,才道:“老二现在在派出所,警察叔叔保护着他。昨晚简家老大带人打上门了,他报了警,就是这么回事。”
“简——敏敏?”听到简敏敏的名字,没人脸色不煞白。
“嗯。他安全,但你肯定回不了家,家让简敏敏盯上了。你还能走吗?”
“能走,能走。”宁蕙儿伸手搭上宁宥的手臂,试图借力站起,可手上的颤抖带着宁宥的手臂也跟着颤抖起来,怎么站得住?即便如此,宁蕙儿依然坚决地道:“我不是说气话,我得回去。简家老大来就来吧,大不了让她把我杀了,她就能坐牢,你们两个都能逃过一劫。以前我早想过跟简敏敏拼了,省得她阴魂不散追着害你们。可那时候你们都那么小,我死了,你们怎么办?再躲躲闪闪,也好过你们两个变孤儿。现在我反正一把年纪了,只要你们安全,我什么都不怕。我去家里守着,等她简敏敏上门。我这年纪,正适合碰瓷。”
宁宥看着颤抖得不成样儿的妈妈,看着妈妈这回再激动也不晕倒,眼睛里满是激烈的光亮,不知说什么才好。她无奈之下,伸出一根手指将纸膜轻轻戳破:“妈,这年头吧,有钱人做坏事都是出钱让专业人士做,自己躲幕后,出事后没她什么事。你还是躲我这儿,回头你让宁恕也收拾收拾赶紧离开。对于歇斯底里的人,我们只能躲着。”
宁宥看着脸色越来越差的妈妈,叹了声气,道:“我按呼叫吧,让医生过来看着你。”
宁蕙儿摇头:“不用,这回没晕,我自己明白。只要弟弟安全就好。回吧,回吧。”
宁宥摇头:“妈,你坐,再坐会儿。让我躺一下,我不行了,一听到简敏敏就心慌。”
宁蕙儿忙一屁股坐下,不敢再坚持,看女儿苍白着脸躺下,这才发现,女儿脸上挂着两只硕大的黑眼圈:“宥宥,你还好吗?要不要我叫医生?”
“不用,我躺会儿就好。”
宁蕙儿咬着牙,用劲拖过被子替女儿盖上,一手搭在女儿身上,又落下了眼泪。宁宥耐心躺着,时不时偷偷瞄老娘一眼,等着老娘不再激动,也不再作天作地要求回老家了,才起身搀扶着一起回家。
到了家里,宁宥当着老娘的面,二话不说拔了电话线。宁蕙儿只是看着,欲言又止,可终究没再反对。但等宁宥设定各种煮粥、煲汤、烤鱼完毕,进来客卧陪妈妈躺在同一屋的另一张床上,宁蕙儿忍不住充满歉意地道:“宥宥,你上班去吧,不能再耽误你工作了。”
宁宥闭着眼睛叹道:“老二看来是打算一意孤行到底的,往后我们的日子不会好过。但不管下刀子还是下石头,我都得有命来挨啊。”
宁蕙儿听了也是叹息,久久无语。过了好一会子,她才道:“你有好多天没叫他‘弟弟’了,不是连名带姓叫他‘宁恕’,就是叫他‘老二’。”
宁宥呵呵了一声,懒得回答,换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睡。
可宁蕙儿睡不着,她担心儿子。她闭目躺着,心里一直想着该怎么联络儿子。她想让邻居帮忙去敲门看看宁恕在不在家,可电话线让宁宥拔了,她的手机不工作,宁宥的手机压在枕头下。她辗转了会儿,试图问宁宥要手机,却听到旁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睁眼一看,果然女儿眉目松弛,似乎睡着了。宁蕙儿愣住,这么快就睡着了?可见女儿有多累、多困。想到这儿,宁蕙儿鼻子酸酸的,毕竟是亲生的,怎么可能不心疼?
宁宥也没想到她能一沾到枕头就睡着,蒙眬间,似乎看见妈妈下床走过来。她想阻止妈妈起身,想问妈妈需要什么,她会起身拿。可她完全无力动弹。她又感觉妈妈轻轻坐到她的床沿,轻轻拍抚她的肩背,就像她在灰灰幼时拍着灰灰睡觉,手底下全是爱意。她想睁眼,可越发没了力气,睡得更深、更沉。
宁蕙儿看见熟睡的女儿眼角滑出泪水。宁蕙儿哽咽了。
田景野赶着在一天内将出差的活儿办完,对朋友万千道歉。大清早西北的天都还没亮呢,他就打车直奔机场,回老家帮简宏成的忙。当然,下飞机第一件事是打开手机向简宏成报备一声,与简宏成商量一天的行程安排。
不料,才刚打开电话,一个陌生的电话就打了进来。田景野接起一听,是陈昕儿,已经没法挂断了。他只好笑着道:“这么巧?我才刚下飞机呢,你是不是一直在拨我的电话?”
陈昕儿都没理会田景野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的轻松语气,直奔主题:“田景野,我请教你一件事。我本来打算去深圳,可那边女助理说已经打包了我的衣物托运过来,收件人不写我,写的却是简宏成的那个小流氓弟弟。按说货应该到了,小流氓却一直不联系我,我知道他是故意的。你有他的电话吗?能不能叫他把东西交给你?”
田景野听得满脸惊愕,脑袋里反复交替的不是当年刚考上一中时微扬着小下巴的陈昕儿,就是那天同学聚会上连反击都找不准点,以致误伤自己的陈昕儿。他耐心听陈昕儿舌头不灵活地说完,小心地道:“我知道了,我会过问一下。简宏图那儿不是故意,他最近有些事走开了。你还好吧?”
可能是“你还好吧”这个问题太大,陈昕儿回答不上来,沉默了许久,害得田景野问她还在不在,才实事求是地道:“不好。所有的人都忽然跟我断了联络,我甚至找不到人帮我要回小地瓜。田景野,你能看在同学面上帮我一次吗?就一次,以后我再不麻烦你。”
田景野皱起了眉头。“因为这种事是家务事……”他说到这儿时,抬眼看见接机的简宏成,见简宏成已经张嘴说话,他来不及了,只好将行李一扔,腾出手捂住简宏成的嘴,才敢接着说,“别人都不好过问,何况班长又是个霸道的人,我也只好爱莫能助了,对不起。”
陈昕儿又沉默了会儿,道:“是啊,也是啊。我只能找曹老师去,曹老师的话他不能不听。”
田景野只好嘿嘿哈哈地应着。等他挂断电话,旁边简宏成还不待见,道:“拉黑名单啊,你再心软,当心走我老路,她每天在你面前割腕。”
田景野却是皱着眉头道:“是不是太久不与社会接触了?高中还顶大方的一个人,现在怎么话都不会说?寒暄客套什么都不会。”
“别这么看我,我没折磨她,我不是变态。除了不让她去我公司,她去哪儿我从来不管。她自己要把路走绝,不让走的话,就是跟我要死要活,我拿她没办法,躲都来不及。你到时候别怪我没提醒你。”
“你别风声鹤唳,她问我要她的衣物。”
简宏成这才想起还有这茬事:“哦,都忙昏头了,很快给她,等我弟弟自由了,我让他立刻送过去。”
田景野一针见血:“这安排不怀好意。”
“置之死地而后生。”
“少来,你这么做她直接就死了,再吃血都没用,她不是你。”
“东西给你,你交给她?”
田景野浑身一个寒战,可还是硬着头皮道:“拉到我店里去,我想办法。”
简宏成摇头:“这事不让你插手,否则是害你。走吧,别臭着脸,我替你拎包还不行吗?”
田景野将行李往简宏成怀里一塞,昂然扬首前面带路了。简宏成拎包跟上,好奇地问:“吃血是什么?”
田景野鄙夷地问:“玩过电子游戏吗?”
“玩过啊,还自己编过程序呢。”
“386时代的游戏,是吧?”
“谁说的,586的也玩过。”
“比如俄罗斯方块、泡泡堂?土豪!整个一土豪!”田景野说着,将手机递给简宏成,“你说拉黑陈昕儿,你帮我拉,她有几个号,你拉几个。吹大气呢,就知道你肯定让助理操作,我再坐三年牢也比你先进。”
“删呢。”简宏成只得下黑手给了田景野一脚,“行了,言归正传。这几个人你找不找得到关系?”
“一看名单就知道你摸对路了,但有瑕疵。这两人背地里针尖对麦芒的,要找只能偷偷找一个,两个一起找,准出事。后面你就听我的。我只问你一件事,你今天救了宏图,回头宁恕再摆你一道,你还这么继续被动应战?有完没完?”
“我已经征求过宁宥意见了……”
“嗤?”
简宏成脸红到脖子,完全没有反驳,灰溜溜的跟在田景野后面。
宁恕被两个平日里干体力活的壮汉紧紧夹在中间,毫无逃脱可能。他不知车子往哪儿开,简敏敏将如何发落他,但他这回肯定要受皮肉之苦了。他等着简敏敏说话,可简敏敏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除了最开始回头看他一下,后来一直什么都不说,也不回头。简敏敏越是如此,宁恕越是担心,担心得他都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和呼吸。
宁恕怎么都不会知道,简敏敏现在脑袋里一片空白,被刚才差点儿出的车祸吓傻了。她想着,若是她踩错油门,横穿双实线时,不巧有车逆向全速撞过来,她的命还在吗?若是油门稍微踩大点儿撞到墙上,她的命还在吗?还有,差点儿撞死别人。她不敢回头,免得让宁恕看见她的脸色。
然而在宁恕看来,静默是一颗不知什么时候被引爆的定时炸弹。时间流逝,离爆炸越来越近。巨大的心理压力压迫得宁恕心跳越来越快。眼看着车子往城外的道路跑,地广人稀的农村处处是战场啊,比城里危险得多,他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道:“你们在犯法,知道吗?”
小沙抬眼从后视镜看宁恕一眼,没理他。夹着他的两个人则是看西洋镜似的打量宁恕,笑道:“动你一根毫毛了?”
小沙在前面低沉地一声喝:“闭嘴。”于是后面那两个也不响了。
宁恕深吸一口气,道:“开车的都知道那条路上有高清摄像头。我无论因何种原因失踪,我最后出现的地方、被劫持的方式和劫持我的车牌号,都已经有影像记录了。有三拨亲朋好友知道我造访国税局,最终总会有人通过录像找上你们。也或许,如果你们让我受伤,我正好问警察要摄像记录,证据确凿,直指你们。大白天大马路上玩劫持,你们以为跟大半夜一样容易吗?不想坐牢,就把我毫发无伤地放下。”
两边夹着宁恕的人这下子收起了脸上的嘲笑,一起看向带头大哥小沙。小沙则是再从镜子里看宁恕一眼,冷冷地道:“吓尿没?要不要尿不湿?”
简敏敏听了差点儿击掌叫好。她被宁恕的威胁拉回现实,一下子人也坐直了,伸手抹一把脸,终于扭头看向宁恕:“小子,我今天浪费一天时间,陪你玩。”
田景野见简宏成接电话,就立刻跳进旁边一家店里买来两个面包和一盒牛奶。他速战速决,才用一分钟时间就又出现在简宏成身边。见简宏成神色凝重,嘴里吐出“查清楚没有”,他便提醒一句:“别急着下结论,我们商议了再说。”简宏成冲他摆摆手,继续听电话。于是,田景野冲着一棵树啃面包去了。
简宏成打完电话,捏着手机发呆。田景野斜眼看着他,奇道:“想吃面包就直说呗,当街装楚楚可怜也不摸摸脸上皱纹。”
简宏成笑不出来,皱眉道:“我助理来电,虽然事情还没最终确定,但我估计很麻烦,宁恕似乎被我姐强拉上车了。”
田景野也愣住:“你姐……前阵子不是在阿才哥那儿吃过宁恕一个大耳光?”
“是,而且宏图把宁恕勾结阿才哥的事也大嘴巴说给我姐听。我姐心狠手辣,害得我毕业后好几年不能回家。我不知道她会怎么对付宁恕,虽然狗咬狗是理想状态,可宁宥……”
“你限制你姐,只要宁恕不残疾、不丢命,让他吃亏去,活该。宁宥那儿我替你解释。”
“关键那两只都是疯狗,你知道吗?我姐见我限制她,必然反手挟宁恕要挟我。宁恕要是知道我救他,回头必然对我更有恃无恐。最恐怖的,还是这两个疯子可能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神奇地联手,他们做得出来。让我想想该怎么办。”
“警告你姐不要犯法……呃,算我没说,好像我很纯洁,不懂擦边球似的。你回车里坐着想招,我替你进去找人。不碍事,你在不在一个样。”
“不对劲啊,我弟的事扔给你,我却闲着去管宁宥的弟弟,什么意思?”
田景野笑嘻嘻地念白:“I have a dream,宁宥的,就是我的,我的,也是宁宥的,哈哈。你慢慢想办法救宁恕,我上去了。”
“救什么啊,随他去。宁恕这草包,我还以为只是给他制造点儿麻烦,让两人见个面,闹个矛盾,打几个耳光,我顺便出口气,没想到竟然被简敏敏绑架,白长一副好身板。”简宏成下定决心,硬下心肠,不管宁恕死活,推田景野往里走。
这回反而田景野不动弹了:“你姐那疯子,弄不好真出人命。我找阿才哥,你姐怕阿才哥。”
简宏成摇头:“阿才哥那种江湖人……你别为我去欠他人情。我们再想办法。”
宁蕙儿不知自己为什么一直心慌,别提睡不着了,她连坐都坐不住。若不是怕吵到甜睡的女儿,她最想做的事是扶着桌子不要老命地满屋子打转。但她现在只能坐在床头,盯着女儿的手机,等儿子的消息。
宁宥的手机调到静音,一直电话不断。每次屏幕亮一下,宁蕙儿就立刻拿起手机看个没完。可来电显示的都不是宁恕,而且也不是宁蕙儿听说过的人。她想,大概是宁宥的同事来电吧。每次失望,宁蕙儿放回手机时,总是更接近自己。后来,她索性将手机抓在手里对着看,好像在看电子书。
终于,来了个显示是熟人的电话。可是,那是宁宥的公婆。宁蕙儿看看女儿,一边将手机翻个身不看,让那边自己挂断,一边气急败坏地想到郝青林惹的那些事。现在郝青林出事了,那边还有脸来找宁宥为郝青林办事,想着就来气,于是气上加气。
这个电话,却是郝父、郝母鼓起勇气打的。他们自知无颜见宁宥,更无立场要求宁宥办事,可儿子的事迫在眉睫,非办不可。两人磨蹭了一早上,先是觉得太早打电话,宁宥母子两个正忙着吃饭、上班、上课什么的,他们年轻人起得晚,早上的时间争分夺秒,老人还是别在这个时候不看眼色了;然后又想到亲家昨天送急诊,可能宁宥一大早得赶去医院,即使去上班了,领导早上都是最忙,什么早会啊,检查工作啊,也不好去打搅。
可两人真焦急,儿子的大事不定下来,两人全无心思做别的。拖到近中饭时,两人终于熬不住了,彼此打着气,想这时段该是放下工作歇口气等吃饭了,这会儿打电话过去不会惹恼宁宥。两颗花白脑袋忐忑地凑一起,才打出这个巨艰难的电话。
电话是接通了,可是响了又响,宁宥一直不接,直到电话里传来女声提示。郝家父母的眼睛都失去了光彩。
郝母轻道:“应该。要换作是我,脾气更大呢。”
郝父叹道:“何尝不是?又不信任,又要她做事,换谁都气不顺。不过,也可能她忙呢,过十分钟再打一个。”
两人都没想过宁宥竟是大白天在家睡觉。他们盯着挂钟的秒针走了十圈,立刻小心翼翼地重拨电话。当然,还是无人接听。两人黯然相对,话都说不出来。儿媳这是表明态度了。
宁恕一直头朝外看着路,看简敏敏领他往哪儿走。出城后,一路向西,宁恕回忆着本市地图,脑袋嗡的一声,意识到简敏敏他们的意图了。城市向西,有一片崇山峻岭,那一带山连着山,举目看不到边。曾经有朋友找他谈过一个项目,因为退耕还林的需要,也因为山区生活贫瘠,政府将整个村子的人口搬迁到平原地区,留下荒芜的村子渐渐被杂草湮没。但朋友说,有些村子几乎原封不动地保存着原生态的美,有合抱的大树,有鹅卵石的地,还有保存基本完好的旧屋,再加上清澈的溪流、清新的空气,他想开发成度假村,那必是最佳度假胜地。
宁恕惊恐地想到,只要把他拎到那种无人的村子,往一间老房子里一扔,最后一把火烧了房子,那完全是神不知鬼不觉。难道简敏敏就是这个打算?
宁恕吓得毛骨悚然。不,他不能坐以待毙。简敏敏才是真的疯子,她什么都做得出来。
宁恕强迫自己冷静,必须想办法逃脱。他想了会儿,一边装作闲适地闭上眼睛,浑身松弛地靠到车椅背上打盹儿,一边密切关注旁边俩壮汉挽着他手臂的力度的细微变化。
当宁恕冷静下来时,前面的简敏敏也差不多时间冷静下来,可以定心思量对策,如何发落宁恕。简敏敏一向不怕对峙。她恨死家里的重男轻女,一直下意识地培养自己如男人一般行事,比如,面对面强硬地对峙。她想逼视着宁恕想办法,可那得扭头费劲地看,既费劲,又觉得有点儿丢份。但她有办法。她拉下化妆镜,调好角度,正好让她目光灼灼地对准宁恕。顿时,小小的车厢里刀光剑影起来。宁恕如何忍得住只让简敏敏单方面地逼视,他也狠狠地瞪了回去。一时间,两个人激动地想着各种新仇旧恨,恶毒地盘算着燃眉之急,谁都不肯怯场。
小沙在边上也感觉到了。他偷空看了看对峙的两个人,摸出平时做木工戴的平光眼镜递向后面,口气平淡地吩咐后面俩朋友:“眼镜片贴上黑胶布,给杂种戴。对了,先拿黑胶布把杂种两只手绑后面去,做得仔细点儿,别让车窗外的看出纰漏。”
宁恕一听不妙,他正试图麻痹车里的人,以出奇制胜逃出生天呢,不料小沙先下手为强了。时不我待,眼看着左边的那个汉子开始弯腰从手头工具袋里掏东西,宁恕深吸一口气,猛然使劲挣脱束缚,扑向前座,试图抓住方向盘。
宁恕还没开始有动作,时刻提防着宁恕的简敏敏已经看清宁恕眼神、脸色的剧变,她几乎与宁恕行动的同时,一边喊出“小心”,一边迅速摸出抽屉里的破窗锤狠狠砸了过去。
宁恕挣脱猝不及防的两个人用了些时间,简敏敏后发制人,比宁恕稍微晚了点儿启动,两下里各有迟滞,最终几乎同时到达目标:方向盘前。宁恕的手刚触及方向盘,简敏敏的锤子随即狠狠地砸在他的手臂上。破窗锤设计特殊,简敏敏这一锤子下去,眼看着深入骨肉,一朵血花在衬衫洞口开放。简敏敏原以为宁恕吃痛必然缩手,不料,宁恕仿佛神经系统暂时关闭,反而另一只手也伸过来抢夺方向盘。简敏敏也是绝不心软,手起锤落,一锤一锤砸向宁恕的手臂。
抢夺突如其来,小沙完全没有防备,车子顿时走起S步,迅速冲向右侧车道,又直直地往非机动车道的电动车道撞去。
被宁恕挣脱的两人跟着扑上来,试图将宁恕往回拉。可宁恕两只手死死抓住方向盘,后面两人反而帮了宁恕的忙,变成三个人一起使力,将方向盘往顺时针方向大力扭转。小沙一人难敌三个,完全控制不住方向盘,只好踩了刹车。可事发突然,旁边的车倒是呼啸着躲过后,后面的车刹不住,即使已经慢下来,还是一头撞向五人所乘车子的右侧。撞击力冲击而来,简敏敏首当其冲,手中锤子飞了出去,人若不是安全带系着,也必然飞了出去。其他人也都不由自主地松了手,只有小沙还是本能地踩紧刹车不肯放。车子里顿时一片狼藉。宁恕应声倒下,夹在两个座椅中间,那两个人都收不住手,叠乐高似的撞压到宁恕身上,压得宁恕眼珠子凸出,差点儿吐血。
一车五个人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简敏敏一眼瞥见撞上来的那车子的司机在打电话。她急着想打开车门出去,可她那侧的车门被撞得畸形,打不开。她急得尖叫道:“小沙!小沙!跟那辆车说私了,所有修车费我出!”
小沙急忙跳下去交涉。
而小沙的朋友纷纷起身,也将宁恕抓了坐起。简敏敏气急攻心,回头毫不犹豫给了宁恕两个耳光。
宁恕忍痛,却硬是挤出笑,道:“这种车祸,没人会跟你私了。先是交警来,随后刑警来。我虽然被你戳出无数血窟窿,但值,这回终于把你送去坐牢。你这人渣!我早等着这一天。我从小想到大,一直想拼了我的命,也要把你绳之以法,很好,我做到了。简敏敏,你罪有应得。”而后,头一扭,对身边两个道:“你们想当帮凶一起坐牢?”
抓着宁恕的那两个人感觉越来越不好,脸上已经出现极大的犹豫。
而在简敏敏的眼里,宁恕的笑,那就叫狞笑,配着宁恕血糊糊的两条手臂,狰狞至极。而宁恕刻毒的言语更是刺激得简敏敏发狂。她激动地道:“坐牢是吧?我坐牢就会放过你吗?坐一年牢跟坐两年牢有什么区别?”她一边说,一边用颤抖的手摸索着捡起刚才飞走的破窗锤,“我拼着牢底坐穿……”简敏敏嘶吼着,又是抬起身,举锤扑向后座。这回,她瞄准的方向是宁恕的眼睛。
宁恕完全没想到简敏敏能凶狠如此,他唯有闭上眼睛。
但挟持宁恕的两位起身托住了简敏敏的手臂,不让她行凶。他们毕竟不是凶徒,怕出人命。
简敏敏怒喝:“放手!与你们无关,你们下车。我收拾杂种!”
小沙与后车车主交涉无果,后车车主执意报了警,他只得回来自己车子。见此,他赶紧抱住简敏敏,将她拉回来:“简姐,别冲动,别冲动。”
宁恕听到响动,睁开眼睛,果然见简敏敏被大家抓住。他忍痛强笑:“本市规定出警时间不得超过五分钟,你们慢慢聊,呵呵,等警察过来一网打尽。”
简敏敏被提醒,反推小沙,大叫:“你快走!这儿有我,与你无关,你快走,快走!”
而夹住宁恕的两个人早已感觉不妙,各自开门欲走,但都还记得叫走小沙。
小沙焦急地道:“简姐,你赶紧先走,回去处理公司,这么大的家产要托付给谁,千万好好处理。我没犯大错,我留着,没事。你快走。”
另外两个人等不及了,冲过车流,消失在对面马路。
而这边,宁恕扶着手臂,也不知掩住哪个血窟窿才好,可他还是阴阳怪气地道:“逃离车祸现场,罪加一等。”宁恕只觉得此时心里无比畅快,比获知张立新卷走九千万元更畅快。
简敏敏道:“我钱多,谁都愿意替我管。你老娘只有你一个儿子,你赶紧安排你妈。快走,再不走来不及了。这儿我兜着。”
宁恕冷笑:“等你一跑掉,简敏敏把所有罪责推你头上,你等着全国通缉吧。”
小沙转身给了宁恕一巴掌:“多嘴!”
小沙力气大,这一巴掌的效果恰如宁恕的巴掌将简敏敏打飞出电梯,直打得宁恕脑袋里一片空白,很久才如霹雳一声炸开混沌,热辣辣的痛感席卷而来。
小沙则对简敏敏道:“我们并无大错,我走后,你少一个证人,我留着给你做证,省得被后面杂种诬陷。”
简敏敏再推,流着眼泪使劲推,却根本推不走小沙。
那边,简宏成走出电梯,忽然想到高招,立刻打电话给深深潜伏在简明集团的人,仔细吩咐:“我有件要紧事必须调开简敏敏,让她立刻回公司。你马上打电话给简敏敏,告诉她,有个做土方车的包工头过来,与刘之呈闭门谈话。你就说,你想到前几天公司大门被土方车堵死,所以决定越级,冒死通知简敏敏。其他你什么都不用说,一问三不知。立刻,立刻!”
田景野等简宏成挂断电话,道:“这招管用?”
简宏成胸有成竹地道:“管用。我通过内线了解到刘之呈办公室里的几处私密装饰,昨天故意生气的时候装失口说了出去,已经触发我姐怀疑刘之呈背后做小手。现在加重刘之呈私晤阿才哥手下的嫌疑推波助澜,我姐那性子,疑神疑鬼至极,必然一急之下中套。她不在,其他人对宁恕不会太失分寸,这叫围魏救赵。”
“你可真够尽心。”
现场虽然忙乱,简敏敏看见公司来的电话,还是接了。她此刻几乎没多余脑容量想得太深入,完全是扑通一声,顺顺当当地掉入简宏成设的圈套。
一边是刘之呈图谋不轨,一边是警察很快赶到,她可能入罪坐牢,那么就没法控制疑似有异心的刘之呈了,怎么办?关键时刻,简敏敏一个电话飞向简宏成:“老二,你听着,我现在口头委托你接管简明集团,回头我出正式授权给你。你立刻去,撤换刘之呈,全面接管。”
这个电话完全出乎简宏成的意料,他不知简敏敏是什么意思,怕中圈套,只是小心地道:“你如果不满刘之呈,我可以立刻过去架空他。但逼他完成交接、吐出重要资料这等事,还得你来,而且我也不愿管工厂,麻烦,分身乏术。”
简敏敏似乎听到有警车声传来,她大吼道:“你少磨叽!赶紧去,听我吩咐。我可能坐牢,没工夫跟你多说,回头警察问起来,我指定你做代理人。你要是不干,我就搬出老娘。”
“什么?你犯了什么法?”
简敏敏没时间解释,警车果然风驰电掣赶来了。她切段手机电源,催小沙下车:“走,自首去,坦白从宽。”
那一头,简宏成看着手机抓狂了。简敏敏此刻正与宁恕在一起,那么简敏敏自称犯法了,重大到都舍得把公司托付给他,还能犯什么法?毫无疑问,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宁恕严重遭殃了。两个疯子相遇,果然碰撞出血花来。可是他再拨打简敏敏的手机,已是关机。
田景野宽慰与自我宽慰:“起码警察到了,对两个疯子闯祸的担心可以告一段落。其他我们无能为力,等警察通知吧,我们该做什么继续做。”
简宏成叹道:“两家人没完没了,旧恨又叠加新仇。走,做我们的事去,我的能力只够保障不自作孽的亲人的安全。”
看见警察,即使是不管刑事的交警,宁恕的胆气也平地壮了三分,立刻挣扎着钻出车门,冲交警大喊:“警察同志,救命!他们故意杀人未遂、非法拘禁、故意伤害,对我连犯三罪,请别放过他们。”交警问他要不要紧,要不要拦车送他去医院,宁恕却放弃了,赶紧说能坚持,等巡警来。他不想走,他要直面简敏敏,进一步打击简敏敏。
小沙试图在警察面前表明清白,但他才刚走前一步,压抑着愤怒和慌张的简敏敏一把按住了他,克制地道:“放心,警察不会听信一面之词,我们安心配合调查,实事求是说明一切真相。”
虽然简敏敏多有历练,已懂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也能尽量做到最好,但早心惊肉跳了。怎么还有故意杀人未遂罪?对了,国税局门口开车差点儿撞死宁恕,当时车里只有她一个人在,这是真的无法说清楚了。路上的高清摄像拍得到她直直地撞向宁恕,可拍不到她心里究竟怎么想啊,那是真的证据确凿。杀人未遂得是什么罪?会判多少年?会不会下半辈子再也见不到天日?想到这儿,简敏敏腿都软了,脸色更是煞白,不顾脸面地一屁股坐到地上起不来了。
宁恕却不会放过简敏敏,忍着疼痛冷笑道:“别装了,我这一身伤都是你行凶的结果,早在二十几年前,你同样行凶把我姐打成脑震荡,头骨骨折,你这种蛇蝎心肠的女人,你会怕?别装,再装也没用了,人证、物证都有,我这回控告到底,即使倾家荡产,也绝不放弃。”
简敏敏虽然两腿无力,两眼依然碧油油地盯住宁恕,但她不禁想到,谁能倾家荡产帮她打官司?不,她家财丰厚,不需要倾家荡产,可谁能倾力帮她打官司?弄不好都倾力趁火打劫吧。谁都靠不住啊。简敏敏开始绝望起来,连儿女都靠不住啊。
小沙想扶起简敏敏,可简敏敏不想起来,还起来干什么?交警把小沙叫了过去,要小沙拿出双证,先处理车祸事故。
看着简敏敏如此,宁恕心头积郁二十多年的晦气终于开始消散。他趁交警顾不过来,硬撑着走近简敏敏,低声笑道:“懂法吗?只要被判有罪,这法人代表就不能当了。吐血啊,辛辛苦苦好不容易抢来的公司,这就让别人捞现成了,而且弄不好你逃亡的老公正好乘虚而入。这会子没人告他犯法。你自顾不暇,他正好名正言顺拿回公司,到时候我找他去,我跟他合作。你想,他会不会卖掉你的房子,拿那笔钱请律师帮我咬死你?”
张立新杀回来对付她?这完全有可能。不,这不仅仅是有可能,而是必然。张立新回来,还能不抓住这大好时机,往死里整她?她有的是往死里整她的敌人,却无一个肯出死力帮她的亲朋好友。她这回栽了。简敏敏碧油油的眼睛终于在宁恕面前暗淡了下来。
宁恕忘了疼痛,居高临下,绕着圈子,全方位、多角度地欣赏着元神涣散的简敏敏,并如实禀报:“你的头发怎么乱了?你脸上的血色怎么没了?你的手为什么发抖?你抬头看看今天的天多么明净,湛蓝湛蓝的,你赶紧抬头看,很快你就看不到了。还有,这自由的空气,即使充满汽油味,依然如此香甜,哈哈哈。简敏敏,你再回头看一眼你的车子,你的,现在还是你的,再过几分钟,你什么都没有了,快看,这会儿还是你的车子,你要珍惜。”
简敏敏没有抬头。她肺都快被气炸了,可她无力反抗。她蜷缩得更紧。
小沙只能干看着,此时不能做什么。
宁恕直到上了警车去医院,才问警察要电话报平安。他只记得宁宥的号码,只能给宁宥打。可是宁宥正睡觉,而宁蕙儿不敢接所有来电。他只好发了一条短信:“妈妈,我平安。我成功把简敏敏送进监牢,彻底清除迫害我们多年的祸害。我不用再逃亡北京了,以后可以一直陪在你身边,同时紧盯简敏敏的案子,让她罪有应得。妈妈,你可以回家了,家里从此平安。这是警官的手机,不用回电了。”
有之前宁恕问宁宥要简宏成号码被拒在先,宁恕此时毫不犹豫地将宁宥不接电话归为故意,完全是妈妈在她那儿,他才会咬紧牙关忍痛,以极大毅力发出这条短信,向妈妈报喜。区区一百多字的短信,宁恕发得满额头都是黄豆大的汗滴,更有细细鲜红血花又在血染久了变暗红的衬衣上洇开。
旁边的警察看着都不忍心了,道:“包扎好了再发也不迟嘛。”
宁恕坚强地道:“不行。那女人吓得我妈这两天两次被送急诊,我必须第一时间把好消息传递给我妈,让她放心。只是……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唉。”
警察顿时对宁恕平添了许多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