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穷途末路

简宏成坐在田景野的西三数码店里,亲自动手往新买的手机里倒数据。他一直郁郁不快,低头面对着墙壁,懒得应付田景野侄子。收拾好他的新手机,才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刷卡付款。然后他又默默地对墙坐了会儿,低头离开。田景野的侄子看得很是吃惊,打电话给田景野汇报。

田景野心里当然有数,但没时间跟侄子多说,他正面对着他的前妻。他候在前妻工作的储蓄所,等她下班,没打电话预告,怕前妻想太多、太杂,影响会谈。因此,他前妻出来时一眼看到他,一愣之下,便立刻改换姿态,满脸笑容地走向田景野。田景野也是笑,但当然是客套地笑。

“一起吃个饭?”田景野指指不远处他的车子,“我开车。”

前妻犹豫了一下,道:“去我妈家接上宝宝吧,不远。”

田景野道:“你的提议我考虑了,我想跟你单独谈谈。”

前妻一下子警惕起来。她环视一下周围,看看已经关闭了的储蓄所后门,道:“在这儿说吧。”

田景野便直截了当地道:“我不放心你带宝宝,决定拿回抚养权。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是协商解决,二是诉讼解决。协商是指你可以要求我给予经济补偿,或者要求工作调换,我尽量优厚地答应,因为我有亏欠你的地方。总之,我志在必得。你知道我的性格。请你认真考虑后给我个答复。”

“免谈!”前妻转身就走,脸色墨黑。

田景野没追上去,只冷冷地道:“你考虑清楚。为了你的饭碗,为了宝宝的前途,为了大家都过得好。”

“你……什么意思?威胁我?你不怕我告诉宝宝你是怎样一个人?”前妻不得不止住脚步。

田景野道:“我就是反感你拿宝宝要挟我,还竟然敢当着宝宝的面跟我谈条件。你不怕教坏宝宝,我怕。既然你打开谈条件的口子,我也奉陪,而且奉陪到底。”

田景野平日里总是笑嘻嘻的,可沉下脸来,便变得有些可怕。前妻不禁后退一步,花容失色:“你想干什么?你要是敢胡来,我都告诉宝宝。”

田景野道:“我有什么不敢的?在牢里三年,杀人越货的都成了兄弟。”说到这儿,他一顿,下巴一扬,“我的意见是快刀斩乱麻,长痛不如短痛,今天速战速决。”

前妻跳脚大叫:“由不得你……”

田景野打断:“是,由不得你。明天就让你们行长停你的职,一年内你别想在本地金融系统就职。我立刻去法院提出抚养权诉讼,你没有固定工作,你稳输的。说吧,要多少钱,或者年底竞聘时想要哪个办公室职位。”

前妻指着田景野的鼻子骂:“你……你这恶棍!你耽误我一辈子还不够,你还想怎样?搞死我吗?要我死给你看吗?”

田景野当没看见:“用不着。你把宝宝抚养权交给我。我知道你会不舍得,但你一辈子还长得很,你可以拿走钱,投资你自己,把下半辈子过好。”

前妻忽然哭了起来:“田景野,我已经三十多岁,嫁不出去了。我没法再跟别人生孩子了,不会再有像样的人跟我生。不管你想干什么,我都不会把宝宝交出来。你要是逼急了,我抱宝宝一起跳楼,我死活都要跟宝宝在一起。你听见了吗?你休想。”

田景野手一摊:“好吧,谈判破裂。我走了。走之前提醒你,你这么要死要活,以为你有亲情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出来这些日子里你不让我见宝宝,在宝宝面前把我说得一文不值,直到听说我又发家,才让我见到宝宝,还拿宝宝要挟我,你有多残忍势利。法庭见。”

前妻大叫:“田景野!田景野,可以谈……谈……”

可是田景野说走就走,头都不回,直到坐进车里,才双颊抽动了几下,长长吐出一口气。他看一眼张皇失措的前妻,便走了。

简宏成拎了一大包吃的来,见宁宥脑袋搁在儿子肩膀上睡得正香。他站住待了会儿,又走过去,敲敲郝聿怀的肩膀,又做个手势让郝聿怀别叫醒宁宥。他在郝聿怀身边坐下,轻问:“睡多久了?”

郝聿怀停下游戏,怕说话惊醒妈妈,就在手机上打字:“一个半小时。”

“你饿吗?”

郝聿怀飞一样地打字:“等妈妈一起吃。”

简宏成点点头,将一袋吃的放下,一抬头,却见田景野心事重重地来了。他就对郝聿怀道:“叫醒你妈妈吧,一个小时差不多了,否则晚上睡不着。”

郝聿怀老三老四地思索了一下,觉得有道理,就把妈妈推醒。

宁宥睁开眼就看见田景野,愣了一下,撑着坐直一看,简宏成也在。她一时脑袋转不过弯来:“你们怎么都在?”

田景野道:“我来接灰灰。”

简宏成道:“我给你送晚饭。”

宁宥道:“哟,我睡糊涂了,其实应该问你们俩怎么都端着臭脸?”她又看看灰灰手机上的时间,“田景野,你不是说吃完晚饭后才来吗?”

田景野道:“干脆利落地跟我儿子妈谈崩了。”

简宏成奇道:“你谈什么了?”

田景野道:“让你下午那一幕刺激了,我就翻脸做恶人,争取速战速决,一个星期内拿下,省得造成伤口太大,留一辈子记忆。”

简宏成悻悻的,无话可说。

宁宥刚睡醒,脑袋有点儿跟不上速度,发了会儿呆,才听出田景野说的是什么,又想半天,不知该说什么。

郝聿怀早饿死了,宁宥醒来,他就扒开食品袋,将菜盒一个个地摆到他原本坐的椅子上,又抽出一次性筷子,掰开塞到妈妈手里:“妈妈,可以吃了。”

宁宥问两人:“你们吃了没?”

两人都道:“你们吃。”田景野还道:“顺便替我想想有什么要注意的。”

宁宥道:“今天各神经回路塞车,我慢慢想好,再发邮件给你。呃,现在只想好一条,这年纪的女人不容易,你得给她留足退路。反正你留得起。”但宁宥还是先去窗口看一眼妈妈,才回来吃饭。

田景野没处可坐了,就站到窗边发呆去。简宏成走过去拍拍他肩膀:“有条经验分享给你,我带着小地瓜上班、出差,虽然辛苦,可小地瓜很开心,成长很快。你儿子比小地瓜还大点儿,更容易带。”

田景野苦笑:“他妈妈跟我闹要死要活呢,还说要带着我儿子一起跳楼。”

“会不会是真的啊?”

“假的,她做不出来。但我听着,心里还是有点。”田景野不愿再谈,“你这么陪着宁宥,不大好吧?万一宁恕来了呢?”

“我跟宁宥说一下陈昕儿的事,该了结了。说完就走,来得及,宁恕还没上路回来呢。”

田景野略微吃惊:“你可别做犯罪勾当。宁恕不会放过你。”

简宏成一笑:“我什么都不用干,也轮不到我花钱请人去做,宁恕得罪的人多,有人可踊跃了。”

“擦,所以你有钱打包这么多菜了——人家母子俩怎么吃得光?”

简宏成还是一笑:“我又不知道灰灰在,还以为是我跟宁宥吃。现在我只好饿着,否则太奇怪,灰灰不适应。”

轮到田景野坏笑了:“不怕,剩菜也够你打扫的。”

过会儿,郝聿怀吃完,才刚跳起身,田景野就走过去道:“宁宥,你也吃完了吗?我带灰灰走了,顺便替你把这些饭盒带走扔了吧。”

宁宥不知情:“怎么好意思?我会收拾。我还没吃完呢。”

简宏成踢了田景野一脚:“是人吗?”

宁宥更莫名其妙。

郝聿怀走到简宏成面前道:“班长叔叔,我今天跟田叔叔上班可长见识了。你什么时候也让我跟一天好不好?我肯定不吵,不信你问田叔叔。我手机、电脑操作得都很快,我还会做黑客,今天田叔叔忘记了一个密码,就是我替他找出来的……”

“明天就可以。我还在这儿,你反正也没人管。”简宏成答应得很爽快。

“耶!”郝聿怀开心地跳到妈妈身边,撞了一下。

轮到田景野凑到简宏成耳朵边轻轻骂了一句:“是人吗?”

简宏成笑而不语。

等田景野领郝聿怀走了,简宏成终于可以坐下来吃。宁宥大惊,看着简宏成道:“怎么回事?你没吃?”

简宏成顾左右而言他:“宁恕与大部队会合了,一帮人现在在吃晚饭,估计吃完才能起程回家。”

宁宥愣了一下:“那得半夜了。”

“嗯。够我说完陈昕儿的事。”简宏成忽然觉得现在这气氛很舒适,他不急着吃,抬头,忍不住冲着宁宥笑,“下午心情一直很不好,看见你才恢复一点儿。”

“你右脸颊的酒窝居然还在。”面对着近在咫尺的脸,宁宥鬼使神差地冒出一句。

简宏成道:“你还不如骂我白胖了那么多圈,居然还没填平小小一个酒窝。”

“去去去,说陈昕儿的事。”

阿才哥早已收工上路,心满意足地在高速路上慢慢享用打包的无锡酱排骨。

而宁恕拿着一袋面包从高速公路服务区商店里出来,跳上等在外面的出租车,让司机继续轧着限速线送他去医院看妈妈。他不担心妈妈吗?才不,他心急如焚。

宁恕的车子走后,阿才哥的车子才进来服务区休息。阿才哥等司机上厕所的当儿,给简宏成打电话:“他们见面了,东西转手了,现在该在喝酒庆祝。”

“这么迅速?”

“是啊,宁恕他们都是熟手,我跟都跟不过来,他们办手续好像不要等一样,飞快。我用了三队人马才什么都没耽误。后来一想,对了,宁恕说他以前是金牌销售。我回家了,到高速出口再给你打电话,我们连夜商量对策。”

“行,来得及。”

宁宥等简宏成结束通话,就问:“我好像听见宁恕的名字?”

简宏成道:“对,宁恕还在喝酒。我说到……噢,背到出租屋……”

“喝酒!是人吗?”宁宥怒不可遏。

简宏成道:“我是继续讲古,还是让你生会儿气?”

“让我生会儿气。”宁宥即使生气,依然能够克制着款款起身,可又忍不住道,“我今天生了很多气,可都是闷气。”

宁宥说完,就去窗口看妈妈的动静,当然,依然没有动静。想想宁恕此刻正朱门酒肉臭,她已经无法解读宁恕的内心了。

而简宏成看着宁宥的背影闷笑。只是这场合太沉重,他不便笑得显山露水,只好低头闷笑。

宁宥回来道:“我自以为很懂宁恕,直到今天之前还有这错觉。”

简宏成道:“那是你不忍以最坏恶意揣度他。”

宁宥想了想,点头认可:“宁恕下午三点打电话来查岗,倒打一耙,说我明知他三点钟回不来,却骗他三点钟必须回,说我借此诡计占据道德制高点以制伏他。他倒是不惮以最坏恶意推测我啊,为什么对我有这么大恶意?”

简宏成道:“呵呵,虽然我帮简敏敏解决了一个个的大问题,也多次向她表示友好,可她对我说的每一句话都必然往最坏处想,想了后还不怕刺激我,必然伴以行动上的戳刀子。眼下我表面上待她如同正常姐弟,处理问题时也以家庭团结为重,可私下里处处防备她,不敢松懈。她被生活摧残了,可如果她不自我修复,别人即使再同情可怜她,也只能远离她,人力有时而穷。”

“人力有时而穷。”宁宥低声复述一遍。

“是啊,我最近不断被打击,不断刷新对这句话的认识。对小地瓜,我即使……我即使心如刀绞,可不得不把他交给陈昕儿。我抢不过来,也没有任何理由跟陈昕儿去抢。很多事情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坏下去,眼睁睁地。我继续说下去?”

“好……不,我还没说完。我一直怀疑宁恕拿我当迁怒对象,你们简家也是。虽然从小家里的资源大都向他倾斜,可他的童年与少年时期并不好过。妈妈忙,只有我照看他,我只比他大三岁,即使自以为尽力了,可对他的照顾质量可想而知。尤其是走出家门后,他的日子更不好过。他又与我不同,我是女孩子,我弱小点儿,甚至装得弱小点儿,别人只会更善待我。没爸爸,妈妈从不来开家长会,都没关系,我成绩好……”

简宏成实在忍不住补充了一句:“还长得好。”

宁宥“哼”了一声,不理简宏成:“反正从老师到同学都善待我,我做什么事都搭顺风车。宁恕则不同,男孩子,豆芽菜体质,没有孔武有力的家庭男性成员撑腰,注定他在不文明的环境里要挨打受欺负,男生的世界比较弱肉强食。即使他引以为豪的成绩,也有他姐的光辉事迹在前面压着,老师表扬之前会提醒他一句以你姐姐为榜样。直到工作之前,他一直过得很压抑。我又是他那段黑暗记忆里对他指手画脚最多、管得最多的人,唉。除了简家是他必然仇视对象,就只能是我了。”

简宏成道:“这算是对宁恕最善意的解读了,你到底是他半个妈,可惜不是整个妈,否则他不会这么怨你。一般来讲,妈妈跟孩子什么都好说,姐弟之间就没那么好说了。你看我妈妈那样子对待简敏敏,简敏敏还能三不五时地去看她一趟,板着脸吃一顿饭,跟我呢?你看待宁恕、对待宁恕,也该跳出半个妈的思维局限了,这样心里容易接受。”

“还善意解读呢,他前几天指责我当年欺负他。天地良心,真是,我气得胸闷好半天。”

简宏成道:“跟我对待简敏敏一样,该远离就远离,该设防就设防。人大了,心思不单纯了。我继续讲下去?”

宁宥眉头一皱:“你急什么?我还生气呢,让我先讲完。”

简宏成也道:“我这不也是急于跟你说清楚吗?你先告一段落,我急不可耐了。”

宁宥奇道:“你那事的结果不是明摆着的吗?”

“结果让你给识破了,过程匪夷所思啊。我已经忍了七年,你让我赶紧说出来。”

“是你自己要忍的。”

“真不是我自己想忍的,是不得不忍。”

宁宥只能放弃生气,让简宏成说下去。

宁恕在出租车上坐立不安。天已暗,他的脸便可以放肆在七情上面。他心里就像煮沸的粥锅。他归心似箭,可心里又很清楚到了医院后将有一场硬仗等着他,牙尖嘴利的宁宥不会放过他,他得预先想好各种应对,以主动出击来扭转局势。可他的心怎么都静不下来,他在谋划着另一件事,想到那件事已经走出最关键一步了,再往下走,便是收割战果,他又无法不狂躁地去想如何收割。可今晚显然是妈妈那边最要紧的一夜,而又必须先考虑摆平宁宥,才能安静地陪伴妈妈。他是妈妈的儿子,当然得暂时将那件事往后面挪挪。

可走了足有一个小时,宁恕依然无法静心思考如何对付宁宥,只得在黑暗中对妈妈抱歉地心想,要不将那件事速战速决了,才好安心。如此决定下来,他立刻全体脑细胞归位,很快想好步骤,打出一个电话。

宁恕打电话给远在缅甸的赵雅娟,想不到赵雅娟真接了起来。宁恕只是抱着侥幸心理尝试一下,想不到赵雅娟接起了,他很是高兴,忙道:“赵董,我是宁恕。”

“哦,小宁,信号不是很好,你得长话短说。”

“是,赵董。好消息,规划可以调整了,容积率修改只剩下最后走走程序。”

赵雅娟开心地说:“噢,好事啊,这么快,想不到。可惜我没在家,要不然再晚也得摆一桌庆功酒。”

宁恕当即果断地道:“谢谢赵董,我总算不辱使命,非常开心。但这几天忙于工作,耽误了一件事,我前阵子被人差点儿恶意撞死并绑架……”

“哦,那事第一次见时你就跟我说起过。处理得怎么样了?”

宁恕道:“我前几天在百忙中过去看了一眼,发现那么恶性犯罪的主事者居然给取保候审了,一打听,真是钱能通神。我投诉了当事民警,可没下文。眼看23日这个案子要上法庭,我几乎已经看到结局,求赵董帮我找人疏通。我不求别的,只求公正判决,不受干扰。”

赵雅娟爽快地道:“你把详细情况发电邮给我,我替你做主。”

宁恕激动得差点儿在黑暗的后座上跳起来。他连日连夜地这么辛苦,等的就是赵雅娟的这句回答“我替你做主”。对,这就是赵雅娟对他拿下局长大人,拿下容积率修改的回报。

放下这一头,宁恕才能专心思考医院那头。可他专心了会儿,便头一歪,睡了过去。他太累了。

“卡拉OK经理的话能当真?”宁宥惊得差点儿跳起来。

“能当真。”简宏成仔细看着宁宥脸色,见宁宥毫无幸灾乐祸之色,他很是放心,“我下午没跟陈家人说真话,真话太刺激。实际上是,我相信经理还记得那夜的事,但那种江湖人做人谨慎,不敢实话实说,免得施暴者砸了他们的店,也怕受害人得知店家知情不告,迁怒而砸了他们的店,所以他们就以推测的方式说出真相,让谁都抓不到辫子。基本上他说得最详细的,就可默认为真相。反正后果都一样,我说得太细节、真实,陈家人会更接受不了。给他们留点儿侥幸心理也好。”

宁宥缓慢地点点头:“是,你做得很好。可即便如此……女孩子总能遇到一些猥琐男的骚扰,有时候做梦回忆到当时情形,都能又吓又气,惊醒过来。陈昕儿好可怜。”

简宏成道:“我事后细细打听过,有那么一种药,可能他们从香港带过来,叫氟硝安定,促睡眠很快,而且事后又能干扰人的记忆。估计陈昕儿遇到的就是那种,所以事后意识混乱地栽上我。但那天醒来我衣衫齐整。我头天晚上酒意上头,一头扎倒睡着,根本穿的还是西装,早上陈昕儿已经清醒,应该看清了,从这一方面来讲,陈昕儿又有选择性遗忘的成分,不知是故意,还是病态。但我真没法跟她追根究底,不忍心问下去。”

“我终于能理解她的逃避了,她不容易。你也是仁至义尽,这么多年呢。”

“但毕竟非亲非故,陈昕儿又花样百出地折腾……”

“我一直觉得陈昕儿以不断折腾来求得存在感,唉,果然。”

“虽说我也同情,可同情会被消磨。我只好把她送去坐‘移民监’,算是给我开辟狡兔三窟之一窟,安慰我的不甘心。这回要不是她跟宁恕搅到一起,非要起诉我,还有她对你的态度又变本加厉,我本来还想掩耳盗铃下去呢。我只担心小地瓜,陈昕儿现在基本上无自控能力,而陈昕儿妈妈是那种强硬到不会变通的女人,家里显然她是老大,我讲述的过程中,陈昕儿听到痛苦处干扰起来,她妈上去就是一巴掌,脸都打肿了的那种,小地瓜怎么活?”

“真是人力有时而穷。”

“好了,总算跟你解释清楚了,我轻松一些,要不然没法见你。”

宁宥撇开脸,不理简宏成,但同时又忽然感觉异样。她下意识地抬头看去,只见宁恕怒目圆睁地冲着这边看。果然是宁恕来了。宁宥冷冷看宁恕一眼,便将他视若无物。

简宏成看到宁宥略微显现出的异常,便也看过去,也见到凶神恶煞般的宁恕。他也只冷冷一瞥,凑过去冲宁宥轻道:“宁恕这下确认你是‘汉奸’了。”

宁宥也凑过去,近得都看得见简宏成脸皮上的胡茬儿,道:“你再添一个砝码。不好意思,我不能让你专美。”

简宏成道:“他现在惊呆了,会怎么发落我们?”

宁宥道:“拳头什么的,最好招呼到男人身上。”

简宏成一听,立马跳了起来。果然,宁恕大步冲了过来,一拳冲简宏成挥了过去。幸好简宏成已有准备了,赶紧躲开。但宁恕大力挥拳追打时,脚上不知绊到什么,一下子站不稳,人又正在用力,便噔噔噔地冲向前去,踉跄跌倒在地上已经展开铺盖了的一堆病人家属身上。简宏成在百忙中看时,只见宁宥状若不经意地将腿收回,又踢出一条不知谁的折叠凳。而等宁恕连声道歉后坐起,战场早已打扫干净,宁恕只看到一条打翻的折叠凳,猜测他是误踩了。简宏成心说,难怪宁宥工作这么多年,不仅不吃亏,还步步高升。

宁宥没等宁恕站稳,就冷淡而清晰地道:“下午两点左右妈妈出现一次险情,我呼唤无效,幸亏简宏成跟妈妈说话,激发妈妈求生欲。当然,既然你总算姗姗来迟了,我就可以放简宏成走了。你收起拳头,不可忘恩负义,以后拔拳头前请先找护士站了解情况。”

宁恕一下子被定住,异常尴尬,知道于情于理都打不出手。可他还是忍不住道:“要他干吗?我们家的事要他干吗?”

宁宥依然淡定地道:“你这么重要的人物不在,我有什么办法呢?既然你来了,这儿移交给你,我明天这个时候来接替你。”

说完,宁宥理都不理宁恕,收拾好苏明玉送来的过夜装备,请简宏成帮忙一起拎着,撤退。她拎着睡袋到护士那儿做好说明,再趴在窗口看了会儿,看都不看一眼宁恕,走得非常干脆。

电梯关上,简宏成才道:“你会挨指责。”

“爱谁谁。”宁宥都懒得解释。

宁恕一时反应不过来,他好歹是准备了一肚子反击宁宥的话,可完全没想到全无用武之地。他愣愣地看着宁宥消失的方向好一会儿,才一屁股坐在宁宥原先坐的地方。他又想起刚才一激动,居然忘了第一时间看看妈妈,忙趴到窗口去看。然而,一屋子都是挂满各种仪器的病人,甚至连男女都分不清,究竟哪个是他妈妈?

等宁恕回来,发现刚才那个位于墙角的僻静干净位置被人抢了。抢位置的大妈从折叠躺椅上抬起肿胀的眼皮,面无表情地道:“呵呵,我看你没带铺盖,用不着这地方。唉,睡了,睡了。”说完,便闭目拥被睡觉,不理宁恕是什么反应。

宁恕一时没地方落脚,转身看来看去,只有门口一把椅子空着,可以坐。他只得坐到那边去,赶紧写电邮发给赵雅娟。

但是,刚才宁宥说明天这个时候才来接替,可明天白天宁恕不能不去公司,而他又放心不下这儿没人管。他想来想去,只得拨电话给宁宥,满脸尴尬地放软声音:“我明天白天很多安排,要不你还是明天白天来,明天晚上我来管……”

宁宥道:“我信不过你,与你没商量。”说完,便挂断电话。

宁恕气愤地看看手机,无奈只好又找陈昕儿。在赵雅娟正式出手之前,他得快马加鞭地将规划改动手续尽快办下来,以免赵雅娟以为他骗人。他明天哪有时间待在医院?再说,妈妈住在ICU里面,他纵然万般想管,可也鞭长莫及啊。他进不去ICU,在也没用。发生如今天下午两点需要亲属进去配合医生这种事的概率毕竟低。

接电话的是陈昕儿的妈妈。宁恕没听出来,以为那边就是陈昕儿,直接道:“哎,按说我帮你抢回孩子,帮你追讨抚养费,帮了你这么大忙,可你今天倒是说说看,只是拜托你到医院照看一下我妈,你都做不到。明天早上七点,再不帮以后没商量了。闵律师那儿就等你的态度。”

陈母好一会儿才将宁恕的话串联起来理解过来,顿时板起脸道:“啊,你就是那个宁恕?听声音你年纪不大。小伙子,我奉劝你一句,做人要安分守己,闲事少管,不要煽风点火。”说完,就挂掉电话。

宁恕猝不及防,被打蒙过去,醒过来时顿时脸色铁青。他岂肯吃亏?再度拨通陈昕儿的电话,不等那边说话,立刻像打算盘一样地道:“陈昕儿,做人要讲信用,出尔反尔小人也。你即使想赖掉也行,直说,和平年代,难道我还能拿刀拿枪逼你做事?你又何必让你妈来骂我?我帮你的结果难道是让你反咬一口?那你还算是人吗?你……”

那边依然是陈母接的电话,她不耐烦地道:“知道了,知道了,刚才我心急有错。明天早上七点是吗?准时到。干吗啊这是?讨债鬼一样。”

宁恕又是一愣:“你让陈昕儿听电话,让她自己说。”

陈母没好气:“会说话吗?跟长辈是这么说话的吗?”说完,又挂断了电话。

宁恕心说,相信你才有鬼呢。他只好问旁边家属如何请看护。

简宏成非要全程帮忙,带着宁宥将郝聿怀从田景野那儿接出来,把母子安顿在宁宥指定的宾馆里。他试图安顿到好一点儿的地方,可宁宥非要住在离医院最近的商务宾馆,以便随时可以休整,简宏成也无可奈何。他奈何不了宁宥。

然后,简宏成与阿才哥见面。

阿才哥刚从高速收费站出来,就笑嘻嘻地钻出车门,钻进简宏成自己开的车子里,随手将几张复印件交给简宏成:“给你,都在了。连宁恕刷卡付款的那个什么单子的复印件也在这儿了。”

简宏成打开顶灯查看,果然,该有的证据全套齐全,一份不差。

“你应该到克格勃去,大材小用了。”他笑道,“才一份?你多复印两份,你也拿一份。”

阿才哥一把推开:“我有。我明天就去举报,一定要让那小子坐牢,起码坐足三年。切,玩我,我没打断他的腿,全是你和小田拦着。”

简宏成笑道:“不急,举报也有章法,我慢慢分析给你听。”简宏成再确认一眼复印件中的付款数字,“前年两高新出了行贿量刑解释,超过一百万的,属情节特别严重,判十年以上有期徒刑,甚至无期。即使受贿人最终把钱退回,没有接受,依然可以判他,只会稍微减几年。”

阿才哥一惊:“这么狠?”

“对,除非赵董揽走责任,将个人行贿转为单位行贿,宁恕才可以少判几年。我现在有几个方案,我们找个地方边吃边谈?”

“行啊。但你得赶紧告诉我,我拿这几份复印件有什么用。”

简宏成一笑:“找局长‘帮忙’,请他帮你介绍几个工程做做呗。看样子你还没跟他搭上关系。”

阿才哥一听,哈哈大笑:“你太厉害了,石头都能让你榨出油来。你跟小田两兄弟,小田同样是一分钱也能榨出油来。都是牛人,牛人。你还有什么主意?都快说出来,喏,前面那个饭店,我们边吃烤串,边说话。”

简宏成赶紧将车开过去:“我有个不成熟的计划,我们今天讨论一下,确定方案,明天就开始做起来……”

阿才哥笑道:“你想出来的怎么会不成熟啊?你说我做,全市我都熟。”

“我制订计划考虑两个前提,首先当然是把宁恕拿下,其次是我们的安全。这两者之中,我们自己的安全得放在首要位置。我们的安全包括几条,首先是两边当事人可能会狗急跳墙,最近我们得注意人身安全,所以要守口如瓶,这件事的知情人越少越好;其次是我们不能在圈内落下举报行贿、受贿的名声,这事得交给跟我们关系比较远的人去做,别人即使怀疑上我们,也拿不到把柄;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我们不能坏了赵董的好事,让她在心里记恨我们。我还好,你大本营在本地……”

阿才哥的眼睛在黑暗中闪亮,听到这儿,伸手紧紧揽住简宏成的肩膀,插话道:“我早知道你考虑的肯定等于我考虑的,既然你都考虑到了,我对你的实施步骤没意见。”

简宏成心里了然,嘴上笑道:“那不行,领导不听汇报,我晚上睡不踏实。”

阿才哥轻松欢乐地笑骂:“擦,你寒碜我,你这是寒碜我,是兄弟吗?哈哈。”

郝聿怀让宁宥接走了,田景野轻松许多。他电视什么的都不开,躺在沙发上想主意。他想到那天早上偷偷去前妻家小区等儿子出门上学,有个男人与前妻一起出来,显然是过夜的。可从前妻试图与他复婚来看,那男人显然是与前妻没婚约就同居,前妻显然罔顾儿子的想法。这么越想,田景野越不放心儿子所受的教育,再回想起出狱后第一次见到儿子时,前妻死鱼一样的脸,儿子冲着他吐口水,当时心里跟扎刀子一样地难受。可是,前妻在银行后门说的那些话也不能不考虑,她不小了,再婚机会少了很多,再育的机会也很小……

正想着,一个陌生电话进来:“小田啊,还听得出我声音吗?”

田景野一下子坐直了:“噢,宝宝外婆,这么晚还没睡?”

“还早呢,要不你出来,我们找个地方聊聊天?”

田景野立刻收起刚才一脸的犹豫,坚决地道:“不了,我已经睡下。”

“小田,别这样。有什么不可以谈的呢?尤其我们的出发点都是为宝宝好,是吧?你有没有想过宝宝已经上小学了,已经懂事了,即使他妈妈不灌输,他也看得懂。你问宝宝,他最爱的人是谁?当然是他妈妈。再问,最爱宝宝的是谁?当然还是妈妈。你如果把事情做绝了,不是伤了宝宝的心?”

田景野道:“我记得有个故事,两个男人到县官面前吵,都说是一个小孩的亲爹。县官就让两个人自己抢小孩,抢到手的就是亲爹。结果一个男人狠命用力抢,把孩子抢到了,县官却把孩子判给不敢动手抢的那个男人。因为亲爹爱孩子,才不舍得抢狠了,怕伤到孩子。我和宝宝妈比比吧,看谁抢得狠,顺便验证谁更爱宝宝,谁更不舍得让过程波澜起伏伤到宝宝。”

“你!小田,你怎么说话的?就算……”

田景野听到这儿,将电话挂了,不要再听。但他忍不住给好友简宏成打电话,要求喝酒。即使得知简宏成在跟阿才哥谈事情也不管了,他想找人说话。他知道后面的路不容易走,他会挨骂,他需要朋友的支持。

赵唯中听到妈妈手机一声提醒,拿起来看是电邮进来,便打开电邮,递给妈妈:“宁恕的。这么晚发电邮过来,可见是真急。”

赵雅娟戴上眼镜看,可忍不住对挤在身边的儿子埋怨:“你用的什么香水?熏死人,你等会儿能睡得着?”

赵唯中一笑,不答。他看得快,蠢蠢欲动地试图翻页,被赵雅娟将手指打开。赵唯中只好道:“他以为你还在缅甸呢。”

赵雅娟只“嗯”一声,专心看电邮。看完,她将眼镜摘下,搁桌上,对儿子道:“我本来对慈善会上冒出来的那个说宁恕坏话的土石方老板有点怀疑,现在你看,改容积率手续还没全办下来呢,宁恕就迫不及待了,这不是捏着那手续逼我替他办事?看架势,真是早有预谋的,拿我当猴耍呢。”

赵唯中点头:“这件事只能替他办,往后再给他教训。”

赵雅娟道:“他捡到戒指,故意不交给我,而是特意交给警察,把这事闹得尽人皆知。往后就算他稍微犯点儿错,我好意思给他教训?传出去,别人不知怎么说我忘恩负义呢。”她坐着静静想了会儿,道:“你打电话给房产公司财务,问宁恕提了多少钱出去。”

这家房产公司原本就是赵唯中管的,他很快调出财务经理电话打过去,一问之下愕然:“没提大额的。”

赵雅娟惊了:“没提?他靠什么疏通关系?唯中,这事太怪,你我都压着,别主动,让宁恕继续自由发挥。你发封邮件回他,说我后天赶回来,替他过问他家的事,一字别提容积率手续。”

赵唯中一边帮妈发邮件,一边嘀咕自己上了宁恕的当。他年轻气盛,当然咽不下这口气。

宁恕收到邮件后满意地微笑,这才能放心地闭目养神。可他的位置正靠着门,虽不是人来人往,却毫无屏障可恃。他时时担心万一不小心昏睡过去,手中这只装满手机、iPad、电脑和钱的包被人偷走,都不敢真睡着。上半夜还过得去,到下半夜凌晨三四点时,那日子真是煎熬。惨白的灯光下横七竖八、表情惨淡的病人家属,宁恕睁开眼看是罪过,闭上眼又怕睡死过去,只能时不时地起身到外面楼梯间走走。

终于天亮了。天一亮,整个大楼也吵了起来,一帮病人家属开始直着眼睛,披头散发地从宁恕身边进进出出洗手间,又甩着湿手从宁恕身边走过,顺便在他身上留下几滴“阳光雨露”。宁恕懒得指责,只皱皱眉头,耐心等七点钟护工来报到。

宁宥虽然有大床,有空调,有儿子在身边,可睡到早上四点醒了,一下便睡不着了,脑袋里翻来覆去地思考妈妈那边该怎么办,甚至想到万一有个什么好歹,她要怎么处理后事,最头痛的自然是如何与宁恕配合。她索性起床,摸黑走进卫生间,将母子俩换下来的衣服都轻轻地洗出来,晾晒好,然后又回到床上躺下,省得吵到儿子。可过了六点,她就浑身火烫,焦虑起来。她实在不放心宁恕,只得在床上留下一张字条给儿子,轻手轻脚地出门,打探动静去。

医院里即使才清早,也已经人山人海了,许多人拎着餐盒等电梯。宁宥稍慢了一步,走进电梯时,电梯超员报警,她只得灰溜溜走出,回头,电梯门在她面前合上。宁宥依稀觉得里面有一个拎大塑料袋的中老年妇女看着面熟,好像是陈昕儿的妈妈。宁宥吃惊,难道宁恕又抓陈昕儿的差,陈母代替眼下情绪不稳的陈昕儿来医院照料妈妈?宁宥看看其他电梯,似乎也暂时指望不上,她等不及,只好拔足狂奔,从楼梯上ICU楼层。

宁恕虽然坐在门边,可并没有留意到陈母进来,他懒得打量闲杂人等。

而陈母进来等候区环视一周,便大声问:“谁是宁恕?我是陈昕儿妈,我来代陈昕儿。”

宁恕一愣,举起手,同时也站起来。他没想到陈母会来代替陈昕儿帮忙。

陈母立刻看见宁恕,厉声道:“你就是宁恕?”陈母没等宁恕点头,她手中的塑料包便劈头盖脸地扔向宁恕,顿时,无数鸡蛋砸在宁恕身上。宁恕浑身滴滴答答地往下流淌蛋黄、蛋白、鸡蛋壳和鸡屎。显然这些蛋不是好蛋,一股浓烈的臭味也立刻散发开来。

宁宥正好跑上楼梯,气喘吁吁的,刚想歇会儿,却一眼看见远处狼狈至极的宁恕。宁恕对面是剑拔弩张的陈母在骂:“混账,你敢欺负昕儿家里没人,还是怎的?你算什么东西?敢半夜打电话命令昕儿,敢在电话里命令我?你欺负昕儿现在生病,没脑子。你这吸血鬼,吸病人血,吸女人血,你会好死啊?做人有没有良心?你这狗头军师,你不怕报应吗?你妈还病着呢,你做儿子的竟然想不管,让别人替你管,你放得下你妈?你良心全黑的是吗……”

宁恕的脸全被鸡蛋糊住,拿手去抹,手上也是鸡蛋液,抹得稀里糊涂的。他本来就没睡好,脾气大,火气越发往上蹿,回身将手往墙上一抹,抹掉蛋液,便迅速抹出两只眼睛,看清正前方的陈母,毫不犹豫地一巴掌打过去。陈母即使有备而来,可身手哪有宁恕小年轻的灵活?她再躲也没宁恕快,被一巴掌打在脸上,人跟陀螺似的转了出去。但宁恕早跟随而上,长臂一伸,顺势将还没站稳的陈母摔在地上,又拖到地上那一汪蛋液处,拿脚踢蹬着翻滚陈母,像春卷裹蛋糊一样。地上滑腻,滚得非常容易,陈母一下子浑身沾满蛋糊,人也给滚晕了,只会大声尖叫:“救命啊,救命啊!”

宁宥一看见打架,头上的旧伤疤就发痒难受,人也吓得腿软。尤其是看见宁恕将陈母摔在地上,她眼前一下子飘过她当年被简敏敏打飞出去,撞到石头上的场景,她的心都揪了起来,腿脚发麻,不敢再挪一步。她唯有脑子还在正常运作,想喊宁恕住手,又想到宁恕最近跟她苦大仇深,可别看见她喊住手,反而逆反。

宁恕依然狞笑着拿脚翻滚陈母。很快,保安便被当班护士叫来。可两个保安看见又臭又脏的两个人,都不敢出手,只大声喊:“住手!住手,再不住手警察来了。”

宁恕见保安来,便大力用脚一蹬,将陈母蹬向保安。一时保安接也不是,逃也不是,只好也伸出脚,将陈母止住。陈母年纪大了,被这么一折腾,头昏脑涨地起不来。而宁恕又抹一遍脸,冲保安道:“那泼妇没头没脑地砸我一身臭鸡蛋,我打她一巴掌,摔她在地,没做其他。她活该,一大把年纪不懂尊重,在场都是见证。我叫宁恕,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电话护士站有登记。你们有事可以打电话给我。”

宁恕说完,扭头去洗手间,走出几步,便看见宁宥扶墙站着。他不由自主地站住,试图说明,可嘴唇稍微动了一下,滴下一滴蛋液,最终没开口。

反而是宁宥问:“陈昕儿妈妈?怎么回事?”

宁恕不出声,试图绕过宁宥。

但旁边一个原本围观热闹的女人见宁恕似乎情绪没那么激烈了,又担心宁恕离开,就小跑过来,赔笑问:“宁先生?我是公司派过来的护工……”

宁恕这才说话:“哦,你不用管了。等我从洗手间出来后拿钱给你。”

宁恕话音才落,等候区里忽然爆发出号啕大哭声。即使在ICU这种环境下大家已经习惯了各种各样的哭声,可还是被刚刚坐起的陈母的哭声震撼了。宁恕也慌张地回头去看,不急着去洗手间。他很担心是不是把陈母打骨折了。

宁宥的目光从护工那边转走,这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显然因为她不肯跟宁恕商量白天看护妈妈,宁恕只好找陈昕儿,大概言语很不中听,不果,又找了护工。而陈母,以前看上去是多严于律己的人,大概昨天让陈昕儿的不幸遭遇弄崩溃了,正好宁恕惹了她。宁宥冷冷盯着宁恕,道:“听见哭了没有?收拾烂摊子去。这么大年纪的女人大多骨质疏松,摔到地上就是祸。”

宁恕一愣,但立刻黑着脸道:“你算什么意思?既然你早上七点准时能来,昨晚又干吗为难我?这下好了,看我浑身都是臭鸡蛋,你满意了吧?做人心思怎么这么刻毒?我忙,你既然来了,也没法去上班,为什么不能多管几个小时?为了这几个小时,一会儿骗我提早回来,一会儿又骗我早上不肯来,妈妈都已经躺在病床上了,你做人还这么计较,你好意思跟妈妈姓宁吗?”

宁宥不理宁恕,冲保安喊:“你们别放走这男人,报警,让警察开验伤单。那么大年纪的大妈,摔一跤不得了。”

宁恕又惊又怒,见保安果然走过来,捏紧拳头又放下,两眼喷血地看着宁宥。

而保安果然对宁恕道:“已经报警了,你先别走,等警察来。”

宁恕狠狠剜宁宥一眼,进去洗手间。保安连忙跟进。

宁宥只得过去蹲下,对陈母道:“陈伯母,我是昕儿同学宁宥,对不起,宁恕是我弟弟,我在教训他。”

陈母抬眼看清宁宥,更哭得撕心裂肺,想伸手抓住宁宥的手,又缩回去在身上擦擦,可越擦越脏,她哭得也更伤心。

宁宥问:“您身子骨还好吗?我们去查查,这儿就是医院呢,千万别伤着。”

陈母摇摇头,虽然费劲,可还是对宁宥道:“我没事。”

宁宥点头:“还是看看吧,您这把年纪不能疏忽。我刚来,没来得及阻止宁恕。我先扶您起来吧。”

陈母摇头,挥手,不用她帮。

宁宥只好道:“那陈伯母再坐会儿,我去护士站问问我妈昨晚上有没有动静。我妈情况很不好,昨天下午好不容易抢回来一条命。”

陈母一愣,哭声小了点儿,怔怔地看着出去的宁宥的背影一会儿,立刻辛苦地站起身,哭着走了。她都不进去洗手间,直接下了楼梯。

宁宥听见动静,回过头,见陈母已经快走到楼梯了。她见陈母腿脚并无障碍,叹了声气,任陈母离开。

简宏成换了一辆陈昕儿不认识的车,牺牲睡眠,很早就等在陈昕儿家楼下。他没想到陈母更早去了菜场,又去医院找宁恕算账。他等到早上八点多准备打退堂鼓时,见陈母浑身邋遢地走来。陈母直着眼睛,都没往路边不相干车子上看一眼。

简宏成连忙跳出去,拦在陈母面前:“陈伯母,怎么回事?谁干的?”

陈母闷声闷气地道:“自找的。你来,有什么事?你可以打电话啊。”

简宏成道:“我根据过往经验,这几天陈昕儿会很不好管,你们忙不过来的。不如……小地瓜再跟我一个月,一个月后我准时送他回家。”

陈母抬起肿胀的眼皮,无精打采地看着简宏成,却断然道:“不用。你担心了一夜吧?两个黑眼圈这么明显。小地瓜哭了几次,昕儿也闹了几次,但这都是我们的事,你不用管了。你的心意我领,我还没谢谢你这么多年照顾昕儿和小地瓜,以后有机会再谢你。你去忙吧,各人各命,人得认命。”

简宏成无言以对,只好目送陈母离开。

田景野的前妻才到营业部,就被营业部主任叫去楼上。田景野前妻满心忐忑,走在主任后面陪着,小心地问:“主任,不是昨天账做错吧?”

主任没答,进办公室关好门,都没请田景野前妻坐,就道:“你暂停工作两个半月。你把属于你的东西收走,这就回家吧。”

前妻花容失色:“为什么?我又没做错什么。”

主任道:“分行直接下令,你找分行问去。”说完,打开门请田景野前妻离开。

田景野前妻不肯走,拿出手机就找田景野:“田景野,你浑蛋!”

田景野“呵呵”一声,就挂断通话。

田景野前妻无计可施,只能冲主任流眼泪,可主任又怎么敢违抗高他好几级的分行长的命令?他坚壁清野地请田景野前妻立刻离开。

前妻走到门口,忽然想起:“两个半月后不是重签劳动合同吗?”

主任点点头。

前妻更是泪如泉涌:“那就是说……不打算跟我签了?”

主任继续点头。

前妻满脸都是绝望,私人物品都不收拾了,掩面大哭着奔出银行后门。

田景野两腿架在办公桌上,坐在西三办公室里等待前妻的进一步反应。很快,前岳母又打电话来:“田景野,你太赶尽杀绝。”

田景野道:“儿子抚养权归我,我除当初离婚时给你女儿的所有资产与存款外,再补偿她二十万。以后每两周允许她探望一次,每次半天。如果答应,直接去博大律师事务所签约。签约结束,宝宝就留在律师那儿,你女儿的工作立刻恢复。如果不答应,再会。”说完,就干脆地挂断电话。

说完电话,田景野跷着腿,继续等。

可田景野没想到,阿才哥带着一帮曾经几进宫的同事来到田景野前岳母家,敲开门。田景野的前岳母打开门张望,他与同事们却都一言不发,队列整齐,全都挂着脸,阴森森地看着前岳母。田景野的前岳母吓得魂飞魄散,再不敢打电话给田景野,而是呼叫女儿交出外孙。

很快,田景野的电话又响了,前妻哭喊着道:“你叫那帮恶棍走,我们立刻去博大律师事务所。有必要吗?宝宝还在妈妈家呢。不,不,我们求饶了好吗?”

田景野摸不着头脑,只好装模作样地“嗯”了一声:“你们到博大律师事务所签好约再说。”

“恶棍挡在门口,我妈怎么出门啊?”

田景野只好挂断。他也不知道,但很快就想到,那可能是阿才哥。昨晚他心神不宁地找简宏成倒苦水,阿才哥也在场。阿才哥因九千万元收回的事欠下他好大人情,一直想还他,想不到就还在了这儿。但田景野硬是曲折地打电话给前岳母,吩咐道:“你把电话拿给门外的人,我跟他们说一下。”

前岳母立刻乖乖照办。她不知田景野跟带头的人说了什么,只见那凶神恶煞一般的人忽然咧开嘴笑了,然后将电话交还,一挥手,所有人呼啦一下全走了,走得非常迅速。前岳母在门缝里看得腿都软了。

宁宥站在两米开外,一边看着警察处理宁恕,一边担忧地看着电梯口。可老天不作美,电梯门一开,陆副院长还是准时来巡查了。走出电梯的人谁都无法忽视警察的存在,陆副院长也是。他看看浑身狼狈的宁恕,再看看不远处正关注着宁恕的宁宥,便心里了然。宁宥只得暂时放下宁恕,与陆副院长招呼。

陆副院长昨天已经得到了田景野的解释,对宁宥态度良好,道:“对不起,你弟弟那一身邋遢,没法让他进去隔离病房。”

宁恕也听见了,抬头看陆副院长一眼,道:“对不起,刚才一个老太太冲进来对我砸臭鸡蛋,我正协助警察同志处理。”

陆副院长没说什么。宁宥看一眼宁恕,跟了过去,趴在窗口张望。

宁恕没法跟去,即使警察处理完他的事告辞后,他依然只能站得离窗口远远的,因为他浑身臭鸡蛋,还因为当下正是医生集中巡房时间,窗口趴满的家属里三层、外三层的,他没法挤过去,只能踮起脚朝里张望,可张望到的也不过是一张遮得严严实实的床帘。倒是有家属来来往往,不小心碰到他,却不敢露出半分嫌弃,唯恐挨他的拳头。宁恕只好当作没看见。

陆副院长很快出来,他涵养很好,等宁恕跟过来才道:“老太太情况依然不理想,昏迷时间越长越不好。你们还是要有心理准备。”他说这话主要是对着宁宥,说完,才看一眼宁恕,“我有一台紧急手术,手术结束我会再过来,希望届时你也在这儿。”

宁恕问:“大约几个小时?”

陆副院长本来已经起步了,闻言立刻止步,略微意外地看宁恕一眼,精确地道:“四个小时后,下午下班之前。”

陆副院长说完,就匆匆走了,留下姐弟俩。宁宥看向宁恕,宁恕愤怒地道:“不用看我,这次失去机会不是我的责任。”

宁宥耐心地道:“我们先别谈责任不责任的。宁恕,这个世上最爱你的人在里面等你挽留……”

“我知道!”宁恕暴躁地打断宁宥的话,转身就走了。

宁宥无奈地看着,终于下定决心,掏出程可欣留下的名片,给程可欣打电话:“程小姐,我是宁恕的姐姐,想请教你一些事。”

“噢,宁姐姐,需要我到医院说吗?”

宁宥心中无比感慨,她都拉不住宁恕逃离医院的脚步,而人家不相干的女孩却电话一通,就体贴地愿意赶来医院。她忙道:“谢谢,谢谢,不用,不能这么麻烦你,在电话里说就可以了。”她想起刚才宁恕打陈昕儿妈妈的场景,吸了口气,才有勇气说下去,“宁恕现在变得很陌生,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变成这样,想请教你,希望你提供一些线索。”

程可欣沉吟一下,干脆地道:“宁姐姐是试图撮合吗?那我只能回答两个字——免谈。”

宁宥道:“谢谢。你的态度让我可以放下顾忌,把问题问得更清楚点儿。宁恕刚刚揍了一位大妈,他的行为超出我的底线。我想象不出我弟弟为什么会走到如此极端的地步,他是不是遇到过其他我所不知的不幸?”

程可欣听了,呵呵一笑:“可是,背后彻头彻尾地说一个人坏话,不是我的风格。”

宁宥苦笑道:“理解。只是我今天才发现我还是被亲情迷了眼,没彻底看清宁恕,因此没法对症下药,希望你开个诊断结果给我。我知道这是强人所难,可……请你帮忙。”

程可欣一直没挂宁宥的电话,到底是心软,听到宁宥如此恳求,还是说了:“宁恕现在活成个大笑话。他野心勃勃地追求一个官二代,但被甩了;他野心勃勃地衣锦还乡,结果丑闻百出,被他上司涮掉了;他现在又野心勃勃地攀上赵董,可大家都在等看笑话。他同学结婚都不请他呢,怕降格,怕惹祸。他不会感受不到。”

宁宥又倒吸一口冷气:“果然是不一样的视角,不一样的诊断。非常感谢你,也非常不好意思就这事打搅你。”

程可欣欲言又止,沉默了会儿,道:“不客气。宁姐姐撕掉我的名片吧。”

宁宥看着程可欣的名片,叹了声气,收回包里。

田景野去简明集团找简宏成,却隔着落地玻璃见到简宏成在小会议室里开会,而郝聿怀一本正经地拿着一支笔、一个本子,坐在角落,不知记录些什么。田景野耐着性子等了会儿,可他心急如焚,只好伸手敲了敲玻璃门,打断里面的会议。

简宏成独自出来,将身后的会议室门掩上,抢先道:“别一脸急躁。阿才哥是我指使他去的,我承担所有骂名。”

田景野一愣:“我说呢,他怎么知道我前丈母娘家地址?这事我慢慢谢你。我现在的问题是宝宝在律师办公室里满地打滚,要妈妈,我来问你借灰灰。我妈说小孩子最听大孩子的,我一下子想到灰灰能帮我。我接手宝宝后的第一次交手只能和平,不能冲突。我现在不能出场,得等灰灰帮我……”

“这事灰灰能行,我至今还在纳闷小地瓜见到灰灰就乖乖的,任灰灰搓圆捏扁都心甘情愿。”简宏成打开会议室门,招呼郝聿怀出来,“灰灰,有个重要任务要请你帮忙。田叔叔儿子的抚养权今天正式移交给田叔叔了。”

郝聿怀正开会开得云里雾里,终于遇到他听了不糊涂的事,忙插嘴道:“这么快。”

简宏成道:“对。但现在有最后一关需要打通。宝宝原本一直跟着妈妈,忽然被从妈妈身边扯开,非常不适应,只一味哭闹,要妈妈,田叔叔完全没办法。现在需要你帮忙让他镇定下来,让他可以跟田叔叔交流。”

郝聿怀想了好一会儿,道:“上回小地瓜哭闹,是妈妈做主力,我做助手。这回要我单干?”

田景野道:“现在你妈妈忙不过来。但你不用有压力,做成做不成,只要你帮助田叔叔就行了。”

郝聿怀道:“行。我一定做好。”

田景野见郝聿怀一口答应,非常开心:“走,我们赶紧去,宝宝嗓子都哭哑了。灰灰,田叔叔不知多感谢你。”

郝聿怀老三老四地,但实事求是地道:“我和妈妈一直在麻烦田叔叔,能帮上田叔叔的忙,我心里很高兴。”

简宏成道:“我早说过,灰灰能分清你的我的、你分内的我分内的,这判断力已经赶上了许多成年人。”但简宏成话没说完,田景野早急匆匆地拉着郝聿怀走了。看着两人的背影,简宏成想到小地瓜,不知小地瓜还在不在哭,有没有适应外婆的严厉。而即使他再有能力,也无法换得小地瓜喊他一声“爸爸”了。简宏成两眼黯然。

郝聿怀跟田景野走到办公楼外,就道:“田叔叔放心,以后宝宝就是我弟弟,即使为我自己,我今天也会处理好。”

田景野即使再心急如焚,闻言还是大惊:“你……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显然搞错了,我没跟你妈妈谈恋爱,以后也绝不可能与你妈妈结婚。我们只是同学加好友的关系。”

郝聿怀疑惑地看着田景野:“真不是?”

“真不是,我可以赌咒发誓,但那太俗了不是?”

郝聿怀郁闷地道:“那是,我们又不是小孩,不玩赌咒发誓。可是,不是你,还有谁人又好、对妈妈也好、对我也好呢?班长叔叔?”

郝聿怀眼睛一亮。田景野连忙走慢一步,免得被郝聿怀看见他变幻万千的脸色。

宁宥从陆副院长说的四个小时后起,便开始等宁恕到来。她还发了一条提醒短信,却没有获得回音,再打电话,毫无悬念地无人接听。她却接到田景野电话,被告知灰灰正大显身手,进屋三言两语地不知说了什么,满地打滚的宝宝就停了下来,抽抽搭搭地开始说话。宁宥说肯定是三板斧:篮球还是足球?跆拳道还是散打?桌游还是手游?灰灰似乎遇见哪个男孩都能一举找到津津有味的话题。田景野一听,再往门缝里瞅,还真是,灰灰摆出一个姿势,宝宝跟着做,看着似乎是奥运直播上看到过的跆拳道行礼。这一下,田景野彻底放心了。

宁宥这才道:“但无论如何,我的理解是,做妈妈的再有不是,孩子依然是妈妈的心头肉……”

田景野当机立断地打断宁宥的话:“打住,打住,我这么做已经满心罪恶感了,不能承受更多。但考虑到儿子以后的心理健康,我宁愿恶人做到底,暂时断绝儿子与他妈妈的联络,阻挡来自他妈妈的影响。眼前宝宝满地打滚显然是他妈妈‘教导有方’。”

宁宥愣了一下,道:“你们男人果然心肠较硬。我还有个婆婆妈妈的想法,不知道该不该跟你和简宏成说。大清早的,陈昕儿妈妈跟宁恕只是一言不合,就特特意意地赶来扔了宁恕一身臭鸡蛋。我在想陈昕儿昨天得知真相后,这一夜不知怎么闹腾呢,闹得她妈妈如此崩溃。”

田景野道:“都有一个接受过程。”

“遇到陈昕儿这种事,女人一辈子都不可能接受。”

田景野看到儿子跟着郝聿怀向门口走来,忙打断宁宥:“我儿子过来了,回头再跟你聊。”

宁宥无奈,恰好她也看见陆副院长领着小医生飞一样地赶来。她连忙迎上去,再度无奈地对显然一场大手术下来已经筋疲力尽了的陆副院长道:“我弟弟又没在。”

陆副院长边走边道:“你跟我来。”

宁宥飞快地跟上,精细地问:“陆院长,我是跟妈妈说一些刺激她精神的话,还是和风细雨地回忆往事好呢?”

陆副院长道:“这回不用你帮忙,你近距离地多看看你妈妈。”

宁宥立刻听出陆副院长话中有话,眼泪一下子涌上眼眶。她连忙擦拭,唯恐少看妈妈一眼。

宁恕将手头所办手续告个段落,便急急忙忙地驾车赶去医院。他不是没看到宁宥的短信,他手上事情一停,就赶来了,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包括开车也是。他即使集中精力,也依然开得险象环生。疲劳驾驶,他知道这是驾车人第一大忌,可他没办法,只能把命都拼上了。

终于安全地开到医院地库,宁恕大大地松一口气,忽然觉得鼻子一酸,一股热流顺着鼻子淌下来。他下意识地一抹,发现流鼻血了。流鼻血这种事是小时候的记忆,宁恕一时惊慌失措,拿纸巾捏住鼻子,可又想到陆副院长手术后随时会赶去见妈妈,他必须立刻赶去ICU。他只能不顾鼻血,赶紧冲向ICU。

可他再紧赶慢赶,鼻血洒了一衣襟,等他赶到,还是只见宁宥掩面哭泣着从隔离门出来。他不计前嫌了,冲上去问:“妈妈怎么样?”

宁宥被问得一愣,抬头一看是宁恕,再看宁恕鼻血流淌,忍不住伸出拳头,一拳一拳地打在宁恕胸口,不重,却沉重。宁恕不由得想到两个月前妈妈也曾因为他决不放弃报复简家,而流着眼泪一拳一拳地捶打在他胸口。宁宥的捶打仿佛就是妈妈的捶打,宁恕的眼泪也下来了。这么多日子以来,他第一次放开胸怀任宁宥捶打。

“妈妈到底怎么样了?”

“衰弱。”

这一问一答间,姐弟仿佛寻常人家的姐弟。

陆副院长领着小医生们走出来,宁宥立刻上前道:“陆副院长,如果趋势无可挽回,可以把我妈妈挪到普通病房吗?索性让我们亲人陪在她身边。”

“你……”宁恕本能地反对,可又立刻止住了,“同意。”

陆副院长皱眉想了会儿,道:“我来安排。”

宁宥点头:“谢谢陆副院长。”她立刻回头,对宁恕道:“别说话,捏紧鼻子,稍微低头,到那位置上去坐着,十分钟。”

“不是抬头捏鼻子?”

“不是,别说话。”

宁恕本能地照做,坐下来才觉得浑身不对劲,一时抬头不敢,低头不甘,索性直直坐着,平视前方。他看着宁宥跟在陆副院长身边边哭边问,不知在问些什么,但他猜得到。他不想跟上去听,觉得自己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宁宥恭送走陆副院长,回头看向宁恕,看着他发青的脸色和衣襟前滴滴鲜血,心一软,想到程可欣说的“宁恕活成个大笑话”。她不禁在心里暗叹一声,在宁恕身边坐下,道:“你不用说,听着就行。刚才陆副院长还是跑着来的,从手术台下来后就跑来,他尽力了。他这回让我跟进去说的话,言下之意是让我站妈妈身边多看一眼是一眼。所以我想出索性把妈妈挪到普通病房的安排,谢谢你的支持。但看得出,陆副院长也承认妈妈……不行了。够十分钟了,你放手试试,看还出不出血。”

宁恕偏不放手,只是问:“陆副院长为什么不跟家属多解释几句?”

宁宥道:“里里外外交流得够多了,再加你止血的十分钟。何况我和跟他的小医生随时在交流各种数据。”

宁恕很激动地道:“可他是主治的医生,他应该多解释,多沟通。”他顺手松开捏住鼻子的手,好歹多说了两句话才放手,显得他并不遵从宁宥的意见。

宁宥看一眼宁恕,尤其留意了一下宁恕的鼻子,见他不流血了,就走开了,走到楼梯间,打电话给简宏成。她满心想找支持,可她与宁恕无法再说下去,想来想去还是找简宏成。她接通电话,一听到简宏成的声音,立刻克制不住,哭出声来:“我知道不该找你,可我妈可能不行了……”

简宏成接完宁宥的电话,拍着手机想了好一会儿,给简敏敏打去一个电话:“我下班到你家蹭饭,你会不会用两条大狗伺候?”

简敏敏道:“来就来呗,又不会赶你走。”

“两个孩子还好吧?”

“挺好,大热天都没出去,一整天吵得我头痛。”说到这儿,简敏敏竟然难得地哈哈了两声。

“哈哈,那就好。顺便给我做盒盒饭,要有营养,口味酸甜,别太油腻……”

简敏敏手里正牵着两条狗,可她的一双儿女都躲得远远的,不肯替她遛狗,她只得道:“行行行,都不肯替我遛狗,还是我自己遛去。给你口饭吃已经够意思了,别得寸进尺。”

但简敏敏才走到门外,就压低声音道:“老二,你替我想办法,想出办法我就替你做盒饭。至清一定要留下替他爸打官司,至仪不敢一个人回澳大利亚,但我又跟不过去,她只能回国读书。我们一整天吵来吵去,都是为这件事。可我不能为了张立新那杂种的官司,害至清、至仪中断学业。你要是想出办法,能让至清放心地带妹妹回去读书,这边张立新的官司照打,我遛狗回来后亲手替你做盒饭。”

“孩子读书关系到一辈子的出息。”

“对,尤其是至仪啊,她要是回来,还怎么参加高考啊?完全不一回事,汉字都认不全呢,你说急人不急人?可至清怎么都不肯松口,做定他爸的大孝子。”

简宏成沉吟道:“宁家女主人宁蕙儿……”

“崔家?哦,现在是宁家。怎么说到她?晦气。”

简宏成没搭理简敏敏的插嘴:“宁蕙儿可能在世时间不多了。我不跟你说什么两家和解之类的大话,我跟你谈个条件。你去宁蕙儿病床前道个歉,照我给你的稿子背一遍,我就替你解决你儿女回澳大利亚读书的大问题。”

简敏敏一下子跳了起来:“什么意思?要我向崔家道歉?你有没有搞错?你脑子没问题?”

简宏成冷静地道:“我脑子没问题。你慢慢权衡,你儿女的教育要紧,还是你自以为的道歉失面子要紧。我一个小时内到你家。”

“放屁!”简敏敏不容分说,挂了电话,怒气冲冲地继续遛狗。

经陆副院长费心调度,宁蕙儿迁入住院楼专科楼层的观察室。观察室位于医生办公室与护士站边上,方便医生、护士随时照应。观察室内只设一张病床,虽小,但五脏俱全,监护仪、呼吸机都在运作。一顿忙碌之后,住院医生、护士与护工都走了,只留下宁家三口人面无人色地或躺或立。只有宁宥看上去还有点人样。

就在宁恕疲累得试图坐下,握住妈妈的手说会儿话时,宁宥连忙喝止。

“宁恕,你先洗手。不管怎样,我们自己要营造无菌环境。”

宁恕这回没反抗,乖乖在墙角洗手池洗了手,才又坐下,握住妈妈的手。他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不断呼唤“妈,醒醒,醒醒,我是宁恕,我是弟弟”。一直忙着用酒精擦拭屋内物件的宁宥不时拿眼睛看向监护仪,心里默默记录着监护仪上各项数字的细微变化,过不久提醒宁恕,多用“弟弟”这个称谓试试,看样子妈妈在“弟弟”两字高频出现的时间段里,心跳频率明显强劲于其他。

宁恕现在很累,大脑根本是顾此失彼,说话的时候没留意到监护仪的数字变化。他虽然心中抵制来自宁宥的任何意见,可不由自主地遵照执行了。他心里别扭,便一眼都不看宁宥,拿宁宥当空气,偶尔有空,看一眼监护仪。可他多日缺觉的脑子在这静谧的环境里自动减速,一时看不懂这些线条都是什么意思,只好对宁宥的建议姑妄信之。

宁宥也不在意。等她将整屋子里能擦的都擦拭完毕了,她环视一眼似乎变得亮堂清洁了的观察室,看看手表,对着宁恕和妈妈道:“我先去吃饭。宁恕,你看紧输液瓶。”

但宁宥这话犹如说给空气,全室都无反应,妈妈的各项生理指标没变化,宁恕头都没动一下,似乎没听见她说话,她仿佛是个空气一样的存在。宁宥待了一会儿,只得闷声不响地走了。可她还不能拿自己当空气,她飘到值班医生那儿,拿记录下来的翔实数据来说明妈妈与亲人相处后发生的各项生理指标变化,询问这是不是变好的趋向。值班医生不敢下判断。

简宏成电话来时,宁宥差点冲动地说出“幸好还有人惦记着我”。她幸好没说出来,但双手抓着手机激动地道:“我去吃饭,宁恕总算来了。你别过来,宁恕在,会打起来。他现在反常,早上连陈昕儿妈妈都打了……”

简宏成奇道:“打陈伯母?怎么回事?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呃,是大清早那会儿的事?”

“大概宁恕又想抓陈昕儿的差,在电话里不知怎么惹毛了陈昕儿妈妈,陈昕儿妈妈一大早拎着一大包臭鸡蛋,都砸宁恕身上了,宁恕也把陈昕儿妈妈揍倒在地。我提醒过田景野,我估计陈昕儿的状况非常差,会闹得她妈妈崩溃。不过我管不过来,就这样。”

简宏成想到大清早遇见陈母时,陈母那一身狼狈。他最先想到的是陈母在精神如此崩溃之下,小地瓜不懂事,哭叫起来,会遭遇何种待遇。可他无能为力。陈母说了,以后小地瓜与他无关。

宁宥看看电梯,还是从楼梯走下去。她即使脑袋再管不过来,还是猜到简宏成心里在想什么,道:“看别人孩子时能豁达地说一句已经不错了,起码我看陈昕儿妈妈总体上还是硬气讲理的人。但轮到自家孩子时,事事精益求精。”

简宏成道:“是啊。最后还得安置好陈昕儿,才能保障小地瓜的生活。对了,我赶去我姐家,我打算趁你妈弥留之际,让我姐去道歉,了结一下两家存了那么多年的心结。”

宁宥一愣,不禁在空地里站住,想了一阵子才道:“我妈似乎在宁恕的呼唤下有少许起色。你姐还是别来了,来了反而更催命。别说我妈病着,连我听见你姐这两个字,心跳都能直奔极限。”但说完,宁宥还是婉转地补充道,“你的心意我懂。我知道你试图通过你姐的道歉减少我的痛苦。”

简宏成道:“对。”

宁宥沉默了一会儿,道:“我只要知道我随时找得到你就行了。”

简宏成道:“我随叫随到。”

宁宥又道:“放过你姐吧。连你昨天在ICU都不肯违心地说出一句道歉呢,何况你姐因那件事几乎毁了一生,至今没有痊愈,她怎么甘心?其实各人过好自己的日子,井水不犯河水,已经善莫大焉了。”

简宏成听了,不由得对手机点了点头。他随即吩咐司机开车回简明集团。

单人病房里异常寂静,只有呼吸器单调的运作声有节奏地响着。宁恕握着妈妈的手说了会儿话,只觉得眼皮重得如山一般压下来,顶不住了。他挣扎着看向监护仪上平稳的曲线,只一会儿那曲线就模糊了,看不清了。宁恕心想稍微闭会儿眼睛,可能会好点儿。可眼睛才刚闭上,睡意便将他的头一把压向床头,他很快失去知觉。

宁宥匆匆扒拉下一碗炒面,没等将最后一口咽下去,就拎起两盒打包的蒸饺,急急往病房赶。她实在不放心留宁恕一个人看顾妈妈,她太不放心宁恕。她才走进医院边门,便一眼看见前面穿便装的陆副院长也往住院楼走。宁宥心中一紧,连忙护住蒸饺,跑向陆副院长。

陆副院长看看宁宥手中打包的蒸饺,道:“我家就在附近,不放心,吃完饭过来看看老太太。你吃了?”

“吃了,这些带给弟弟。谢谢陆副院长。”宁宥感激得无以复加,小跑才能跟上陆副院长的快步。

陆副院长道:“今晚你们姐弟起码要保证有一个人别睡着。有异动,直接给我电话。”

“不知值班医生有没有把数据说给您听?”

“说了。你们家属做好记录,对我们是很好的补充和帮助。”

两人边说,边进大楼,上电梯,出了电梯,直奔病房。正好,宁宥见一位护士急急从护士站出来,也跑向妈妈的病房。陆副院长看见就问:“怎么回事?”

宁宥一看,就脑子“嗡”的一声,也没听清护士跟陆副院长说了什么,只见陆副院长闪电一样地,也不知怎么启动的,眨眼间就冲进观察室,比离观察室更近的护士还早到。宁宥魂飞魄散地跟着跑进去看,只见监护仪上的线条跳得非常微弱,而妈妈的脸不知什么时候歪向一边。那一边是趴着睡得正香的宁恕。转眼间,陆副院长已经将床帘一拉,开始抢救了。值班医生几乎同时也冲了进来,协助陆副院长进行抢救。宁宥不得不退出帘子外,不妨碍医生抢救。她的心都揪到了嗓子眼。

此刻,趴在床边睡着的宁恕才惊醒过来,支起脖子混沌了会儿,忽然明白过来这是哪儿,惊得一下子清醒了,再看眼前乱糟糟的场面,惊呆了。但他还没还魂,就被护士推出帘子。他一下子撞到宁宥身上,见宁宥完全没顾得上看他,乱七八糟地捧着两个饭盒堵在嘴巴、鼻子面前,也不知为啥。宁恕没时间细想,他也忙钻到帘子缝前往里张望。

都是一瞬间的事。监护仪上线条变成直线时,宁宥手中的两个饭盒失去支撑,掉到地上。宁宥几乎是本能地冲进去,哭着对陆副院长道:“谢谢陆副院长。”她又对护士和值班医生道,“谢谢你们。”说完,她委顿在妈妈床前,泣不成声。

反而宁恕的动静大得多,他在那一瞬间撕心裂肺地、一声声地吼“妈”,病房外围观的人们闻者落泪,听者伤心。

连宁宥都被惊动了,抹掉一轮眼泪,怔怔地看了宁恕一会儿,费劲地扶床起身,低声对陆副院长与护士道:“麻烦你们尽快办好所有手续,我尽快将单子签好。估计有人心里承担不起轮值期间睡觉而导致疏于看护的负疚,会将责任全推卸到医院头上。”

陆副院长点点头,关切地道:“节哀。起码你妈妈去的时候没痛苦。”他便出去准备各种手续。

宁宥心想,可是妈妈这辈子都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她看着床头,泪如雨下。

宁恕忽然一把挡住正在拆线拔针的护士,大吼道:“慢着!让医生来,先给我个说法。”

宁恕才刚吼出,只觉得鼻腔又一股热流涌出,一摸,果然又出鼻血了。他痛苦得都忘了捏紧鼻子,只是伸出手背抹开鼻血,追着护士吼:“说法!给我说法!”

护士让满脸是血的宁恕吓得连连后退,直到靠上墙壁,无路可退。宁宥见了,只得奋力起身,挡在宁恕面前,让护士走。宁恕眼看着护士在宁宥保护下要走,急躁地一把拨开宁宥,试图越过她追上去。可惜宁宥此刻精力如强弩之末,全无抵挡之力,被宁恕一挥,拍向床尾,重重摔在床背上。宁宥只痛得眼冒金星,眼看阻止不住宁恕发疯,只好拿出手机打给简宏成:“我妈去世,你快来,带几个壮汉来。”

宁恕追出一步,意识到有异,回头看到宁宥被他摔倒在床尾,不禁一顿,如雕像般地看了一会儿宁宥,见她还能用手机,便又去关注逃走的护士,可护士早跑得没影儿了。他恨恨回身,抹去鼻血,走到床头跪下,鼻血依然流淌,一滴一滴地滴在他的膝盖上。

宁宥艰难地撑起身子,看着宁恕,心想:疯了。

宁恕的鼻血不知什么时候自然止住了,而简宏成带着人也赶到了。一直垂泪靠着门背,挡住宁恕发疯的宁宥一见简宏成出现在门外,就扶着摔痛的腰闪出门去,将门带上,站在外面告诉简宏成:“本来我先出去吃饭,宁恕守着妈妈,想不到他睡着了……”

不仅简宏成,旁边围观的人都大惊。

宁宥含泪继续道:“护士和值班医生都很尽心尽责地第一时间赶到,陆副院长正好很负责地特意饭后过来探望,正好主导抢救,但没抢救过来。刚才宁恕很狰狞地追着护士要说法,我看他会失控。你们干脆进去,就让两个人架住他,你帮我办理所有手续,全程不让他插手。”

简宏成道:“他会气疯。”

宁宥淡淡地道:“他已经疯了,我只能做到让他尽量不伤害无辜。”

简宏成看着宁宥问:“你哪儿受伤了?”

“刚阻挡宁恕,让他摔床背上撞的。他本来横冲直撞,还想追出去,但看我被他伤了,又死守住大门,才没好意思再对我使蛮力。等这边处理完去拍个X光。你动手吧。”

宁宥说完,闪开,无力地靠在门边墙上,放简宏成率人冲进去一举拿下宁恕,她才扶腰跟进去,拿出一团丝巾精准地塞进刚反应过来、准备破口大骂的宁恕嘴里。宁恕直气得两眼喷血,杀人一样地盯着宁宥。宁宥当没看见,与简宏成一起来到护士站,将手续一一办完。

即使是最好的医院,到了深夜,也是夜深人静。一行人从医院大楼里出来,司机将车子开到简宏成面前。宁宥特意又走到宁恕面前,面对气得已经狂乱的宁恕,静静站了会儿,厌恶地看了会儿,扭头钻进简宏成的车子。简宏成钻进车子前,吩咐抓住宁恕的两个壮汉,等他们的车子走不见后,再放宁恕。然后车子尾灯一亮,宁宥抛下宁恕走了。

反而还是简宏成一直扭头,通过后窗看着宁恕的动静。直到看不见了,才对宁宥道:“我们是找个地方说话,还是去田景野那儿接上灰灰,或者直接送你去宾馆?”

一直低头垂泪的宁宥毫不含糊地道:“我得跟你谈谈。但你得坐到前面去。”

简宏成大惑不解:“哦,要不我们去找个僻静的茶室,或者什么的……”

宁宥扭扭捏捏地道:“可我还没跟你熟悉到在你面前涕泗交流的地步。”

简宏成更是大惑不解:“我们还不够熟悉?且不说我们认识了二十年,现在你只要说上半句,我就能知道你下半句是什么。”可简宏成话是这么说,还是打开车门,走到前面,让司机自个儿回家,他来驾车。因为他想到他撞见的宁宥每次大哭,不是拿纸巾遮住全部的脸,就是抱成一团,脸塞在“人球”里,不让人看见。他想宁宥肯定更不愿让司机看到。

宁宥真的松了口气,可以扎实地靠着椅背坐下,躲在黑暗中哭泣:“我现在脑袋一片空白,但我确信宁恕肯定会闹事。我告诉你我爸闹事前的种种反常,其他……我只能都交给你去判断和处理了。我现在真的完全不知做什么才好。”

简宏成将车停到路边咪表位,道:“别对自己要求太严,即使你脑袋空白,完全凭本能在做事,也已经做得很完美了。”

宁宥却问:“我对你讲我爸,还试图让你解读他的心理以用到宁恕身上去,会不会对你太无耻?”

简宏成道:“你再龟毛,我就不耐烦了。你什么顾忌都丢掉,我最舒服。”

“嗯。”可宁宥哭得更厉害了,她倒是想克制来着,可在简宏成面前克制不了。单独面对简宏成,她反而软弱得不堪一击,也不想动脑筋了,索性放开了哭。

简宏成完全无措,刚才还流着泪,果断利落地处理后事的宁宥跑哪儿去了?他想回后座去,可被喝止,他只好扭头看着。

简宏成带来的壮汉很是恪尽职守,等简宏成的车子走远不见后,还是等了好一会儿,才将宁恕放开,干脆地走了,一句威胁什么的都没有。

宁恕身上一下失去两股外力,一时立足不稳,一个人摇来晃去地在空地上好不容易站稳下来,才伸手取出塞在嘴里的丝巾,一把扔到地上,又狠狠踩了两脚。终于又获得自由的宁恕走了几步,忽然停住,他现在去哪儿?他转身看看背后的住院大楼,又看看前面的路,他该去哪儿?他还有家可去吗?刚才还浑身都是恨意的宁恕顿时悲从中来,站在原地流泪不止。泪眼中,他又看到宁宥冷酷地用一团丝巾塞住他的嘴,他当时的心痛有谁知道?现在的心痛又有谁知道?宁恕忍不住拿出手机,可翻了半天,一个电话都打不出去。他烦躁地又将通信录从上到下滚了一遍,终于心一横,按在程可欣那儿,把电话打了出去。

可是,电话一直没人接听。多次尝试后,宁恕终于明白过来,程可欣将他拉黑了。

宁恕默默地将手机收回,眼泪已经止住,取而代之的是满眼的熊熊烈火。

但是,眼下回哪儿?

宁恕坐上车子,呆呆地想了半天,才凌晨一点。他的车子驰向机场。

简宏成听完宁宥说的那个二十多年前的早晨,想了半天,还是不敢相信,他小心地问:“你爸就为这点小事?”

“水滴石穿。”

简宏成想了会儿,道:“对了,正好我爸让你爸下岗,相对生死而言也是稻草一样的小事,可正好成为压垮骆驼的那根稻草。宁恕……宁恕还有没有其他说得来的亲朋好友?”

宁宥道:“亲人?没了。我听他说起朋友,一般分有用、没用两种,像三年前说到田景野坐牢,他先说田景野废了,没用了,但又说可以逢低吸纳,正好可以用小恩小惠让田景野出来后卖命。我估计他今天找不到可以对着痛哭的朋友。”

简宏成心中对宁恕大大地不以为然,但还是得将注意力集中到正事上去:“你意思是宁恕的精神会被你妈的去世压垮……我看不会。你爸是感觉前路都被堵死了,生无可恋了,可宁恕心里还有很多目标。”

“嗯,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所以你暂时可以放心,不会出事的。说来你还嘴硬,不肯承认,你到底还是他半个妈,依然关心他。”

“我担心的是今天我叫你过来帮我,明天他正好把怒气集中发泄到你身上好吗?他肯定是这么想的——妈妈今天去世,原因当然不在他,追根溯源,原因在二十几年前那场事,所以罪魁祸首是简家。医生那儿他今天闹一闹,差不多了,这事过去了,回头所有的账还是都算在简家身上。正好……唉,我今天是脑子糊涂了,不该叫你来医院,这下害你成为简家代表。”

简宏成听了道:“啊,是关心我!你在今天最痛苦时刻还为了我翻出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

宁宥只得道:“拜托你别打岔,我在告诉你父子俩的共性。我现在脑袋不行,你给我专心分析好不好?”

“是,是,是。”简宏成看看车上的时钟,“很晚了,我送你回去休息,明天你还有很多后事要处理,需要精神。”

“知道。不去。”

简宏成想想也是,如果送宁宥到宾馆房间,她肯定不会留他过夜陪着,可她现在需要有人陪伴,那么保持现状是最好的选择。简宏成不响了,坐前面默默陪着,听宁宥有一阵、没一阵地在后座哭了一夜。其间,宁宥说起许多苦难往事,简宏成都还是第一次听说。他想,这世上大概只有他能听懂宁宥说的那些苦难了。别人不了解背景,完全无法理解。

宁恕在机场停车场半梦半醒,熬到天亮,听到飞机起降声,便立刻换一身干净衬衫,来到上面的国内到达。他坚持不懈地、专注地等,似乎毫不疲倦。可他其实精神已经绷紧到了极点,因此,他并没看见赵雅娟的专职司机也来了。

司机不明就里,上前打招呼:“宁总接朋友?”

宁恕愣了一会儿才道:“哦,你也是来接赵董?我也是。”

司机笑道:“哈,幸好一飞机拉来两个赵总,要不然我们得打起来。”

宁恕也笑,忽然心说不对,老赵在缅甸,从南边飞来;小赵在北京,从北边飞来,怎么会一飞机?难道昨天母子俩刚凑到一起,还是……本来就一直在一起?宁恕此刻想离开避免尴尬也来不及了,司机肯定会把他来接机的事情告诉两个赵总,让赵雅娟知道了,反而引猜疑。他只得按兵不动,等赵雅娟母子出来。

很快,北京飞机一降落,赵雅娟、赵唯中母子率先推着行李车出来。赵雅娟看到宁恕也是一愣,不动声色地对儿子轻道:“我昨天下午才到北京,我们统一口径。”

“有数。”赵唯中立刻笑逐颜开地冲宁恕挥手,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走到跟前,还抢着问宁恕,“你脸色这么差,怎么回事?”

赵雅娟笑道:“小宁当然是辛苦了,还能怎么回事?呃,不对啊,小宁,到底什么事?”赵雅娟甚至戴上眼镜仔细打量。

“我妈……我……妈……昨晚……”宁恕当场泣不成声。

赵雅娟的脸立刻严肃起来,道:“唯中,你把行李放一放,立刻代我去市公安局,小宁这件事你必须跟岳局面对面地说。小宁,你别开车,让师傅开你的车,你跟我慢慢说。我还是来晚了,昨天就不应该去北京拐一下。”

赵唯中一听,就问司机拿了钥匙,问了停车位,拍拍宁恕的肩膀,飞一样地离开了。

但赵唯中上了车,首先打电话给为宁恕办事的项目经理,询问办理容积率的敲章进度,得知项目经理正在依照宁恕的要求有序办理,很快就能拿出全套手续。赵唯中便直奔市区。但他没去公安局找岳局,而是带上项目经理,亲自跑去办理全套容积率变更手续。办的过程中,他自然晓得宁恕捏着关键文件。但不怕,他是城内有名的赵公子,处处都对他大开绿灯。

因为赵唯中昨天根据母亲指示,做了一天的调查。唐处父亲以前也在公安局工作,人缘好,交际广,即使已经退休了,影响依然不小。再有唐处本身年富力强,四十不到已至正处,正大有可为,这种人身边必然也有一大帮好友。赵家是生意人,怎么可能为一个经理人得罪那种实力部门的优势潜力股?

宁恕得赵雅娟安抚,情绪稳定后,便找宁宥处理妈妈后事。他全程看着简宏成陪伴宁宥和郝聿怀,看得眼睛出血。他完全无视了背景板上还有田景野以及很多宁宥高中同学。他忍了又忍,终于等后事全部处理完,临各自上车前,他冲宁宥吐一口痰,骂道:“狗男女!妈妈在天之灵饶不了你。”

宁宥抓住激动的儿子,只淡淡看宁恕一眼,用力推儿子上车,完全不理宁恕。

简宏成接到一个电话,是阿才哥打来:“宁恕花那么大精力的那个手续办出了啊。”

简宏成奇道:“他一直在我身边,怎么会?”

阿才哥道:“所以这才奇怪,是赵公子亲自跑上跑下地办下来的。我们的计划会不会出岔子啊?”

简宏成立刻了然,道:“具体我回头跟你解释。基本上赵家应该是打算抛弃他了。你可以照计划行事。”

阿才哥心头火热:“哎,你透露一点点也好,这不是吊死我胃口吗?”

简宏成只得走开几步,道:“他在办他妈妈的丧礼,完全脱不开身。赵家就是打时间差,趁机啊。”

阿才哥开心地道:“好,我这就去找那局长要几个工程做做。”

简宏成放下手机,看一眼宁恕,也钻进车子。

但宁恕让简宏成看得不禁在大热天浑身打个冷战,总觉得简宏成有什么事策划着,打算对付他。随即宁恕便镇定下来,转身上了自己的车子。

郝聿怀在车里问宁宥:“你弟骂你,你怎么不骂回去?”

宁宥冷冷地道:“外婆过世后,我从此与他是路人。我们不跟修养不好的人一般见识。”

“可你同学都看着啊,他们误解了怎么办?”

宁宥道:“不担心,同学不会误会我们是狗男女。我几十年为人摆在那儿,他们都看见的,很容易解释清楚。”

可郝聿怀到底是年少,忍不下这口气。他既然能为爸爸的事跟人打架,当然也能为妈妈出头。他降下车窗,逮住机会就冲宁恕大喊一声:“疯子!”

宁恕正开着车窗倒车,闻言一个急刹,满脸阴沉地看着宁宥他们的车队离去。他的手在方向盘上开始颤抖。他最怕这两个字。

简宏成坐在前座正闷声不响地看着,见郝聿怀被宁宥抓回,他帮忙升上车窗,随即不声不响地将那段宁恕满地打滚的视频发给宁恕。

宁恕打开视频一看,便转换成浑身颤抖,大口喘气,冷汗涔涔地落下来。他脑子里闪过混沌的印象:爸爸像个疯子一样地滚在床上,挥着瘦弱的胳膊,逮谁骂谁,然后……然后爸爸就出事了。他完全没留意脚底松了刹车,车子慢慢地滚了出去,直到顶上前面的大树,他才反应过来。他都没心思去看车子伤到没有,趴在方向盘上大口大口地喘气,脸色发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