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问鼎天下:战场练就顶级男子汉

张士诚还是陈友谅

  在另一个重要问题上,也就是更为人所熟知的与陈友谅、张士诚角斗中的次序问题,朱元璋作出的决策也十分高明。

  1360年,以南京为中心的朱元璋势力发展到一定程度,与两侧的两大政权陈友谅、张士诚接壤,三分江南大势。雄踞长江上游的陈友谅,“跨有长江汉水之间广大土地,疆域广阔,军力强大,东南无二。矜其强大,日寻于长矛大镞之间”。下游的张士诚,“南包杭州、绍兴,北跨通、泰二地”,拥有相当实力。朱元璋中居南京一带,处于东西两大强敌之间,你死我活之势已显。这时,陈友谅恃强,已作好了进攻朱元璋的准备。

  对此严重局势,朱元璋进行了审慎的调查研究。先打张士诚,还是先打陈友谅,朱元璋的决策集团分歧很大。绝大多数人认为应该先打张士诚:

  “张士诚,富而弱,宜先”,张士诚军战斗力较差,以先弱后强原则,先打张士诚顺理成章。只有刘基一人认为:“友谅踞上游,且名号不正,宜先伐之,陈氏既灭,张氏为囊中物耳。”

  朱元璋的分析角度与众不同。他在实力之外,更主要地考虑了心理因素。与陈张二人周旋多年,他对二人的脾气性格充分了解。陈友谅是个热血汉子,骄横自大,易于冲动。而张士诚性格内向,进取欲不强。这一差别应该是选择次序的关键。他对诸将说:“友谅剽悍而轻率,其志骄;士诚狡猾而懦弱,其器小。志骄则好生事,器小则无远图。如果我们先攻张士诚,陈友谅必空国而来,大举进攻我方,使我疲于应敌,事有难为;如果先攻陈友谅,张士诚胆小怕事,必不能出姑苏一步为之援。就是说,我们打陈友谅,没有后顾之忧。且陈徒恃勇力,可以智取。”于是采纳了刘基的意见,“决计先伐陈氏”。

  朱元璋的这一战略决策,既显示出他在极其复杂的形势中驾驭战争全局的军事才能,显示了他杰出的分析人揣度人的能力,同时更显示他敢于以弱胜强的胆略。当时的陈友谅,无论从军事实力还是从战略地位上,都处于绝对优势。而朱元璋的许多将士慑于陈军强盛,惧怕与陈部作战,甚至连主要谋士李善长听到朱元璋要诱使陈友谅速来时,也惊慌失措地问:“方忧寇来,何为诱致之?”

  朱元璋胸有成竹。他抓住陈友谅骄傲轻敌、求胜心切的弱点,决定采取诱敌深入、集中兵力、设伏聚歼的办法,借助应天城池坚固、地形复杂的有利条件,诱使陈友谅的巨舰由浩瀚的大江深入狭窄的河道,舍舟登陆,同自己交战。

  他授意陈友谅的前老友康茂才亲笔给陈友谅写了一封诈降信:“作书遣使伪降友谅为内应,招之速来。”急功近利的陈友谅果然喜出望外,与康茂才约定在江东桥会合,里应外合攻取南京。

  龙凤六年(公元1360年)闰五月初十,求战心切的陈友谅冒险率领舟师东下,直趋应天,进入了朱元璋布下的埋伏圈。时值退潮,战船搁浅,朱元璋部内外夹击,把陈友谅军打得晕头转向,士卒被杀和落水而死者不计其数。陈友谅换乘小舟逃走,朱元璋部乘胜追击,占领了陈友谅的大片领土,缴获百余艘巨舰和几百条战船。

  这一战是朱元璋与陈友谅部战争中关键的一战,朱元璋利用地形优势,避开汉军水战之长,发挥自己陆战的优势,终于以少胜多。

  陈友谅在龙湾大败后,“忿其疆场日蹙”,迫不及待地孤注一掷,决定对朱元璋发动大规模的进攻。他下令特制数百艘大型战舰。舰高数丈,外涂红漆,上下三层,每层都有走马棚,大的可载三千人,中的可载二千五百人,小的可载二千人。龙凤九年(公元1363年)四月,陈友谅亲率号称六十万的水陆大军,携带百官家属,倾巢出动,自长江顺流而下,杀向朱元璋领土中的重镇南昌。

  朱元璋闻讯,急率部将徐达、常遇春等带领二十万舟师,抵达鄱阳湖北的湖口。他先派戴德率领部分兵力把守泾江口(今安徽宿松南),再派部分兵力驻扎在南湖嘴(今江西湖口西北),切断陈友谅的归路,同时又派人调信州守军驻屯武阳渡(今江西南昌县东),防止陈友谅向西逃跑,决心把陈友谅围困在鄱阳湖中加以消灭。

  七月二十日,朱元璋与陈友谅两军在康郎山(今江西鄱阳湖内康山)水域遭遇,一场规模空前的水战开始了。陈友谅部人多势众,船只体积庞大,“悉巨舟连锁为阵,旌旗楼橹,望之如山”,又有顺流而下的优势,因此开头两天,朱元璋的仗打得相当艰苦,一度抵挡不住陈军的攻势,右军被迫后退。力敌不胜,只能智取。朱元璋命令常遇春等征调七条渔船,装载芦苇、火药等易燃物,在黄昏时趁东北风起进行火攻。天从人愿,东北风越刮越紧,七条渔船不久即飞抵陈友谅的水寨,志大心粗的陈友谅居然对火攻没有任何防备,熊熊大火一下子就把水寨中的几百艘船舰烧着了,“烟焰涨天,湖水尽赤,死者大半”,陈友谅弟陈友仁、陈友贵及平章陈普略等悉被烧死。陈友谅企图退守鞋山(鄱阳湖中之大孤山),但已被朱元璋抢先派兵扼守出口,只好于八月二十六日率百余艘舰船冒死突围,在突围中被郭英一箭射中,当场丧命。陈友谅五万余人缴械投降,陈部原有的疆土,从汉水以南到韶州以北,辰州以东到赣州以西,尽归朱元璋所有。

最后一个劲敌

  朱元璋的判断是正确的。在与陈友谅的几次大战中,懦弱的张士诚始终按兵不动,尤其是鄱阳湖大决战,朱元璋倾国而出,南京几成空城,朱元璋自己都成天提心吊胆,而张士诚仍龟缩在姑苏城内不敢出援陈友谅。

  张士诚控制的郡县,南至绍兴,北逾徐州,西至濠、泗,东抵大海,南北相距两千余里。在占领了如此广阔的地盘后,张士诚渐渐失去进取心,沉醉在小朝廷的腐败生活之中,只望能保住这份基业,不再有更高要求。然而,乱世之中,不求进取只能意味着被消灭。

  消灭陈友谅后,朱元璋下一个进攻目标便是张士诚。龙凤十一年(公元1365年)十月,朱元璋调集大军,发动了攻灭张士诚部的大规模战争。十月十七日,徐达、常遇春等率马步舟师,水陆并进,渡过长江,规取淮东。第二年四月淮东悉平。第一阶段战役结束。龙凤十二年八月初二,朱元璋军开始进攻浙西,很快攻克杭州,紧接着绍兴、嘉兴也不战而降。第二个作战计划宣告完成。

  攻下湖州后,徐达引兵北上,会合诸将进攻平江。平江被围数月,外无救兵,内缺粮草,“资粮尽罄,一鼠至费百钱,鼠尽至煮履下之枯革以食”。张士诚两次冒死突围,均未成功。这位懈怠了多年的偏安之主到生命尽头恢复了英雄本色,城门破后,他带领二三万残卒展开巷战,失败后逃回府第,一把火烧死家属,自己也上吊自杀,但被冲入的朱元璋军队救下,俘送应天。

  朱元璋命人把这个老对手带上殿来。毕竟曾经做过“天子”,张士诚不屑于再做人臣,倨不为礼。朱元璋好言好语想和他聊聊天,抒发一下英雄豪情,他却瞑嗣不语。赏给他吃的,他也拒不进食。搞得朱元璋火起,命人把他扛到竺桥,打了四十大棍,活活打死,“御杖四十而死”。朱元璋最后一个劲敌就这样被消灭了。

自学成才的军事家

  毛主席最佩服的古代军事家中,朱元璋排名第二。毛主席是这样说的:

  “自古能军无出李世民之右者,其次则朱元璋耳。”

  这个因一念之差投身军队的文盲后来居然以最伟大的军事家之一的身份载入了中国战争史。在群雄逐鹿的过程当中,他表现出的勇气、眼光、魄力、精细也是他人所不能及的。在他的军事生涯中,曾经制造过多个经典战例。朱元璋的军事传奇,产生于脚下这片独特的土地。

  中华民族似乎不是一个非常智慧的民族。西方世界大哲学家、大科学家、大数学家辈出,而中国在这些领域没有取得过多少拿得出手的成绩。直到晚清,绝大多数中国人还是不相信地球是圆的。中国的自然科学成就只是工匠们在千百年的劳作中偶然发现的积累,社会科学更是缺乏严谨的理论体系,更多的是语录式的片断式的灵感火花。

  但另一方面,中华民族又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一个民族。也许是因为在这片人口拥挤的土地上生存异常艰难吧,中国人把所有的智慧都用在了“捉摸人”上。“老子”、“论语”、“菜根谭”、“增广贤文”、“厚黑学”,林林总总,无非是讲如何与人相处。所以,中国人的谋略文化特别发达,中国人防范人和算计人的能力特别发达。马克思说,中国人“在一切实际事务中远胜于其他亚洲人”。没有哪个民族像中国人这样总结出这样多、这样深刻的绕弯弯的生存智慧:“逢人但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达练即文章”;“为人且学乌龟法,当缩头时便缩头”;“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吃小亏占大便宜”;“内要伶俐,外要痴呆,聪明逞尽,惹祸招灾”……那些智谋大师历来是中国人崇拜的对象:姜子牙、诸葛亮、刘伯温……而张仲景、张衡、祖冲之等科学家却不为普通人所知。到现在为止,谋略文化仍然在中国生机勃勃,随便找家书店一看,许多生存谋略类书籍占据了相当大的面积。中国人谋略化的思维方式与军事思维非常接近。中国人不善坦诚合作,也不善公平竞争,而独善于勾心斗角,善于破坏规则。而战场上正需要的是随机应变,不择手段。战场上必须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对方,最大限度地利用对方的弱点,战场上可以光明正大使用阴谋、欺骗对手,创造性地去示假隐真、欲擒故纵、调虎离山、借刀杀人、引蛇出洞、金蝉脱壳、围魏救赵、暗渡陈仓……战场是中国人表现才智的最佳舞台。正如同西方人说中国人都是天生的商人一样,其实也可以说中国人都是天生的军事家。

  所以,中国古代关于实用技术的书籍很少,独兵书最多。现存的中国兵书达二三千部,有名者如《六韬》、《三略》、《孙子兵法》、《吴子兵法》、《孙膑兵法》、《司马法》、《尉缭子》、《唐李问对》、《将苑》、《登坛必究》、《虎钤经》、《兵经》……例来为问兵者所必习。

  所以,中国古代缺少其他门类的专家大家,独大军事家层出不穷。

  和西方国家不一样,不需要什么“军校”来培养人才。中国历史上的伟大军事家,多是自学成才。比如刘邦、韩信、卫青、曹操、岳飞,直至曾国藩、毛泽东。

  所以,中国出现朱元璋这样天才的军事家,也就顺理成章了。

水沉小明王

  就在对张士诚的战争进行得顺利之时,朱元璋顺手消灭了自己身边的一个累赘:小明王韩林儿。

  朱元璋渡江后,全靠北面奉韩林儿为主的红巾军抵抗元军,才能从容在南方发展。朱元璋也一再利用韩林儿的名义,来支持自己政权的合法性。

  占领浙东后,朱元璋树起的“山河奄有中华地,日月重开大宋天”的大旗,实际上就是韩林儿部的“虎贲三千,直抵幽燕之地;龙飞九五,重开大宋之天”的旗号。这样,朱元璋既可以利用小明王的旗号和复宋的目标来号令军士,争取群众,又可以缩小自己的目标,避免树大招风。

  大宋农民军在北方被打败后,小明王落脚在安丰,受到张士诚部的攻击,向朱元璋求援。朱元璋看出小明王还有利用价值,准备救援,但是部下却纷纷表示反对,大家都说:“假使救出来,当发付何处?”意思是说,就算救出了小明王,如何安置也是个问题。放到应天吧,就得听从他的约束,岂不非常被动;如果不放到应天,又放到哪好呢?但是在朱元璋看来,这并不是一个难题,他力排众议派兵往救,然后“设鸾驾伞扇迎驻滁州,创造宫殿居之,易其左右宦,侍奉之甚厚”(俞本《记事录》)。也就是说,途经滁州,朱元璋命造宫殿,把小明王留在那里,厚加供养,但将他左右的宦侍全部换上自己的心腹,严加监视。阳为尊崇,实际上韩林儿已成了朱元璋的阶下囚了。这样,朱元璋就把小明王完全控制在自己的手里,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在天下红巾军诸部中取得了独一无二的地位。

  在那之后,小明王就成了朱元璋手里的工具,他高兴的时候,就可以拿来随便用用。比如龙凤九年(公元1363年)三月,在与陈友谅展开决战前,朱元璋命小明王封赠自己的三代,先讨讨彩头:曾祖父朱九四为资德大夫、吴国公。祖父朱初一为光禄大夫、吴国公;父朱五四为开府仪同三司、上柱国、录军国重事、中书右丞相、太尉、吴国公。鄱阳湖战役胜利后,朱元璋决定先称王,为以后登基作准备,他仍然以小明王的名义对自己做出正式封赠。

  直到元顺帝至正二十六年(公元1366年),平定张士诚进展非常顺利,天下已非朱元璋莫属了,韩林儿才没有任何继续存在的价值了。朱元璋派大将廖永忠用船到北方去接韩林儿,说要迎他来坐天下。韩林儿辞别闲居三年的滁州,兴冲冲向应天进发。虽是空头皇帝,妃嫔宫女、太监护卫,毕竟一应俱全。到了江心,韩林儿乘坐的大船便进了水,在皇帝和妃嫔的一片惊呼哀号声中渐渐沉没。

  “惨剧”发生后,朱元璋“勃然大怒”,立刻命人把廖永忠抓起来,说他办事不够谨慎,以致出此“交通事故”,要重治其罪。无奈众人纷纷说情,朱元璋才“勉强”免了他的死罪,命廖永忠仍回苏州前线,“戴罪”立功。随后,朱元璋下令举行国丧,在应天城内遍挂孝幛,停止娱乐活动一个月,又命在长江边设小明王灵位,亲率文武百官到江边哭祭,声势弄得十分浩大。

  不过,从此之后,朱元璋再也不提自己曾经是韩林儿的臣下,连当年立的一些石碑,也因为曾经用了韩林儿的年号,一律捶毁,文字史料,更是消灭得一干二净。

  消灭韩林儿后,朱元璋对白莲教的态度也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朱元璋部本是白莲教大起义的一个组成部分。在起义之初,他也充分利用白莲教教义来发动群众。但是,随着自己独立发展,朱元璋越来越淡化自己这支队伍的宗教气氛。因为他知道,宗教狂热只可用于一时,难于持久。

  龙凤十二年(公元1366年)五月讨伐张士诚檄文的发布,是朱元璋政治生涯中的一个重大事件。在讨伐张士诚的檄文中,朱元璋借声讨张士诚之机,宣布白莲教是妖术,指斥信教者“误中妖术,不解偈言之鼻诞,酷信弥勒之真有,冀其治世,以苏困苦,聚为烧香之党……妖言既行,凶谋遂逞,焚荡城郭,杀戮士夫……终不能济世安民”。

  朱元璋还宣称,他远在渡江之前,已“灼见妖言,不能成事,又度胡运,难与立功,遂引兵渡江”,不仅否认自己从前信奉白莲教并长期臣属于小明王的事实,而且完全抹煞大宋红巾军对他在江南地区发展壮大势力所起的掩护作用,把自己的胜利一概归之于“天地祖宗之灵”及其“将帅之力”。

  抛弃白莲教义,就意味着皈依到孔子门下。随着夺取天下形势已显,朱元璋开始了尊孔活动。龙凤二年九月,他前往镇江,一入城首先就去拜谒孔子庙。龙凤六年五月,朱元璋下令在应天设立儒学提举司,任命宋元以来金华朱学的传衍人物宋濂为提举,正式尊崇儒教。

  不过,为了最好地利用白莲教的剩余价值,朱元璋后来决定给自己的新朝代定国号为“大明”。因为经过白莲教的广泛传播,明王出世成为了民间熟知的预言。韩山童自称明王起事,韩林儿继称小明王。朱元璋的部下,大多都是白莲教的信徒。朱元璋以出自白莲教经典《大阿弥陀经》的“大明”作新皇朝的国号,一是表明了新王朝与小明王的继承关系,二是向其他觊觎帝位者暗示,“明王”已经出世,光明世界已经到来,其他人就不必再痴心妄想了。

  明朝立国后,朱元璋开始了对明教、白莲教的严厉镇压。洪武三年(公元1370年)朱元璋颁“禁淫祠”诏:“不许塑画天神地,及白莲社、明尊教、白云宗,巫觋扶鸾祷圣,书符咒水诸术,并加禁止,庶几左道不兴,民无惑志。”其后,朱元璋便藉修订《大明律》,将明教、白莲教列为“旁门左道”,严行禁止。《大明律》规定:“凡妄称弥勒佛、白莲社、明尊教、白云宗等会,一应左道乱正之术,或隐藏图像,烧香聚众,夜聚晓散,佯修善事,扇惑人民,为首者绞,为从者各杖一百,流三千里。”“凡造谶纬、妖书、妖言及传用惑众者皆斩。若私有妖书隐藏不送官者,杖一百,徒三年。”有明一代,白莲教、明教势力一直被牢牢压制。

北伐中原

  朱元璋在统一南方战争中战无不胜,顺利异常,迅速平定了广大中国南部,只剩下北元一个敌人。而北元内部又分崩离析,战斗力并不强。

  朱元璋虽被称作驱除外虏的伟大民族英雄,然而十五年军事生涯中他绝大部分时间都在与汉人自相残杀。直到此时,他还没怎么和正规元军正式交过手。不过元帝国的实力早已被漫长的战争耗尽了,已经成了一个熟透的果实,朱元璋要做的,只是伸手摘取罢了。

  由于接连的胜利,大部分将领主张“直捣元都”,一举统一中国。而朱元璋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农民的谨慎心态,使朱元璋在指挥作战时,从不像其他流民领袖那样凭一时血气之勇。

  朱元璋最突出的军事个性是“持重”。朱元璋的一切活动,特别是重大的军事和政治行动都是经过精心筹划,三思而行。他信奉稳扎稳打,积小胜为大胜,从不追求侥幸。史称老儒朱升的“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九字方针给朱元璋带来了胜利,殊不知这也是朱本身的一贯思想,只不过朱升之策恰与朱元璋同心而得其认可罢了。

  北伐战争是朱元璋谨慎个性的突出表现。在这场战争中他一如既往地谨慎小心,绝不疏漏对每一个风险点的分析。他分析说,“元建都百年,城守必固,若悬师深入,屯兵于坚城之下,粮饷不足,援兵四集,非我利也”。

  他力排众议,果断地提出先取山东,撤其屏蔽,旋师河南,断其羽翼,拔潼关而守之,据其户槛,全局在握,然后进兵元都,“则彼势孤援绝,不战可克其都”。

  应该说,在当时我强敌弱的情况下,一举攻克元都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但是风险也确实存在。当时的元朝还保有相当的军事实力,只是他们正忙于争权夺利,自相残杀,没有联合起来对付北伐军。朱元璋的军事部署则把风险降到了最小,虽然成本大大增加。朱元璋宁可多做十倍的努力,也不愿冒哪怕只增加了十分之一的风险。

  吴元年(公元1367年)十月二十一日,朱元璋命徐达、常遇春率军二十五万,由淮入河,北伐中原。十月二十四日,徐达大军抵达淮安,元朝守将王宣、王信投降。十二月初五,朱元璋部陷东平,孔子五十六代孙袭封衍圣公孔希学率曲阜县尹、邹县主簿投降。十二月初七,徐达攻克济南,整个山东进入朱元璋版图。

  山东平定后,虽然大都近在眼前,但徐达按朱元璋指示,首先西取河南。洪武元年三月,徐达引舟师溯黄河而上,直趋汴梁。四月初八,与元将脱因帖木儿大战于洛水以北,大胜。

  在河南基本平定后,朱元璋又命冯胜西取陕西,与徐达夹击脱因帖木儿残部。山东、河南、陕西都纳入朱元璋版图,攻克大都,就没有任何意外了。

  正是按照朱元璋的这一战略,北伐一步一步,逐渐消耗了元军力量,毫无悬念地取得了胜利,从出师北伐到克元大都仅仅用了十个月的时间。

朱元璋为什么屠杀功臣

  战争是如此有力的一只重锤,它对人的心态、性格、思维方式的改变是不可逆转的。

  来到郭子兴军前的朱元璋已经是一块好铁。上天在不经意间,安排给了这个社会最底层的孩子一个出色的大脑。而从小经历的艰难困苦,挫折打击,给了朱元璋健壮的身躯的同时,也给了他一颗冷酷的心,给了他高度的自制力。

  当然,即使拥有了这些品质,朱元璋也不过是一块不错的铁坯罢了。是战场成就了最终的朱元璋,那个绝对冷酷、精明、狡猾、强大的朱元璋。

  战场是炼就男子汉的地方。古今中外,顶级的男子汉都是在战场上炼就的,因为只有战场,才能提供炼成他们所必须的高温和高压。

  战争要求军人具备的第一条素质就是“不动心”,保持绝对的理性。

  战场是什么样的地方?是一个非常容易犯错误的地方。在战争中,军人承受着常人在常态生活中体会不到的巨大的压力。危机重重,千钧一发,生死攸关,在鲜血、尸体、烽烟、呐喊中,一个人很容易失去理智。然而,战场又是一个不能犯错误的地方,或者是每一个错误都得付出惨重代价的地方。

  古今中外,许多军事大师都反复强调理性的重要性。老子说:“善战者不怒。”孙子则明确提出:“君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大将不可以愠而致战。怒气过后,人可以平静下来,但因此而亡掉的国家不可以复存,因此而死去的战士不可以复生。”曹操也说过同样的话:“不得以己之喜怒而用兵也。”

  战场上的机会往往只有一次,这就要求军人的思维绝对不能受情绪的干扰,在最复杂的状况中冷静地选择最合理的策略。战场把朱元璋原本就温度相当低的心炼到了零度状态。一个伟大的统帅要能对战士们的鲜血和呻吟无动于衷,要能够把一条条活生生的生命当成自己赌博场上的筹码,要能够把自己最亲近的人亲自送到死亡之地,要能够杀死心中的同情、怜悯、恐惧,要能够做到无情无欲无我。这样,他才能做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才能最大限度地避免自己人的死亡和力量的消耗。

  战争把朱元璋那本来已经十分精明的头脑锻炼得更加精确。

  在战争中,一个统帅所需要考虑的变数太多了。天气、地理、敌情、我情、后勤……战争需要一个人的思维迅速、周密、严谨,把每一个微小的因素都得考虑进来,一招不慎,满盘皆输。战争需要军人把自己的大脑变成一架超高性能的计算机,在战场的厮杀呐喊中能进行高速精确的计算。

  战争把朱元璋本来就已经谨小慎微的个性修正得更加严谨。在战场上,他变成了一只极具耐性的狼,不把敌人拖得筋疲力尽,不到有九成把握的时候,决不贸然出击。在巨大压力的压迫下他能寂然不动,长久地忍耐,一旦机会来临,则“动如雷霆”,一举摧垮敌人。

  在一次次的危机、逃亡、死亡、绝境中,这块铁中的杂质被命运的重锤一点点砸出去。在十余年军旅生涯过去之后,朱元璋终于百炼成钢,成了一块品质极佳的钢。他练成了一颗超人之心,铁一样坚硬、冰一样冷酷、水一样沉着、弓弦一样柔韧。这颗心只受利益支配,而绝不会被感情软化。这颗心能承担任何巨大的压力,能冷静面对任何艰难的挑战,能指挥他的手和嘴,发布任何别人所不敢发布的残酷、野蛮和不义的命令。是战场,把朱元璋从一个七情六欲的血肉之人变成了一架机器,安装了高性能芯片的钢铁机器。

  大明王朝开国帝王后来在治国中表现出来的铁腕、周密和残酷,都是由这颗心所决定。大明帝国开国后的种种重大举措,与朱元璋长期形成的战争型思维方式有极大关系。

  军事思维是在恶性竞争中形成的思维方式。如学者吴兴明所言:军事谋略的出发点是“在人生在世的多重关系中它取定人人关系,在人人之间的诸多关系中它取定利害关系,在利害关系的协同与争斗的双向关系中它又进而只取定争斗关系”,所谓“与人斗,其乐无穷”,就是军事思维的典型表现。

  在处理人我关系时,习惯军事思维的人总是以他人为手段,以自我为核心。保存自我,打击他人,这是军人的行为本能。在战争中,只有把所有不利因素考虑到了,才能立于不败之地。这样,在判断人物上,军事家往往习惯从人性恶的一面出发,把针对自己的危险因素考虑到点滴不漏的程度。以这种思维方式来应人待物,所看到的危机自然无处不在,所以,“恐惧是身处谋略地带人的基本心态”。

  这样,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朱元璋刚刚登上帝位,就“寝不安枕,忧悬于心”了。登基的第二天,他告诫侍臣,“创业之初,其事实难,守成之后,其事尤难”,他反复强调消灭危险于萌芽状态的重要性:“忧患之来,常始于宴安者。明者能烛于未形,昧者犹蔽于已著,事未形犹可图也,患已著则无及矣。”刚刚登上皇位不久,他就下令设专人,每天五更之时在城门的谯楼上吹起画角,高声唱道:“为君难,为臣又难,难也难;创业难,守成更难,难也难;保家难,保身又难,难也难!”

  在给子孙们写的《皇明祖训》中,他这样教导后代们:你们做皇帝时,即使安居无事,也要常怀警惕,一时一刻也不能怠慢。这样,你的性命才能安全,国家大权也不会丢掉。如果一看天下太平就放松了防备,万一奸人得手,身家性命不保,国家基业不存!

  为此,他不厌其烦地谆谆嘱咐后代皇帝如何注意安全,其小心谨慎已经达到神经质的程度:

  虽然与那些朝夕相见亲近如同骨肉的人接触,也要在心里多加警惕,防人之心时刻不可无!如果要回避左右,和亲信大臣们商量机密,那么,带刀护卫只许离你们十丈远,不能再远了!

  弄几套盔甲刀枪,放在身边。选几匹好马,养在宫门口,四个城门也要各备几匹,万一有事好跑!

  每天晚上,都要警省。没事常听听城中动静,听听市声是不是有什么异常?也可以到院子里,看看天气星象,有没有什么灾难的征兆?

  之所以要竭尽全力“保家”,不仅仅是因为“家”得来不易,也是因为一旦失去,他的家族必然要付出血的代价。

  在漫长的军事生涯中,朱元璋习惯了高强度、高密度的脑力劳动,习惯了每时每刻估量形势,算计对手,习惯了激越昂扬的行进节奏,习惯了享受与人争斗的乐趣。从战场上下来的人,最忍受不了的就是没有对手。所以,在陈友谅、张士诚、元朝皇帝们一个个消失了之后,他开始了寻找对手的漫长过程。原来的老乡和战友,即所谓的“淮西勋贵”,就进入了他的视野。

  朱元璋原本是心胸狭窄之人,臣下之一举一动,悉加注意,经常对臣下的举止表示不满,说:“此等愚夫,不学无术,勇而无礼,或闲中侍坐,或饮宴之间,将以朕为无知,巧言肆侮,凡所动作,悉无臣礼。”在他“危机放大”的军人心理形成的放大镜下,他们日常表现中的小小不谨不敬,都被放大成了叛逆的苗头,他原来的朋友一个一个在他的视野里变成了对手,所以他才举起了屠杀功臣的屠刀。

  战争思维的第二个特点是追求实用性。战争以实用为目的,军事思维是非常功利化的思维,本能地要求思维方式简明、捷近、实用。朱元璋一生不尚形式,只求实用。朱元璋在建国后的政治斗争中擅长不受形式的约束,“草鞋无样,边打边像”,各种下作手段无所不用其极。他创造了大村庄式的治国方法,虽然不美观,但是却非常实用。

  除了自己一家一姓的私利外,朱元璋对什么东西都没有真正的信仰。

  长期的谋略思维习惯,一而再、再而三地从权谋中得到好处,使他形成了权谋化的思维习惯。所以,朱元璋的治国方法是无巧不取,无利不谋,无所不为。他竭尽全力维护三纲五常,推崇儒家正统。然而,因为孟子说过民贵君轻,有违他唯我独尊的心态,就居然敢删节《孟子》。

  他不信迷信,但为了蒙骗百姓,就以神道设教,甚至装神弄鬼,用迷信来骇人。

  他战时喜欢读《孙子兵法》等兵书,对权术运用精熟。战后却对兵书中的机谋权变之术一概斥为卑下之识,反对人们去研究它。他说:“用仁者无敌,恃术者必亡。”

  他远交近攻,对外宽容,对内残忍。对他统治力所不及的少数民族、边疆国家,他一副和善面孔,厚往薄来,大方之至,并且列出周围的不征之国,要求子孙和他们建立长期友好的关系。然而,对于他鞭子所及的臣民百姓,他凶暴残忍,苛刻无情,为了一姓之私,妄图永世囚禁万民,成为他的家奴。

  战争中的一些具体手段也保留下来,成为他的治国方法。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朱元璋是中国历史上最善使用特务的将领之一。

  他对驾驭特务很有经验,早在江西之时,他派卫士何必聚到袁州侦察敌情,何必聚回来向他汇报后,他不相信:“汝到袁州有何为记?”何答“平章门有二石狮,吾断其尾尖”。后来攻占袁州后,他还专门检查此事,检查属实后才放心。史料提供的情况表明,朱元璋的特务侦察手段是相当有效的。正是这些侦察活动所得到的材料,为他的正确的战略决策提供了可靠依据。

  建国后,他在政治生活中一样大用特务,监视全国人民的一举一动,并且明目张胆,毫无顾忌。他在中国历史上首创公开的特务机关“锦衣卫”,豢养大批特务,称为“检校”,四处侦察大臣们的活动,专门从事镇压“不轨妖言”的勾当。“检校”专门告人阴私,人人惧怕,他却十分欣赏,说“有此数人,譬如恶犬,人则怕”(《国初事迹》)。

  这些人无事不查,无事不报,社会的每个层面都在他们的侦察范围内。

  南京各部的小吏原来都载漆巾,门口挂牌额,“检校”发现礼部小吏有人白天睡觉,兵部门口不设巡警,就把睡觉者的头巾和兵部门牌偷走,报告给朱元璋。朱元璋因此规定,礼部小吏从此不许戴漆巾,兵部不许挂牌额,以为惩戒,从此成了明朝定制。他还特别喜欢侦察别人的私生活,怕别人在背后议论自己。老儒钱宰嫌政务太烦,作诗说:“四鼓冬冬起着衣,午门朝见尚嫌迟,何时得遂田园乐,睡到人间饭熟时!”特务侦知报告。

  第二天,朱元璋在朝廷上召见钱宰,说:“昨日好诗,然何尝嫌汝,何不用忧字?”遂遣钱宰回籍,说:“朕今放汝去,好放心熟睡。”

  战争时从纪律中得到的甜头使朱元璋对纪律达到了迷信的程度。从严治军,是他的一贯作风。建国之后,这一作风依然延续。他对那些劳苦功高的大臣,也一样说杀就杀,说打就打,廷杖制度即由此而来。对任何违反他制定的法规纪律的人,他一律毫不手软,绝不放过。驸马都尉欧阳伦是马皇后亲生女儿安庆公主的夫婿,他不顾朝廷禁令,多次派家奴去陕西偷运私茶出边境贩卖。朱元璋毫不手软,得知之后立命抓来赐死。

  对至亲之人如此严苛,对待百姓就可想而知了。他说:“胡元以宽而失,朕收平中国,非猛不可!”朱元璋在建国后的治国方针就是严刑峻法,靠杀人来震慑万民。他颁布的法令,连篇累牍,林林总总,无所不包,对帝国生活的方方面面规定得无微不至。稍有违反,则治以非人之刑。在他的治下,贪污六十两,即被剥皮处死。犯了出行不带“通行证”,在家“不务正业”,遇到不法之事没有及时举报等小过,朱元璋的惩治措施动不动就是“全家迁居化外”、“枭首示众”、“断手”、“断足”……翻开他的《大诰》,随处可以看到朱元璋亲手制造的惨绝人寰的大案。

  甚至,为了地方上一个皂隶[1]的逃亡,就屠杀抄没了几百家。朱元璋自己描述这个惨绝人寰的案子说:“民之顽者,莫甚于溧阳、广德、建平、宜兴、安吉、长兴、归安、德清、崇德蒋士鲁等三百七户……将豪民赵真胜奴并二百余家尽行抄没,持杖者尽皆诛戮。沿途节次递送者一百七十户,尽行枭令,抄没其家。”

  


[1]

皂隶:古代衙门里的差役。皂,玄色,黑色;差役常穿黑色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