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现实中的社会主义”
十月革命,建立了人类史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度与社会,不但为世界带来历史性的分野,而且也在马克思学说与社会主义的政治之间,划下一道界线。……十月革命之后,社会主义人士的策略与视野改变了,开始着眼于政治实践,而非徒穷于对资本主义的研究。
——瑟伯恩(Göran Therborn,1985,p.227)
今天的经济学家……对于实质性与形式性经济功能运作之间的对比,较以前有更完备的认识。他们知道社会上有一种“次级经济”(second economy)的存在,说不定还有“三级经济”呢。他们也知道,有一组虽非正式却普及的实务暗地流传。若没有这些居间补缀,就什么都不灵光了。
——列文(Moshe Lewin in Kerblay,1983,p.xx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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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20年代初期大战及内战的尘埃落定,尸体及伤口上的血迹终于凝结,1914年前原为沙皇统治下的东正教俄国,此时绝大部分领土,又以一个大帝国的姿态完整再现。但是这一回,新的帝国却在布尔什维克政权的统治之下,并且一心一意为建设世界性的社会主义而努力。苏维埃俄国,是众家古老王朝暨古老宗教帝国之中,仅存于第一次世界大战战火下的硕果。奥斯曼帝国灰飞烟灭了,它的苏丹,原是虔诚穆斯林的哈里发。哈布斯堡王朝倾成废土了,它的帝王,一直与罗马天主教会有一层特殊的政教关系。两大帝国,都解体在战败的压力之下。只有俄国,依然维持其多民族的面貌,从西边的波兰边界,向东延伸,直至与东方的日本为邻。它之所以得以独存,十月革命显然是绝对因素。因为20世纪90年代末期,在1917年以来维系联盟的共产党体系废弛之后,以前迫使其他大帝国溃散的因素,也开始在苏联境内出现或复现。当时前途未卜,但是在20年代早期站起来的苏俄,却毕竟仍是一个统一的单一国家,而且疆土广阔,占全世界六分之一的土地,并决心致力于建设一个与资本主义迥异且坚决反对资本主义的社会。
1945年时,退出资本主义社会的地区大幅增加。在欧洲,自德国易北河(Elbe)到亚得里亚海一线以东,以及整个巴尔干半岛,除了希腊和土耳其的一小片土地之外,尽入其版图。波兰、捷克斯洛伐克、匈牙利、南斯拉夫、罗马尼亚、保加利亚、阿尔巴尼亚,以及战后为红军占领,并于日后成立“德意志民主共和国”的德国地区,都投往社会主义帐下。俄国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及1917年革命后失去的领土,以及以前属于哈布斯堡王朝的部分地区,也在1939—1945年间分别为苏联收回或占领。同时,社会主义阵营更在远东一带大有所获,先后有中国(1949年)、朝鲜北部(今朝鲜民主主义共和国,1945年)加入,前法属中南半岛(越南、老挝、柬埔寨)于漫长的30年间(1945—1975),政权易帜投入共产党治下。除此之外,共产党势力沿着另几处扩展,包括西半球的古巴(1959年),以及70年代的非洲,不过基本上到1950年社会主义在全球的地盘已经大致划定。而且,多亏中国人口众多,第二世界一下子便拥有了全世界三分之一的人口。但是如果不算中国、苏联、越南三国(越南人口也有5800万),一般而言,社会主义国家算不上人口众多的国家,从蒙古的180万到波兰的3600万不等。
以上各国于60年代实行的社会主义,套用苏联意识形态的术语,属于“现实中的社会主义”——这个名词其实有点含混不清,好像意味着另外应该还有着别种较好的社会主义,只因基于事实,目前真正在实行的只有这么一种。而这一地区,也正是欧洲在告别80年代进入90年代之际,其社会经济系统及政权纷纷崩溃离析的国家。至于东方的社会主义国家,其政权目前仍在进行改革,其中以中国为最。
社会主义地区第一件值得我们观察的事,便是终其终结之日,基本上都自成格局,单独存在。政治上、经济上,成为一个自足自存的自我天地,与外界的资本主义,或由发达资本主义国家控制的世界经济往来甚少。即使在黄金时期的大景气里,国际贸易高峰的年代,已开发市场的出口货物中,也只有4%输往所谓的“中央计划型经济”地区。甚至到了80年代,由第三世界输往该地区的比例也不过如此。至于社会主义经济本身的出口数额虽然有限,它们向外界输出的比例,倒比后者输入的为高。不过论其60年代的国际贸易额(1965年),还是以社会主义集团内部的相互交易为多,约占三分之二[1] (UN International Trade,1983,vol.1,p.1046)。
60年代起,东欧国家虽有鼓励旅游事业的政策,第一世界向第二世界的人口流动却依然甚低,其中原因显而易见。至于向“非社会主义”的移民及短期旅行,也受到严格限制,有时甚至完全不可能。论起社会主义世界的政治体制,基本以苏联模式为师,其独特之处可说举世难匹。它们是建立在绝对的一党统治之上,阶级严格,层次分明——经济事务由中央计划,统一支配号令;政治意识由马克思、列宁思想主导,全民高度统一。所谓“社会主义阵营”(借用1940年起苏联的用语)的隔离或自我隔离状态,在70年代和80年代开始解体,但是两大世界之间隔膜的程度,仍令人惊诧不已——更何况这还是一个传播及旅行发生革命性进展的时代。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些国家的消息几乎完全对外封锁,对内也同样严密封锁外面的世界动态。如此的封闭隔离,甚至使得第一世界中有一定文化水平的居民,对这些国家的事物也感到隔膜困惑。因为这些国家的过去及现在,它们的语言与行动,跟自己的距离实在太远,太没有办法了解了。
两大“阵营”的隔绝,根本原因自然出于政治原因。自十月革命以来,苏联视世界资本主义为其头号敌人,一旦世界革命实际可行,务必灭绝铲除。但是梦想中的革命并未实现,苏联反遭隔离,为资本主义的世界所包围。资本主义国家中最为强大的几国政府,也多致力于防范苏联这个全球社会主义制度中心,日后且必欲去之而后快。苏联政权直至1933年才为美国正式承认,足以证明它在后者心中一直存在的非法地位。更有甚者,当一向作风实际的列宁,在事实上已经紧急到准备大让步,以求国外资金帮助苏俄重建经济之际,这番努力却全告惘然,因此年轻的苏联,事实上非走上自足式的发展之路,与其余的世界经济体制隔绝不可。矛盾的是,经济隔绝的事实,却在政治意识形态上为它提供了最有力的论点。它的与世隔绝,使得它幸免于1929年华尔街崩溃带来的世界性经济衰退大灾难。
到了30年代,政治再度影响经济,强化了苏联经济的隔绝性。更有甚者,1945年后连苏联翼下的世界,也被卷入这同样的孤立形势。冷战开始,东西两大阵营的政治经济关系宣告冻结。事实上双方之间的经济关系,除了最微不足道(或绝密)的事情之外,事无巨细,均需经过彼此政府的严密控制,因此两边贸易全为政治关系所左右。一直到70年代和80年代,“社会主义阵营”才与外界更广的经济世界有所交流。如今回望从前与外隔绝的经济天地,我们可以看出这个变化正是“现实中的社会主义”结束的开始。然而从纯理论的角度看,当年历经革命洗礼及内战重生的苏联经济,其实并非没有理由与另一世界经济体系产生较事实发展更为密切的关系。纵观全球,就有芬兰的实例证明,中央计划经济也有与西式经济密切联系的共存可能——芬兰从苏联进口的比例,一度即曾高达其进口总额的四分之一,并以同样比例输往苏联。然而史家在此所关心的“社会主义阵营”,并不是“可能”“或许”的理论假设,却是真正发生过的历史事实。
事实上俄国的新主人布尔什维克党人,当初从不认为自己可以在孤立隔绝之中求生,更不曾将自己设想为任何一种自足性集体经济的核心。在马克思及其追随者所认为社会主义经济建设不可或缺的各项条件之中,在这个硕大的“现实中的社会主义”碉堡里面一样也没有,反而成了欧洲“社会经济落后”区的代名词。马克思主义者往往以为,俄国革命,势必引发先进工业国家的革命之火,因为后者已经具备建设社会主义的先决条件。一如本书前面所述,1917—1918年,这种形势似乎的确蓄势待发。而列宁当时惹人争议的举措——至少马克思主义者之中,曾为此争论不休——看来也不无几分道理。列宁认为,在社会主义的革命斗争路上,莫斯科只是暂时的指挥中心,一旦时机成熟,其永久总部应该迁往柏林。同理,难怪1919年成立的世界革命参谋总部共产国际的工作语言,并不是俄语而是德语了。
但是形势急转直下,一时之间,看来无产阶级革命的唯一得胜地盘就只有苏俄一处了(不过苏联的共产党政权显然也不短命)。全球革命大业既不可期,眼下布尔什维克党人的努力目标自然只剩一件,那就是尽快将其落后贫穷的祖国改造成一个进步的经济社会。为完成这项使命,第一任务便是打破迷信,扫除文盲,加快进行科技及工业的现代化革命。于是乎,建立在苏维埃制度之上的共产主义,其目标基本上便成为改造一个落后国家使其成为现代化国家。如此全力集中快速发展的经济建设手段,即使在发达的资本主义世界眼里,也颇有几分吸引力。当时,后者正陷于莫大的灾难,惶惶然寻找重振雄风之路,苏联模式对于西欧、北美以外地区的问题而言,更有直接意义,因为苏俄落后的农业社会,正是这些国家的影子。苏联提出的经济发展方案——在国家统筹和中央计划之下,超高速发展现代工业社会不可或缺的各项基础工业及基本建设——似乎正是针对其难症的良方。莫斯科的模式,不仅在本质上比底特律或曼彻斯特模式为佳(因为它正代表着反帝国主义的精神),事实上也更为合宜,尤其适合那些缺乏私有资本及大量私人企业的国家。于是“社会主义”从这个角度发挥,大大鼓舞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许多才脱离殖民地位的新国家,其政府排斥共产主义之余,却拥抱社会主义(参见第十二章)。加入社会主义阵营的各国,除捷克斯洛伐克、未来的民主德国,以及匈牙利(匈牙利的开发层次,较前二者稍低),一般属落后的农业经济,因此苏联这一张经济处方,看来也很合用。于是各国领导人物纷纷行动,真心实意,热情地投入这场经济建设的时代大潮之中。同时,苏联的处方似乎也颇为有效——两次大战之间的年代,尤其在30年代,苏联经济增长之迅速,胜过日本以外的所有国家。而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第一个15年间,“社会主义阵营”的增长速度,也远较西方为快。其势之盛,使得苏联赫鲁晓夫得意之余,以为只要其国经济增长曲线继续以同等比率上扬,社会主义生产领先资本主义之时,指日可待,甚至连英国首相麦克米伦,也不得不如此相信。回到50年代,持相同看法的人其实不止一位,很多人相信这种趋势不是没有可能。
有趣的是,遍寻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著作,却从不见两位导师在任何一处,提及日后成为社会主义中心指导原则的“中央计划”,以及以重工业为第一优先的超高速工业发展。当然“计划”,在社会主义性质的经济制度里原属理所当然的内在属性,此事自不讳言。不过回到1917年前,当社会主义者、马克思主义者,以及其他各色人等正忙着与资本主义对抗之际,对于代之而起的经济制度究竟该采取何种路线,根本无暇多顾。即使在十月革命之后,列宁自己虽然已经一脚踏进社会主义,却并不急于冒险深探,冒入那不可知的深处。只因紧接着内战烽起,形势骤然逆转,大势所趋之下,才促成1918年的全国工业国有化,以及接下来的“战时共产主义”(War Communism),而布尔什维克政府才得以筹措资源,指挥全军,与反革命和国外势力进行一场生死决斗。凡是战时经济——连资本主义国家也不例外——必不可免和国家的计划与控制联系在一起。事实上列宁的计划灵感,得自德国在1914—1918年间的战时经济榜样(不过我们也已看见,德国模式恐怕并不是当时这一类经济模式的最佳案例)。共产党的战时经济政策,自然在原则上便倾向公共财产及公共管理的手段,并废除市场及价格的经济机制。更何况一场全国性的战事骤来,在毫无准备之下,资本主义特征根本没有多大用处,完全不具备仓促应战的能力。再加上当时共产党内,的确也有几名理想派的人士存在。如布哈林(Nikolai Bukharin),便认为内战是建立共产主义乌托邦基本架构的绝佳时机。危机时期经济的严重衰微,普遍性的物资短缺,基本生活所需物资,如面包、衣服、车票等的限额配给,种种斯巴达式的一面,也都成为社会主义理想的先兆。事实上,待苏维埃政权在内战(1918—1920)战火中得胜再生之际,不管眼前的战时经济一时之间多么管用,再往前继续走去,这条路子显然就行不通了。部分原因,是由于农民反抗军队征用粮食(枪杆子是战时经济之本),以及工人反抗生活的艰难。另外部分原因,则在于战时经济的手段,根本无法使这个等于已经毁灭的经济复苏:几年的兵荒马乱,苏联钢铁产量从1913年的420万吨,跌为20万吨。
列宁其人,行事作风一向实际,于是从1921年他宣布了“新经济政策”(New Economic Policy,NEP),等于重新引入市场原则。事实上——套用他自己的话——从“战时经济”退出,进入“国家资本主义”(State Capitalism)阶段。然而这个时候,苏俄本不如人的经济再受重挫,规模一落为其战前十分之一(参见第二章)。大规模工业化,以及由“政府计划”达到这一目标的双重需要,自然便成为苏维埃政府的首要重任。“新经济政策”虽然解散了“战时共产主义”,但是由政府强行控制一切的手段,却成了社会主义经济的唯一模式。第一家主持计划的机构,“俄罗斯电气化国家委员会”(the State Commission for the Electrification of Russia),即于1920年成立,其任务自然是科技的现代化。可是次年成立(1921年)的“国家计划委员会”(State Planning Commission,Gosplan)的目标却极为广泛,该机构一直以此名存在,直到苏联解体。它不但是所有国家级计划单位的主管单位及指导者,且成为20世纪国家宏观经济的总枢纽。
“新经济政策”在20年代,曾在苏联引起激烈的争论,到了80年代戈尔巴乔夫掌权的初期,再度掀起争论高潮——不过这一回争端的原因却完全相反。20年代的“新经济政策”,显然被众人视为共产主义败退的标志,至少也表示在高速大道上前进的队伍,被迫一时逸出正路。至于如何再重回正道,路径方向却不甚明确。激进派人士,例如和托洛茨基一路之人,主张尽快与新经济政策分道扬镳,并提倡进行大规模的工业化行动,这项意见最终在斯大林统治时期得到采用。而中间一派的温和人士,以布哈林为首,则将战时共产主义年代抛在脑后。对于苏联的现状,他们深刻认识到一个事实:革命之后,这个国家比以前更受小农文化的主宰,布尔什维克政府在这样一个环境氛围中运作,在政治经济上的受限可想而知,因此这派人士赞成“渐变”。而列宁本人的看法,自1922年他突遭病变之后,便无法再清楚表达,他1924年初便谢世了。可是在他难得可以表示一些意见的时候,看来似乎是站在“渐变”一边。而另一方面,80年代的辩论,却属于一种回溯性的探索,想从历史的角度,为当年实际继“新经济政策”而起的斯大林路线,另外找换一条社会主义的可能选择,即一条新路,一条与20年代左右两派不同的社会主义之路。抚今追昔,当年的布哈林俨然便是日后的戈尔巴乔夫的原型。
不过这些争论都已经没有意义了。如今回头想,我们发现一旦“无产阶级革命”不能攻克德国这块重地之后,在苏联境内建立社会主义力量的立论也便失去效用。更糟糕的是,内战下残存的国家,比革命之前沙皇统治下的境况还要落后。诚然,沙皇、贵族、士绅,还有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都被扫地出门了,200万人逃到国外,造成人才流失,苏联国内知识分子中坚元气大伤。在革命的浪潮之下,一扫而空的还包括沙皇时代累积下来的工业建设。连带而去的,尚有大量工厂工人,他们所提供的社会及政治实力,是布尔什维克赖以起家的基础。革命和内战接连而来,工人伤亡惨重,不幸未死者也四下流散,或由工厂转而坐上了国家和党的办公桌。残留下来的国家,是一个灾难更深于以往的国家。苏俄大地上,是死守一隅,完全缺乏革命动力的无数农民,居住在一个又一个回头走老路的农村里面。对于农民大众而言,革命则赐他们以土地(此事根本与早期马克思派的判断相违)。更干脆一点的说法是,1917—1918年间土地为农民所分配占有的事实,被革命视为胜利及存活必须付出的代价。然而就许多方面而言,“新经济政策”时期不失为这个农业国家一个短暂的黄金年月。高悬在农民大众之上的,则是已经不能再代表任何人的布尔什维克党。列宁观事一向清楚,深深体会到当时布尔什维克党唯一可恃者只有一个事实,即是苏维埃政权有可能继续作为被众人接受的既存政府。除此之外,它一无所有。甚至在这样的情况下,当时真正在治理国家的中坚力量,却是一群能力不足的大小官僚,而且平均而论,这些官僚的教育和其他水平都比以往为差。
如此政权,能有什么选择?更何况它还在国外政府和资本家的重重隔离之下。国家的资产及投资,也被革命尽数征用。说起来,“新经济政策”在重建已经毁于1920年的苏联经济上,成就极为出色。到1926年,苏联的工业产量大致已恢复战前水平——虽然事实上其战前水平也没有多了不起。一般而论,它还是如它在1913年般,仍是一个以农业为主的国家(农业人口前后均占82%)(Bergson/Levine,1983,p.100;Nove,1969)。这个比例庞大的农民人口,他们想向城里卖什么,买什么;他们打算把多少收入存下来;那些数以百万计留在农村生活,而不愿进城做穷人的民众,又有多少打算离开田地:他们的动向意愿,左右着国家的经济前途。因为除了所得税外,这个国家毫无其他任何投资资本及劳力资源。政治考虑除外,“新经济政策”若继续实施下去,不论修正与否,最多也只能达到差强人意的中度工业建设。更有甚者,在工业发展更上一层楼之前,农民百姓可向城市购买的货品极为有限,自然情愿坐在老家吃喝,也懒得将所余售出。这种情况称为“剪刀危机”,两刃齐下,终于把“新经济政策”活活扼死。60年后,一把类似的剪刀,不过这一回却是一把“无产阶级”牌剪刀——同样窒息了戈尔巴乔夫的“改革”政策。苏联工人问道:为什么去卖力提高生产,去挣更多的工资?工资再多,国内经济也做不出足够的像样东西,吸引他们购买。可是相反地,苏联工人若不提高他们的生产力,又哪有这些东西生产出来呢?
因此,“新经济政策”注定会走上一个死胡同。这个由国家掌舵,靠农村市场经济发展的策略,注定不能长久。身为一个社会主义政权,其内部与“新经济政策”不合的政策实在太强:新社会才成立,如果现在又回头推动小规模商品生产及小型企业,难保不又走上老路,把大家刚刚推翻的资本主义唤了回来。然而,布尔什维克党人却犹豫不决,不愿意采取另一途径——若舍“新经济政策”不用,就只有以高压手段达到工业化了,即意味着第二轮的革命风暴。这新的革命,将不是由下而上发动,而是国家权力从上向下强制推行。
接下来在苏联的钢铁年代里,手操大权的斯大林可谓一个极为少见的统治者——也许有人会认为他与众不同,其严厉统治施展之广,历史上少有。相信当时的苏联若是由布尔什维克党内其他人领导,老百姓的苦头一定较少,受难人数也必然较少。然而其时其国其民,苏联若采取任何急速的现代化政策,残酷无情必然难免,人民的牺牲必重,手段也难逃强制。中央号令支配式的经济,以重重“计划”推动建设,其结果必不可免会趋向军事型的管理,而非企业式的经营。但是从另一方面而言,正如军事行动往往有民众精神拥戴,苏联第一个五年计划(1928—1933)的拼命工业化行动,就在它为人民带来的“血汗与泪水”之中得到支持。丘吉尔深知一理:牺牲的本身,可以化为最大的鼓舞力。说来也许难于相信,即便是斯大林式的苏联经济,也的确拥有着相当的支持——虽然其再度迫使可怜的小农转为牢牢套于土地的农奴,并将其重要的经济环节建筑在400万到1300万劳改营(古拉格)狱工身上——但这份支持拥护,显然绝不来自小农阶级。
众多的“五年计划”,从1928年开始取代了“新经济政策”。这种“计划经济”难免粗糙——远比20年代那批首开计划之风的国家计划委员会经济学者的精密计算为粗糙;而较之20世纪后期政府及大公司企业的计划工具,国家计划委员会的学者自然又拜下风。基本上,这些五年计划的功用仅在创造新工业。至于如何经营,都不在考虑之列。而开发次序,则基本以重工业及能源生产为优先,二者同为大型工业经济的基石,即煤、钢铁、电力、石油等等。苏联矿产的资源富饶,因此前述的开发方向既合理又方便。一如战时经济——其实苏联的计划经济也可以算作一种战时经济——其生产目标的设定,往往可以不顾实际成本及成本效益的考虑(事实上必须经常如此)。在这种非生即死的拼命情况之下,最有效的方法,便是突然发布紧急命令,不管三七二十一,命令大家竭力赶工交卷。“危机处理”“紧急作业”,便是它的管理方式。于是苏联经济,便在经常性的作业之中,突如其来,每隔一阵子便来一下抽搐,全民总动员“发狂似的超额劳动”一番,以完成从上而下的紧急命令。斯大林时代终于过去,继之而起的赫鲁晓夫,竭力设法另寻他途,使苏联经济形成制度化作业,而不要只在“咆哮”之下才能发生作用。总之,斯大林深谙“狂风突袭”之道,将其奥妙发挥得淋漓尽致,他一再定下不合理的天文数字为目标,激使国人付出超人式的努力。
更有甚者,目标定了之后,还必须让负责人等明白其中的意义、细节,进而彻底遵照施行。如此一个命令一个动作,深入各地,连亚洲内陆的遥远边区村落也不例外——但是这些负责宣传及执行任务的行政管理人员、技师工人,却多数经验少、教育程度低,他们一向习惯的工具,是木制的犁耙而非机器——起码第一代是如此。卡通画家大卫·洛(David Low)在30年代访问苏联时,曾画了一幅漫画:一名集体农庄女工,“心不在焉地在给一台拖拉机挤奶”。基层人员素质低,更使整体计划质量降低,于是全部重任便落在仅有的上层少数人身上,中央集中化的程度日益加重。当年拿破仑手下的将领技术欠佳,参谋人员挑起重担。同样,苏联所有的决策,也愈来愈集中于苏联体系的最顶端。国家计划委员会的高度集中化,虽然弥补了管理人才的短缺,可是却使苏联经济体系以及各个方面形成严重的官僚化。[2]
如果说,苏联经济仅以维持半自给状况为满足,并只求为现代工业奠定基础,那么这个主要于30年代赶工出来的粗糙体制,倒也发挥了它的作用。更有甚者,在同样粗糙的方式之下,它还发展了自己特有的伸缩余地。通常在现代经济那套繁复精密且相互关联的体制之下,牵一发即动全身,设定一套目标甲,往往会影响另一套目标乙的施行。可是苏联则不然,事实上就一个落后原始、外援断绝的国家而言,号令式支配型的工业化措施,虽然不乏生产浪费及效率低下之处,却能够发挥令人叹服的惊人效果。在它的指挥之下,数年之间,便将苏联一变而为数一数二的大工业国,并能一洗当年沙皇憾事,不但熬过对德苦战,最终还击垮了两次大战的敌人德国。当然战争期间,苏联的损失也很惨重,一时曾失去了包括占其总人口三分之一的广大土地,苏联各大工业领域的工厂也在战火下毁了半数。苏联人民的牺牲,更是举世无匹。世上少有几个国家,赶得上苏联在这场战事中,尤其是30年代间所遭受的惨重损失。苏联经济始终将国民消费所需列为最低优先,1940年间,苏联鞋袜产量低到全国平均每人仅一双略多,但它却保证人人可以获得最低额度的供应。这个系统,由控制(贴补)价格及房租的手段,给众人工作,供众人吃、穿、住,还有养老金、健康保险,以及原始粗陋的众生平等地位。直到斯大林死后,特权阶级才一发不可收拾。更重要的是,这个体制还给予众人教育机会。像这样一个文盲普遍的国家,竟能转变成现代化的苏联,如此成就,无论以何种尺度来衡量都非同小可。对数以百万计出生于村野的人来说,即使在当年最艰苦的年代,苏联的发展之路也意味着新视野的开启,代表着由无知的昏昧走向光明先进的城市。至于个人的启迪、事业的开发,自然更不在话下。新社会证据确凿,不由得民众不信服。更何况,除此之外,他们又哪里认识第二个不同的社会呢?
然而苏联现代化的成功故事,却不包括农业部门,以农业为生的人口遭到了遗弃。因为工业化的发展,是踩在被剥削、被利用的农民大众的脊梁上走出来的。苏联的农民及农业政策,实在乏善可陈,几乎一无是处。倘若尚有一处可堪告慰,那便是他们负起“社会主义初级积累”[3] 的大业重任。其实并不止农民群体,苏联工人,同样也挑起开发资源、为未来打基础的沉重任务。
小农大众,也就是苏联人口的大多数,不仅在法律上、政治上均列于次级地位(至少直到1936年的宪法制定为止,不过这部宪法根本没有任何效力),他们的税负较他人为高,生活的安全保证却不如。更有甚者,取代“新经济政策”而起的基本农业政策(便是集体化的合作农场和国营农场制度),不但造成农业的大灾难,而且始终未从灾难状况中脱离出来。最直接的打击,是谷类产量的锐减,牲口数目也顿失其半,造成1932—1933年间的大饥荒。原本就甚低的苏联农牧业生产力,在集体化制度推波助澜之下,愈发陷入低谷,直到1940年时,才逐渐恢复“新经济政策”时期的水平。同时,也更助长了未来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及1950年的灾难。苏联当局为挽救这一股低落之势,便大力地推动机械化,但却同样成效不明显,始终没有起色。战后苏联农业虽曾一度振作,甚至有余粮可供出口,可是却永难恢复当年沙皇统治下的出口大国地位。到这段复兴时期过去,其农产品再也无法供应国内人口所需。于是自70年代初期开始,苏联必须依赖世界谷物市场的供给,有时甚至高达其总需求的四分之一。要不是集体制度还为小农开了一扇方便门,留下了一线生机,允许他们耕作少量的个体自留地,并可在市场出售其田间所得(1938年间,个体地只占总耕地的4%),苏联的消费者除了黑面包外,恐怕就没啥可吃的了。简而言之,苏联付出了极高的代价,却只将一个极无效率的小农农业,转换成一个同样极无效率的集体农业而已。
但是苏联的种种弊端,其实往往反映着国家社会政治状况,而非布尔什维克设计的本质目的。合作制度及集体作业,若以不同程度与私有耕耘制相互混合运作,本也可以获得成功,如以色列实施的集体农业屯垦制度(kibbuzim ),就比苏联制度更具共产主义特色。而纯粹的小农制度,却往往将精力投往向政府索取补助,反而不肯多花力气,改善增加土地生产。[4] 然而苏联的农业政策,毫无疑问,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大失败,可是后起的社会主义政权里面,拾其牙慧者却不乏其国,至少在刚起步时是如此。
苏联发展之路上还有另外一大弊端,那就是它硕大无比、膨胀过度的官僚体系,即在其政府集中号令下的畸形产物。其庞大繁复,连斯大林本人也对付不了。事实上甚至有人认为,30年代后期由斯大林一手导演的“大恐怖”,其实是他走投无路情急之下想出来的对策,用以克服“官僚阵营的重重障碍,对政府控制禁令的种种回避伎俩”。至少,他的用意也在防范官僚系统演变成僵化的统治阶级。到勃列日涅夫时代,这个僵化的结果终于出现。可是政府每次欲改进行政效率及弹性的尝试,却都难逃失败命运,反使行政系统愈加臃肿,其存在更不可少。到30年代的最后几年,行政人员每年以二倍半于总就业人口的速度增长,战争逐渐到来,苏联已经发展成每两名蓝领工人,就有一名行政人员的头重脚轻之势。于是在斯大林的高压统治之下,这一批领导精英的最上层,如人所说,不啻一群“拥有权势的特殊奴隶,随时随地都在大难边缘。他们的权势、他们的特权,永远笼罩在一股‘记着,你总逃不了一死’的阴影之下”。斯大林死后,或者说在最后一位“大老板”赫鲁晓夫于1964年被赶下台后,苏联体系内,便再也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沉滞僵化的发生了。
最后使得苏联制度陷于绝亡的第三项缺陷,却是它缺乏弹性的僵化。苏联式的生产,一味致力于产量的提高,而产品的种类和质量,则完全于事先决定。其体系内部,毫无一种变换“产量”及“品质”的调节机制(其产量目标只有一个方向:就是不断上扬)。创新发明,更非此制度所长。事实上,在苏联的经济制度中,“发明”根本不能为其所用,而且也不会用在与“军事——工业复合体”(military-industrial complex)不同的民间经济之上。[5] 至于消费者需要的供给,既非通过反映其喜好的市场环境,也非基于以消费为取向的政治经济制度。在这里,国家计划机器扮演了决定一切的角色。充其量我们只能这么说:虽然苏联工业结构本身,继续偏向于生产资料生产,它同时却也提供了更多的消费品。只是其分销系统实在太过糟糕,更有甚者,组织性的功能几乎完全不存在。因此要没有“次级”或所谓“黑市”经济,苏联境内的生活水准,根本不可能有效提高。40年代至70年代之间的改善很惊人,而黑市经济的增长之快,自60年代结束以来尤为快速。地下经济的活动规模,自然缺乏官方文件的统计,在此我们只能大略猜测。但是到70年代后期,据估计,苏联都市人口花费在私人经营的消费、医疗,及法律服务方面的支出,约有200亿卢布,另外还要花掉70亿卢布的保安“小费”(Alexeev,1990)。这个数字,几乎可以与当时苏联的进口总额相等。
简单地说,苏联体系的设计用意,在于尽快将一个极落后、开发度极低的国家,早早送上工业化的大道。它也假定,它的人民将满足于一种最基本的生活水准,只要有足以保证其生存所需的最起码的社会物质条件,一切都好说话。至于这些基本生活水平的高低,则全看这个进一步工业化的经济体系,在其全面总增长的巨流当中,能够疏漏下多少给人民消费了。说起来,尽管这个体系极其缺乏效率,极其浪费,却毕竟达到了上述目标。1913年在沙皇治下的俄国,虽有着全世界9.4%的人口,却仅占全球“国民生产总值”的6%,以及工业生产总值的14.6%(不过其农业产量,却只比其人口比例稍高而已)(Bolotin,1987,p.148—152)。苏俄已经摇身一变,成为一个工业大国,而它维持近半世纪之久的超级大国地位,事实上也靠工业化的成果所赐。然而后来的发展,却有违共产主义者先前的期望。当苏联经济发展大车向前走了一段距离之后,由于其引擎结构设计的特殊,驾驶人虽然一再猛踩油门意欲加速,引擎却不快反慢。它的动力设计,本身便包含着将其力量消耗殆尽的结构。这么一个制度,却是1944年后,世界上将近三分之一人口所在的国家经济沿袭的范本。
苏联革命,同时也发展出一个极为特殊的政治制度。欧洲左派的群众运动,包括布尔什维克党隶属的马克思主义工人社会主义运动在内,都从以下两项政治传统出发:自法国大革命以来,一脉相传的雅各宾时期革命传统——选举式,有时甚至直接式的民主——以及集中式的行动导向。19世纪末叶在欧洲各地风起云涌的工人群众及社会主义运动,不论是以党派、工会、合作组织,甚或以上三种结合的面貌出现,其内部结构及政治志向,都具有强烈的民主气息。事实上,凡在普遍选举权宪法尚未存在的地方,以上这些运动,往往就是促其出现的主要力量。马克思主义者与无政府主义者不同,前者在根本上,便一心以政治行动为主要任务。苏联的政治制度,却扬弃了社会主义运动的民主性质(与其经济制度一般,后来也纷纷为社会主义世界的国家提供范本),虽然在理论上不断保持着它的科学内涵,不赞同个人独裁。[6] 简而言之,正如苏联经济是一个统制式的经济,苏联政治也是统制式的政治。
苏联政治制度的演变,部分反映出布尔什维克党本身变化的历史,部分反映了当时年轻苏维埃政权面对的重重危机及紧急形势,部分还反映出独裁者本人的怪异性情——这个格鲁吉亚地区一名酒鬼鞋匠的儿子,早先曾读过神学院,后来则在自封的“铁人”政治称号之下以铁腕统治苏联。首先,由列宁精心设计,并以一批训练精良的职业革命干部组成,专在中央领导分配下从事任务的先锋党团组织,其本身便极具发展为强权的性质。关于这一点,其他众多革命热情不下于布尔什维克的苏俄马克思主义者,早在当时便已提出警告。因为如此一来,党便可以取代它口口声声领导的人民;(被选出来的)委员会,则可以取代一般党员,甚至取代固定代表大会的意见;以至于最高领导者大权在握,一人号令天下。(理论上虽经由选举诞生)实际上定于一尊的元首,取代了一切。这种层层“取而代之”的危险趋向,有什么法子可以制止呢?当时列宁本人虽然不想也不能做个大独裁者,而布尔什维克党,也从来不像个军中幕僚单位,反而倒更像一个永远争辩不休的学社社团(其实凡属左翼意识形态的组织,都爱争爱辩),可是这种“取而代之”的危险性,却不因此而有所减少。十月革命之后,这种趋势愈发接近事实,党由一个不过几千人的组织,摇身一变,成为拥有数十万,最终甚至数百万专业组织者、行政官员、管理者、监督者的庞大政党。这些人声势浩大,成为主流,压倒了原有“老布尔什维克”的声音,也盖过了1917年前加入他们合作的其他社会主义人士,如托洛茨基。他们与传统左翼原有的政治文化毫不相通,他们只知道党永远正确,只知道上级的决定务必执行。因为唯有如此,革命的果实方能得以保存。
革命之前,不论党内外对于民主、对于言论自由、对于人民自由、对于宽容异己,对以上种种事项的态度看法为何,1917—1921年间的政治社会氛围,却使得任何一个意欲挽救苏维埃政权于危机之中的政党,都不得不陷于愈发走向权威统治模式的境地。其实一开始,苏联并非马上便成为一党政府,它也不排斥反对力量的存在。可是它却以一党独裁的姿态,靠着强大情报安全工作,以及全力打击反革命的恐怖,赢得了一场内战。同样,它也放弃了党内民主的原则,于1921年宣布,禁止党内对政策之外其他的政策进行集体讨论。在理论上指导它的“民主集中制”精神,如今“民主”不存,只剩下“中央集权”。它甚至不再遵照自己的党纲行事,原定每年举行的代表大会越来越时有时无,到斯大林时代,更变成无固定时间,偶一为之的稀奇大事。“新经济政策”年代虽然缓和了非政治层面的气氛,然而就党的形象而言,却没有多大好处。一般的感觉认为,党已成为了饱受攻击的少数分子,虽然也许有历史站在它的一边,可是眼前的行事方向,却不合国家现状及民众的心意。从上而下发布的全面工业化革命号令,遂使整个系统愈发走向强制权威,比起内战年代,其残忍无情,也许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这套连续实行权力的机制,如今更具规模。于是在“权限分离”之中剩下的最后一项成分,即“党”与“国”之间的分野,苏联“政府”最后留下的运作空间日益缩小,这个卑微存在的狭小空间,最终也全部消失。只见一党垄断,定于一尊的领导高高在上,绝对的权力在握,其他所有的一切,都屈从在他的号令之下。
就在这个时候,苏联体系在斯大林手中变成了一个独断专制政权。这个政权无孔不入,不但要全面整体地控制其人民生活、思想的各个层面,人的存在,人的价值,但凡可以控制之处,也完全受制于整体制度的目标与成就。至于目标为何,成就何在,则由至高无上的绝对权威界定指令。这样一个世界自然绝非马克思、恩格斯两人设想的未来,也非发展自马克思路线的“第二国际”(Second International)及其旗帜下的众多党派所期。因此与卢森堡同任德国共产党领袖,并与她同于1919年被反动军官暗杀的李卜克内西,虽然其父为德国社会民主党的创始人之一,却从不认为自己属于马克思派。而奥地利马克思派(Austro-Marxists)虽然名列马克思的门下,并且也戮力于马克思的学说,可是却毫不犹疑地别出心裁,另辟蹊径。甚至连被共产党官方正式视为异端者,也依然被人视为理所当然,合乎法统的社会民主派人士——如伯恩斯坦(Eduard Bernstein),即因其“修正主义”(revisionism)而被戴上这顶异端帽子(事实上,伯恩斯坦也始终是马克思、恩格斯著作的正宗编辑人)。所谓社会主义国家应该强制每个人思想统一的主张,领导们拥有绝对不会出错的圣质(单个人拥有这种天才已难以想象),这种论调,若回到1917年前,根本不可能在任何社会主义者的脑海中出现。
就马克思派社会主义的信徒来说,它在根本上便属于一种激情的个人承诺,它是一组希望,一组信仰,具有某种世俗宗教的特点——不过论其宗教性,并不见得多于那些非社会主义群体的意识形态。更重要的是,马克思社会主义一旦变成一股洪流,成为广大的群众运动,原本微言大义的精幽理论就难免变形。最佳,也只不过流于僵化独断的教条;最糟,则幻化成人人须敬而礼之、认同效忠的旗帜象征。这一类的群众运动,正如某些深具真知灼见的中欧社会主义人士早已指出的,往往具有敬仰甚至崇拜领袖的倾向。不过大家都知道,左翼党派内部素来喜欢争辩,因此个人崇拜多少受到抑制。在莫斯科红场上兴建列宁陵墓,将这位伟大领袖的遗体防腐处理,永存于此以供瞻仰。这番举动,与革命甚至与俄国本身的革命传统都毫无关系,显然是为了苏联政权,意欲在苏联落后的农民大众之中,激发出类似对基督教圣者及遗骨遗物的崇拜热情。我们也可以说,在列宁一手创建的布尔什维克党中,所谓正统性的思想,以及对异己的不容忍,多少是以实用性的理由出发,而不仅是作为基本的价值观。列宁就如同一名杰出的将领——其人基本上属于计划行动的好手——他可不要队伍里人人有意见,个个议论不休,因而造成实际效率的损失。更有甚者,正如所有讲求实际的天才们一般,他也深信,唯有他自己的意见最对最好,因此没有多余的工夫去听他人纠缠。就理论上而言,列宁属正统派,甚至可说是一名激进主义的马克思门徒。因为他很清楚,像这样一个以革命为基本要义的理论,若对其要义文字有任何瞎搞胡掰,都可以促使“妥协修正”意见的出现。但是在实际上,他却毫不迟疑,着手修改马克思的观点,并任意增添内容;同时却为自己辩称,实质上始终忠于伟大导师的教诲不变。在1917年前的岁月里,列宁不但一直领导着俄国左翼路线内(甚至在俄国社会民主圈内)饱受攻击的少数,而且更是这一支力量的代表,因此获得了一个不容异己的名声。可是一旦情况改变,他却毫不踌躇,一如他往年坚决地排除反对者一般,立刻便伸出手来欢迎他们。即使在十月革命成功之后,他也从不倚仗自己在党内的权势压人,反而一直以立论为出发点来说服众人——我们甚至看见,虽然他位高权重,却也不是从来不曾面临挑战。要是列宁后来没有早死;相信他一定会继续激烈抨击反对者,就像在当年内战时期一样,他那以实际为用、不容异己的作风,必将没有止境。不过尽管如此,却没有任何证据显示,列宁预想到甚或能够容忍自己身后竟会发展出那一种无孔不入、全面性、强制性的国家暨个人全民信仰的共产主义宗教。斯大林也许并不是自觉地创设出这个宗教,他可能只是懵懂地跟随着当时自己所见的主流现象:一个由落后农民组成的国家,一个权威独裁、讲求正统教理的巨大传统。但是若无斯大林,这个极权新宗教很可能不会出现;若无斯大林,这个新宗教模式绝对不会强加于其他社会主义政权,或为它们沿袭模仿。
一个资产阶级的政权,也许可以接受保守政府下台,由自由分子接班的念头。因为后者纵使上台,仍将不改社会上的资产阶级本质,可是资产阶级政权,却绝对不能容忍共产党接手。同样,一个共产党政权,也同样不能忍受被一个必定动手恢复旧秩序的力量所推翻。可是这个假定,却不意味着苏联一定会出现个人的独裁,是斯大林其人,一手将共产党的政治制度,转换成非世袭的专制君主制。[7]
就许多方面而言,这个矮小[8] 谨慎、缺乏安全感、永远疑心重重的斯大林,活脱脱就是罗马传记大家苏埃托尼乌斯(Suetonius)笔下《罗马十二帝王传》(Lives of the Caesars )中帝王的再现,而不是一名现代政治世界的现代人物。他外貌平凡,一般不易给人产生深刻印象,斯大林一直使用八面玲珑的斡旋手段,一直到他升至顶层为止。当然,即使在革命之前,他就已经凭着这项了不起的天赋,进入党的高层;在临时政府垮台之后的首任政府里,斯大林就出任民族部部长。然而在他最后过关斩将,终于登上顶峰,成为无人挑战的党内领袖(事实上也是国家领袖)之后,则一概使用令人恐惧的手段,来处理党务或其他任何他个人权力所及之事。
同样,他将“马列主义”简化为简单绝对的教义问答、教条式口号的做法,也不失为将新观念灌输给第一代识字人的上乘方式。[9] 而他的恐怖作风,也不可仅视为暴君个人无限度权力的滥用。诚然,斯大林本人一定颇享受那种大权在握、得以呼风唤雨的乐趣,那种令人恐惧,定人生死的权力感;但是他对本身地位所可带来的物质收获,却漫不经心。而且,不管心理上、精神上,斯大林并无乖僻怪诞之处,他的恐怖手段其实和他的谨慎作风一样,都是他在面对难以控制的局面时,一种同样理性的应对策略。不论是恐怖还是谨慎,都是基于他避免风险的原则考虑。两者分别反射出他的缺乏自信,不能肯定自己的“评估状况”能力(套用布尔什维克的术语,即对状况“进行马克思主义分析”的能力)。这一点,却正是列宁的极大优点,两个人的个性气质可谓大相径庭。斯大林恐怖“立业”的唯一意义,只能表示他终身不悔,顽固追求那想象中的乌托邦的世界。甚至在他死前数月,在他最后出版的书中仍致力于这一目标的再坚持、再主张。
统治苏联的政治权力,是布尔什维克党人在十月革命中取得的唯一收获,而权力,也是他们可以用来改变社会的工具。但是这项权力,却不时遭逢来自不止一方,并且不断再现的困难夹击。斯大林曾有一套理论,他认为在“无产阶级取得权力的数十年后”,阶级斗争反而会变得愈加激烈。他这套说法的真正意义即在于此,否则换作其他任何角度,都是讲不通的。只有前后一贯地、残忍无情地、坚持地使用权力,才能除去各种可能的障碍,走上最后成功的阳关大道。
基于这套假设而决定的政策,其中有三项因素促成其走向无比凶残的荒谬境地。
其一,斯大林相信,只有他才知道前途如何,而且一心一意、全力为之。诚然,无数的政治家及将领们,都有这种“舍我其谁”的心态,可是只有那些真正绝对权力在握之人,才能迫使众人也一起相信只有他才最行。因此在30年代掀起的大清算高潮,与此前的恐怖捕杀不同,这一回清洗的对象,是针对党内而言,尤其是它的领导阶层。原因在于许多原来支持斯大林的强硬派党员开始后悔(包括那些20年代全力支持他对付反对人士,并且真心拥护集体大跃进及五年计划的人)。他们如今发现,当时手段的无情,造成牺牲的惨重,已经超过他们所愿接受的程度。这些人当中,相信有许多人都还记得,当年列宁便不肯为斯大林撑腰,不愿让他接班,理由就在他行事作风太过残暴。苏联共产党第十七届大会揭幕,会中形势,即显示党内对斯大林有着相当的反对力量存在。这股反对势力,对他的威胁究竟几何,我们永远都无从得知。因为从1934—1939年,有四五百万党员及干部因政治理由被捕,其中约四五十万未经审判即遭处决。到1939年春天,第十八届党代表大会召开,当初1934年参加第十七届会议的1827名代表中,只有37名侥幸仍得以再度出席(Kerblay,1983,p.245)。
这种难以形容的恐怖,不是出于什么“为求伟大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的信念,也非基于“这一代的牺牲再大,与未来世代因此得受的福祉相比,却又算得什么”的理想。它是一种不分时空永远全面作战的原则的体现。列宁主义,基本上是从军事角度思考——就算布尔什维克所有的政治词汇均不能证实此点,仅看列宁本人对普鲁士军事家克劳塞维茨(Clausewitz)的崇敬,即可证明这是不争的事实。也许正因为列宁思想中带有着强烈的“唯意志论”气息,使得其他马克思人士极不信任列宁,将其斥为布朗基派(Blanquist)或“雅各宾”之流。“谁胜谁负?”是列宁的处世箴言。这场斗争,是一场不是全输就是全赢的战争,胜者赢得全部,输家倾其所有。我们知道,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际,即使连自由国家也采取这种心态作战,准备不择手段,对敌方人民毫无保留地施以任何苦难折磨(回到第一次大战时,无尽苦难的承受对象甚至在自己的部队内)。于是没有事实基础,毫无理由地便将整批人送去牺牲的做法,也的确成为战争行为的一部分:比如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美国政府将所有日裔美国公民,英国将境内所有德奥籍居民,一律关入拘留营内即为例。美英两国的理由,乃是基于这些人当中可能潜有敌方奸细。这场不幸的变调,是在19世纪以来文明进步之下忽然有野蛮复萌的悲剧。此情此景,却像一股黑暗势力的漫漫长线,一直贯穿着本书涵盖的悠悠岁月。
所幸在其他实施宪政民主、拥有新闻自由的法治国家里,体制中自有某些对抗牵制这类思想的力量存在。可是在绝对极权的国家就没有这种力量,虽然最终也会发展出某种限制权力的规定。不为别的,单单为了求生存的本能,以及当全面权力的使用扩展到无限的时候,它自然会生出自己毁灭的苦果来。偏执妄想,就是滥用权力到极致的最终结果。斯大林死后,陆续登场的接班人等,相继都有一种默契,决定要为这段血腥年月画上句号。然而斑斑血迹,斯大林岁月究竟一共付出了多少人命代价,(一直到戈尔巴乔夫年代)只有内部的持不同政见者,以及海外学者和宣传家去细心追查。从此,苏联政界中人总算能寿终正寝,有时甚至得享天年,进入50年代,古拉格牢狱逐渐空去。虽然以西方标准而言,苏联仍是一个未能善待其国民的社会,但是至少,这个国家已经不再大规模地逮捕处决自己的人民了。事实上到80年代,苏联人民死于犯罪事件、民间冲突,以及国家之手的风险率,甚至低于亚非美三洲的许多国家。但是尽管如此,它毕竟仍是一个警察国家,一个权威统治的社会,而且依据任何实质标准,也还不是一个自由的国家。只有官方认可或批准的信息,才可传达一般人民,至少从法律意义上讲,传达其他任何的信息均属触犯法律。这一切到戈尔巴乔夫实行“公开性”政策才改变。至于行动及居住自由,更要看官方的准许而定。这项规定在苏联境内虽然越来越有名无实,可是到了边境地带,甚至与另一个同属“社会主义”的友好国家相邻之地,却变得真实无比。从这些角度而言,苏联实际上不及沙皇时代。更有甚者,虽然就日常事务而言,苏联社会是以法治为准,可是行政当局的特殊权力,即任意逮捕、下狱,及境内流放的情况,却依然存在。
苏联铁幕时代付出的人命代价,恐怕将永远无法确切估算,因为甚至连官方对处决人数及古拉格囚犯的统计,不论是现有的或日后可能面世的数字,都无法涵盖所有的死难损失。而且依人不同,估算的差距更有极大出入。有人曾如此说过:“对于这段时期里苏联牲口的死伤数目,我们知道的反而比被苏联政权滥杀的反对派人数更清楚。”(Kerblay,1983,p.26.)1937年人口普查的数字始终秘而不宣[10] ,更使这项估算工作难上加难。但是不论各项估计使用的假定如何,前后直接间接的死难人数绝对高过七位数,甚至达到八位数。在这种情况下,不论我们是否采取“保守”估计,将其定位于1000万,而非2000万甚或更高,实在都无关紧要了。面对这种骇人的天文数目,只能令人感到不可饶恕,完全不能理解,更不要说为杀人凶手做任何辩解。在此作者还要添上一笔,不带任何评论:1937年,苏联总人口据称为1.64亿,比起第二个五年计划(1933—1938)原先预估的人口总数,一共少了1670万。
不过,尽管如此,苏联体制绝不是一个“极权”政体。“极权”一词,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才开始在共产党的批评者中盛行起来。究其源流,此词是意大利法西斯党于20年前发明的“夫子自道”,用以形容自己追求的目标所在。可是自此之后,却被外人挪借,专为批评意大利法西斯及德国纳粹之用。“极权”代表着全方位无所不包的中央集权体制,不但对其人民施以外在的全面控制,甚至更进一步,以对宣传及教育机制的垄断,成功地将它所推动的价值观念,在人民心中内化。奥威尔(George Orwell)的《1984》(1948年出版),即为西方世界描绘出极权社会达于极点时的画面:一个平民大众都被洗脑的社会,在“老大哥”无所不在的严密监视下生活作息。偶尔只有一两个寂寞的孤人,才会发出不同的异议。
这个最高境界,自然是斯大林意欲达到的目标。可是若换作列宁及其他老派的党员,闻此必然大怒,更不要说马克思了。就将领袖“神化”而言(“神化运动”,日后被人美其名曰“个人崇拜”),或将他塑造成集美德于一身的圣人斯大林大致有一点成就,正如奥威尔在《1984》中的讥讽描述。但是说来矛盾,斯大林在这方面的成果,却与他个人的绝对权力无关。当1953年斯大林的“噩耗”传来,某些在社会主义国家阵营之外的共产党人,的确流下了满怀真情的伤心泪,这种人还不少。他们认为,斯大林象征并且激发了他们投身的运动大业,而且他们也都是真心自动地投入斯大林阵营。这些外国人不知真相,可是苏联老百姓却都心知肚明,只有他们才知道自己命中已经吃了多少苦头,而且还在继续受煎熬。然而尽管如此,只因为斯大林是这片大地上铁腕的合法统治者,只因为他是现代化了的这片大地的领导人,就某种意义而言,他也便代表着他们自己的某一部分。更何况,在最近一次战争的经验里面,斯大林又作为他们的领袖,至少对苏联而言,真正为国家赢得了一场艰苦胜利。
然而,不论从哪个角度评断,苏联式的体制实在谈不上“极权”二字,因此不得不让人怀疑“极权”一词,到底有几分确切的用处。这个体制,一未能实现有效的“思想控制”,二更不曾造成“思想改宗”。相反地,反而使人民对政治隔阂到令人惊异的程度。马列主义的官方学说,与广大民众之间没有任何明显关系,因此在他们身上自然发生不了感应。这门奥秘难懂的学问,只有那些打算在这条路上成就功业之人,才会对它发生兴趣。在经过40年马克思主义教育的匈牙利,当问及途经布达佩斯马克思广场上的路人“马克思何许人也”时,他们的回答是:
他是位苏联哲学家,恩格斯是他的朋友。我想想看,还什么可以讲的?噢,他死的时候年纪很大了。
对大多数苏联人民而言,高层对政治及意识思想发表的公开谈话,除非与他们日常生活问题有切身关系(但是这种情况很少),恐怕很难有意识地吸收。只有知识分子,生活在这样一个建筑在号称理性“科学”的意识形态之上的社会,才不得不对其仔细聆听、认真看待。这种制度迫切需要知识分子,只要他们乖乖听话,不公开表示异议,体制便赐予他们丰富的特权与优惠。矛盾的是,也正因为这个事实,总算在国家严密的控制之外制造了一个社会出口。也只有如斯大林般的残忍凶暴,才能封杀住非官方的知识思考。一旦恐惧的冰封开始融化,不同的声音便立刻于50年代在苏联境内出现——《解冻》便是才气纵横的爱伦堡(Ilya Ehrenburg,1891—1967)魔掌余生所作的一本极具影响力的寓意小说。在60年代和70年代,不同的声音百花齐放,成为苏联舞台上的首要场景。这些声音,包括共产党内部的改革分子,在不肯定的情况下开始试探地表达包括纯粹知识性、政治性,以及文化性的不同意见。不过在表面上,苏联官方仍然维持着口径一致的“单一文化”(monolithic)——这个名词,是布尔什维克党人最爱用的。这种现象,进入80年代变得更为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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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苏联,其他共产党国家,都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才出现的,而在它们内部执政的共产党,也都是师法苏联模式,即斯大林的模式。就某种程度而言,甚至连中国共产党也不例外,虽说早在30年代,在毛泽东的领导之下,中共便已从莫斯科获得了实际的自治地位。至于那些位于第三世界的“社会主义阵营”新会员,与其接近的程度也许较轻,例如卡斯特罗的古巴,以及70年代崛起于亚非及拉丁美洲试图正式与苏联模式同化的大小短暂政权。在所有这些国家里,都可见到一党制中央集权的政治制度、官方审定推行的文化思想、中央集中式的国家计划经济。此外,甚至也不乏在苏联军队及特务人员直接占领的国家里,当地政府往往被迫遵循苏联榜样,比如依照斯大林的模式,对地方上的共产党分子进行公审清算。可是这种司法闹剧,当地共产党并没有自动自发的参与热情,在波兰和民主德国,甚至想办法完全避免,因此当地始终没有共产党要人被杀或被送交苏联情报单位。不过在与铁托决裂之后,保加利亚和匈牙利的当地领袖——保加利亚的柯斯托夫(Traicho Kostov)、匈牙利的莱耶克(Laszlo Rajk)分别遭到处决。斯大林在世最后一年,捷克斯洛伐克共产党内部也发起一阵令人难以置信的大审判之风,许多重要人物遭劫。这股清算狂潮,带有强烈的反犹气息,当地共产党原有的领导阶级被粉碎。这些现象,与斯大林本人愈来愈严重的妄想症状有多大关系,很难判定。因为这个时候,他的健康与精神状态,都已日走下坡路,他甚至还打算把自己最忠诚的拥戴者也清除掉呢。
40年代出现的新政权,虽说在欧洲地区都与红军的胜利有关,可是其中只有4国,波兰、苏联占领的德国部分、罗马尼亚(当地原有的共产党,最多不过数百余名,其中多数还不是罗马尼亚本族人),再算上匈牙利,其政府是由红军直接扶上台的。至于南斯拉夫和阿尔巴尼亚两国,其共产党政权可算是自家成长。捷克斯洛伐克共产党则在1947年获得40%的选票,证明当时人民对他们真心拥戴。至于保加利亚共产党的影响力,受到该国普遍亲苏感情而强化。而中国、朝鲜,及前法属中南半岛的共产党势力——或者说,在冷战阵势摆明之后,位于这些国家北方的共产势力——则与苏军无关。1949年后,其他一些较小的共产党政权,有一段时间甚至曾受惠于中国的支持。至于日后以古巴为始,陆续加入“社会主义阵营”的新成员,也都是靠自己的力量,方才挣得入会资格。不过非洲地方的游击解放运动,却有苏联集团的大力帮助。
然而,即使在完全靠红军扶持的共产党国家,刚一开始,新政权也享有过一段短时间的合法地位,并获得民众相当时期的真心支持。我们在第五章曾经看见,在一片触目所见尽皆废墟的焦土上重建新世界,激发了许多青年人及知识分子。不论党及政府多么不受欢迎,但是它们投入战后重建工作的那股精力、决心,毕竟赢得众人也许勉强但是一致的赞同。事实上新政权在这方面获得的成就,的确不容否认。我们已经看见,在一些落后程度比较严重的农业国家里,共产党政府全力进行着代表进步与现代的工业化运动,这些举措获得的回响,绝不只来自党内的高官。谁敢怀疑,像保加利亚和南斯拉夫这一类的国家,竟然会以在战前看来不可思议的速度进步。只有那些原本就比较不落后,却为苏联占领或强征的地区,或是那些拥有发达都市的地带,如1939—1940年间移交与苏联之处,以及德国的苏军占领区内(1954年成立德意志民主共和国),在好长一段时间内,由于1945年后苏联本土急需重建之故,对它们的资源大加掠夺,才使得这些地区在复兴的平衡表上赤字一片。
政治上,这些共产党国家无论是自发或被外力强加,基于反西方势力的团结理由,都在苏联的领导下,结合成一个集团。甚至连1949年由共产党人全面掌权的中国,尽管自30年代中期毛泽东成为中共一致拥戴的领导人后,莫斯科对它的影响已相当薄弱,对此也表示支持。毛泽东一方面向苏联表示友好,一方面却坚持独立自主。而重实际的斯大林呢,也小心翼翼,不愿与这位其实极为独立的东方兄弟大党搞坏关系。到50年代,赫鲁晓夫却把双方关系搞僵,结果招来了一场大决裂,中国随之在国际共产主义运动里开始向苏联的领导地位挑战——虽然不大成功。不过,对于欧洲地区为苏军所占领的国家及共产党政权,斯大林的态度却没有那么怀柔了,一部分原因自然因为他有恃可凭,苏联的部队还驻在东欧,另外则由于他也以为,自己可以依赖当地党对莫斯科以及对他个人的真心效忠。因此当1948年南斯拉夫共产党领袖竟然敢违抗苏联旨意,甚至快到公开决裂的地步,斯大林自然大吃一惊。要知道,南斯拉夫领导层向来十分忠诚,南斯拉夫几个月前才获殊荣,被指定为重组后的冷战共产国际总部(共产党情报局)所在地。苏联越过铁托,试图向忠实于它的南斯拉夫的好兄弟直接呼吁,可是没有什么重大回应。斯大林此惊非同小可,典型的反应,当然便是向其他卫星政权的共产党头目们开刀,掀起一场大清算。
然而,南斯拉夫的拂袖而去,并未影响共产党圈内的其他成员。一直要到1953年斯大林死去,苏联集团才逐渐出现政治溃散的现象。等到苏联官方也开始对斯大林大肆抨击,并于1956年在苏“二十大”上也对斯大林谨慎地试探评判之后,这个现象更为明显。攻击的内容,虽然仅对苏联国内一群极少数的听众发布——赫鲁晓夫的秘密演讲,对其他国家共产党一律保密——可是苏联政治已告分裂的风声,不久便传到外面。此事在苏联控制的欧洲地区,立即引起了回响。不到几个月,由波兰改革派共产党组成的新领导班子,为莫斯科当局平和接受(也许是中国忠告之故)。匈牙利却爆发了一场革命,改革派纳吉(Imre Nagy)宣布结束一党统治,这项主张苏联也许可以容忍,因为苏联自己内部对此也意见不一。可是纳吉的动作太过火,竟然同时宣布匈牙利从此中立,退出华沙组织。此举苏联可绝对不能容忍,1956年11月,匈牙利革命被苏联军队大举镇压平息。
苏联集团发生的这场内部大危机,却不曾为西方联盟趁火打劫(只不过趁机大肆宣传而已),证明东西双方关系的稳定,两边都心照不宣,接受了彼此的势力范围。50年代和60年代间,除了古巴以外,[11] 全球各国均不曾出现过任何足以扰乱这种微妙平衡关系的重大革命变化。
政治层面既被牢牢控制,其与经济之间的发展便也难于分野。因此在波兰和匈牙利,人民既已清楚表示对共产主义缺乏热情,政府就不得不在经济上做出让步。波兰重新解除了农村的集体化政策,虽然此举并不见得提高该国农业的效率。最重要的是,工人阶级的政治势力,在冲向工业化的大浪中获得极大的强化,同时也被政府所默认。说起来,1956年一连串发生在波兹南(Poznan)的事件,就是因工业化运动造成的。从那个时候开始,一直到80年代末期团结工会的最后胜利,波兰的政治经济动态,都处在与那无可抗拒的力量(共产党政权),以及与那无法制服的工人阶级的对峙中。一开始并没有有组织的工人阶级,工人阶级最终终于组成一股古典式的工人运动洪流,并与知识分子结为联盟,最后并发展成政治运动,正如马克思的预料一模一样。可惜的是,马克思门徒不禁哀叹,这场运动的意识形态非但不反对资本主义,反而掉过头来倒打社会主义一耙,反对政府减轻对基本生活成本的大量津贴负担。于是工人便起来罢工,最后往往在一场政治危机之后,由政府让步打消此意。至于1956年革命被镇压之后的匈牙利,苏联在该国设立的领导阶层,倒具有比较真诚并有效果的改革。首先,卡达尔(János Kádár,1912—1989)有系统地将匈牙利政权进行自由化的改革(多半也有苏联重要人物的默许),并与反对势力讲和。于是在实际上,在苏联许可的限度之内,不费一兵一卒,完成了原先1956年的革命目标。就这一点而言,直到80年代,匈牙利可以说相当成功。
可是捷克斯洛伐克的发展就完全两样。自从50年代初期凶残的清算风暴结束之后,人民变得政治冷淡,不过却小心翼翼,开始试着解除斯大林套上的箍咒。进入60年代下半时期,这一发展如滚雪球般加速扩大(包括共产党内的斯洛伐克人),为党内提供了潜在的反对力量。1968年党内发生政变,当选党的书记的是斯洛伐克人杜布切克(Alexander Dubček),因此也就不足为奇。
但是另外一个不同的问题,即经济改革刻不容缓的重大压力,以及如何在苏维埃式的体系里,注入一点理性和弹性,在60年代也成为难以抗拒的洪流。我们在以下将会看见,这种感觉,此时普遍感染了整个共产党集团。经济上解除中央极权,这项要求本身虽然不具政治爆炸力,可是一旦与知识解放甚至政治解放的呼声相结合,就立刻变得极具爆炸性了。在捷克斯洛伐克,这项要求的呼声尤其强烈,一方面固然由于斯大林作风在捷克实行得特别残酷且长久,再一方面也因为眼前政权的真相,与自己心中依然保有的理想差距太大,令许多共产党员感到心惊不已(这种感受尤以党内知识分子为强烈。当初纳粹统治前后,共产党的确拥有过民众的真心拥戴)。正如许多被纳粹占领过的欧洲地区,共产党曾是地下抵抗运动的核心,吸引过无数年轻的理想分子,他们的奉献承诺,在那时候是一种多么无私的保证。希望的明灯,加上可能面对的苦难与死亡,除此之外,一个人在加入共产党时(就像笔者的一位友人,于1941年在布拉格参加共产党时的心情一般),难道还会有其他什么期望吗?
一如常态,改革的动力往往来自上层,即来自党内,其实看看各共产党国家的结构,这种情况根本无法避免。1968年“布拉格之春”(Prague Spring),在政治文化动荡骚乱的先导之下,与当时全球性学生运动同时爆发(参见第十章)。这一场全球学生运动,属于极少数能够跨越地理阻隔及社会阶级鸿沟的事件。于是从加州、墨西哥,到波兰、南斯拉夫,各地同时发动了多场社会运动,多数以学生为中心。捷克斯洛伐克当局的“行动纲领”,本来是否会为苏联接受,很难论定,不过它当时试图由一党独裁转向多党民主的举动,的确相当危险。东欧苏维埃集团的凝聚力量(恐怕甚至连其基本存在在内),都似乎处于风雨飘摇之中,“布拉格之春”愈发暴露并进而深化了这道内部裂痕。一边是缺乏群众支持的强硬派政权(比如唯恐捷克斯洛伐克的影响,将导致自己国内也趋不稳的波兰与民主德国),它们对捷克斯洛伐克事件批评甚激;另一边则是为多数欧洲共产党,并为改革派匈牙利人热烈支持的捷克斯洛伐克民众。后者的支援力量,尚来自集团之外,包括南斯拉夫有铁托领导的独立共产党政权,以及1965年来以齐奥塞斯库为新领导的以民族主义立场与莫斯科渐远的罗马尼亚(但是对于国内事务,齐奥塞斯库却与共产党改革派完全背道而驰)。铁托与齐奥塞斯库均曾访问布拉格,受到当地民众英雄式的欢迎。此情此景,是可忍孰不可忍,莫斯科内部纵有分歧迟疑,也决定当机立断,以武力推翻布拉格的政权。苏联此举,为以莫斯科为中心的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画上了句点——其实它早已于1956年出现裂痕——但是也帮助苏联集团再度苟延了另一个20年。不过从此开始,它的结合只能在苏联军事干预的恐吓之下勉强存在。在苏联集团的最后20年里,甚至连执掌政权的共产党领导人,也对自己的作为失去了真正信仰。
与此同时,独立于政治事件之外,对苏联式中央计划经济体制进行改革的要求,变得更为刻不容缓。就一方面而言,非社会主义的发达经济在此时开始突飞猛进,繁荣景象前所未见(参见第九章),越发加深两大体系之间的差距。这种现象,在一国之内两制并存的德国尤为明显。就另一方面而言,原本直到50年代一直领先西方的社会主义经济,此时却明显地开始落后。苏联的国民生产总值,由50年代5.7%的年增长率(几乎与1928—1940年间头12年的工业建设同速),一路下滑,先降为60年代的5.2%,70年代前半期的3.7%,以及后半期的2.6%,到戈尔巴乔夫掌权之前的5年(1980—1985),已经陷入2%的低谷(Ofer,1987,p.1778),东欧国家的记录同样悲惨。为了使系统变得比较有弹性,60年代,苏联集团各国纷纷开始进行改革的尝试,基本上是解除中央全盘计划的手段,甚至连柯西金为总理的苏联也不例外。可是除了匈牙利外,一般都并不特别成功,有些甚至起步维艰,毫无成效,或像捷克斯洛伐克那样由于政治上的理由,根本不让实行。至于社会主义大家庭内的独行侠南斯拉夫,出于对斯大林主义的敌意更一举废除了中央计划型的国有经济,在70年代进入一段茫然不定的新时期。东西双方,已无人再对“现实中的社会主义”经济抱有任何期待,人们都认定它绝对不可能迎头赶上非社会主义的经济了,而且,恐怕连并驾齐驱都难办到。不过当时,虽然张望前路,路上云雾似乎比以前为多,但是短时间内,似乎也无足堪忧。然而,不久这个状况就要改变了。
[1] 这项数据纯系以苏联及与其结盟的国家为准,不过从中也可获得大致参考。
[2] “要是计划中心得向每个主要生产团体、每个生产单位,都发出指导细则,再加上中间计划层缺乏,中心的工作负担,必然重不堪言。”(Dyker,1985,p.9.)
[3] 根据马克思的说法,以征收和掠夺达到的“初级积累”,原是资本主义获取原始资本的必要手段。由此起步,资本主义才进一步发展其内部的资本积累。
[4] 在80年代上半期,以集体农业为主、耕地面积仅略低于法国四分之一的匈牙利却有比法国高的农产品产量。而波兰的耕地面积约为匈牙利3倍,农产品总值仅及后者的半数。法波两国均非集体农业制度。(FAO Production,1986;FAO Trade,Vol.40,1986)
[5] 所有发明之中,只有三分之一在经济领域内找到应用途径。即使如此,进一步的普及推广也极少。(Vernikov,1989,p.7.)以上所引大概是指1986年的情况。
[6] 因此,最能表现共产党特色的中央集权,始终保持着“民主集中制”的官方称号。1936年出炉的苏联宪法,在纸面上也属于典型的民主宪法,对于容纳多党选举的内容,更不下于美国宪法的规定。其实这部宪法的内容也非虚饰门面,因为其大部分是由1917年之前老马克思主义者布哈林执笔起草。布哈林显然深信,这种宪法适用于一个社会主义的社会。
[7] 某些共产党国家,甚至朝世袭的方向发展,与君主制之间的神似就更强烈了。若在早期社会主义及共产主义人士眼里看来,此势必可笑至极,难以想象。
[8] 斯大林涂抹香膏的遗体,原存放于红场寝陵,后于1957年移走;在此之前,作者曾于该处亲眼看过。其人权力极大,而看到其体形之矮小,当日的震撼我至今犹记。然众多电影和照片,却都隐去斯大林身高只有5.3英尺的事实。其中含义,值得玩味。
[9] 以1939年出版的苏联共产党《简史》(Short History)为例,就教学角度而言,却是一部上乘之作。
[10] 种种估计程序,都存在许多不肯定的地方(详情参见Kosinski,1987,pp.151—152)。
[11] 50年代的中东革命——埃及1952年、伊拉克1958年——虽然为苏联外交带来较大的活动余地,事实上却与西方的担忧相反,并未改变两方势力的均衡,主要是由于几处共产党势力活跃的政权,对内都大肆清共,如叙利亚和伊拉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