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世界大革命
布哈林说:“我认为,我们今天正开始进入一个革命时期。这个时期可能很长,也许要花上50年的光阴,革命才能在全欧,最后在全世界,获得全面胜利。”
——蓝塞姆,《1919俄国六周记》
(Arthur Ransome,1919,p.54)
读雪莱的诗(更别提3000年前埃及农民的哀歌了),令人不寒而栗。诗中声声控诉压制与剥削。后之世人,是否依然会在同样的压制剥削之下读这些诗?他们是否也会说:“想不到,连那个时候……”
——1938年德国诗人布莱希特
读雪莱诗《暴政的假面》有感(Brecht,1964)
法国大革命以降,欧洲又发生了一场俄国革命。等于再次告诉世人,祖国的命运,一旦全然交托给贫苦卑贱的普罗大众,哪怕敌人再强悍,也终将被赶走。
——录自1944年意大利战时游击队
吉奥波纳第十九旅宣传壁报(Pavone,1991,p.406)
革命是20世纪战争之子:特定来说,革命指1917年创立了苏维埃联盟的俄国革命。到了1931年战争时代的第二阶段,苏联更摇身一变,成为世上数一数二的超级强国。但由广义来看,则泛指作为20世纪全球历史常数的历次革命。然而,若单凭战争本身,其实不足为交战国带来危机、崩溃与革命。事实上在1914年之前,一般的看法恰恰相反,至少对那些旧有政权而言,众人都不认为战争会动摇国家。拿破仑一世即曾大发牢骚,认为奥地利皇帝就算再打上100次败仗,也可以继续逍遥,照样做他的万世皇帝——不然你看,普鲁士国王不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军事上遭到惨败,国土又丢了大半,却还在那里当王。可是我拿破仑,贵为法国革命的骄子,却没有这种好命,只要吃上一次败仗,地位就大为不保。可是到了20世纪,情况完全改观。总体战争对国家人民需求之高,史无前例,势必将一国国力所能的负荷推至极限。更有甚者,战争代价的残酷,国家民族甚而濒于崩溃的临界点。纵观两次总体大战的结果,只有美国全身而退,甚至比战前更强。对其他所有国家来说,战争结束,同时便意味着大动乱的来临。
旧世界的命运,显然已经注定要衰亡了。旧社会、旧经济、旧政体,正像中国谚语所说,都已经“失天命”了。人类在等待另一个选择、另一条路径。而1914年时,这一条新路大家都很熟悉,在欧洲多数国家里面,社会主义党派就代表着这个选择(参见《帝国的年代》第五章),另有国内工人阶级的支持,内心则对历史注定的胜利充满信心,似乎革命前途一片大好,似乎只等一声令下,人民就会揭竿而起,推翻资本主义,以社会主义取而代之。一举将战争无谓的痛苦折磨,转变为富有正面价值的积极意义:因为痛苦折磨,原本就是新世界诞生时必有的流血阵痛啊。而俄国革命,或更精确一点,1917年的布尔什维克党十月革命,正好向举世吹响了起义的号声。十月革命对20世纪的中心意义,可与1789年法国大革命之于19世纪媲美。事实上,本书所论的“短20世纪”,时序上正好与十月革命诞生的苏俄大致吻合。这个巧合,实在不是偶然。
十月革命在全世界造成的反响,却远比其前辈深远普遍。如果说法国大革命追寻的理想,传之后世的生命比布尔什维克为长,1917年革命事件产生的实际后果,却比1789年更为深远。一直到目前为止,十月革命催生的组织性革命运动,在现代史上仍数最为庞大可畏的势力。自伊斯兰创教征服各地以来,全球扩张能力最强的力量,首推这股革命运动。想当年,列宁悄悄抵达彼得格勒(Petrograd)的芬兰车站(Finland Station),三四十年之间,世界上三分之一的人口,都落在直接衍生于那“震撼世界的十日”(Ten Days that Shook the World)(Reed,1919)的共产党政权之下。这种共产党组织形式,正是列宁一手组织创建的标准模式。在1914—1945年间长期战争的第二阶段里面,全球又掀起了革命的二度高潮,而这一次,多数革命群众便开始追随苏联的脚步。本章的内容,即是这两阶段革命的历史经过;不过重点自然落在1917年初具雏形的首次革命,以及它对众多后续革命产生的特殊影响。
总而言之,这第一次的革命,深刻影响了日后所有继起革命的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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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4—1991年的几十年当中,有好长一段时间,苏维埃共产主义制度都号称比资本主义优越,它不但是人类社会可以选择的另一条路,在历史上也注定将取代前者。这段时间里,虽然有人否定共产主义的优越性,却毫不怀疑它取得最后胜利的可能。除去1933—1945年间是一大例外(参见第五章),从俄国十月革命开始,70多年间,国际政治完全着眼于两股势力之间的长期对抗,也就是旧秩序对社会革命之争。而社会革命的体现,则落实在苏联与共产国际身上,彼此兴荣,息息相关。
1945年起,共产主义与资本主义两股对抗势力的背后,分别由两个超级大国主导,双方挥舞着毁灭性的武器相互恫吓。但随着时局变迁,两极制度较量的世界政治模式,显然越来越不合实际了。到了80年代,更跟遥远的十字军一般,与国际政局已经毫无关系。不过两种制度对峙的意向亦非无中生有,自有其成因。比起当年法国革命高潮时期的激进派雅各宾党人(Jacobin),俄国十月革命可说更为彻底,更无妥协余地。十月革命人士认为,这场革命的意义,不只限于一国一地,而是全世界全人类的革命;不只为俄国带来了自由与社会主义,进而也将在全世界掀起无产阶级革命。在列宁和他的同志们心目中,布尔什维克党人在俄国的胜利,只不过是第一阶段,最终目标是要在世界战场上赢得布尔什维克的广大胜利。除此全面胜利,别无意义可言。
当年沙皇治下的俄国,革命时机已臻成熟。若不革命,简直无路可走。19世纪70年代以后,凡对时局有清醒认识的人都认为,像这样的革命一旦爆发,沙俄必定垮台(参见《帝国的年代》第十二章)。到了1905—1906年之后,沙俄政权对革命风潮已经完全束手无策,大势之所趋,更没有人再心存疑问了。如今溯往现昔,现代某些史家论道,若非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接着又有布尔什维克革命,沙皇俄国当已蜕变为繁荣自由的资本主义工业社会——而当年的俄国社会,其实也正朝着这个方向发展。但此说只是事后诸葛亮,倘若回到1914年以前的时节,恐怕得用显微镜才找得着有此预言之人。1905年革命事件平定之后,沙皇政权从此一蹶不振,但是政府的颟顸无能依然如昔,社会上的不满浪潮却更升高。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前夕,幸好军队警察及公务人员依旧效忠政府,否则革命必将一发不可收拾。大战一起,民众的热情与爱国心果然被转移了方向,一时冲淡了国内紧张的政治气氛。其实这种以外患掩内忧的大挪移法,每个交战国家皆如此,但在俄国却难以持久。到了1915年,病入膏肓的沙皇政权,似乎又已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这一回大势所趋,1917年3月[1] 革命再起,果然不出世人所料,一举推翻了俄国的君主政权。除去死硬的守旧反动派之外,西方政界舆论一致拍手喝彩。
在浪漫派人士的想象中,从苏联集体农庄营作的经验出发,一条阳光大道便直通社会主义的美好未来。然而这只是浪漫的一厢情愿,一般的看法却正好相反,认为俄国革命不可能是也不会是一场社会主义性质的革命。因为像俄国这样一个农业国家,在世人心目中一向就是贫穷、无知、落后的代名词,根本不具备转型变为社会主义国家的条件。至于马克思(Karl Marx)认定的资本主义的掘墓人——工业无产阶级,虽然重点分布于俄国各地,却仍是极少数。其实连俄国的马克思主义者,也不否认这种看法。沙皇政权及农奴制度的垮台,最多只能促成一种“资产阶级革命”。有产阶级与无产阶级之间的阶级斗争,将在新政局之下继续进行(不过根据马克思的理论,最后结局自然只有一种)。而俄国当然也不是与世隔绝的国家;版图之广,东接日本,西抵德国;国势之强,名列屈指可数的控制世界的“列强”之一。像这样一个国家,一旦发生革命,对国际局势必然产生震撼性的影响。马克思本人晚年曾经希望,俄国革命可以像雷管一般,接着在工业更发达、更具无产阶级社会主义革命条件的西方国家引爆一连串的革命。而第一次世界大战接近尾声之际的国际政局,似乎也正朝这个方向发展。
不过这中间有一件事很复杂。如果说,当时的俄国仍未具备马克思主义者心目中无产阶级社会主义革命的条件,那么退而求其次,所谓自由派“资产阶级革命”的时机在俄国也同样时候未到。就算那些理想不过为资产阶级革命之人,也得想办法找出一条路来,不能单靠人数很少的俄国自由派中产阶级。因为俄国的中产阶级不但人数少,更缺乏道德意识及群众支持;何况俄国也没有代议制度的传统可与他们相容。1917—1918年自由选举选出的立宪会议(后旋遭解散)当中,主张资产阶级自由主义的民主派——立宪民主党(Kadet),所占席位不到2.5%。俄国只有两条路好走:一是绝大多数根本不知资产阶级为何物,也根本不在乎它是什么玩意儿的工农民众起来,在革命路线党派(这一类人要的自然不是资产阶级式的俄国)的领导之下赢得选举,翻转俄国资本主义的性质。另一条道路,也是可能性比较大的,则是当初造成革命的社会力量再度涌动起来,越过资产阶级自由派,走向另一个更激进的阶段[借用马克思的话,就是所谓的“不断革命论”。1905年,这个名词曾为年轻的托洛茨基(Leon Trotsky)所用而再度流行]。其实早在1905年,列宁便一改前衷,认为自由主义这匹马,在俄国革命大赛场上永远不能出头。列宁这项评估,可谓相当实际。但是,当时的他也很清楚,俄国其实也不具备进行社会主义革命的条件。而这也是所有俄国及其他国家共产党人共同的认识,对这些马克思主义的革命者来说,他们的革命,一定得向外扩散方能有成。
而从当时的局势来看,这种想法也极有实现的可能。大战结束了,各地旧政权纷纷倒台,全欧洲陷入革命爆发的危机,战败国犹如累卵。1918年,四个战败国(德国、奥匈帝国、土耳其、保加利亚)的统治者,均失去了他们的宝座。连前一年即已去位、败在德国手下的俄国沙皇在内,一共五位。甚至连意大利,也因国内社会一片动荡,革命几乎一触即发,连带其他战胜国家,也一起受到极大的震撼。
我们前面已经看见,全面战争为欧洲造成极大的压力,使其社会开始扭曲变形。本来战争刚刚爆发之际,国民曾激起过一阵爱国热潮,然而随着战争扩大,高潮慢慢退去。到了1916年,战争的疲乏感已经转变成一种阴郁静默的敌意,进而更演变成一种无休止无意义的杀戮。可是交战双方,谁也不愿意先住手。当初1914年战事初起,反战人士只有一股无能为力的感觉。然而战事蹉跎,师疲无功,到了1916年,他们开始觉得,自己的看法已经足以代表大多数人的意见了。从下列事件,我们可以一窥当时反战情绪弥漫的过程。1916年10月28日,奥地利社会党领袖暨创始人之子阿德勒(Friedrich Adler),竟然在维也纳的一家咖啡馆,蓄意谋杀了奥国首相史德格伯爵(Count Sturgkh)——插叙一句,这还是达官要人没有今天所谓安全人员随身保护之前的年代——这桩暗杀事件,不啻是一种公开的反战手段。
早在1914年之前,社会主义运动就已坚持反战。而此刻普遍的反战情绪,自然有助于提高社会主义者的形象与分量。后者愈发老调重弹,比如英国、俄国,以及塞尔维亚的独立工人党,就从不曾放弃其反战的立场。至于其他国家的社会主义党派,即使党的立场支持作战,党内的反对派,却往往是最大的反对声音。[2] 同时,在主要交战国家里,有组织的工人运动开始在大型的军火工厂中酝酿,最后成了工业和反战势力的中心。这些工厂中的工会代表都是技术工人,谈判地位有利,变成了激进派的代名词。而高科技海军里的高级技术人员也纷纷加入同一行列。德俄两国的主要海军基地,基尔(Kiel)及克朗施塔德(Kronstadt),最后分别变成革命运动的中心。再后来,法国在黑海的海军基地一度兵变,阻碍了法军介入1918—1920年的俄国内战参与进攻和封锁布尔什维克党人的军事行动。反战势力从此有了中心和动力。难怪奥匈帝国的邮电检查人员发现随着时间推移,军中信件的语气逐渐有了改变:从原来的“但愿老天爷赐我们和平吧”,转变成“我们已经受够了”,甚至还有人写道:“听说社会党要去议和了。”
从哈布斯堡政权检查人员留下的记录中,我们还可以证明一件事,自大战爆发以来,头一桩顺应民心的政治事件,就是俄国的大革命。自十月革命列宁领导的布尔什维克党夺权成功之后,和平的呼声与社会革命的需求更汇合成为一股潮流:1917年11月到1918年3月之间调查问卷中,三分之一表示,和平希望在俄国;另外三分之一认为,和平希望在革命;还有五分之一认为,和平的希望在俄国与革命,两者皆不可缺。其实俄国大革命对国际带来的反响,向来很明显:早在1905—1906年发生的第一次革命,就已经震撼了当时残存的几个大帝国,从奥匈帝国,经由土耳其、波斯,一路到了中国,都受震动(参见《帝国的年代》第十二章)。到了1917年,全欧洲已经变成一堆待燃的火药,只等着随时引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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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俄的情况一塌糊涂,不但革命时机成熟,大战中也打得精疲力竭,随时在败亡的边缘上。俄国最后终于倒了下来,成为东欧及中欧地区第一个在“一战”压力下崩溃的国家。最后的爆炸迟早都会发生,人人心里有数,只是不知道爆炸的导火线会在何时以及何种情况之下引燃。其实一直到“二月革命”爆发之前的几周,连当时流亡在瑞士的列宁,都不敢确定今生自己能否亲眼看到革命成功。到了最后关头,造成沙皇政权垮台的导火索,系一群女工的示威事件(示威之日,就是社会主义运动后来的“三八妇女节”)。另有普提洛夫(Putilov)铁厂的工人,向来以立场强硬出名,因与资方发生纠纷,被厂方勒令停工。于是他们与女工联合,发起一场总罢工,示威游行的队伍,越过冰冻的河面,一直向首都中心进发。可怜他们所求无多,也不过就是面包罢了。沙皇的军队起初踌躇不愿动手,最后不但拒绝了镇压群众的命令,还与民众保持着友好的气氛,甚至连一向对沙皇忠心耿耿的哥萨克卫戍部队,也不肯向民众开火。沙皇政权的脆弱,此时完全暴露无遗。混乱了4天之后,军队终于哗变,沙皇退位,政权由一个自由派的“临时政府”暂时接管。当时与俄国协约的西方诸国,对沙皇退位难免表示同情,甚而伸出援手——因为它们担心,沙皇政权走投无路之下,可能会退出大战,进而与德国单独签订和约。这一场街头混乱,无人策划领导,纯属偶发事件,短短4天,却结束了一个老大帝国。[3]
更精彩的在后头:革命之于俄国,恰如水到渠成,彼得格勒的民众竟然立刻宣称,沙皇的倾覆等于全世界自由平等和民主的直接到来。而列宁最大的作为,就是扭转了这个无法控制的局面,将群情澎湃的无政府状态一转而为布尔什维克的势力所利用。
取沙皇政权代之的俄国新政权,并不是一个亲西方的自由宪政政体,更无心与德国作战。当时存在的其实是革命的真空状态:一边是毫无实权的“临时政府”;另一边则是如雨后春笋般在各地纷纷成立的“基层群众”性地方会议[亦即苏维埃(Soviet),会议之意[4] ]。这些“基层群众”政治组织握有相当的实权,至少拥有否决大权——可是对于这个权力有何妙用,以及如何使用这个权力,或是应该怎么发挥,却一窍不通。各个不同的革命党派组织也纷纷出现——社会民主党(Social Democrat)有两派:布尔什维克(Bolshevik,译者注:在俄文中即“大”之意,意译为“多数派”,主张无产阶级专政),孟什维克(Menshevik,译者注:在俄文中即“小”之意,意译为“少数派”,主张与资产阶级联手,进行自由化改革)。此外还有社会革命党(Social Revolutionaries,译者注:主张土地国有,以暗杀为革命手段),以及其他无数的左派小团体,一一抖落原先非法的身份,从地下现身——这些党派团体,极力争取各地苏维埃,以图扩大自己的阵营。但是一开始,众人之中只有列宁有灼见。他指出,各地的苏维埃,可作为政府的另一途径(列宁曾有名言:“一切权力归苏维埃。”)。但是沙皇政权甫落,大大小小各种名目的革命党团林立,老百姓根本搞不清楚这些林林总总的名号,到底代表着什么意思;就算知道,也不辨其中异同。他们只明白一件事,就是从今以后,再也不用听命于权威了——甚至连那些自以为见识高过他们一等的革命权威,也用不着去理会。
城内的贫民只有一样要求,就是面包。至于其中的工人,则希望待遇改善、工时减少。而其他的俄国老百姓,80%都靠务农为生,他们的要求,无非是土地而已。此外不分工农,众人都一致希望赶快停战。但是一开始,以农民为主体的军队倒不反对这场战争,他们反对的只是过严的军纪,以及上级给予下级军士的恶劣待遇。于是提出“面包!和平!土地!”这些口号的团体,很快便获得民众极大的支持。其中最有效果者,要数列宁领导的布尔什维克党,从1917年3月间几千人的小团体,不到同年夏初,便迅速成长为25万党员的大党。冷战时期,西方曾对列宁有过一种错觉,以为他最擅长的手法乃组织突袭。殊不知列宁及布尔什维克党人唯一的真正财产,在于能认识及把握群众的需要,并能追随群众,进而领导群众。举例来说:列宁发现,小农心中想要的东西,其实和社会主义的计划相反——不是土地共有,而是土地分配给个别家庭农场经营。一旦认识这个事实,列宁毫不犹豫,立刻认定,布尔什维克的任务,便是实现这种经济上的个人主义。
两相比较,临时政府却只知道一味颁布法令,根本看不出自己毫无约束国人服从的能力。革命之后,俄国的资本家、经理人,曾试图恢复工人秩序,却招众怒,反刺激工人走向更极端。1917年6月,临时政府坚持发动另一次军事攻击。军队实在受够了,于是小农出身的士兵纷纷开小差,擅自返家与乡人一道分田去了。返乡的火车开到哪里,革命的火焰也就蔓延到哪里。临时政府垮台的时机,虽然一时尚未来到,可是从夏天开始,激进的脚步却在军队和城市不断加速,形势对布尔什维克党越来越为有利。立场激进的社会革命党,作为民粹派(Narodniks)的继承者,获得小农阶级民众压倒性的支持(见《资本的年代》第九章),愈发助长极左派的出现。结果社会革命党与布尔什维克党人越走越近,十月革命后曾有一段短时期共同执政。
于是布尔什维克——究其性质,实属工人政党——在俄国各大城市成为多数大党,在首都圣彼得堡和大城市莫斯科两地,声势尤其浩大,在军中的影响力也迅速扩张。在布尔什维克强大压力之下,临时政府的存在前景愈发暗淡。8月间,一位保皇派将军发起反革命政变,政府还得求助于首都的革命势力以对付,于是地位更显不保。布尔什维克党的支持者,情绪愈发激动极端,夺权之势终不可免。最后的关头来临,与其说是夺权,倒不如说布尔什维克把现成权力捡起来更为贴切。1917年11月7日,布尔什维克党轻易地夺取冬宫(Winter Palace),这就是十月革命。对于当天这个过程,有人曾说,日后苏联大导演爱森斯坦(Eisenstein)拍名片《十月》(October )之时(1927年10月),拍摄现场的受伤人数,恐怕比真正十月革命的伤亡还要多。那时,临时政府仿佛一下子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半个留守抵抗的人也没有。
从临时政府注定垮台的败迹出现开始,一直到今天,人们对十月革命的看法始终争执不下,其实其中多数意见都具有误导的意味。反共派的历史学家往往认为,此事根本就是列宁一手策划的暴动或政变,以实行其反民主的基本立场。但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于谁导演了临时政府的垮台,乃在临时政府下台之后,该由何方何人接替。或者说,何方何人有此能耐,可以胜任接手的工作。早在1917年9月,列宁就不断地说服党内对此犹豫不决的人,他表示,时机稍纵即逝,权力送上门时,若不好好把握,必将从此与我们党无缘。同样紧急的是另外一个问题,列宁问自己,也问大家:一旦掌权,“布尔什维克有能力继续维持这份权力吗?”事实上,任谁想要统治这个火山爆发般的革命俄国,到底又能有什么妙计可安天下呢?除了列宁领导下的布尔什维克党人,没有一个党敢单独地正视这个重任。列宁在他撰写的宣传小册里指出,甚至在党内,也不是人人有他这番决心魄力。布尔什维克在圣彼得堡、莫斯科以及北方军中,形势一片大好,到底该图一时之便,此时此刻立即夺权好呢,还是应该静观其变,视情势发展成熟再定?这实在是个令人举棋不定难以回答的大问题。可是德军已经兵临城下,正逼近今日爱沙尼亚所在的北方边界,离俄国首都只有数里之遥。而那个临时政府,情急之际,肯定不会将政权交予苏维埃,反而极有可能向德军弃城投降。列宁行事,一向做最坏的打算,他认为,如果布尔什维克不把握这一时机,“那真正无政府主义的声浪,可能会比本党的气势还要更高”。列宁条分缕析,最后说服了党内其他人士:作为一个革命党,如果不理睬群众与时机共同要求我们夺权的呼声,那么我们与不革命的人又有何不同呢?
因此,夺权一事,其本身无可辩论,问题则出在长期的展望上面。就算布尔什维克在圣彼得堡与莫斯科两地的权力,能延伸到俄国全境,并得以在各地稳住政权,进而打击无政府主义及反革命势力,又该如何进行长期规划?列宁本人,一心以“转变苏维埃俄国为社会主义国家”作为苏维埃新政府的第一任务(所谓苏维埃,主要就是指布尔什维克)。他这番打算,其实是一个赌注,希望可以利用俄国革命,进而在全世界,至少在欧洲地区引发革命。他经常表示:“除非把俄国与欧洲的资产阶级完全毁灭……社会主义的胜利,怎么能够到来?”现阶段,布尔什维克的主要任务,其实也就是它的唯一任务,就是将到手的权力好好执掌下去。于是新政府呼吁工人维持正常生产的进行;与此同时,除了宣称其施政目标是将银行收归国有,以及由“工人当家做主”,从原有的管理阶层接过权力之外,新政权对社会主义并没有多少实际动作。其实自革命以来,以上一切早已实行,现在只不过盖个章,加上官方认可使之正式化而已。除此之外,新政府对人民就没有更多的承诺了。[5]
而新政权也的确支撑了下来,它熬过了与德国签的《布勒斯特——里多夫斯克和约》的惩罚,几个月后,德国自己也战败。这个和约将波兰、波罗的海沿岸三国、乌克兰(Ukraine)、苏俄南部和西部的广大地区,以及外高加索区,统统从苏俄版图中割离出来(其实当时外高加索已不在苏俄治下。不过后来乌克兰及外高加索又重新成为苏联领土)。布尔什维克既然是世界造反的中心,西方协约各国自然不会对它太客气。在协约国财力支援之下,苏俄境内出现了各种反革命的军队(即“白军”)和政权。英、法、美、日、波兰、塞尔维亚、希腊和罗马尼亚,各国军队纷纷开上苏俄土地。1918—1920年间,苏俄内战打得不可开交,极其血腥残忍。战争到了最惨烈的地步,苏维埃俄国除了伸入芬兰湾的列宁格勒小小一角之外,对外海口全部被封锁,只剩下乌拉尔山一带与现今波罗的海沿岸诸国之间的俄罗斯中部与西部,成为一个广大的封闭内陆地区。新政权空空如也,红军又匆匆组成,真正帮了共产党政府最大的忙的,其实是“白军”本身的问题。“白军”部队不但拙劣无能,内部又倾轧不和,与小农群众间的敌意也日益加深。而白军的忠诚是否可靠,西方列强也颇有疑问,如何调动那些反叛意识很强的士兵有效攻打新政权,实在令人担心。待到1920年末,布尔什维克终于赢得内战的最后胜利。
于是,出乎众人意料地,苏维埃政权竟然劫后余生,从此存活了下来。布尔什维克党不但维持住了政权,其寿命甚至比1871年的巴黎公社(Paris Commune)还要长(巴黎公社昙花一现,只维持了两个多月。布尔什维克党掌权之后两个月零十五天,列宁骄傲欣慰地指出,其政权已经比当年的巴黎公社还长了)。其实,新政权还不仅只此寿数。此后,它熬过了危机灾难不断的年月,德国的占领、国内各地的分离行动、反革命活动、内战、外国武装势力的干涉,以及大饥荒与经济崩溃。日复一日,它没有别的路好走,随时面临着两项生死存亡的选择:一是解决迫在眉睫的生存问题;一是应对即刻将临的大难。许许多多的事情,都需要立刻做决定,谁又有工夫去考虑长远后果,去斟酌这些决定会为革命带来何等影响呢?眼前如果犹豫不决,恐怕连政权都将不保,又哪来长期后果好忧虑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革命新政权只好走一步算一步,来一件解决一件。待新生的苏维埃共和国从烦恼痛苦的灰烬中重新站起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和当初列宁在芬兰车站时对它的构想越来越远了。
无论如何,这一场惊天动地的革命毕竟成功了。革命政权存活的原因有三:其一,党员达60余万的共产党,权力集中,组织严密,为革命提供了一个极其特殊有力的建国工具。不管当初共产党在革命之中的角色如何,1902年以来,列宁不遗余力,一手发展维护的这个组织模式,最终毕竟有了自己的特色和地位。“短20世纪”涵盖的这几十年当中,世界各地的革命政权不论大小,几乎多少都有一点苏联的影子。其二,布尔什维克党是唯一有心并且有力将俄国巩固成为一个国家的政党。正因为共产党有这份心力,那些与它政治立场不同的爱国军官,才愿意加入红军,为其出力效命,红军队伍才得以更快地发展壮大。对这些爱国的旧俄军官而言,他们当时的抉择,看重的不在于布尔什维克党领导建立的是一个自由民主的资本主义国家,还是一个社会主义国家,而在于维护国家完整,使其不致沦入像其他战败帝国一样分崩离析的下场。前车之鉴不远,眼前就有奥匈帝国与土耳其的奥斯曼帝国做例子,而史家抚今追昔,同样赞成他们的想法。因为有布尔什维克革命的出现,苏俄的领土才不致步前两个帝国的后尘,总算保持了这个多民族国家的领土完整长达74年之久。其三,革命让农民得到了土地。农民是农业苏俄的核心,也是新成立的部队的主力——紧要关头,农民们认为,如果让士绅阶层回来掌权,好不容易分得的土地恐将不保,倒不如留在红军统治下比较保险。1918—1920年的苏俄内战,因有农民相助,布尔什维克才取得了决定性的优势。后来的事实证明,苏俄农民当初还是太乐观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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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列宁的心目中,苏联社会主义的最终目的,是为达到世界革命——可是这场世界革命,始终没有发生,苏维埃俄国却因此走上贫穷落后的孤立之路;未来的发展方向,也在当时就被命定了,至少被狭窄地限定了(参见第十三章与第十六章)。不过十月革命之后,紧接的两年之间,革命浪潮的确席卷了全球。对随时准备作战的布尔什维克党人来说,他们对世界革命的希望似乎并非不切实际。德文国际歌中的第一句,就是“全世界的人民,听到了号声”。而这个号声,便响自圣彼得堡——自1918年苏俄迁都,移到战略地位比较安全的莫斯科之后[6] ,又从莫斯科传来。革命的号声,洪亮清晰,声声可闻。不论何处,只要有工人及社会主义的运动,不论其意识形态如何,都可以听到革命的号角。而且号声所传到之处,无论远近,也不只限于工人及社会主义的阵营,如古巴的烟草工人也成立了“苏维埃”式的会议,虽然在古巴境内,恐怕没有几个人知道苏俄在海角天涯的哪一方。至于1917年以后的两年时光,在西班牙史上素有“布尔什维克二年时期”之称,其实当地闹事的左派分子,属于激进的无政府主义者,与列宁的主张南辕北辙。1919年在中国北京,1918年在阿根廷科尔多瓦(Córdoba),也分别爆发了学生革命运动。革命的浪潮不久便波及整个拉丁美洲,当地各类马克思主义团体及党派在这段时期诞生。国际共产主义革命旋风横扫之下,主张印第安民族运动的墨西哥强硬好战人士洛伊(M.N.Roy)的声势大跌,因为1917年,当地革命正值最高潮时,自然不谈民族感情,反而与革命俄国认同:马克思、列宁的肖像,开始与本土阿兹特克帝国(Aztec)的皇帝莫克特苏马(Moctezuma)、墨西哥的农民革命领袖萨帕塔(Emiliano Zapata),以及各式各样印第安族人的肖像并列,成为当地革命者崇拜的对象。这些人物肖像,至今仍可在官方画家所绘的大型壁画上见到。其后不出数月,洛伊来到莫斯科,为新成立的共产国际(Communist International)策划,在其解放殖民地的政策上扮演了重要的角色。此外,印尼民族解放运动中主要的群众组织伊斯兰教联盟(Sarekat Islam),也立即受到十月革命的影响,部分是通过当地的荷兰社会主义者史尼维勒特(Henk Sneevliet)引介之故。土耳其一家地方报纸则写道:“苏俄人民的壮举,有朝一日,必将成为灿烂的太阳照耀全人类。”居住在澳大利亚遥远内陆的那些剪羊毛的工人(多数是爱尔兰天主教徒),对政治理论显然毫无兴趣,却也为苏维埃成为工人国家而欢呼。在美国,长久以来强烈坚持社会主义的芬兰移民(Finns),也成批地成为共产主义信徒。这些芬兰裔的工人,在明尼苏达凄清萧瑟的矿区小镇频频聚会,会中往往充满宗教气氛:“只要列宁的名字一被提到,立刻心跳加快,热血沸腾……在神秘的静默里,洋溢着宗教式的狂喜迷醉,我们崇拜着从苏俄来的每一件事物。”(Koivisto,1983.)简单地说,世界各地都将十月革命视作震撼全球的大事。
通常与革命有过亲身接触的人,比较不容易产生宗教式的狂热,可是照样还是有一大批人因此信仰共产主义。其中有返乡的战犯,不但成为布尔什维克的忠实信徒,后来还成为其国家的共产党领袖。这样的例子有克罗地亚的机械工人布洛兹(Josef Broz),也就是后来南斯拉夫的共产党首脑铁托元帅(Tito)。也有访问革命俄国的新闻从业人员,像《曼彻斯特卫报》的兰塞姆(Arthur Ransome)。兰塞姆虽不是出名的政治人物,却是个素负盛名的儿童文学作家,他对航海的一腔热情,常在其迷人的作品中流露。还有一位受到革命鼓舞的人物,布尔什维克的色彩更少,也就是日后写出伟大文学名作《好兵帅克》(The Adventures of the Good Soldier Schwejk )的捷克亲共作家哈谢克(Jaroslav Hašek)——哈谢克发现,破天荒头一遭,自己竟会为了一个理想而战。听说更令他惊奇的是,醉生梦死了一辈子,竟从此醒来,再也不沾杯中物。苏俄内战时期,哈谢克加入红军,担任人民委员。可是战后回到布拉格,他却再度沉迷醉乡,重新回到以往无政府主义暨波希米亚式的生活。他的理由是革命后的苏维埃俄国,不合他的口味。然而革命,却的确曾是他追求的理想。
发生在苏俄的革命,不只激励了各地的革命人士,更重要的是在世界各地掀起了革命的浪潮。1918年1月,夺取冬宫数周后,新政府正拼命设法,想与不断挺进的德军媾和。正在此时,一股大规模的政治罢工及反战示威,却开始横扫中欧各地。革命的浪头,首先打向维也纳,然后经过布达佩斯与捷克一带,一路蔓延到了德国,最后在奥匈帝国亚得里亚海军事变中达到高潮。同盟国的大势已去,其陆军部队也迅即解体。9月间,保加利亚农兵归乡,宣布成立共和国,向首都索菲亚(Sofia)进发;但政府在德方协助之下,义军的武装终遭解除。10月里,哈布斯堡的君王在意大利前线打了最后一场败仗,从此下台。各个新兴的民族国家,怀着一线希望,纷纷宣告成立。它们的想法是,比起危险的布尔什维克革命,想来胜利的协约国总该比较欢迎它们的出现吧(这个想法倒也没错)。事实上,苏俄呼吁人民群众停战媾和,西方国家早就担心不已——更何况布尔什维克党人还公布了协约国秘密瓜分欧洲的战时协定。协约国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美国威尔逊总统提出的十四点和平计划。计划中玩起民族主义牌,对抗列宁关于各国人民联合的呼声。此外,该计划将由许多小型民族国家合成一道长墙,共同围堵“红色病毒”。同年11月初,德国各地陆海军士兵纷纷哗变,由基尔的海军基地开始,革命风潮传遍德国。共和国宣布成立,皇帝退位逃往荷兰,代之而起成为国家元首的是一位马具工出身的社会民主党员。
于是东起符拉迪沃斯托克,西到莱茵河,各地一片革命怒潮。但这是一股以反战为中心的革命风潮,社会革命的色彩其实很淡。因此大战结束,和平来到,革命的爆炸力便和缓许多。对哈布斯堡、罗曼诺夫、奥斯曼,以及东南欧小国的农民士兵及其家人来说,革命的原因不外有四:希望获得土地、对城市的疑惧、对陌生人(尤其是犹太人)的担心,以及对政府的疑惧。因此农民们虽然起来革命,却并不具有布尔什维克性质。这种情况,在奥地利、波兰部分地区、德国的巴伐利亚,以及中欧南欧的绝大部分地区皆是如此。农民的不满,必须经由土地改革的手段方能安抚,甚至连一些保守反革命的国家,如罗马尼亚和芬兰也不例外。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农民既占人口的绝大多数,社会主义党派铁定无法在民主式普选中获胜,布尔什维克出头的机会更为渺茫。不支持社会主义,并不表示农民在政治上偏向保守派,可是这种心态对具有民主性质的社会主义运动当然极为不利。在苏俄等国家,选举式的民主形式甚至因而完全废止。布尔什维克原本召开了一个立宪会议(Constituent Assembly,这是1789年法国大革命以来即一直沿用的革命传统),可是10月之后不到几周,却马上把它解散了;其中原因正在于此。至于按威尔逊的主张设立的一连串小民族国家,虽然内部的民族冲突并未就此消失,布尔什维克革命的活动余地却从此大为减缩。这正中协约国促和人员的下怀。
但是俄国革命,对于1918—1919年间欧洲革命的影响实在太深,因为这个原因,对于世界革命的前途,莫斯科当局难免怀抱着十足的信心。即使对我这样的历史学者,依照当时情况看,似乎只有德皇治下的德国,能够幸免革命浪潮的席卷——即使德国当地的革命人士,恐怕也这样看。不论在社会上或政治上,德国都相当稳定,工人阶级运动的声浪虽强,立场却极为温和,要不是大战之故,武装革命根本不可能在德国发生。德国不像沙皇俄国,不像摇摇欲坠随时会倒塌的奥匈帝国,也不像所谓“欧洲病夫”的奥斯曼,更没有欧陆东南山区那些使枪弄棒、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野性山民。总而言之,德国根本就不像一个会发生大动乱的国家。跟战败的俄国以及奥匈帝国两地货真价实的革命比起来,德国绝大多数的革命战士与工人,不但守法,也相当温和。德国人的性情,就跟俄国革命党揶揄他们的笑话一模一样——不过这笑话可能是捏造的:如果告示禁止公众践踏草地,德国革命者们也会自然遵命改走人行道。
然而,就在这样的一个国家里,水兵起来革命,将苏维埃的旗帜带到全国各地;就在这样一个国家,一个由柏林工人和士兵组成的苏维埃,任命了社会主义德国政府负责人。俄国的两次革命,在德国一气呵成,似乎一次就达成了:皇帝一下台,首都政权马上落入激进分子手里。不过德国的革命,其实只是一时的。在战败与革命的双重打击之下,旧有的军队、国家,以及权力组织,都暂时性地全面崩溃。然而不出几日,原有的共和政体重新掌权,再也不惧怕那些社会主义者。德国社会主义者,甚至在革命后数周内举行的首次选举当中,竟也不曾获得多数票。[7] 至于共和政府,更不把刚刚匆匆成立的共产党放在心上。共产党的两名男女领导人,李卜克内西(Karl Liebknecht)与卢森堡(Rosa Luxemburg),很快便被陆军的枪手谋杀。
尽管如此,1918年德国掀起的革命,毕竟再度增加了苏俄布尔什维克的希望。此外,尚有两事更加助长了它的雄心:一是1918年间,德国南部巴伐利亚宣布成立社会主义共和国,共和国寿命虽短,却确确实实地存在过。二是在1919年春天,在领导人遇害之后,苏维埃共和国在慕尼黑宣告成立。同样,这个共和国的寿命虽然短暂,意义却颇为深长,因为慕尼黑是德国艺术、人文、反传统文化以及啤酒(啤酒此物,政治颠覆的意味总算比较淡)的重镇。与此同时,就共产主义西进的意义而言,匈牙利方面曾兴起一场意义更重大的事件,即1919年3月至7月间,匈牙利苏维埃共和国的出现。[8] 德匈两国的共产党政权,当然都被残酷的手段迅速扑灭。但是由于对温和派社会民主党的失望,德国工人很快便变得相当激进了,许多工人转而支持独立社会民主党,1920年之后,更转而支持共产党,德国共产党因而成为苏维埃俄国以外,规模最大的共产党。1919年,可谓西方社会最为动乱不安的年代。然而也就在这一年里,布尔什维克党人进一步扩大革命的努力,却同时宣告失败。第二年,也就是1920年,坐镇莫斯科的布尔什维克党领袖们,眼见革命浪潮迅速销声匿迹,却依然没灰心丧气。一直到1923年,他们才完全放弃德国革命的希望。
现在回头反思,其实布尔什维克党在1920年犯下一个大错,因此造成国际工人运动的永久分裂。当时布尔什维克党领导人不该照列宁派先锋的模式,将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组织成一小群精英性质的“职业革命战士”。我们都已看到,十月革命广受国际社会主义人士的认同,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各地社会主义运动转为激进,力量也变得极为强大。除了极少的例外,一般都非常赞成参加布尔什维克新发起的第三国际(Third International)。布尔什维克发起新共产国际的用意,是为取代第二国际(1889—1914),后者已因无力对抗大战而告破产。[9]
事实上,当时法国、意大利、奥地利、挪威等国的社会主义党派,也都已经投票通过,决定加入第三国际。反布尔什维克的死硬守旧派,已在社会主义党派内成为少数。但是列宁和他的党的目标,并不只是要同情十月革命的人士团结起来,造成国际社会主义运动而已,他们打算建立一支纪律严明的队伍,由以革命征服为职业的国际共产主义战士组成。凡不赞成列宁路线的党派,都被挡在共产国际的门外,甚至遭到驱逐的命运。列宁派认为,第五纵队式的投机心理与改革论调毫无意义,而马克思批评过的“白痴国会”,不用说更一无是处。这些在体制中改革的论调,只会削弱党的力量。在布尔什维克的心目中,战斗就要来临;而战场上,只需要战士。
可是布尔什维克的论点,只能在一种条件之下成立:那就是世界革命仍在继续进行,而且革命战斗就要打响。但到了1920年,形势已经明朗;欧洲局势虽然仍不稳定,布尔什维克式的革命却已经不再在西方各国的议程上了。不过,苏俄的共产党政权,也已很巩固了。不错,当共产国际在苏俄集会之际,从局势上看,共产主义运动似乎大有可为。已在内战中获胜的红军正与波兰作战,一路向华沙进发,大有顺带将革命大浪扑往西方的气势。这场短暂的苏波之战,起因出于波兰的领土野心。原来大战之后,沦亡150年的波兰终于重新复国,欲重申其18世纪的疆界权利。这些土地深入苏俄腹地,位于今白俄罗斯(Belarussia)、立陶宛以及乌克兰一带。红军的挺进,在苏联著名作家巴伯尔(Isaac Babel)的文学巨作《红色骑兵》(Red Cavalry )中,有着极为出色的描写,这本书广受当代人士的好评。为此喝彩之人,包括日后为哈布斯堡王朝写挽歌的奥地利小说家罗斯(Joseph Roth),以及土耳其未来的领袖暨国父凯末尔(Mustafa Kemal)。然而,波兰工人却未能起来响应红军的攻势,红军在华沙门口被挡了回去。从此,尽管表面仍有活动,西线从此无战事。不过,革命大势向东,却甚有收获,进入了列宁一向密切注意的亚洲。事实上,在1920—1927年之间,世界革命的希望似乎完全寄托在中国革命的身上。在国民党领导之下,革命军势如破竹,一路前进,国民党成为当时全国解放的希望,其领袖孙中山(1866—1925),不但欢迎苏联的模式、苏联的军援,同时也接纳新生的中国共产党加入他的革命大业。1925—1927年国共联手挥师北伐,从他们在中国南方的根据地出发,横扫中国北方。于是自1911年清王朝覆灭以来,一直到日后国民革命军总司令蒋介石发动清党,屠杀无数共产党人为止,中央政府的号令,总算第一次在中国的大部分地区执行。而共产党在中国处境的艰难,证明了一件事,便是当时亚洲的时机尚未成熟。而且,即使当革命在亚洲似乎一时大有可为之际,也难掩革命在西方的挫败。
到1921年,革命大势已去,谁也不能否认这个事实。革命退守回了苏维埃俄国,但在政治上,布尔什维克党的势力却也已经不能动摇(参见第十三章)。革命从西方的议程上黯然退下,共产国际第三次代表大会虽然看出这个事实,却不愿意痛快承认。它开始呼吁那些被自己在第二次代表大会赶出去的走革命路线的社会主义党派,与共产党联手组成“联合阵线”。但是这“联合阵线”到底是什么意思,以后几代的革命人士却为此长期争辩,并造成分裂。布尔什维克这番努力来得太迟了,社会主义运动永久分裂之势已经形成。左派的社会主义者、个人及党派大多数回到由反共温和派领导的社会民主运动阵营。新起的共产党,在欧洲左派当中最终成为少数。而且一般来说——除了少数的例子,如德国、法国及芬兰——共产党人即使革命热情高涨,始终只能屈居小党地位。这种情况,一直到30年代才有所变化(参见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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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动乱,留下了一个庞大却落后的国家。它的领袖,一心一意想建立一个有别于资本主义的社会。而动乱的结果,也产生了一个政府,一个纪律严密的国际运动,或许更重要的是一代革命者。他们在十月革命举起的旗帜之下,在总部设在莫斯科的运动领导之下,致力于世界革命的大业。(有一度,他们曾希望革命的总部,不久即将从莫斯科迁到柏林。两次大战之间,共产国际的官方语言甚至是德文而非俄文。)但是欧洲形势稳定之后,革命又在亚洲受挫;一时之间,世界革命到底该如何进展,革命人士恐怕都茫无头绪。共产党在各地发动的个别武装暴动(1923年在保加利亚及德国,1926年于印尼,1927年在中国,以及最反常迟至1935年在巴西发生的一次)都一败涂地。但是两次大战之间,时局诡谲不定,股市崩溃,经济大衰退,希特勒崛起执政,自然给了共产主义者推进革命的希望(参见第三章及第五章)。尽管如此,到了1928—1934年之间,共产国际忽然转向极端革命的褊狭言论。这项转变,毫无现实基础可言。因为不管它口号多响亮,事实上革命运动在各地既没有夺权的希望,也没有执政的条件。唯一可以解释莫斯科立场转趋极端的理由,是斯大林夺权成功后苏联共产党的内部斗争。另一个原因,可能是为了弥补苏联政府与革命运动之间日渐明显的分歧。苏联作为一个国家,不可避免,自然得与世上其他的国家共存共处——1920年开始,国际社会逐渐承认苏联政权——而革命运动的目的,却是要推翻所有的政府。两者间的矛盾,不言而喻。
结果,苏联的国家利益,终于盖过了共产国际的世界革命利益,后者被斯大林缩减成苏联国家政策的工具,受到苏联共产党的严格控制。共产国际遭解散,成员遭清算,这些完全依“苏共”的意思而定。世界革命的理想,只存在于往日美丽的辞藻中。事实上只有在两个条件之下,革命方被容许存在:一是不危害苏联的国家利益,一是受到苏联的直接控制。1944年之后共产党政权的推进,在西方政府眼中,根本只是苏联权力的延伸。这一点,他们倒把斯大林的心意看得很透,坚守传统的革命人士,同样也看出了这个事实。他们严厉地斥责莫斯科不但不要共产党夺权,反而一味加以压制,甚至对那些成功的革命,例如南斯拉夫及中国(参见第五章),苏联也不喜欢。
但是尽管在这种苏联至上的心态之下,苏联存在的意义,仍不只限于又一个超级大国而已。自始至终,甚至连它最腐败自私的特权阶级,也对其使命深信不疑。苏联存在的基本目的,不就是为了全人类的解放,在资本主义之外,为人类社会建立另一条更好的生存之路吗?若不是为了这个理由,过去几十年来,那些面容冷酷的莫斯科官员,何必不断地以金钱、武力资助南非黑人共产党联盟的“非洲国民大会”(African National Congress)的游击队呢?即使在后者推翻种族隔离政策的机会微乎其微时,苏联的支援也从不间断?然而,长久以来,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已经了解一项事实:莫斯科鼓吹的世界革命,不可能改变人类社会。当年的赫鲁晓夫(Nikita Khrushchev)坚信社会主义经济的优越性,并终将“埋葬”资本主义。但到了勃列日涅夫(Leonid Brezhnev)长期掌权的时代,连这种信念也逐渐衰退了。或许正是共产主义者对全人类使命感的极端衰微,可以解释何以到了最后,苏联连一点挣扎的力量都没有便轰然解体了。
但对于早年献身世界革命的一代来说,这些犹疑踌躇都不存在;十月革命的光辉激励了他们。早期的社会主义者(1914年之前),都深信人类社会必将发生巨大变化,一切邪恶、忧伤、压迫、不平,都将从此消失,美好生活必然到来,马克思主义已经以科学及历史的论证给了保证。现在,十月革命发生,不正证明这个大变革已经开始了吗?
为解放全人类,这支革命部队的纪律必然严明,手段一定无情。但是真正计算起来,革命战士的总人数前后恐怕不出数万。德国诗人暨剧作家布莱希特(Bertolt Brecht)曾写诗纪念国际运动的职业勇士,颂扬他们“身经万国疆场,远胜换履次数”。可是这些斗士的人数极少,最多不过数百。他们是职业革命者,万万不可与一般共产党人混作一谈。后者则包括当年意大利共产党最兴盛时,党员号称超过百万,被意大利称作“共产党大众”的广大支持群众。对这些来自各行各业的共产党支持者来说,美好新社会的梦想也很真实,事实上,根本不脱离早期社会主义者的目标。可是一般群众提出的誓言,最多不过建立在阶级与团体的基础之上,绝非个人牺牲式的献身革命。职业革命者跟他们不一样,人数虽少,却举足轻重。不了解职业革命者,就无法了解20世纪个中的变化。
若没有列宁派“新一类党派”的出现,若没有作为革命中坚力量的职业革命者的献身,十月革命之后短短30多年之间,全世界怎么可能会有三分之一的人口,生活在共产党政权之下呢?这批革命中坚力量信仰坚定,对世界革命总部莫斯科忠贞不贰。因为有了他们的存在,各地共产党员,不再分属个别宗派(就社会意义而言),都可以将自己视为共产主义大家族中的一员。亲莫斯科的各国共产党,虽然历经脱党、清算种种风波,领导者不断易人,然而一直到1956年革命的热血与真诚消散之前,它们始终不曾分裂。相形之下,追随托洛茨基的那一群人,却意见分歧,四分五裂。共产党员人数虽少——1943年墨索里尼下台之际,意大利共产党只有男女党员5000名,而且多数方从狱中出来或流亡归来——却是1917年二月革命的布尔什维克的真正传人。他们是百万大军的核心栋梁,国家和人民未来的领导者。
对当年那一代人来说,尤其是对历经大动乱年头的一代人来说,不管当时多么年少,革命都是他们有生之年亲身经历的事实。资本主义命在旦夕,指日可待。眼前的日子,对那些将能活着见到最终胜利的人来说,不过是过渡的时期罢了。然而成功不在个人,革命斗士不会个个活着见到胜利。[1919年,慕尼黑苏维埃失败,苏俄共产党员莱文尼(Levine)在行刑赴死前曾说:“容先死之人先请假了。”]如果说,连资本主义社会的人都对资本主义制度的前途没有多大信心了,共产党人又怎会相信它能残存?他们的一生,就证明了这个事实。
让我们看看两位德国年轻人的例子。他们曾一度短暂相爱,却为1919年的巴伐利亚苏维埃革命献出一生。女孩子名叫奥尔嘉·伯纳里欧(Olga Benario),是一位业务鼎盛的慕尼黑律师之女;男孩是一位学校教师,名叫奥托·布劳恩(Otto Braun,中文名李德)。奥尔嘉后来在西半球组织革命,爱上巴西叛军领袖普雷斯特(Luis Carlos Prestes),最后以身相许,结为夫妇。普雷斯特在巴西丛林地带长期领导革命,曾说服莫斯科方面支持1935年在巴西的一场起义。但是起义失败了,奥尔嘉被巴西政府遣送回希特勒统治下的德国,最后死在集中营里。而同一时间,布劳恩则比较顺利,向东到中国担任共产国际的驻华军事专家,并成为参加举世闻名的中共“长征”的唯一外国人。长征后布劳恩回到莫斯科,最后回到了民主德国。除了在20世纪的上半叶之外,有哪段时期,能使两个曾彼此交错的生命有如此曲折离奇的经历?
1917年之后,布尔什维克吸收了其他所有社会革命的思想,将它们一一推往极端激进的方向。1914年之前,世界各地的革命思想,原多以无政府主义思想为主流,与马克思无产阶级革命无关。除东欧地区以外,马克思只被视为人民群众的导师,为众人指出一条历史命定却非暴力的胜利之路。可是到了30年代,无政府主义作为政治力量,已经没有力量,最后据点只剩下西班牙,甚至在无政府主义热情一向胜过共产主义热情的拉丁美洲也不例外。(其实连西班牙内战也旨在消灭无政府主义分子,相形之下,共产党声势反显得微不足道。)从此,莫斯科外围的各地社会革命人士,莫不奉列宁与十月革命为圭臬,日后纷纷与受共产国际排挤的、与共产国际有异议的团体合流,深受它们的鼓舞。而共产国际及“苏共”则在斯大林的钳制之下,大力铲除异己。当时异端人士之中,声誉最高者要数流亡在外的托洛茨基——托氏与列宁共同领导十月革命,并一手建立红军——可是他的行动完全宣告失败。托氏曾发起“第四国际”,试图与斯大林的第三国际抗衡,却声微势小,几近无形。1940年,托洛茨基在流亡地墨西哥被斯大林手下暗杀身亡。当时他的政治影响力已经一落千丈,微不足道了。
简单地说,作为社会革命人士,越跟着列宁及十月革命的脚步,越意味着将成为莫斯科路线的共产党党员或同路人。希特勒攫取德国政权之后,各地共产党在反法西斯阵线上统一联合,消除了原有党派路线的分歧,赢得工人及知识分子的广泛支持,如此一来,更向莫斯科中央接近靠拢。渴望推翻资本主义的热血青年,纷纷成为正式共产党员,与以莫斯科为中心的国际革命运动认同。在十月革命里成为正统革命意识的马克思主义,此时则以莫斯科的马克思—恩格斯—列宁学院(Marx-Engels-Lenin Institute)宣讲的为正统。而马克思—恩格斯—列宁学院则是向全球传播伟大马列经典的中心所在,除它以外,举世再无任何一处比它更有能力可以同时肩负解释和改变世界命运这两大任务。这种情况,一直到1956年以后才有所改变:斯大林的路线在苏联破产,以莫斯科为中心的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也势消力薄。原本和斯大林路线不同的左派团体及人士,纷纷进入公众视线,但是后者虽然起了变化,却依然笼罩在十月革命巨大的影响之下。1968年以及后来发生的历次激进学生运动,其实都带有明显的俄国无政府主义者巴枯宁(Bakunin)甚至尼察也夫(Nechaev)的气息,跟马克思则扯不上任何关系。任何人只要对思想史稍有研究,都可以嗅出其中的味道。可是就连这股学潮,也唤不回无政府主义理论或运动了。相反地,1968年则在学术界掀起一股马克思理论的潮流——可是其各种版本,恐怕却要使马克思本人大吃一惊。各种所谓的“马列”团体,更是方兴未艾,纷纷联合起来,指斥莫斯科及老共产党组织不够革命化和列宁化。
矛盾的是,正当社会主义革命传统在各地如火如荼全面进行之际,共产国际本身,却反而把当初1917—1923年间革命的原始策略放弃了。换句话说,它甚至处心积虑,打算使用与1917年大相径庭的手段进行权力转换(参见第五章)。1935年起,批判性的左翼文学纷纷指责莫斯科不但一再错失革命时机,甚至进而排斥革命,背弃革命;因为莫斯科根本不打算革命了。但是“苏维埃中心路线”运动唯我独尊,不容异己,一直到它自己从内部开始瓦解之日,外界的批评才发生作用。只要共产党运动阵线联合一天,只要它能保持惊人的整体性一日,对全世界绝大多数信仰全球革命的人来说,苏维埃革命便是唯一的路线,除此之外别无他路可走。1944年至1949年间,各地再度掀起革命风暴,许多国家与资本主义决裂,走上共产主义之路。谁能否认,这些国家的革命,哪一个不是在正宗苏维埃路线的共产党羽翼下方才完成?一直到1956年以后,其他革命路线才逐渐崭露头角,提出有效的政治主张或革命方式,关心革命的人士也才开始有了真正的选择。但是,就连这些另辟蹊径的路线——例如托洛茨基思想、毛泽东思想,以及受1959年古巴革命影响建立的各种团体等等(古巴革命见第十五章)——往往不出列宁的窠臼。在最左的路线上,势力最庞大、实力最雄厚的团体,仍然要数老共产党组织。然而,革命的理想热情,早已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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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革命的动力,主要在其共产党形式的组织,也就是列宁所谓的“新一类党派”。列宁这项创举,可说是20世纪社会组织模式的伟大创新,可以与中古时代基督教会的僧侣制度及各式神职组织相媲美。它组织虽小,效率却出奇的高,因为党可以向成员要求完全的牺牲奉献。它纪律之严,胜过军队,可以集中一切力量,不惜任何代价,执行党的意志决策。党员高度服从奉献的精神,敌人也不得不佩服。然而,这种“革命先锋党”的模式与它致力推动的革命(它所推动的革命,偶尔也有成功的例子)之间的关系却不甚清楚。唯一最明显的一点,就是此模式是在革命成功之后(以及战时),方才确立。因为列宁党派本身,其实是以少数精英领袖(先锋)的形式起家(当然在革命胜利之前,他们号称“反精英”),可是革命,正如1917年的例子,乃是群众所为。革命一旦爆发,燎原之势,不论精英还是反精英,都无法控制全局。事实上,列宁模式所吸引的对象,往往是社会上原有精英阶层的年轻一辈。这种现象,以第三世界最为明显:优秀青年大量加入组织,壮烈地进行真正的无产阶级革命,间或也有成功的例子。30年代,巴西共产党势力大为扩展,主力即为原统治阶级地主家庭的年轻知识分子及下级军官(Martins Rodrigues,1894,pp.3390—3397)。
但在另一方面,对真正的“群众”来说(有时也包括那些积极支持“先锋组织”的人士在内),他们的感受却往往和领袖们的意见相抵触。尤其在真正大规模群众运动时矛盾更明显。因是之故,1936年7月西班牙军方政变,起来反抗当政的人民阵线(Popular Front)政府,立刻导致西班牙大部分地区出现社会革命。好战分子,尤其是鼓吹无政府主义的人士,自然纷纷着手将各地的生产组织集体化。但是共产党和中央政府却一致反对,而且,只要抓住机会,便尽可能取消公有,恢复原来的制度。公有制的优劣,至今仍是当地政治界和历史学界讨论不休的话题。这次事件同时也掀起一股反偶像、抗旧习、杀教士、反圣职的风潮,情况之烈,空前绝后。其实自1835年发生大骚乱以来,以教会为发泄攻击的对象,就成为群众运动的一种现象。那一年,巴塞罗那(Barcelona)市民因为不满某场斗牛的结果,火烧教堂泄愤。这一回,则大约有7000名神职人员惨遭杀害——几乎是该国神父僧侣总数的12%—13%;不过其中修女所占比例较小,——仅在东北地方的加泰罗尼亚(Catalonha,亦即Gerona)教区一地,就有6000余座圣像遭到破坏(Hugh Thomas,1977,pp.270—271;M.Delgado,1992,p.56)。
这次恐怖事件造成两声余响:西班牙革命左派的领袖及发言人,纷纷出面抨击群众行为的不当;虽然在骨子里,他们自己也是狂热的反教会分子。甚至连那些一向以憎恶教士出名的无政府主义者,也认为做得太过分了。可是对参与群众运动的民众而言,包括许多当时在场旁观的人在内,看法却完全两样。他们觉得,革命就是要像这样才叫革命:永远地而不是一时象征性地推翻社会原有的秩序、原有的价值。除此之外,其他任何做法,都属次要(M.Delgado,1992,pp.52—53)。领导人当然可以一味坚持革命的主要敌人是资本主义而非可怜的教士。但群众可不这么想,他们的看法与之迥异。(换到另一个不似伊比利亚半岛如此男性化崇尚武力的社会里,群众运动是否也会这样疯狂地残杀旧偶像呢?这其实是一个需依现实情况而定没有答案的问题。不过,若对女性态度认真研究,也许可以找出一些蛛丝马迹吧。)
事实证明,所谓革命发生,政治秩序解体,偶像权威崩溃,街头百姓完全靠自己(妇女也在内,如果男人让她有这个自由的话)的这种革命形式,在20世纪里可谓绝无仅有。即使连最接近这种情况的事例,也不例外,1979年伊朗政权在革命之下骤然崩解,德黑兰群众一致起来反抗国王,虽然绝大多数都属自发的活动,却不是完全没有组织的乌合之众。多亏伊朗固有的伊斯兰教组织,旧政权刚灰飞烟灭,新政权就已建立。虽然它得再花上一点时间,才真正巩固了自己的地位(见第十五章)。
另外一个事实则是,自十月革命以来,除了某些地区性的突发事件以外,20世纪在各地发生的历次革命,通常若非由突发政变(多数几乎均属军事政变)夺得首都所致,便是长期武装抗争(多为农民运动)的最后胜利。在贫穷落后的国家里,军旅生涯往往为那些受过教育却缺乏关系和财富的优秀青年提供了开创一番大事业的出路。在这些出身卑微的低级军官中间(有时甚至连士官阶层也在内,不过比较少),同情激进派及左翼者甚为普遍。因此因政变起头的革命,往往在如埃及[1952年自由军官革命(Free Officer Revolution)],以及中东地区的国家出现(1958年的伊拉克、50年代以来不时发生革命的叙利亚、1969年的利比亚等等)。在拉丁美洲的革命运动中,军人更是不可或缺的主角。虽然他们夺权的动机,很少是出于明确的左翼立场,就算发动之初,确实出于左倾意识,却鲜见长期的坚持。不过1974年,葡萄牙曾发生一场军人政变,使观察家大为惊异:一群年轻军官,对葡萄牙长期从事的殖民地战争感到幻灭而走上激进道路,起来推翻了当时世上掌政最久的右翼政权,即所谓“康乃馨革命”(Revolution of Carnations)。与军官们联手出击的队伍,包括地下组织的共产党人,以及各种各样的马克思派团体。但它们最终分道扬镳,总算使欧洲共同体成员松了一口气。事后不久,葡萄牙也很快加入欧洲共同体。
至于发达国家,由于其社会组织、意识传统以及军队肩负的政治功能与第三世界不同,具有政治野心的军人往往向右翼靠拢,至于和共产党或社会主义合作,却不合他们的个性。诚然,在由德军手里收复法兰西帝国各殖民地的战斗中,前帝国在当地训练的士兵——他们被升为军官的人数少之又少——往往扮演了极为重要的角色(前法属殖民地北非的阿尔及利亚,就是最显著的例子),然而,这些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当中与戴高乐(de Gaulle)麾下的自由法国部队(Free French)并肩作战,而且人数占多数的殖民地士兵,战时战后,却都尝到了相当失望的滋味。他们不但经常地受到歧视,而且跟其他多数不属戴高乐派的法国地下抵抗人士的命运一样,战事一结束,马上就被打入冷宫。
在法国光复后举行的正式胜利游行队伍里面,自由法国部队显示的肤色,远比真正为戴高乐派赢得战斗荣誉的成员“白”得多了。总而言之,当年虽曾有过5万名印度士兵加入日本人策动的印度国民军(Indian National Army),但就整体而言,为帝国势力效命的殖民地人的部队,即使在当地人领导之下,也始终对帝国忠心耿耿,最起码不曾带有任何其他的政治色彩(M.Echenberg,1992,pp.141—145;M.Barghava and A.Singh Gill,1988,p.10;T.R.Sareen,1988,pp.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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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的社会革命人士,一直到很晚才发现了以游击战走向革命之路的手段。究其缘故,或许是因为历来游击战多属农民运动特征。而农民运动,往往不脱传统的思想气质,在心存怀疑的城市新派人士眼中,大有保守反动甚至反革命的嫌疑。说起来,在法国大革命以及拿破仑将革命带往全欧的时期里,所谓各地势力庞大的游击队,千篇一律,不都把矛头指向法国吗?那些非正规军的游击活动,可从来不是为了法国以及法国革命的理想而发动的。因此,一直要到1959年古巴革命之后,“游击队”一词才正式收入马克思主义者的词汇。至于布尔什维克党人,在苏俄红军与白军内战期间,于正规部队作战之外,也曾多次发起非正规队伍的格斗。它们把发动这种攻击方式的作战力量称为“游击队”(partisan)。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各地受苏维埃精神激发而起的地下抵抗运动,均奉此战术为正宗。回想起来,当年西班牙内战之际,游击式的行动几乎不曾出现,倒真是一件怪事。因为在佛朗哥(Franco)部队占领的共和地区,游击战大有一显身手的余地。事实上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共产党曾从外围组织了势力相当庞大的游击中心。可是在大战以前,游击战根本就不属于革命家的作战方式。
中国则是例外。在那里,某些共产党领袖(但非全部)开始采用游击战术——时间发生在1927年,蒋介石领导的国民党翻脸放弃国共合作发动清党之后。加以共产党在各地城市(如1927年,广州)策划的暴动纷纷失败,不得不走上游击之路。毛泽东就是主张这个新战略的主要人物——最终他也因此成为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人——毛泽东从事了15年以上的革命后,认清了一桩事实:中国大部分地区,都在国民党政府有效统治之外。毛泽东还非常推崇描写中国绿林的古典小说《水浒传》,从中他又体会到一个事实:自古以来,游击战就是中国社会冲突中使用的传统手段。1917年间,青年毛泽东就曾叫追随他的学生效法梁山好汉精神。1927年,毛泽东在江西山区建立了他的第一个独立游击队根据地。凡是受过古典教育熏陶的中国人,都可以看出这两者之间的神似(Schram,1996,pp.43—44)。
可是中国革命者的策略,不论何等英明,拿到国内交通比较进步、现代政府也惯于统治全国地区(不管多么遥远及困难)的国家里面,却完全行不通了。事实上,后来的发展证明,甚至在中国本地,短时间内游击策略也无法成功地开展。(编者注:作者不了解中国革命,长征并非游击策略失败的结果,而是与国民党军队打正规的阵地战的结果。)国民政府发动数次猛烈的攻击,终于在1934年,迫使共产党放弃了他们在华中各省建立的苏维埃根据地,开始其传奇的两万五千里长征,撤退到人烟稀少、相对偏远的西北边区。
自从1920年,巴西起义军首领诸如普雷斯特等人,在落后的丛林地区倒向共产党之后,没有任何重要的左翼组织再采取游击路线。唯一的例外是由尼加拉瓜(Nicaragua)桑地诺将军(César Augusto Sandino)领导的与支援该国政府的美国海军陆战队所发生的战斗(1927—1933)。50年后在尼加拉瓜又爆发了桑地诺民族解放阵线(Sandinista Front of National Liberation)的革命。[令人不解的是,共产国际却以走游击路线的姿态,描绘巴西一位革命人士蓝皮欧(Lampião)。蓝氏出身绿林,是巴西连环故事书中家喻户晓的英雄人物。]而毛泽东本人,一直到古巴革命之后,才成为革命运动的指路明星。
然而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却为游击革命带来了直接且普遍的推动力:希特勒德国及其盟邦的部队,占领了包括苏联部分领土在内的欧洲的大部,各国自有组织地下抗敌运动的需要。希特勒转对苏联发动攻势之后,各种共产党运动纷纷动员地下抵抗活动,尤以武装抵抗为最,声势日益浩大。德军最后的溃败,各地抵抗组织有其不同程度的贡献(见第五章)。大战结束,欧洲各处的占领军政权或法西斯政权,一一冰消瓦解。一些在战时武装活动特别出色的国家,此时便由共产党领导的社会革命者取得了政权,或至少曾试图取得政权(计有南斯拉夫、阿尔巴尼亚,以及先有英方后有美方军事干涉的希腊等国)。一时之间,甚至连意大利亚平宁山脉(Apennines)以北地区,也有落入共产党政权手中的可能(虽然时间可能不长)——可是左翼革命人士并没有动手,其中原因至今仍有争议。至于1945年以后在东亚及东南亚地区成立的共产党政权(中国、朝鲜以及法属印度支那),事实上也应看作战时抵抗运动的延续。因为即使在中国,也要到了1937年日军发动全面侵华战争之后,毛泽东率领的红军才开始重新发展势力,迈向夺权之路。世界社会革命的第二波,源出于第二次世界大战,正如当年第一波出于第一次世界大战一般——虽然在实际上,两者有着极大的差别。这一回,革命夺权之路,始于发动战争,而非对它的厌恶。
至于革命新政权的性质及政策,将在别处予以讨论(参见第五章及第十三章)。在本章里,我们关心的焦点在于革命的过程。20世纪中叶发生的革命,往往是长期作战后获得胜利的果实;这迥异于1789年法国大革命,跟俄国十月革命的过程也有差别,甚至与中国封建王朝、墨西哥的波菲里奥政权[Porfirian,编者注:系指迪亚斯(Díaz)独裁政权,1876—1880年及1884—1911年]慢动作式的解体(参见《帝国的年代》第十二章)也完全不同。其间的差异,可以分为两点。第一,谁发起革命,谁胜谁负,谁取得政权,一目了然,毫不含糊——这一点跟成功的军事政变相同。“短20世纪”的革命发动者,都是与苏联胜利之师有联系的政治团体,单靠地下抵抗力量,当然不能打败德日意三国的军队——甚至在中国也不例外。(至于西方各胜利国,自是强烈反共的政权。)革命之后,也没有任何政治权力中断或真空。相反地,轴心势力败亡之后,各地强大的抵抗力量中未曾立即取得政权的,只有两种情况。一是西方盟国维持强大势力的地区(例如朝鲜南部、越南),另一是内部反轴心力量分裂的国家,例如中国,1945年大战结束,中国共产党重振声势,与当年共同抗日如今却日益腐败衰颓的国民党政府对抗,一旁则是冷眼旁观的苏联。
第二,游击夺权须出城下乡,离开社会主义工人运动传统势力所在的都市及工业中心,转入内地农村地区。更精确地说,游击战最理想的地点,就是在树丛中、深山上、森林里,并进占远离人烟、杳无人迹的边远地区。用毛泽东的话来说,攻占城市,必先以农村包围城市。从欧洲抵抗运动的观点来看,要在都市起事(例如1944年夏的巴黎暴动,以及1945年春的米兰暴动),还得等战争结束,至少也得等到自己这一地区的战事停止后才有可能。1944年华沙事件,就是都市起义时机未成熟的写照,不少起义者的弹夹里,通共只有一发子弹,一时声势虽然浩大,最后仍归徒然。简单地说,对大多数的人口而言,甚至在革命国家里,由游击到革命之路既远又长。这条路往往意味着长时间的等待,什么事也不能做,直到变革由他处而来。在抵抗运动里,真正能发挥效果的斗士,以及他们所能动员的一切组织及力量,无疑只是极少数。
即便在他们掌握的地区,游击组织也必须有群众做后盾方可发挥作用。何况在长期冲突对抗当中,游击力量需从当地大批地招兵买马添补帮手。因此,(比如在中国)原本由工人与知识分子组成的党派,慢慢扩充为由农民出身的士兵组成的军队。但这支由出身于农民的士兵组成的部队与群众之间的关系并不完全是简单的鱼水关系。在典型的游击区,任何被穷追烂打的非法组织,只要行为收敛一点(照当地的标准而言),乡里人都会予以同情,并且支持他们去对抗入侵的外国部队或政府派来的任何人员。但乡下的地方派系根深蒂固,赢得其中一方的友谊,往往意味着马上得罪另外一方。1927—1928年间,中国共产党曾在农村地区建立苏维埃政权,却想不通其中道理。他们意外地发现,将某个村子苏维埃化之后,固然可以借着宗族乡亲的好处,一个带一个,建立起一系列的红色根据地。可是相对地,同时却也陷入这些村庄恩怨宿仇的浑水之中——红色根据地的对头,也依样画葫芦建起类似的白色恐怖区。共产党人曾说:“有时候,本来应该是阶级斗争,却反而摇身一变,竟成了东村斗西村。”(Räte-China,1973,pp.45—46)高明的游击革命人士,往往会对付这种诡谲莫测的情况。可是正如南斯拉夫作家暨共产党要人德热拉斯(Milovan Djilas)回忆南斯拉夫游击战时所说,解放一事,极其复杂,绝非只是被压迫人民一致起来对抗外来征服者那般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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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不管怎么说,共产党现在可说是心满意足了。革命形势一片大好,西起易北河(Elbe),东到中国海,全都是他们的天下。当年激励他们起来的世界革命,显然在各处大有进展。共产主义势力不再仅限于一个贫弱孤立的苏维埃联盟。环顾四周,在第二波世界革命大潮推动之下,起码已经出现了12个共产党国家,或至少在酝酿之中。而核心正是世上唯一两家无愧其霸权盛名之一的苏联(超级大国之名,早在1944年即已出现)。更有甚者,世界革命的浪潮依然方兴未艾,因为旧有殖民帝国在海外的领地,正纷纷瓦解争取独立。种种情势之下,共产主义革命岂不大有可为,更上一层楼?再看看各国的资产阶级,它们自己岂不也都为资本主义的前途担忧?至少在欧洲地区是如此。法国的实业家在重建工厂之余,岂不也扪心自问,国有化政策或干脆由红军当政,恐怕才能解决他们面对的问题吧?保守派法国史学家勒鲁瓦·拉杜里(Le Roy Ladurie)后来回忆,当年即深受亲人这种疑惑心情的影响,毅然于1949年加入法国共产党。(Le Roy Ladurie,1982,p.37.)再听听美国商业部副部长于1947年3月向杜鲁门总统提出的报告,他说:欧洲多数国家已经摇摇欲坠,随时就会崩溃瓦解;至于其他国家,也都风雨飘摇,饱受威胁,好不到哪里去。(Loth,1988,p.137.)
这就是当时那些革命儿女的心情,那些地下组织成员走到明处,经过战斗或抵抗运动,或从监狱、集中营走出来,或经过流亡岁月,终于重见天日,进而为国家前途负起责任的男男女女的心情。而此时此刻,他们的国家正在一片废墟里。他们之中,有人可能再次注意到一个事实:推翻资本主义,最容易着手的地方不在其心脏地区,恐怕反而是资本主义最不振或几乎不存在的地方吧。但回过头来,谁又能否认世界大势的确已经戏剧性向左转了?大战方歇,如果说新掌权的共产党领导人有任何忧虑的话,绝不是担心社会主义的前途。他们忧虑的是:如何在有时难免存有敌意的民众当中,重建被战火毁坏的家国;如何在重振国力确保安全之前,对付资本主义势力攻击社会主义阵营的危险。说来矛盾,共产党国家疑惧不定,西方国家也同样不能高枕无忧。第二波世界革命之后全面笼罩世界的冷战,根本就是相互疑惧的结果。东怕西,西怕东,不管谁的恐惧比较有凭据,这一切都是1917年十月革命种下的果,同属十月革命以来的一个大时代。然而,这个时代,其实已经步入尾声,只不过它还要再花上40年的时间方宣告结束。
但是,世界的确已经因此改观。也许改变的方向,不完全如列宁以及那些深受十月革命精神感召者所期望的一般。离开西半球,世上几乎找不出几个国家,不曾经过某种程度的革命、内战、抗敌活动,或从外国占领下光复,或从殖民帝国手下挣脱出来。而各帝国主义国家见到大势已去,为防后患,也纷纷主动退出各自的殖民地。(至于欧洲地区,唯一不曾经历这些动乱的国家只有英国、瑞典、瑞士而已,或许冰岛也可以包括在内。)甚至在西半球地区,除了被当地挂上“革命”头衔的政府急剧更迭之外,几次大的社会革命(包括墨西哥、玻利维亚、古巴等国的革命及后续发生的其他革命),完全改变了拉丁美洲的面貌。
如今,真正以共产主义之名进行的革命已寥寥无几。不过只要占世界人口五分之一的中国人依然由共产党领导,那么说共产主义已经完结就还为时尚早。然而,世界也不可能回到过去的旧制度、旧社会了:就好像法国一旦经历了大革命及拿破仑时代,就再也不可能回头一般。同理,各处的前殖民地也证明,想要重返被外人殖民以前的生活,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即使对现在已经放弃共产主义的前共产党国家来说,他们的现在,以及他们的可以想见的未来,也必将永远带着当年取代了真正革命精神的反革命特别印记。我们绝不可能设想苏联时代不曾发生,将它从俄罗斯或世界的历史里一笔抹杀。圣彼得堡,再也不可能恢复1914年以前的面貌了。
除了深远的直接影响之外,1917年以后发生的世界动荡,还带来许多影响同样重大的间接后果。俄国革命之后,世界开始了一系列殖民地独立的运动。在政治上,一方面有残酷的反革命势力出现(其形式包括法西斯主义及其他类似的形式,参见第四章),另一方面,也为欧洲国家社会民主党派带来参政机会。或许多数人都已忘记,其实1917年以前,所有的工人党及社会革命党派(除了近乎边缘地带的大洋洲地区以外),都情愿长期留在反对党的地位,一直等待社会主义全面胜利那一刻的到来。第一批(非太平洋区)社会民主党政府,或联合性的政府,成立于1917—1919年间(计有瑞典、德国、奥地利、比利时)。几年之内,又有英国、丹麦、挪威等国相继成立类似政府。我们也许太健忘了,其实这些社会民主党派的立场之所以温和,一多半是因为布尔什维克党人太过激进,另一方面,也因为原有的政治体系急于收编它们。
简单地说,1914—1991年这77年的“短20世纪”,少不了俄国革命及它带来的直接或间接的影响。同时,苏联还成了自由资本主义的救星:资本主义因有苏联帮助,方才打败希特勒德国,赢得第二次世界大战。更因为共产主义制度的存在,刺激资本主义对自己进行了重大的改革。最矛盾的是,世界经济大恐慌的年代,苏联竟然完全免疫。这种现象,促使西方社会放弃了对传统派自由市场正宗学说的信仰。我们在下一章将对此一探究竟。
[1] 当时俄国历法仍用西洋旧历(Julian),而西方其他基督教国家则已改用格里高利新历(Gregorian)。前者比后者慢了13天。所以一般所说1917年俄国“二月革命”,按新历其实发生在当年3月;当年的“十月革命”,则发生在新历11月7日。十月革命爆发,彻底改革了俄国历法,也对俄国传统拼字法进行了改革。革命对社会影响之深,由此可见。我们都知道,即便如历法之类如此小的改变,往往也得靠社会政治的大震动才能达成。法国大革命最深远的影响就是造成公制计量单位的推行。
[2] 1917年,德国的一个重要党派,独立社会民主党(Independent Social Democratic Party,USPD)因反战立场,与主战的多数社会党(SPD)正式分裂。
[3] 二月革命付出的人命代价虽比十月革命略高,死亡人数却并不算多,累计有53名军官,602名士兵,73名警察,以及587名平民(W.H.Chamberlin,1965,vol.l,p.85)。
[4] 这一类的“会议”,应起源于俄国各地村庄社区的自治经验,1905年革命时,在工厂工人中纷纷兴起,成为一种政治组织。直选代表组成的会议形式,对于世界各地工人组织来说,并不陌生,也很合乎他们固有的民主意识,“苏维埃”一词在国际上极受欢迎,有时意译成当地语言(会议),有时则按俄文音译。
[5] 我告诉他们:“你们爱怎么做就怎么做,你们爱拿什么就拿什么,我们一定支持你们。可是别荒废了厂里的生产,好好维护它。要知道生产还是有用的。把有用的事情都接下来做,你会犯错误,可是从错误当中,你就学会了。”(见列宁:《人民委员会活动报告》,1918年1月11日及24日。Lenin,1970,p.551)。
[6] 沙皇俄国的首都原叫圣彼得堡,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由于德国味太重改成彼得格勒。列宁死后,又易名为列宁格勒(1924年)。近年苏联解体时,又改回最早的原名。苏联(以及其斯拉夫族血统比较重的附庸国)喜欢在地名上搞政治的讲究。而党内不时清算斗争,众人上台下台,把命名一事弄得更为复杂。于是伏尔加河上的察里津(Tasritsyn),改名为斯大林格勒,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此地曾发生过一场激烈战役,可是斯大林死后,又更名为伏尔加格勒(Volgograd)。直到本书撰写时,还保持着这个名字。
[7] 温和派的多数社会民主党只得到38%的票数——这还是他们历来最高的数字——革命派的独立社会民主党则只得到7.5%。
[8] 短命的匈牙利苏维埃共和国失败之后,大批政治人物及知识分子流亡海外。其中部分人日后竟在事业上有了意想不到的发展,比如电影大亨科达爵士(Alexander Korda),以及影星贝拉·路格西(Bela Lugosi),后者很有名。
[9] 所谓第一国际,指马克思在1864—1872年间组织的国际工人协会(International Workingmen's Associ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