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文化革命
莫拉(Carmen Maura)在片中扮演一名接受过变性手术的男子,由于与他/她的父亲有过一段不愉快的异常关系,因此对男性绝望,改而与另一名女子建立了女同性恋(我猜想)的关系,后者由马德里一位有名的男性易装癖者所扮演。
——保罗柏曼,《村声杂志》影评(Village Voice ,1987,p.572)
示威行动之成功,不在动员人数之多寡,而在其吸引媒体注意的强度。只要有50名聪明家伙制造声势成功,在电视上有5分钟的报道,其政治效果也许稍微有点夸张,不亚于50万名的示威群众。
——布笛厄(Pierre Bourdieu,19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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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索文化革命的最佳途径,莫过于从家庭与家族关系入手,也就是从性别与家庭的角色结构上着眼。虽然在多数社会里面,人伦与两性关系,对各种骤变的抗拒性极强,但是也非一成不变。此外,世界各文化的外在表现虽有不同,但是一般而论,在广大地区之内,基本模式都大同小异。不过也有人认为,就社会经济和科技层面而言,在欧亚大陆(包括地中海左右两岸)与非洲其他地区之间,却有着极大的差异(Goody,1990,XVII)。因此如一夫多妻之制,虽说几乎已经在欧亚大陆全然绝迹(除某些特权团体和阿拉伯世界),却依然在非洲大陆方兴未艾,据说其中四分之一以上的婚姻,属于多妻制的婚姻关系(Goody,1990,p.379)。
话虽如此,人类种族虽多,却依然有几项共同的特征,比如正式婚姻制度的存在,以及依此享有与配偶进行性关系的专属特权(所谓“淫乱”,是全世界共同声讨的莫大罪行)。此外尚有婚姻关系中丈夫对妻子(“夫权”)、父母对子女以及长辈对晚辈的优势支配地位,家庭组合包括数位主要成员等等,诸如此类,都是人世间普遍存在的现象。不论亲族关系网涵盖的亲疏远密,不论其中相互的权利义务复杂单纯,基本上,内部都存在着一种核心的关系——也就是一对夫妻加上子女——即使在外部大环境里,一同生活的家族或群体比此为大。一般以为,核心家庭是在资产阶级和各种个人主义思想兴起的影响之下,才于19世纪至20世纪逐渐脱离原有较大的家庭与亲族单位,进而演变成西方社会的标准形式。其实这是对历史的认识不够,对工业时代之前的社会合作关系及其理论基础更有着极大的误解。核心家庭之存在,不始于现代工业社会,即使在具有标准共产性质的社会制度里面,如巴尔干半岛斯拉夫国家实行的所谓“共同家庭”(zadruga),“每位妇女勤劳操持的对象,均以家庭为最基本的定义,即其夫其子。除此之外,她们才轮流挑起照顾邻里大家庭中未婚者及孤儿的责任”(Guidetti/Stahl,1977,p.58)。诚然,核心家庭存在的现象,并不表示外围的亲族关系便也大同小异。
然而到了20世纪的下半叶,源远流长的核心式基本安排,开始有了剧烈的改变,尤以在“发达”的西方国家为烈(不过即使在西方世界,各地分布也呈不一之势)。英格兰和威尔士,可列为变化最剧的特例——1938年时,每58对夫妇中,只有一对以离婚收场(Mitchell,1975,p.30—32),到80年代中期,每2.2对新婚夫妇就有一对分手(UN Yearbook ,1987)——这股趋势,在自由放任的60年代开始加速,70年代结束,前述两地的已婚夫妇,每千对便有十对以上离婚,其数字为1961年的5倍(Social Trends ,1980,p.84)。
这个现象自然绝不限于英国一地。事实上,在一些传统道德具有强烈约束力(如天主教)的国家里面,其中改变愈发明显。在比利时、法国和荷兰三地的离婚率数字(每千人中的年离婚数)于1970年至1985年的15年间,几乎跃增3倍。更有甚者,即使在一向对这一类束缚限制较轻的国家,如丹麦、挪威,同时期的离婚率也增加近两倍。西方人的婚姻,显然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转变。根据70年代美国加利福尼亚州某家医院妇科的病历记录显示,前往就诊的妇女之中,“已婚者显然大为减少,生育意愿也大为降低……对两性之间的关系适应,显然也有态度上的改变。”(Esman,1990,p.67.)由这个横断面看到的女性新现象,即使回到离当时10年之前的加州,恐怕也难找到。
独居者(即没有配偶,也不为任何较大家庭成员的人)的人数,也开始直线上升。20世纪前三分之一时期,英国独居人数一直保持不变,约居全国总户数的6%,之后便开始缓缓增加。但是从1960年开始直到1980年,20年间,独居比率竟由12%一跃而为22%。到1991年,更高达全国总户数的四分之一(Abrams,Carr Saunders,Social Trends ,1993,p.26)。在西方许多大城市里,独居人口甚至占其总户数的半数。反之,传统的西方核心家庭模式,即由已婚的父母带着子女同住的家庭,显然呈败落之势。在美国一地,核心家庭的比例,20年间(1960—1980)由44%猛降为29%。在瑞典,80年代中期出生的婴儿,几乎有半数是由未婚妈妈所生(Worlds Women,p.16),核心家庭比例也由37%降至25%。甚至在其他于1960年时犹有半数为核心家庭的发达国家内(加拿大、德意志联邦共和国、荷兰、英国),到了1980年,核心家庭的比例也剧降,变为绝对的少数。
就某些极端的例子而言,甚至连核心家庭名义上的典型模式地位也失去了。1991年时,全美58%的黑人家庭,是由单身妇女支撑门户,70%的黑人儿童,由单身母亲生养。相较于之前的数字,核心家庭大为减少。如1940年,全美“非白人家庭”之中,只有11.3%是由单身母亲主持,甚至在城市里也只占12.4%(Franklin Frazier,1957,p.317)。甚至在1970年,也只有33%而已(New York Times,1992年5月10日)。
公众对性行为、性伴侣及生殖关系观念的巨大改变,与家庭危机有着极大的关系。这方面的变化,可分为正式与非正式两方面,两者中的重大转变,都有确定的年代可考,并与60年代和70年代的社会变动相始相生。从正式的改变看,这是一个两性关系大解放的年代,不论是异性关系(主要是就女性自由而言,过去一向比男性少许多),还是同性恋者,以及其他各种形式非传统性关系,都大大地解脱了桎梏。英国绝大多数的同性恋行为,于60年代下半期开始,不再构成犯罪理由,比美国稍迟几年——伊利诺伊州是美国最先对鸡奸解禁的一州,于1961年判为合法(Johansson/Percy,p.304,1349)。即使在天主教的意大利,也于1970年宣布离婚为合法,并于1974年以公民投票再度认定。1971年,避孕药物及生育控制资料在意大利开始合法销售,1975年,新家庭法取代法西斯时期以来一直残存的旧法律。最后,1978年堕胎正式变为合法,1981年全民投票加以确认。
随着法律限制日益减少,一些原本被列入禁止的行为,如今实行起来自然更为方便,获得的宣传效果因而也非同小可。可是在法令与日益松弛的性关系之间,与其说前者使后者放宽限制,不如说后者追认这股新氛围的存在。1950年时,只有1%的英国妇女曾于婚前与未来的丈夫同居过一段时间,80年代初期,这个数字跃升为21%(Gillis,1985,p.307)。可是不论多少,未婚夫妻同居与否,都跟当时的立法没有任何关系。以往三令五申视为禁忌的行为,现在不但被法律及宗教所许可,同时也为风俗道德并邻里议论所接受。
种种潮流,当然并未以均等的程度向全球流动。虽说凡在准许离婚的国家,其数字都有上升(这是假定以正式形式解除婚姻的行为,在各国都具有同样意义而言),可是婚姻制度本身,在某些国家却特别地不稳定。80年代,凡罗马天主教会的(非共产党)国家,婚姻关系均比较稳定。伊比利亚半岛和意大利的离婚率,甚至连拉丁美洲在内,都较一般为低。甚至在以世故自诩的墨西哥和巴西,前者每23对夫妇中,也仅有一对离婚;后者更低,为33∶1(不过古巴更低,为40∶1)。此外尚有亚洲的韩国,以其经济发展之速而言,婚姻观念可说依然出奇保守(11∶1)。日本更奇,甚至到了80年代,离婚率还不及法国的四分之一,比起随时准备离婚的英美两国男女,更有天壤之别。即使在当时的社会主义国家里,离婚数字高低也依国情不同,不过一般均比资本主义国家为低。其中只有苏联与众不同,倒是一大例外:苏联人民急于打破其结婚誓约的心理,仅次于美国(UN World Social Situation,1989,p.36)。各国变化程度不一,倒不值得人们大惊小怪。但是同一种变化,却能跨越国界普遍渗透“现代化”世界的现象,才是真正值得我们探讨的课题。其中最惊人的现象,莫过于全球的大众通俗文化,或更确定一点,其中的青少年文化,所展现的面貌类似精神相通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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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离婚、非婚生子女、单亲家庭(绝大多数是单身母亲)泛滥的现象,显示着两性之间的人伦关系陷于危机,那么全球各地兴起的一股青少年强势文化,则显示世代之间人伦关系的重大转变。青少年作为一支具有强烈自我群体意识的族群,年龄层从青春期发育开始一直到25岁左右,已经发展为一股独立的社会力量,而发达国家少年男女的青春期萌动,更比上几代提早数年(Tanner,1962,p.153)。60年代和70年代最惊人的政治现象,就是这一年龄层的社会总动员。在政治意味比较没有那么浓厚的国家,这一代为唱片业带来了巨大财富,75%—80%的总出片量,基本上是摇滚音乐,全部被14岁至25岁之间的消费者买去(Hobsbawm,1993,pp.28,39)。60年代,各种对正统文化持异议的人士期待的政治激进活动,也由这个年龄层的男女一手包办。他们向下排除儿童,甚至连青年期也一概排除(对他们来说,青年期之意,即意味着还不太成熟的半成人);向上除了几位大师级人物尚能豁免之外,更完全否定30岁以上众人的一切人性地位,天地之间,唯我族群独尊。
各地激进极端的青年男女,除了在中国是由年迈的毛泽东领军之外(参见第十六章),其他都是由同龄的群体带队。当时覆盖全世界的学生运动浪潮,更是如此,即使连学生运动引发的工人事件,如1968—1969年间法意两国的工人运动也往往由青年工人发起。也只有从来不曾有过半点实际人生经验的年轻人,才会提出如1968年巴黎“五月风暴”和意大利次年“炎热的秋天”那般大胆可笑的口号:“我们什么都要,而且现在就要!”(‘tutto e subito ’)(Albers/Goldschmidt/Oehlke,pp.59,184)。
青少年作为追求“自治”地位的新族群,一个独立的社会阶层,更因某种现象,大大扩展其象征意义。其象征意义之丰富,可说自19世纪初浪漫时期以来所未有:英雄的年轻岁月,与其肉体生命同时终结。这种生命倏忽而逝的英雄形象极为普遍,在50年代便以早逝的歌星詹姆斯·迪安(James Dean)开其端。其后成为青年文化宣泄口的摇滚乐坛,更找到标准的理想象征:巴迪·霍利(Buddy Holly),贾尼斯·乔普林(Janis Joplin),滚石乐团的布赖恩·琼斯(Brian Jones),鲍勃·马利(Bob Marley),吉米·亨德里克斯(Jimi Hendrix),以及其他多位广受崇拜的偶像人物,都成为早夭生活方式下的牺牲者。他们的死亡,之所以沾染上浓烈的象征气息,是因为他们代表的青春,先天就拥有永恒的意味。演员这份行业,也许可以从事一生,可是作为一名“青春偶像”(jeune premier ),却注定只能发出片刻的光芒。
青少年一族的成员虽然一直在变,通常一个人能够跻身所谓学生“代”的年限,往往只有三四年极短的时间,但是后浪推前浪,它的座位始终不空,一定有人填。青年人认识到自身是促进社会的一个因子,这种青年自我意识增长的现象,也日益为社会所觉察。而其中的商人自是不遗余力,大为欢迎。至于老一辈人,虽不情愿,也只有勉力接纳。市面上充斥着针对青少年的产品,为凡是不愿意在“儿童”与“成人”之间选择其一者,开辟了另一个广大的空间。到60年代中期,甚至连巴登·鲍威尔(Baden Powell)自己一手创建的英国童子军组织(English Boy Scouts),也不得不把组织名称的男童部分去掉,作为向时代气氛低头的表示。他还将制服中原有的宽边圆帽,换成强制意味比较不那么强烈的法式贝雷帽(Gillis,1974,p.197)。
其实社会中分出年龄层团体,此事并不自今日始,即使在资产阶级式的文明中,社会也一直承认有这样一群人。他们在性功能的发育上已臻成熟,可是在心智及其他生理方面仍在继续成长,对于成人生活也毫无实际接触与经验。现在则由于青春发育期提前开始,身高体形也提早达到成人期的身量(Floud et al,1990),这一群人的年龄日益降低,但是并不能改变社会一向便有他们存在的事实。唯一造成的改变,在于青少年与父母师长之间的紧张关系因此升高,因为后者依然坚持将他们当作小孩看待,可是青少年自己却觉得已经长大了。传统资产阶级往往以其青年男子会度过一段喧嚣狂乱的成长期为理所当然,在这段“年轻放荡”的日子过去之后,必将“安定”下来。新时代兴起的新青少年文化,却在三方面与以往的看法大异其趣。
首先,所谓“青春期”,如今不再被视作成人的预备时期,却意味着完成人生成长的最后一个阶段。人生,就像运动一样,以青少年时为其高峰(在今天,又有多少数不清的少年希冀在运动场上扬名),一过30岁,便显然开始走下坡路了,对运动的兴趣也大为降低。可是社会的现实正好相反,权势、成就、财富,却随着年龄增加(只有运动界及某些演艺界是例外,又或许纯数学也可算作其一吧)。这个现象,毋宁说是人世间不合理安排的又一佐证。直到70年代,战后世界可谓完全掌握在老人手里,“老人政治”现象之盛,甚至比前代有过之而无不及。换句话说,这些在位的老人——绝大部分是男性,女性少之又少——早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时,有的甚至在大战开始时便已成年。这种老人当道的现象,不独资本主义世界(阿登纳、戴高乐、佛朗哥、丘吉尔),甚至连共产党世界也不例外(斯大林、赫鲁晓夫、毛泽东、胡志明、铁托),并包括各前殖民地的大国(甘地、尼赫鲁、苏加诺)。即使在军事政变出身的革命政权当中,也少见40岁以下的领袖——而事实上以军事政变达到政治改变的,往往多由低级军官为之,因为比起高级将领,前者的行动就算失败,损失也比较少。因此当年仅32岁的卡斯特罗夺得古巴政权时,少年英雄,意气风发,一时间在国际上引起不小冲击。
但是,世界虽然仍握在老人手里,他们却已经默默地,也许甚至不觉地,将位子一点一点地让给年轻一代了。至于欣欣向荣的化妆品业、护发用品业、个人清洁品业,更受年轻消费者欢迎。这些行业的繁荣兴旺,绝大多数得益于少数发达国家的财富积累。[1] 60年代末期开始,各国兴起一股将投票年龄降至18岁的趋势,即美英德法四国。对于青年男女开始(异性)性交的年龄,社会上也有普遍认可降低的迹象。另一个趋势却是,随着人类平均寿命的延长,老人比例大增,以及——至少在幸运的上层阶级和中产阶级里——老化现象的延后,退休年龄却提早来到,到了公司经营拮据之时,“提前退休”竟成了裁员的最佳渠道。大公司主管年过40,一旦失业,会发现处处碰壁,觅职之难不亚于白蓝两领职工。
青少年文化的第二项新特征,直接由第一项而来:这项新文化运动成为“发达市场经济”的主力部队。一是因为当今年轻一代,代表着一股极为集中强大的购买力量;二是由于如今每一代新起的成人,本身也都曾是具有自我意识的青少年文化的一部分。他们既走过这段社会化的路程,精神上自然接受其洗礼,带有其标志。而其中最重要的原因,莫过于科技惊人发展,吸收学习能力强的年轻人,自然比年长保守者占上风,或至少比适应能力已渐僵化的年龄层占有极大的优势。美国的国际商用机器公司(IBM),日本的日立(Hitachi),不论其管理阶层的年龄分布如何,新电脑、新软件的设计人员,却都在二十多岁的年龄段中。虽说这些机械程序的设计,都是以“人人都能用”为原则,可是对那些不曾和新科技一起成长的那代人来说,显然比新生一代吃亏多了,孩子们如数家珍,父母却完全没有概念的新事物、新知识越来越多,相形之下,父母所能教给儿女的东西仿佛越来越少。两代之间的角色,似乎来了一个大翻转。美国大学校园更首开风气之先,来来往往的青年学生人人一条破牛仔裤,他们要学工人百姓的穿着,故意不要像他们的长辈那么高贵讲究。这副打扮,逐渐向外传播开来,于是不分上班放假,处处可见到牛仔裤。在某些所谓“创意型”或嬉皮式的工作圈里,甚至可以看见牛仔裤的主人,顶着一头灰白的头发。
都市青少年文化还有第三项与众不同的特质,即其惊人的国际化现象。牛仔裤与摇滚乐,成为现代摩登少年的标志,成为注定将变为多数的少数人的记号。这种现象,不独在一般正式容忍它们存在的国家存在,就连苏联的青少年,从60年代开始至今,也纷纷追逐这股牛仔摇滚之风(Starr,1990,chapters12—13)。有的时候,摇滚歌曲中的英文歌词甚至无须翻译,同样可以令青少年如痴如醉。此情此景,固然反映美国通俗流行文化及生活方式风靡全球所向无敌的霸权地位,我们同时却也要注意一个真相:其实西方青少年文化的心脏重地本身,也是与文化沙文现象持相对立场。这种反文化沙文的心态,尤其可以从他们对音乐趣味的取舍看出来。他们非常欢迎来自加勒比海、拉丁美洲的风格,80年代开始,更对非洲风情情有独钟。
文化霸权的现象并非自今日始,但是其中的运作方法已经全然改观。在两次大战之间的年代,美国电影业是其主要的传播媒介,事实上也是当时唯一拥有全球发行网的行业。二次大战之后是电影观众人数的鼎盛时期,高达数亿。随着电视及各国电影事业的兴起,以及好莱坞影棚作业体制的结束,美国电影业的霸势稍有失色,也流失了许多观众。1960年美国电影的年产量,即使将印度日本两大电影王国除外,也不及全球影片总产量的六分之一(UN Statistical Yearbook ,1961),不过后来它还是扳回几许颓势,再振雄风。至于电视事业,由于市场分布甚广,语言类别过多,美国倒从来不曾计划在国际上建立与电影独霸程度相当的王国。因此它的青少年文化风格,乃是借着某种非正式的渗透直接散布;或者也可以这么说,它的信号乃是经由英国转送,对外扩大传播。其中媒介,先为唱片,后是录音带;而两者的行销渠道,不论今时还是以往,却都是以有年头的古老方式,即无线电广播。年轻人中日盛一日的国际旅行风气,将一小群一身牛仔衣裤的青年男女——人数虽少却日渐增多——连带着他们的影响力,川流不息地送往世界各地。各国大学之间,从60年代开始,也建立了快速交流传播的设施。于是借着向世界各地传送的文化形象,借着徒步天涯年轻旅人的亲身接触,借着各国大学生日益密切的联络网路,更重要的,借着广大消费社会时尚流行的强大力量及侪辈压力,青少年文化向世界各地传送,一个国际性的青少年文化于此诞生。
这股新文化可能会在更早以前产生吗?答案是绝对的否定。因为若不到这个节骨眼儿上,青少年文化的皈依人口定将减少许多,不论就绝对数字或相对数字而言,皆是如此。因为只有到了这个年代,就学年限才大为延长,大学里也才开始同时广收男女学生。同年龄的青年男女,从此在校园里共同生活,青少年文化的人数,因此大为扩张。更有甚者,那些提早离开学校,加入全职就业市场的少年男女(在一般发达国家中,多为14岁至16岁之间),在金钱上也远比先辈拥有更为独立的支付能力。这还得多亏黄金时代百业兴盛、全面就业的繁荣所赐,也得感谢他们父母一辈经济能力的好转,子女收入对家用负担贡献的比例,自然也相对减轻。青少年市场于50年代中期首度被商人发现,掀起了流行音乐工业的革命。在欧洲,则彻底改变了以大众市场为导向的时尚工业的面目。英国的“青少年潮”(teen-age boom),即在此时开始,其主要基础,是来自都会中骤然集中的一批收入颇丰的年轻少女,她们涌入不断扩增的写字楼和商店工作,手上可支配的收入往往比少男为多,再加上当时女孩子尚未染上传统男性特有的花费习惯如烟酒等,因此她们用在其他消费上的能力自然更为可观。少女们“雄厚的消费实力,首先在以女性为主要对象的行业上显现出来,如女衬衫、裙子、化妆品,及流行歌曲唱片等等”(Allen,1968,pp.62—63)。至于流行歌曲演唱会广受少女的欢迎更是不在话下,她们是会场上最招人注意也是嗓门最高的一群。青少年的购买实力,可以从美国唱片的销售量一窥究竟,从1955年摇滚乐问世时的2.77亿美元开始,飙升为1959年的6亿美元,再到1973年的20亿美元(Hobsbawm,1993,p.29)。在美国5至19岁的年龄层中的每一个人,他们在1970年时用来购买唱片的费用,至少是1955年的5倍。而且国家越富,唱片业越兴隆,美国、瑞典、联邦德国、荷兰、英国等国的青少年,平均每人花费在唱片上的金钱,高达其他财力不及但也在快速发展中的国家如意大利、西班牙的7至10倍。如今既可以独立恣意遨游于五光十色的市场之间,青少年自然更易为自己找到物质和文化的认同标记。但是在这个认同新象征的背后,却愈发横亘着两代之间巨大的历史鸿沟,或可说存在于1925年之前与1950年后出生者间的重大差距。这一代父母子女之间的代沟,远比以前任何一个时期为深,从60年代开始,家有青少年的父母都深深感受此中问题的尖锐及严重性。新时代青少年所居住的社会,与旧时代割断了脐带关系,有的因革命而改头换面,例如中国、南斯拉夫、埃及;有的由于被外来势力占领,例如德国、日本;有的则因为自殖民统治之下解放出来。年轻的一代,没有大洪水以前的世界记忆。上下两代,老少之间,他们唯一的共同经验,可能是一起经历了一场国家大战,例如英俄两国的老少曾经一度团结,共度时艰。除此之外——即使当老辈人愿意谈谈过去,就像多数的德国人、日本人和法国人勉强为之一般——少年人对长一辈的经验、感受,可谓完全懵然不知。对一名印度的年轻人来说,国会之于他,只不过是一个政府或一架政治机器而已,怎么叫他去了解老一辈曾经将国会视作一国奋斗争取自由之象征的感受?纵横世界各大学经济系的印度青年学子才俊,又怎么能够了解课堂上老夫子的感慨万千?对于年长的后者来说,想当年自己在殖民时代的最大野心是能够向大城里面的榜样“看齐”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黄金时期的到来,加深了这条代沟,至少到了70年代方才中止。生长于全面就业光明时期的少男少女,如何能体会挣扎于30年代经济萧条黑暗中的苍老心境?反之,满身创伤诚惶诚恐的老一代,又怎吃得消年轻浪子的洒脱?对后者来说,工作一事,不再是多年漂流于暴风海上好不容易才寻得的避风港(特别是一份既安定又有养老金保障的工作),工作随时唾手可得,如果忽然想去尼泊尔充电一阵子,工作更是随时可弃之物。这种代沟,并不只限于工业国家,因为农民人口的大量减少,也在农工两代与人力机器之间,裂下一道断层深痕。法国老一辈的历史教授,都生长于每个法国孩童均来自农村或至少在乡间度过假期的时代,如今却发现自己得大费周章地向1979年的学生解释,挤奶女工的活儿是怎么回事,堆着粪堆肥料的农舍庭院又是什么模样。这道巨大代沟,甚至波及一向居于20世纪惊涛骇浪边缘的众多人口——世界人口的绝大部分——一向以来,政治上的各项骚动只是远远扫过他们。其中种种热闹纷扰,除了对个人生活造成很少影响的部分,他们都兴趣索然不予置评。可是如今,这份安静清闲却不再有了。
诚然,不论新事物的裙角是否再度掠扫他们而去,世界上绝大多数人口都比以往年轻了。在大多数人口出生率始终居高不下的第三世界国家里,于20世纪下半期任何一个时期当中,都有五分之二到半数国民的年龄在14岁以下。不论他们家族之间的关系有多亲密,生活中传统网络的制约有多强大,新一代人口如此众多,两代之间在人生的经验期望上,无法不存在一道巨大的鸿沟。90年代初期,海外流亡多年的南非政治人士重回祖国,虽然飘舞着同样的旗帜,同为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党效命,可是他们的心情,与南非各地城镇新起的年轻“同志”,却有着极大的不同。相反地,索韦托(Soweto)的多数群众,这些在曼德拉(Nelson Mandela)入狱多年后才出生的一代,除了把他当作一个象征或圣像之外,实在难有相通之处。就许多方面来说,这些国家的代沟其实比西方更大,因为后者的老少之间,至少还有永久性的制度,以及政治上的延续性为之相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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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少年文化就广义而言,更成为新时代人类文化革命的母体,其内涵包括了风俗活动的规则、休闲方式的安排,以及日渐形成的都市男女主要的商业艺术。因此这项文化革命有两个最重要的特色:一方面它是通俗的、平民化的;一方面它却又是主张废弃道德的。这两点在个人行为上尤为显著,每个人都可以“做他自己的事情”,外界的限制规范处于最低点。但在实际上,人人却又摆脱不了同辈及风尚的压力,众人的一致性反而不比以往低。这一点,至少在同辈之间或次文化群体中是如此。
上流社会从“庶民百姓”中撷取灵感获得启发的事例,其实也不是今天才有的新鲜事。当年法国有玛丽皇后(Queen Marie Antoinette)突发奇想,以假扮农家女挤奶为乐。这且不论,浪漫人士也对农村的民俗文化、民歌、民舞大为欣赏,崇拜不已。在他们时髦善感的同好之中,则有一批知识分子,如波德莱尔(Baudelaire),对贫民生活突发幽情(nostalgie de la boue)。此外,尚有维多利亚的上流人物,特别喜欢跟社会阶层比自己低下的人发生关系,他们觉得此中趣味无穷,至于其对象的性别为何,则视个人喜好而定(这种心态直至20世纪末期仍未绝灭)。在帝国时代,经由平民艺术的兴起,及大众市场性的娱乐精华电影,这两项新艺术形式的蓬勃发展冲击之下,文化影响首次有系统地自下而上发动(参见《帝国的年代》第九章)。不过在两次大战之间的年代里,大众与商业娱乐的风向主流,主要仍以中产阶级的趣味为先导,或至少也以其名行之。古典的好莱坞电影界,毕竟是“受人尊敬”的行业,它颂扬的社会理想,遵循着美国强调“家庭价值”的路线;它揭露的意识形态,充满了爱国情操的高尚口吻。诸如《安迪·哈代》(Andy Hardy ,1937—1947)等“促进美国生活方式”的“好电影”成为好莱坞制片的道德标准模式(该片连出15集,曾因以上优良主题赢得一座金像奖)(Halliwell,1988,p.321)。凡是与这个道德世界相违的作品一如早期的匪盗电影,即有将宵小之徒理想化的危险——好莱坞在追求票房之余,便得赶紧恢复这个小世界中的道德秩序。其实它的自我设限已经很严格了,好莱坞制作道德规范里规定(1934—1966),银幕上的亲吻镜头(双唇紧闭式的亲吻),最多不得超过30秒。好莱坞最红、最轰动的作品,比如《飘》(Gone with the Wind ),是根据中产阶级大众的通俗小说摄制。这些电影里描绘的文化世界,完全吻合萨克雷(Thackeray)笔下的《名利场》(Vanity Fair ),或罗斯丹(Edmond Rostand)《西哈诺》(Cyrano de Bergerac )一剧中的众生相。只有那轻松歌舞剧或马戏团杂耍小丑出身的喜剧电影,才能坚持其凌乱无秩序的平民风格,不被这一股中产阶级之风所同化。可是到了30年代,连它也站不住脚了,在明灿亮丽百老汇大街型喜剧,也就是所谓的好莱坞“疯狂喜剧”(crazy comedy)的压力之下溃退。
于是在两次大战之间的年代,百老汇“音乐剧”脱颖而出,一鸣惊人。这种花团锦簇的音乐喜剧,以及点缀其间的舞曲歌谣,事实上依然属于资产阶级的趣味——不过我们很难想象,如果没有爵士音乐的影响,此风是否还能成其气候。这些作品的写作对象,是纽约中产阶级的成年观众,其中的词情曲意,也都是为这一群自以为是都会新秀的男女而作。我们若将百老汇大家波特(Cole Porter)所作的词曲,与滚石乐团随便比较一下,即可发现两者之间大异其趣。好莱坞的黄金年代,与百老汇的黄金年代相互辉映,都建立在一种市井平民与体面人物共生的混合趣味之上。
50年代与众不同的新奇之处,在于上层与中间阶层的年轻男女——至少在对世界风气日起领导作用的盎格鲁—撒克逊青年中间——开始大量模仿并吸收都市底层社会的人或被他们以为属于这一阶层者的行为事物,诸如音乐、衣着甚至语言皆是。摇滚音乐是其中最突出的例子。50年代中期,摇滚乐突然横空出世,从原本被美国唱片公司列入专以贫穷黑人为对象的“种族类”(Race),或“蓝调类”(Rhythm and Blues)音乐当中,一跃而成全球年轻族类——尤其引人注目的是——白人青少年的世界语言。工人阶层中的时髦小伙子,过去模仿上流社会的高级时尚,或向中产阶级次文化,例如波希米亚式艺术家,暗自效仿,工人阶级里的姑娘更擅此道。可是现在形势逆转,奇怪的现象发生了。平民阶层的年轻男女,在市场上有了自己独立的地位,而且反过来,开始领导贵族的时尚。随着牛仔裤的风头大健(男女皆然),巴黎的高级流行时装(haute couture)若不是暂时偃旗息鼓,就是干脆接受失败事实,挟带着自己的响亮名号,或直接或授权,下海做起大众市场的生意——附带一句,1965年,是法国女装业裤装产量超过裙装的第一年(Veillon,p.6)。英国年轻的上流男女,纷纷改掉去原本一出口即可证明自己身份的纯正无误的口音,改用一种接近伦敦一带工人阶级的腔调。[2] 体面的上等男子——上等女子也不甘示弱,急起直追,也开始模仿劳动工人、士兵等职业的粗犷口吻,喜欢偶尔在说话当中带起脏字。这种说粗话代表男性气概的作风,原本绝对是受人鄙夷的下流行为。文艺界也绝不居于人后,某位颇有才气的剧评家,即在广播中用起“干”(fuck)这个脏字。有史以来第一次,在童话世界的历史上,灰姑娘化身的美女,从此不再需要凭华服丽饰于舞会中夺魁了。
西方世界中上等阶层青年男女的品位,忽然一下子大转弯,改向平民风格涌去。即使在第三世界也有这种趋势,巴西的知识分子即领一时风骚,大力推动原源自平民的“桑巴舞”[3] 。数年之后,则有中产阶级的学生,涌向革命理念的政治及意识形态。两者之间,若有似无,也许有也许没有连带的关系。但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也没有人知道答案,时尚流行却常常有预言作用。自由主义气息重新点燃之下,同性恋亚文化慢慢抬头,对流行时装及艺术风尚起了重大的带头作用,影响所及,在年轻男性中间尤为显著。然而不论是性别取向的改变,或喜好品位的日趋平民化,两者都可看作是年轻一代向父母辈价值观反抗的手段;更精确一点说,这是他们在一个上一代的规则价值已经不再适用的世界里,为自己摸索方向的新语言方式。
新青少年文化中带有的强烈废弃道德意识,一旦化为理性语言,其精神面表达尤为清晰,如1968年5月巴黎的口号:“严禁禁止”(It is forbidden to forbid);以及作风激烈的美国流行歌手杰里·鲁宾(Jerry Rubin)的名言:“凡是没在牢里蹲过的家伙,都不值得相信。”(Wiener,1984,p.204.)照传统的思想来看,乍听之下,这些好像是属于政治性的宣言,其实不然,他们想要废弃的对象,其实跟法律也没有半点关系。政治法律,都不是他们反抗的目标。年轻一代的口号,不过是个人心声、私人感情欲望的公开流露,正如同1968年5月的另一句口号:“我把我的欲望当真,因为我相信我欲望的真实性。”(Katsiaficas,1987,p.101.)他们的欲望,也许以示威、群体运动的方式表达;他们的要求,有时也许甚至造成群众暴动的效果。可是这一切表象的核心,却是强烈的主观感受。“我个人的事就是政治的事”,成为新一代女权主义的重要口号,其效果可能也是多年激进运动中持续最久的一环。其中意义,不只限于政治行为是以个人动机成就为满足,更指出政治面的成功标准,系于其对个人的影响。对某些人来说,所谓政治的定义很简单:“凡是让我烦心的事,都可以算作政治。”70年代一本书的书名,便将此中奥秘一语道破:《胖也是女权主义的论题》(Fat is a Feminist Issue,Orbach ,1978)。
1968年5月还有一句口号:“一想到革命,就想要做爱。”这句话要是落在革命前辈列宁耳朵里,甚至连当年因主张滥交而被列宁痛斥的维也纳共产党人菲舍尔听了必定也会大惑不解(Zetkin,1986,pp.28ff)。反之,60年代和70年代的新一代,即使是那些具有强烈政治观念的激进青年,也一定不能了解布莱希特笔下,早年献身共产国际之士的心情与作为——奔走世界各地传播共产主义,“连做爱时脑子里也想着心事。”(Brecht,1976,II,p.722.)到了60年代和70年代,年轻革命者的心中大事,绝对不在自己能为革命带来什么成就。他们关注的焦点,是他们自己的行为本身,以及其中的感受。做爱与搞革命纠缠不清,难分难解。
因此,个人的解放与社会的解放,自然相辅相成,是为一体的两面了。而其中最能够打破国家、父母、邻里加诸我们身上的限制、法律、习惯的,莫过于性与毒品。不过性这件事,源远流长,其五花八门、多种多样由来已久,其实用不着年轻人费心发掘。尽管保守派诗人忧心忡忡地吟道“性交,始于1963”(Larkin,1988,p.167),可是这句话并不表示,在60年代以前性交是什么稀奇事。诗人的真意,在于性交一事的公众性质与意义从此开始发生改变。他举了两个例子为佐证,一是《查泰莱夫人的情人》(Lady Chatterley’s Lover )一书的解禁,二是披头士的第一张唱片问世。然而,对于以前一向遭到严禁的事物,反抗的姿态其实不难表明;凡是在过去受到容忍的事物,无论是正式或非正式地被容忍,例如女子的同性恋关系,就特别需要点出来,如今正有一种反抗的姿态产生。因此同性恋者公开现身,表明态度,便变得特别重要。可是吸毒一事却正相反,除了烟酒是广为社会接受的癖好而外,麻醉药物一向仅限于小团体与次文化中(虽然这次文化的分布,三教九流都有),并没有包容性的法令。毒品的风行,当然不只是一种反抗姿态,因为吸食毒品本身带来的感官刺激便有莫大的吸引力。可是正因为吸毒是非法行为(通常也属于一种社交行为),吸毒,便不但具有高度挑衅叛逆的痛快意味,更使人有高高在上,不把那些严令禁止者看在眼里的满足心理。西方年轻人最盛行吸食的毒品是大麻(marihuana),其实大麻对人体的伤害恐怕还不及烟酒为害之烈,此事更证明其中所涉心理的微妙。60年代,在摇滚歌迷和激进学生汇集的美国海岸,吸食毒品与示威抗议往往似乎是不可分离的事物。
各种行为的解禁,社会规范的松弛,不但愈发推动种种此前被视为禁戒行为的实验与频率,也大大地增加了这些行为的曝光率。因此在美国,即使在一向带动全美风气的旧金山和纽约两地(两地又相互影响),同性恋公开,到60年代方正式开始。至于其形成有政治压力的团体,则要到70年代(Duberman et al,1989,p.460)。种种激烈变化,其中最大意义在于有形无形之间,推翻了长久以来根深蒂固于社会和历史当中,经由社会规范、传统、禁令所传达、认可、象征的人类伦理关系。
更有甚者,这股推翻旧秩序的力量,不来自任何一种条理井然的社会新秩序,虽然有人觉得必须正名,硬把功劳归在“新自由意志主义”(new libertarianism)名下。[4] 其中真正的动力,是来自个人欲望巨大无比的自律力量,其假定是建立一个人人自我规范的个人主义世界并推展至极限的境地。传统禁令的叛逆者对人性的假定竟然与消费社会的理论基础如出一辙,至少对于人类心理动机的看法,他们与出售货物的劳动者极为一致。后者认为,最有效的办法,便是攻心为上。
根据这个共识,世界上数十亿芸芸众生的存在,均是基于其个人欲望的追求。这些欲望,包括了各式各样在以往被禁止被反对,可是在现在都一一被社会允许并存在的大小欲望。如今被默许的原因,非因道德的解禁,却由于世人心中充满了它们。直到90年代,官方均不再试图将毒品合法化,而继续以不同程度的刑罚加以禁止,虽然效果始终很差。60年代开始,市场上对可卡因的需求量突然大增,尤以北美的中产阶级需求最大,此风其后也迅即传至西欧。这股趋势,跟不久前海洛因在劳动阶层中流行的现象极为类似(也以北美为主要市场)。贩毒的暴利,首次使得作奸犯科变成大手笔经营的大事业了(Arlacchi,1983,pp.215,208)。
4
20世纪后期的文化革命,是一场个人战胜社会的革命,换言之,是一场打破了人类与社会交织的纹理的革命。长期以来,社会的纹理不但界定了人类之间真正的关系与组织形态,也决定了人类关系的一般规范,以及人与人之间相互对待的预期行为模式。社会中人的角色,虽然不一定正式以成文规定,但事先都有脉络可循。因此,一旦旧有的行为成规被打破或失去其理性基础,人的心中便感惶惶不安、无所依凭。上一代熟悉这套法则,如今深感所失;下一代不谙人事,只知道眼前这个变调社会。两代之间,自然难以沟通理解了。
在这种变异的氛围之下,自然便出现了80年代一位巴西人类学家笔下的冲突情境。通常作为一名巴西中产阶级的男性,在其强调荣誉与羞耻心的传统地中海文化熏陶教化之下,面对现代社会日渐增多的抢劫强暴事件,照理,身为一名绅士,他应该宁死也会挺身保护自己的女友或钱包。而一名淑女,也应宁死不屈,绝不愿遭到这种“比死更可怕”的厄运。但是到了20世纪末期大都市的生活现实里面,任何抵抗恐怕也挽回不了女子的“名节”与口袋里的钱财。于是最理性的处理方式,便是屈从听命,以免激怒了盗匪,反而会使恶人真正出手伤人,甚至置人于死地。至于妇女名节,所谓婚前保持处女之身,婚后矢志忠贞不贰,在20世纪80年代受教育开放影响的男男女女当中,在他们对性行为所持的假定及现实的行为之下,名节到底又是在为什么而持守呢?但是正如人类学家的研究显示,尽管在新思想、新道德的冲击之下,这一类经历依然使受害人创巨痛深,在心头烙下不可磨灭的伤痕。即使是其他程度比较轻微的遭遇,也往往带来精神上的不安与折磨,比如一般非暴力性质的正常性交等等。旧的规范就是再不合理,一旦不存,取而代之者也不一定就是某种合理的新秩序,既无法则,又缺乏共识,反使众人惶惶不可终日。
所幸世界上绝大部分的人类社会里,旧有的社会纹理与风俗,虽经四分之一世纪以来史无前例的动荡变革,虽有损毁,却尚未完全解体,不可不谓人类大幸。旧秩序脉络的存在,对贫苦人尤其重要,因为亲族邻里的济助扶持,是人在变动世界中生存成功不可或缺的助力。在第三世界多数地区里,亲族邻里的网络更是一切资源的汇集,包括信息的提供、劳力的分工、人力与资本的共同来源、储蓄功能的机制,以及保障社会福利安全的合作系统。事实上,若除去家族之间亲密的合作关系,地球上某些地区的经济成就范例,如远东一带,恐怕根本无法解释。
在比较传统的社会里,由于新时代企业经济的成功,旧有基于不平等关系建立的社会秩序的合法性因而遭到破坏,一方面是因为如今机会均等,人人可以力争上游,另一方面则出于原有不平等结构的理论基础已遭蚀损。因此在过去,家财万贯、放浪形骸的印度王侯,向来可以为所欲为尽情享受,不担心臣民觊觎或憎恨(正如英国皇家拥有纳税豁免权从来无人质疑,一直到90年代才改变)。因为王公贵族属于并代表了社会阶级中甚或宇宙间的特殊角色,他们的地位身份,被人以为是维护安定其王国不可或缺的力量及象征。在稍微有点出入的类似情况下,日本企业大亨所享有的特权及豪奢,也同样比较不为人所非议。只要他们拥有的荣奢并非专供其个人享用,而是伴随着他们在经济社会中扮演的功能角色附带而来即可。就像英国内阁成员的轿车、官邸等特权享受,是属其职位而非个人,一旦去职,不出数小时内这些豪华物品也随其职务而去。日本的财富分配,其贫富不均处事实上远不及欧美社会严重,可是80年代日本在经济大繁荣之下,个人财富累积之巨,以及毫无隐讳地招摇展示,却使日本有钱人生活水准高的现象,及其与一般日本国民之间的对比愈显突出——日本人民的生活条件,远逊于欧美——这种强烈对比的印象,即使在远处遥观也可以深刻感受到。其中原因,或许是由于有史以来,日本大众第一次开始认为日本有钱人对国家社会的贡献,已经不足以保障他们理所当然的特权享受之故。
至于西方,数十年的社会革命造成了影响更为深重的大破坏。其极端之处,可以从西方对意识形态的公开讨论中一窥究竟。尤其是那不经深思熟虑,缺乏任何分析深度,只因众人作如此想便公开宣示中更可一见。信手即可拈来的例子,就是曾在女权主义者圈中流行一时的一项主张,认为妇女的家务劳动,也应该以市场价格估算(必要时甚至该以此为准付酬);或以极其抽象兼且毫无限制的个人“选择权利”为由(所谓个人,是指女性),[5] 主张堕胎改革一事的正当性。而新古典经济学派(neo-classical)的势力无孔不入,在西方世俗社会中愈发取代了神学的传统地位,加以在有极端个人主义倾向的美国法律影响之下(美国文化霸权自有推波助澜之功),诸如此类的言论更受到鼓励,愈发甚嚣尘上。甚至连英国首相撒切尔夫人,都为其提供了政治言论的出口,她曾说过:“只有个人,没有社会。”(There is no society,only individuals.)
理论固然偏激,实践行为也毫不落后。70年代,盎格鲁—撒克逊国家的社会改革家,见到精神病患者及弱智者在病院受到的可怕对待,惊骇之余,发起运动,尽力将患者从隔离中解放出来,改由“社区邻里来照顾他们”。可是在西方社会的都市里,如今已经没有共同生活、彼此扶助的社区邻里挑起这个责任了。家族关系也荡然无存,谁也不认识这些被人遗忘的可怜人,于是只有像纽约一类的街头,收容这些社会的弃儿,大街小巷,充斥着无家可归的流浪人,每日自言自语,乞讨为生,一只破塑料袋,便是他们的全部家当。如果运气不好(也许可以算作运气好,看你从哪一个角度而言),总有一天,他们会从当初赶他们出来的医院迁到监狱里去。而在美利坚,监狱已成了美国,尤其是美国黑人中,有社会问题的人的主要收容所。1991年,高居全球人口比例第一的美国监狱囚犯——每10万人中便有1人在狱中——据报告有15%为精神病患者(Walker,1991;Human Development,1991,p.32,Fig.2.10)。
新道德标榜的个人主义,对西方传统家庭以及组织性的宗教体系造成了最大的破坏,两者皆于20世纪的后三分之一时期崩解。过去将罗马天主教社会结合在一起的凝聚力量,如今以惊人的速度裂为碎片。终60年代,加拿大魁北克(Quebec)地区参加弥撒的人数,由占总人口的80%骤降为20%;该地法裔加拿大人传统上偏高的出生率,也一降而竟至低于加拿大的平均数(Bernier/Boily,1986)。女性的解放运动,或更明确一点,女性对节育一事的要求,包括堕胎及离婚的权利,更在教会与作为19世纪教会信徒主体的女性之间,划下最为深刻的裂痕(参见《资本的年代》)。这个歧异不和的现象,在天主教国家如爱尔兰、教皇自家门内的意大利,甚至在共产主义失势后的波兰,都一天比一天更为显著。献身神职或其他宗教形式生活的人数,连年锐减;真心或表面愿意信守独身圣洁的人,也一日少于一日。简言之,不管其中转变是好是坏,教会对信徒道德物质生活的辖制权势大减;教会对道德与生活设下的戒律,与20世纪后期人的现实行为之间,有了一个深邃的黑洞。至于其他对信徒支配力一向不及天主教的西方各教会,甚至包括某些古老的新教教派在内,其数量势力之衰退更为迅速。
从经济学角度而言,传统家庭凝聚力松弛之下所造成的后果更为严重。我们都知道,家庭不仅是传宗接代的工具,更是社会合作的经济机制,是维系农业社会,以及早期工业经济(地方性与全球性)的主力。因为19世纪末期,资本尚未大量集中;而现代大公司组织前身的大型企业,即那只将要在市场活动上补充亚当·斯密那只“无形之手”的“有形之手”(Chandler,1977),当时也还没兴起,因此社会上缺乏一股“不具个人性”的资本企业结构。[6] 可是家庭之所以在经济活动上扮演着主要角色,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即当时的市场,依然缺乏任何一个私有利润制度作业中不可或缺的主要成分,即对权利义务的信任——或其法律的化身,合同执行力的保障。这方面的工作,在过去一向需要靠国家(17世纪主张个人主义政治学说者,对此知之甚详),或亲族社区的力量来完成。因此国际贸易、银行金融等在远地的操作经营涉及的巨大利润及高度风险,往往得靠家族方式的结合始能获得成功,若由具有共同宗教团结意识的群体进行则更佳,如犹太人、教友派信徒(Quakers)、胡格诺教徒(Huguenots,编者注:法国加尔文派教徒之称)等等即属此例。事实上即使到了20世纪后期的今天,这一类的关系组合,依然是犯罪组织不可或缺的要素,因为黑社会集团经营的生意,既属违法,自然便没有法律来保护或保障它的合同契约,唯一可以信任的,只有家族的关系及死亡的威吓。黑社会组织中最成功者,首推卡拉布里亚(Calabrian)黑手党,其成员就包括一家数名兄弟在内(Ciconte,1992,pp.361—362)。
时移势迁,非经济性群体的密切团结逐渐受到破坏,其中的道德关系也随之不存。固有道德体系存在的时间,也比资产阶级工业社会为早,已被接受成为其密不可分的一部分。然而如今旧有的道德词汇,凡权利责任、相互义务、罪恶美德、牺牲奉献、良心道德、奖赏处罚等,种种定义人际社会关系的观念,已经无法再转译为满足新时代人类的新语言了。一旦这些观念制度不再被人视为规范社会秩序的方法,不再能保证社会合作及社会生命的延续,它们对人类社会生活的实际规范组织能力也就消失于无形。它们的身价一落千丈,从制约社会行为的真实力量,缩减成为个人观点,最多也只能要求法律承认其所占有的至高意义。[7] 生活之中,充满了不确定性与不可预期性。社会人生的罗盘针上,不再指向永远的北方;地图地标,也一无所用。从60年代开始,茫然无主的现象在多数发达国家愈为显著,促成了各种五花八门新理论的诞生。从主张极端市场开放的自由主义,到“后现代主义”,形形色色不一而足,通常却都避开价值判断的重心不谈。充其量,也只把价值判断贬为无限制个人自由之下唯一仅存的公约数而已。
社会大解放,一开始自然广受众人欢迎,认为其好处无限,付出的代价甚低,只有根深蒂固的顽固反动派,才对之深恶痛绝。众人也丝毫不曾将社会解放的意义,与经济自由化联想在一起。而几个幸运国家,繁荣浪潮不但为它们的人民带来了富庶,更因其极为慷慨且包罗万象的社会福利而愈加强化。一时之间,社会解体残留的痕迹似乎尽去。单亲家庭(以母职为主),虽然依旧意味着可能一辈子不得从贫穷翻身,可是在现代福利国家的制度下,却也保证其基本的生活受到终身保障。退休金、福利措施,以及人生晚年的养老院,替社会照顾了它的老人;因为儿女若不是不能,就是不再感到有义务抚养自己年迈的双亲。同样,传统上其他原属于家庭的责任,如抚育婴儿的任务,也由母亲移转到托儿所、育婴院,一如社会主义人士所愿,照顾了工作妇女的需要。
于是在形形色色先进思想的号角指挥下,不论是基于理性的计划推论,还是实际人生的历史走向,都朝同一个方向迈进。其中包括对于传统家庭的各种批评——或因其置女人、儿童、青少年于屈从的地位,或从普遍性解放的观点为之。总之,理论与事实同时并进。物质上,集社会之力提供的公众帮助,显然优于多数家庭所能为自己准备的(或因贫穷或其他原因)。单看民主国家的孩童,历经两次大战,却比以前更为健康,营养也更为均衡,显然足以证明此说的正确。20世纪末,尽管主张自由市场的政府及人士频频攻击,福利制度却依然存于最富有的数国而不坠。更有甚者,社会学家及人类学家都观察到一个普遍的现象,即“政府主导的制度越多,一般而言,亲族角色的重要性也随之降低”。好也好坏也好,“家族的地位,的确因工业社会中经济与社会愈发个人化而降低”(Goody,1968,p.402—403)。简而言之,早就有人预言,共同体(Gemeinschaft )正拱手让位给共有的社会(Gesellschaft )——社区与个人,在一个彼此不知姓名的社会中相互关联。
就物质所得的益处而言,现代的社会经济,显然远胜建立于社区及家庭组织的传统经济活动。一般人恐怕不曾认识到一个事实,那就是到20世纪中期以前,现代工业社会仍然大量依赖旧有社区及家庭价值与新社会的共生共存。因此前者迅速崩解造成的冲击,自然非同小可。这种现象,在新自由主义意识开始流行的年代尤为明显,也就是80年代,这时,所谓形容社会最底层的“下层阶级”(underclass)[8] 一词进入了社会政治科学的词汇。下层阶级,意指全面就业的发达市场社会里,那群无法或不愿在市场经济中取得本身及家人生计者。而这个市场经济,在兼有社会福利安全制度补助之下,显然运作良好,起码可以满足社会上三分之二这类人口的需要,至少一直到90年代都如此。德国社会民主派的政治人士格洛茨(Peter Glotz),对此情况甚感忧心,因此发明了一个新名词:“三分之二的社会”(the Two-Thirds Society)。“下层阶级”一词本身,正如“下层社会”(under world)一般,意味着一种排除于“正常”社会的地位,往往需要接受公共的供给(贫民住宅与福利救济)。不足之处,唯有从黑市甚或灰色经济谋取,也就是政府财政以外的经济活动与来源。然而,由于家庭关系的破裂在这些社会层级中尤为显著,它们所能进入的地下经济极为有限与不稳。因为即使在官方管制范围以外及非法的经济活动当中,若无亲密的亲族关系,也难有效运作。这一点,我们从第三世界及其大量涌入北美的移民当中可以证实。
美国的黑种人(Negro)[9] ,绝大部分是都市贫民,因此便成为此类“下层阶级”的代表性人口。他们被逐于正常社会之外,既不属于这个社会,就许多黑人年轻男性而言,也无法进入劳动力市场。事实上,多数年轻黑人,尤以男性为主,根本就将自己视为法外之民或反社会的一伙。但是这种现象与肤色无关,并不只限于黑人。随着19世纪和20世纪初期以劳动力为主的工业日渐衰败,这一类不幸的“下层阶级”开始在许多国家陆续出现。政府主管单位为照顾一般民众居住需要而兴建的平民住宅,如今住满了“下层阶级”的住户,可是这里的居民却毫无社区意识,更缺乏亲人之间提供的互助关系。在这个霍布斯笔下的暴民丛林当中,充斥着行为暴力嚣张的青少年,居民日夜生活在恐惧之中,甚至连传统社区意识残存的最后一线——邻里关系——也几乎消磨殆尽了。
只有在家族关系解体尚未影响到的国度里,社区意识总算有某种程度的残留。在那里,比邻而居的众人,依然有着社会动物以外的其他关系,社会秩序也因而得以保留,只是他们多数却生活在赤贫的经济情况下。巴西的“下层阶级”即为一例。80年代中期,该国60%以上的收入,由20%的上层人口尽数囊括;而社会最底层的40%人口,却仅得总收入的10%甚至更少(UN World Social Situation,1984,p.84)。生活中,不但社会地位不平等,经济地位也不相符。但是巴西的下层社会,就一般而言,却不像发达国家都市里的贫民那般茫然,后者在旧有的行为规范解体、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片不确定的空白之下,生活中普遍存在着深刻的不安全感。20世纪末最悲哀的奇怪现象就是在20年内战不断的北爱尔兰地区,尽管其社会经济落后,加上烽火连天,失业严重,可是就一般衡量社会安宁及稳定的标准而言,北爱尔兰居民的生活,却不但胜于英国绝大多数的都市,甚至更为安全。两相比较,岂不矛盾悲哀至极。
传统价值崩溃所带来的最大冲击,不在其失去了过去由家庭与社区提供的各项经济扶持,因为这些功能,在富庶的福利国家里往往可以获得替代品,不过在贫穷的国度里,绝大多数的人口却依然只有亲族之间的相助可以依靠(有关社会主义国家的状况,参见第十三章及第十六章)。传统价值崩溃带来的最大危机,在于规范人类行为的价值体系及传统习俗的解体。传统规范的消失,普遍为众人所感受,因此在美国有所谓“认同性政治意识”(identity politics)的兴起,以取代传统性认同的不复存在(这一现象于60年代末期开始变得相当显著)。认同所系者,一般以族裔、民族或宗教为主。此外尚吹起一股火药味很强的怀旧运动,意图恢复一个安全有序的假想年月。诸如此类的新风气,反映了人心缺乏导向的惶惑。但是这些运动只是绝望求救的呼声——在茫茫人海中找得一个“社区”归属,在孤独世界中寻得一个家庭投靠,在无情丛林中觅得一处藏身之地——而非积极实行的计划。通常徒用重刑,显然难以解决或吓阻日益猖獗的犯罪现象。可是每一个深谙政海三昧的政客都知道,循规蹈矩的老百姓已经对种种反社会的行为忍无可忍,因此不管他们要求处罪犯以重刑的呼声是否理性,聪明政客自然得向其压力屈服。
旧社会结构及价值的解体,对人类政治的危险之处即在于此。更有甚者,随着80年代时光的进展,在纯粹市场经济的大旗之下,兴盛的资本主义经济也开始受到震撼。
亚当·斯密以为,个人利益的追求,需要几项动力。其中包括他认为是人类行为动机本源的“工作劳动习惯”(the habit of labour),以及延后取得劳动回债的意愿,即为将来报酬所做的储存及投资,相互信任的习俗,以及在寻求个人利益最大化的理性行为当中的其他种种外显态度。这些因素,是资本主义体系运作的需要,可是与个人利益的追求却没有实质关系。家庭为早期的资本主义提供了以上所提的各项动机。因为所谓的“工作劳动习惯”,服从与效忠的习性(包括公司主管对公司的效忠),以及其他各种与个人利益极致化之理性选择无关的行为,都成为早期资本主义不可或缺的整体之一部分。这些条件若不存在,资本主义依然可以运作,可是却会变得极为怪异,甚至对企业经营本身也会造成困扰。这种异常现象,从盛行一时的大企业“收购”行动(take over)中可以看出。此外80年代曾经兴起一股席卷超级自由市场经济国家(如英美两国)金融界的投机之风,彻底破坏了以生产为主体的经济体系与利润追求之间的一切关系,更可让我们一窥此中怪象之一斑。增长,不能只建立在利润的追求之上;因此在其他凡是没有忘记这个原则的资本主义国家里(德国、日本、法国),前述英美两国风行一时的怪焰狂潮,便无法轻易兴风作浪。
波拉尼(Karl Polanyi)曾对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19世纪文明的倾圮加以研究,并从中获得一个结论。那便是19世纪文明赖以建立的各项前提,具有极为特殊并为前人所未见的特性,即有关于市场经济自律性和普遍性的各项前提。他认为,亚当·斯密所主张的“人类交易天性”,促成了“一个以此交易天性为一切活动之源的工业制度,人类在其中的经济、政治、知识,以及精神层面的各种活动,都受此天性支配”(Polanyi,1945,pp.50—51)。此说诚然有一定道理,可是波拉尼对他那个时代的资本主义现象,却难免有过度夸张之嫌。同样,众人对个人经济利益的追求,往往也不能一定保证国家的富强;两者相关的程度,亚当·斯密也有过誉之处。
人类生存活动的必要条件——空气——往往被我们视为当然;同理,资本主义也忽略了其生存于斯,运作于斯,承袭于以往的环境条件。只有一旦忽然空气质量产生问题,我们才发现它是多么重要。换句话说,资本主义之所以成功,即在于它不仅仅只是资本主义。最高利润的追求与积累,是资本主义成功的必要条件,而非充分条件。三分之一个世纪以来发生的文化变革,不但侵蚀了资本主义承袭的历史环境资产,也证明了一旦这些资产荡然无存,资本主义的运作必将遭遇困难。70年代和80年代,新自由主义开始风行,最终终于站在共产主义政权的废墟上宣布获得胜利。然而历史很有讽刺意味,胜利的一刻,也就是其运转开始不灵的一刻。市场经济胜利了,但是它的缺陷,它运转的不灵,却再也无法粉饰了。
文化变革冲击之大,居于旧资本主义心脏地带的都市型“工业市场经济”自然感受最深。但是这场20世纪末叶文化动乱散发出的无比冲击,同时也彻底改换了“第三世界”的社会和经济面貌。以下,我们就对这所谓的“第三世界”进行探讨。
[1] 30%为北美,19%为日本,剩下的16%—17%,由世界其余85%的人口中(比较富有的)成员所分享。
[2] 不过这种口音的改换,在伊顿(Eton)公学一位副校监的建议下,该校的贵族子弟早于50年代末期便已开始。
[3] 巴西流行音乐乐坛的祭酒奥兰达(Chico Buarque de Holanda),他的父亲是一位有名的前进史观学者,并曾是该国30年代知识文化圈中的重要人物。
[4] 要知道此“自由意志”,与传统巴枯宁(Rakunin)或克鲁泡特金(Kropotkin)无政府主义主张的“自由意志”大不相同,更绝非后者的复燃。无政府主义相信借着自发性、无组织、反权威的自由意志行动,可以为众人带来一个没有国家、没有国界的公平新社会。不过比起当时甚为流行的马克思主义,无政府主义却又较为接近60年代和70年代叛逆学生群的理念了。
[5] 任何一种主张本身的合法性,绝不可与其支持论点相互混淆。一家之中丈夫、妻子、儿女的夫妇亲子关系,怎么能与市场上买主卖主的交易关系相提并论,连在纯理论的观念上也不可类比。同理,生育与否,即使出于单方面的决定,也绝非一个仅仅关系决定者本人的重大问题。但是以上两项论点,却也绝不能损害以下主张的正当性,即对于改变妇女家庭地位的努力,以及堕胎权利的主张,可以同时成立,绝无相违背处。
[6] 大公司企业组织的资本主义世纪到来之前,大型企业的运作模式(垄断性资本主义),并非汲取私有企业的经营经验,而是师法国家或军队的庞大官僚系统,这一点从铁路员工穿着制服一事上即可证明。事实上,这些大型企业往往是由国营或非营利性质的公营,例如邮电服务等。
[7] 这表明在失去控制的个人主义社会之下,至少在美国,所谓作为其中心观点(法律或宪法上)的“权利”一词,与传统观念里一体之两面的权利与义务,有着极大的悬殊。
[8] 这些下层阶级,在19世纪后期的英国被称为“社会渣滓”(residuum)。
[9] 本书写作时,美国黑人的正式名称已经改为“非洲裔美国人”(African-American)。不过这类名称往往一再改换,就作者有生之年,已经改变几次:有色人种(Coloured)、黑种人(Negro)、黑人(Black)等,而且我相信仍会继续变换下去。种种名目的演变,无非是向美洲黑奴后裔表示尊重之意,作者在此采用的黑种人一词,乃是众多善意称呼中沿用最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