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看哪,这个人
【1、出身】
公元前416年的某一天。黄昏时分,卫国左氏镇的大街上走来一人,风尘仆仆、满脸沧桑,一看就是浪迹天涯的游子,但精神十分饱满,气质依旧刚健,走起路来如猛虎下山,眼神并不因长途跋涉而迟钝,相反由于饱经风霜而愈发锐气逼人,好像里面藏着上万伏的高压电,又好像有蓝色的欲望大海在翻滚,红色的激情火焰在闪现,或者根本就是摄取人类魂魄的黑洞,因观察者的不同,他的眼神也气象万千。当他一出现,天地间的亮度便暗了60勒克司(勒克司,光亮度单位),小镇的噪声也将了40分贝(分贝,噪声单位),众神和众人的眼睛都对准了他,但他仍然继续泰然自若地向前走着,根本不把周围由他而起的变化当一回事,好像习以为常一样,唯有见惯大场面的人才能有如此沉着,而此人从不用见什么大场面,因为他就是大场面。此人便是吴起,传说中的败家之神——吴起。
“真天子百鸟相随,大将军威风八面”。吴起的出现立刻引起了左氏小镇全体乌鸦们的注意,它们呼朋引伴纷纷聚在偶像身边飞翔,哇哇哇地开始了大合唱。吴起丝毫不为所动。他习惯于与狼共舞,鸟儿唤不起他的豪情。灯光大师阿波罗先生连忙把夕阳的最后一点残光照射在他的脸上,吴起脸上顿时金光闪现,好似镀了一层金,然而吴起根本不用镀金,他就是混金!
吴起大名震于疏俗,连郊区没有牙的老奶奶都啧啧称赞他花钱的魄力和败家的胆略。此番出现,引来无数粉丝的追捧,随着他的前行,人越聚越多,交通也为之堵塞,人们都想目睹一下败家之神的尊容并获悉一点他新的败家动向。
吴起仍然旁若无人地向前走着。渐渐地粉丝们不满足于围观,开始张口提问。
“吴公子,什么原因使您义无反顾地走上了败家之路?”
吴起没有回答。
“吴少爷,此番外出,您又在败家方面有了什么心得体会,什么时候再次展示给大家?”
吴起脚步慢了一下,马上又恢复正常,但没有回答。
“吴哥,上次是我买下了你家祖上留下来的房子,住得很不错,谢谢了,顺便问一句那些钱你是不是又贡献给了运输业和旅游业?”
吴起嘴角动了一下,依旧没有回答。
“小吴,你妈等你衣锦还乡等得花儿都谢了,同乡的许多游子都混出了名堂,你可获取了什么功名?”
吴起鼻子里哼出一股冷气,还是没有回答。
“吴老板,他们都误会您了,我知道您在搞长期投资,不知道见效没有,此次商务外出,赚了多少钞票,养了几房媳妇?”
周围的人爆发出一片龌龊的大笑,个个带着鄙夷的神色。吴起没有回答,他的剑替他作了回答。
唰唰,仙人指路;唰唰,力劈华山;唰唰,迎风一刀斩;唰唰,流星赶月;唰唰,唰唰,哭爹喊娘声此起彼伏……,一阵血雨腥风之后,地上多出了30多具尸体。点背的一命归阴,腿快的四散奔逃,胆大的远处光瞧,原本嘈杂的小镇突然呈现出死一般的寂静,灯光师阿波罗也躲到山的那一边去了。阴风袭来,寒意斗气,唯有天空的乌鸦发出死神的歌唱,“哇呀呀,哇呀呀……”尔后吴起将手臂慢慢垂下,剑从手中自然脱落,然后转身朝家的方向疾行而去,并没有跑。我极怀疑《教父》中麦克杀人后的逃离动作是从吴起那里学来的。
回到家里,母子相见自是一番感人的场面。留着两人叙旧,我来介绍一下吴起的出身。
吴起的父亲是个成功的商人,年轻的时候便积累了千金家产,中年才得到吴起,不久就死了。吴起是吴家的单传,母子两人守着不菲的家业过着虽然富足但却冷清的生活。吴妈妈是个慈祥的母亲,也许是太慈祥了,无力约束吴起,眼看着吴起在偏离家族传统价值观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一个柔弱的寡母总是会培养出狂傲的儿。吴起狂傲,自视不凡,不屑于像蝇营狗苟的芸芸众生那样在熙熙攘攘的金钱堆里度过名不见经传的一生。有一种事物,吴起越是思考、就越会充满永远新鲜和永增无已的赞叹和羡慕——功名。功名之于吴起好比酒精之于酒徒,吗啡之于烟鬼。吴起的灵魂、血液和细胞全部被功名占据,致使他的一切行为都以获取功名为导向。为了功名,吴起不惜破费千金家产用来拜师学艺、四处交游,但辛苦一场始终是在命运的门口徘徊,找不到登堂入室的途径。家产在渐渐的减少,老母亲也从大瓦房搬到了简陋的平房,吴起依然痴心不改。前番外出,又是一趟没有突破性进展、花费不低的旅行,而且在旅行的末尾还背上了30多条人命,没有比这还糟糕的了。
吴起杀了人,官府不会放过他,所以母子两人久别后的重逢马上就变成了重逢后的久别,而且很可能永远无法相见。即便不杀人,吴起在家也不会呆太长的时间,名利的兔子会让他坐卧不宁。临行之前,吴起跪在母前,以手指天,发下重誓“起不为卿相,不复入卫”,苍老的母亲眼泪婆娑,但什么也没有说。吴起不敢正视母亲的眼睛,因为那里面有种力量会让他无法走出家门。吴起咬着牙扭过头、一跺脚消失在莽莽夜色之中。
起儿啊,你慢点走,功名的道路无尽头。
【2、一起一落】
吴起离开了家乡,开始了新一轮的,也是最后一轮的闯荡,身后的门已经被他的誓言关闭,唯一的去处是功名乡。
吴起离开卫国,来到了卫国的兄弟之邦鲁国。鲁国是个文化发达的国家,是当时的文化中心,儒家弟子的集散地。那里经常有著名专家学者驻留讲学,各种学术报告此起彼伏,连小孩子都知道“回”字的四种写法。吴起屡次外出失败,产生了继续深造的心思,在鲁国他遇到了孔子高徒曾参,便拜他为师从而学之。
与曾参的交往令吴起大为火光。这是一对性格、气质、追求截然不同的师徒,曾参木讷,反应比别人慢半怕,整日正襟危坐,不苟言笑,满脑子的仁义道德,一副为天下师的样子。吴起反应灵敏、语言丰富、性格急躁、有着强烈的成功欲,他想要的并不是什么高尚的品德,他的目标很明确,就是成功,所以两人的合作非常不愉快。吴起之所以仍然呆在曾参的门下每天忍受高强度的说教折磨,唯一的解释就是他想从这里毕业,从此就可以拿着儒家颁发的毕业证混出路,这在当时还真的管用,魏文候的帐下就有许多孔子的高徒和孔子高徒的高徒。但是学业并没有延续下去,一个事件的出现终止了两人的师徒关系,导致吴起最后没有拿到毕业证。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一天从吴起的家乡卫国左氏镇传来消息,吴起的母亲死了。吴起冰冷的血液泛起了人性的温度,毕竟那是他的母亲,是辛辛苦苦把他拉扯大,容忍他任性胡为,败坏家业的单身母亲。母亲的死使吴起失去了一个可以荣归故里,报答母亲的机会。想到此吴起悲痛欲绝,但并没有长久地沉浸在悲伤之中,没有多长时间就又出现在曾参的面前领受学业,只不过脸上多了几分刚毅和沉寂。一个男子汉应该能够战胜感情上的痛苦,是啊,人只有经历过最亲近的人的死亡才能真正体会到生命的意义,虽然每个人对生命的理解都不一样。吴起体会到的是生命的虚无,功名的不朽。
按照当时传统,母亲去世,儿子应该回去奔丧,若论儒家门规吴起还需守丧三年。可对吴起而言,奔丧并不是简单的回家祭拜母亲,还意味着对人生至高追求的放弃,这里面涉及到了吴起人生观中最本质的东西,最根本的价值取向。吴起在离开家门的时候曾经发下誓言:“起不为卿相,不复入卫”,如果不明不白地回去,便意味着放弃了自己对功名的追求,或者至少也减弱了追求的决心;如果不回去,便要背上不孝的骂名,在这个非此即彼的命题上吴起没有做更多犹豫,功名一如既往的胜出。
吴起没有回家奔丧触及了老师曾参的忍耐底线,曾参以提倡孝道闻名于世,他的一切人生哲学、道德观都是建立在孝的基础上,如今他的弟子以赤裸裸的行动违反他视为根本价值的东西,这是他无法忍受的,最后的结果是吴起被逐出师门。
千金散败、有家难回,母丧不归,被老师逐出师门,吴起的生命跌入低谷。一切的一切都是因功名而起,而现在功名对于吴起仍然是遥遥无期,只有一颗经过无数次的淬火而僵硬了的心。此后吴起弃文从武,开始研究兵法。当时,列国之间争斗不息,兵法是最实用的学问。《孙子兵法》名扬天下,引得无数军事爱好者研究揣摩,吴起也加入到这个行列。吴起的过人之处在于极高的智商,丰富的阅历,扎实的文字功底(从曾参那里学来的),还有最重要的——可怕的自虐精神。一个怀着强烈成功欲望的人到了生命的狭窄口通常会表现出自虐倾向。“头悬梁,锥刺骨”的故事便是这种情况下的产物,以及今日农家子弟为过高考独木桥所进行的刻苦攻读。更何况吴起见惯了死亡,也亲手杀过人,死不就是那么一回事么,一死百了,所以在学习时他毫不吝惜地折磨自己的身体、好在他的身体非常强壮还能经得起折腾。除了《孙子变法》吴起还在对《左传》进行阐幽发微的工作,原来的《左传》中记录了许多春秋时期的战役,这些都成了吴起研究兵法的案例,原作者左丘明对兵法研究不深,吴起便按照自己对战争的理解做了精彩的描述,否则今天我们读到的《左传》不会如此精彩。
苦读很快就结出了硕果,吴起成了鲁国《孙子兵法》研究界的知名人物,还经常给许多军政要人讲课,最后连国君都知道了吴起的大名。名声还给吴起带来另外一个奖品,齐国国君的一个远房亲戚在鲁国旅行的时候遇到吴起,特别欣赏他的才干,认定吴起是一支潜力股,便主动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他。对于女人,吴起没有太多深层次的感情,他好色,需要一个发泄的对象,因此便接纳了。岂知接纳的是麻烦,是罪过。
不久齐国由于内部政治斗争的需要,发大军来攻鲁国。齐国军队带着对文化大国军事小国鲁国的藐视一路破关斩将,报急的文书像瓦片(那时用的是竹简)一样砸到鲁君的桌上。国家危机,呼唤人才,鲁国正好就有一名人才。吴起到目前为止所展现出来的才能更多在理论方面,并没有在实际战争中取得过胜利。鲁君有心任用吴起,但周围的人提醒到道:“吴起娶了齐国的媳妇,据说两人关系还比较恩爱,吴起怎么会诚心实意地领着鲁国军队和老丈人所在国家的军队作战呢?枕边风的影响不可不防。”鲁君犹豫了,枕边风的危害他见得太多了。
吴起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心里也不是滋味,为什么在前进的道路上总有感情的障碍?但犹豫并没有持续太久,一个女人并不能阻挡他的前途。在吴起看来,他是人群中的高贵品种,承担着创造历史的使命,因此有权牺牲那些低级的品种来实现自己的目标,比如在身边经常陪他睡觉的那个女人。她仅仅是个女人,吴起压根对她也没有太多的感情。
在一个安静的夜晚,吴起把夫人哄睡觉(不要问用什么手段),然后拔起刀……
当吴起把夫人的头颅摆在鲁君的桌上,鲁国君臣惊呆了,在这个犬儒的朝廷里,从来没有人敢于用这种手段表达自己的心意。大臣们吓的说不出话来,他们知道此番不让吴起为鲁国效劳,那么下次吴起很可能为鲁国的敌人效劳。
吴起率领鲁军去迎战齐军,齐军在鲁军面前骄横惯了,此次也不例外。吴起先是助长了他们的骄横,然后像汉拔尼在坎尼那样,他把老弱军队放在中间,精锐部队位于两侧。战斗打响后,齐军袭来,鲁军中央自然后撤,两翼却大事攻击齐军后部的软弱力量,齐军后军阵脚大乱开始逃跑,受其影响前锋也纷纷溃退,鲁军掀起全面攻击,齐军被杀的大败。
胜利的捷报传到了鲁君面前,一起过来的还有一份精心准备的履历,上面清楚记地记录着吴起败家、砍人、弃母、杀妻的光荣历史,鲁君还告诉吴起:“鲁国命中注定是个的小国,终究不是齐国的对手,此战虽然胜利,但以后就很难说,我们只想过几天安稳日子,正应该趁战胜的机会和齐国定立宽大的和平条约。……”吴起根本不想再解释什么,转身就走了。懦弱的鲁国根本不值得他奋斗终身,现在他不必再担心无处收留,对齐国的那场胜仗已经让他闻名天下。
【3、再起再落】
“大河向东流,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地上的北斗是魏文候。”吴起唱着自己改编的《好汉歌》向魏国进发。鲁齐之战一声炮响给如日中天的魏国送来了一名经天纬地之才,他将要把魏国的事业从胜利引向胜利。
想当初,吴起四处云游的时候,魏国就已经很强大,以魏文候的好才和吴起的好功名,吴起不可能没去魏国碰运气,但那时的他志大才疏,既不儒,又不法,魏文候不予接纳也在情理之中,因为他还算不上个人才。现在的吴起已经不同于以往,魏文候也不得不重视他。因为如果他不重视,别的国家就会重视,何况像吴起这样的大才,魏文候正求之不得呢。
当吴起的求见信摆在魏文候面前。魏文候向相国李悝询问吴起到底是何方神圣,李悝答道:“吴起贪幕功名,爱好美色,但的确是个天生的战士,打起仗来,春秋时期齐景公帐下的著名将军司马穰苴都不是他的对手。”魏文候道:“这就够了,请他进来。”
吴起见到魏文候,寒暄已毕,魏文候摸摸胸前挂着的念珠低声说道:“承蒙吴将军高看,不过寡人对打仗没有什么兴趣,请将军自便。”吴起听完心想:小样,还挺能整事,考人家脑筋急转弯也不说个开始,但嘴上说道:“是么?如果真像您所说的那样,那么贵国的牛一定是纹身之后又跳脱衣舞了,要不然不会有那么多涂了战斗迷彩的牛皮。贵国的树木一定集体做了美体手术,不然不会一律变成长2丈四尺或1丈二尺的木棒,贵国的车一定是练了金钟罩,铁步衫,要不然不会刀枪不入……”
魏文候连忙打住吴起的话头,道:“将军见笑了,刚才只是个笑话,请继续。”吴起继续说道:“魏国四战之国,武备不休,国家危矣,君不见桑氏不休武备而丧邦,扈氏黩武好战而亡国;文武兼修,圣人之道;若修武备,必求善战有德之士,某虽不才,愿供驱使。”文候听了,拍手称善。魏文候用最高级别的礼仪拜吴起为大将,昔日在命运重压之下喘息的野心家终于可以长出一口气了,魏文候和吴起在祭坛上庄严宣誓的一刹那预示着一颗将星在冉冉升起,而且将上升到无人能够企及的高度。吴起先被派到西河地区进行实习。
西河大概相当于今天陕西、山西间黄河南端以西,洛水以东及以北之间地区,秦晋两国历史上基本以黄河为分界线。魏文候仗着自己的兵强马壮想要对秦国有所图谋,由于地理位置上的方便,西河成为魏国进攻秦国的桥头堡。西河扼守着秦国东向的门户,对秦国的国家安全非常重要,如果魏国占领西河地区,便可将秦国堵在关内形成“闷将”之势,并且以西河为战略基地,魏国可以随时向秦国发动攻击,因此西河地区成为上升中的魏国与不甘没落的秦国之间争夺的焦点。
吴起到西河的时候,魏国已经度过黄河占领了岸边的一块地方,但是秦国的反扑也非常凶猛,魏军虽强,可远离本土作战,供应比较吃力,因此两军处于胶着状态。魏军无力继续推进,秦军也无法将魏军赶到黄河对岸。吴起到了西河,先熟悉了一下情况,便马不停蹄的制定作战计划。
魏军开始进击,在吴起的指挥下,魏军当头便给了秦军一通眼花缭乱的组合拳,秦军还没有明白怎么回事就被杀得大败。西河之地全部落入吴起手中,胜利的消息传到魏文候的耳朵里,魏文候便正式任命吴起为西河郡守,秦军败回开始酝酿新一轮的反扑,趁此机会吴起也开始着手整顿西河地区。
西河地区是魏国获得的第一块黄河以西的土地,由于秦国的腐败政治和两军的常年交锋,此地的经济基础受到严重的破坏,魏军的补给主要依靠横跨黄河的几条大动脉从魏国本土获得。吴起的目的是将西河地区打造成一块能够自足自给,自行防卫的攻秦根据地。西河地区的老百姓对吴起的到来非常欢迎,很早以前他们看到黄河对岸的魏国老百姓生活富足、安居乐业、脸上挂着自信的微笑,就总是纳闷:“为什么同样的一条河,两岸的差距这么大呢?”就像今天朝鲜老百姓看着对岸中国老百姓的那种心情。吴起给他们送来了由李悝颁布的便民措施,以及《法经》,施行数年,西河大治,西河人民变得比魏国人还魏国人。
魏国原先实行的是寓军于民的征兵政策,适龄人员(16岁~60岁)都是耕战合一的双料人才,战时拿起武器外出打仗,战罢回家抗起锄头耕田。西河地区战争频繁,征兵制多有不便。有时候军情紧急,军队中经常出现锄头和战戟拿错的情况,到了战场才发现扛着锄头来了。老百姓在田间和战场疲于奔命,战斗力和生产力都得不到有效的保障。马克思说:“分工的出现促进了社会的发展”,吴起说:“好吧,我给你们分分工”,于是创立了“募兵制”,职业军队便出现了。
不过由于吴起走的是精兵之路,能在吴起手下当兵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入选的标准是:能拉开360斤力气的弓;在全部装甲的情况下,背负50支箭,荷戈带剑,携三日口粮,在半日内跑完一百里。看了这个标准,现代人该笑了,吴起这哪是选拔一般士兵,分明是在选拔特种兵。对,吴起就是喜欢用特种兵打仗,这种特种兵被称为“武卒”,高入选标准的同时是高待遇标准,武卒的待遇相当优厚,家属的社会地位非常高。真真是一人当兵,全家光荣。兵哥哥成了西河姑娘心目中的偶像,不过他们也不敢乱搞,吴起的军法严得要命。
经过精心训练,吴起手下的魏军形成了可怕的战斗力,吴起很自负的说我的兵可以以一当十,但人数几乎不变,始终保持在7万左右。吴起认为西河地区有7万兵就足以应对一切局部战争。有一次韩信遇见了吴起说:“你敢跟我比谁带的兵多么?”吴起说:“你敢和我比谁带的兵精么?”两人谁都不服谁。
吴起曾经吹牛道:“老子手中七万兵,试看天下谁能敌。”秦国人很不服气,屡次兴兵进犯,吴起毫不客气地教训了秦国的旧式军队,很快秦国人就老实了。有时候吴起实在呆着无聊就领着军队到东线战场帮帮忙,将那里的什么赵国了、卫国了、郑国了、齐国了,一顿好打,魏国也因此在中原地区抢占了不少地盘。
在军队中吴起永远是最受欢迎的人。士兵们经常能在餐桌上发现吴起,或者操练的时候的发现吴起出现在他们身边,有一次一个大头兵去厕所方便,完事之后发现没有带手纸(当然那时没有纸,所谓手纸应该是破布、树叶一类的东西),就向旁边的坑位借,旁边的那位说:“我也刚够,要不我把我的先借给了你,你回去之后再给我送一份来。”当这哥们来送手纸的时候却发现借他手纸的竟是他们的首长吴起,吴起就是这么喜欢和士兵生活在一起。还有一次作战回来,有个士兵受伤了,由于那时没有消炎药,伤口有点化脓了,位置还挺要命——肘部,士兵本想把脓水吸出来,可是怎么也够不着(谁能用嘴够着自己的肘部,我请他吃雪糕),急得直跺脚,吴起正好经过,二话不多说低头就吸起来。仗着肺活量大,吴起几口就将脓水吸个干净。这件事情后来传到了士兵的母亲那里,老人家丝毫没有感觉到光荣,相反却痛哭流涕,旁人问及,答道:“他爹活着的时候被吴起吸过一次脓,不知是不是吴起的嘴里有兴奋剂,从此他爹打起仗来就非常不要命,最终战死在疆场,我看儿子将来也要走老子的老路。”
公元前396年魏文候去世了,对于老领导的死,吴起无限感慨,魏文候是他的伯乐,对他有知遇之恩。新君魏武侯继位,过不久,魏国三位德高望众的相国级人物李悝、翟璜、魏成也相继去世,魏国的政局充满了疑云,新的国君能否经得起考验,空出的相位由谁来填补?魏武侯马上用行动作了回答:继续高举法家改革的伟大旗帜,由田文出任相国一职,同时文化部、宣传部等部门加大马力对魏国人民进行思想再教育。
对于这个任命,吴起很不服气,以他的功勋和在军队中的地位以及在国际上的影响力,三相一死,他便是相国的最佳人选。因此吴起跑到田文面前理论:“田文,我不服你,论领兵打仗,使将士舍生忘死,你不如我;论治理百官,发展经济你不如我;论守备西河,吓的秦国不敢出门,使韩国、赵国服服帖帖,你还不如我,但你怎么就爬到我头上了呢?”
田文道:“你说的对,在这几方面我都不如你,可是现在的工作中心是精神文明建设和政治教育,当务之急是使全国人民紧密团结在以魏武侯同志为核心的魏国政府周围,然后才能重续文候时代的辉煌。也就是说现阶段军事工作应该让位于人事工作。要说抓人事、搞宣传、作思想工作,我老田却比你强。”
说到人事,吴起一下子没有信心了,处理复杂的人际关系确实是吴起的弱项,或者说,在吴起眼里根本没有人际关系的概念,以功晋爵,按劳分配的原则在他脑子里根深蒂固,最后吴起只好对田文说:“你牛,i服了you。”
吴起还不知道的是,魏武侯正在着手对魏国的人事结构进行新的调整,魏武候在当太子的时候和传统的贵族老爷们站在一个阵营里用一个鼻孔出气,对于魏文候提拔起来的众多平民大臣大多没有好感,尤其是像吴起这种本事很大,脾气牛的功臣。魏武侯暗暗地试图将贵族重新召唤到官僚队伍当中。
吴起跑官不成,回到西河,秦国人又要有所行动,为了能够冲出西河走向世界,秦国人也算得上百折不挠,虽然魏秦历次交锋胜负记录是五十几比十几;但秦国人不在乎在左边再增加1,西河是他们的生命线,应该生命不止,奋斗不息。这一次秦国人聚集了50万人向西河展开攻击,面对秦国的庞大军队,吴起的战术是根本没有战术,他对自己的军队非常有信心。魏军在阴晋与秦军遭遇,7万武卒迎头冲上前去在秦军的队列里来来回回纵横厮杀,直杀得秦军人仰马翻,望风披靡。此役对秦国的打击很大,以至于秦国在很长时间内没有做西向之想。不过秦国百折不挠的精神却依然保存下来,直至最后赢得了整个世界。
魏武侯有次去西河视察工作,看见四周险要的地势,禁不住对陪同在身边的吴起发了一句感慨:“险峻的山河多么美好啊,这正是国家的宝贝!”说完之后魏武侯习惯性地等吴起送上及时的马屁,岂知此言大大地伤害了吴起的自尊。地球人都知道西河地区是吴起辛辛苦苦拼下来的。西河几乎成了吴起的注册专利,魏武侯却以为是山河保障了魏国的安全,而全然忘了是谁将西河带给魏国。吴起感觉很不爽,诚心要给魏武侯上一堂政治课便道:“国家最宝贵的是君主的德行,而不在于地形的险要。从前三苗氏左边有洞庭湖,右边有彭蠡湖,但不讲求德义,夏禹把它消灭了。夏桀所处的地方,左边有黄河和济水,右边有泰华山,伊阙在南,羊肠在北,施政不讲仁爱,商朝汤王将他流放了。殷纣王的国家东面有孟门西面有太行山,常山在北面,黄河在南面流过,地势也无比险要,但施政不讲道德,周武王把他杀了。由此看来,治理国家在于君主的德行,而不在于地形的险要。如果君主不讲德行,就是一条船中的人也都会成为敌人。”
魏武侯心想:你不就是嫌我在西河的事情上没夸你两句,至于讲这么一大套道理么,但嘴上还不好反驳,只好勉强的点点头:“你说的对啊。”
田文死后,魏武侯在复辟贵族势力的道路上变本加厉了,吴起依旧没有登上他梦寐以求的相位,继任田文的是魏武侯的老本家公叔,君臣两人开始合伙算计吴起。
由于又一次没有得到相位,吴起有点窝火,工作积极性也大不如前了,公叔及他的下人便以此设计了一个阴谋。于是公叔向魏武侯进言:“吴起由于没有得到相位可能萌生了去魏之心,主公不如将公主许配给吴起看他的反应,如果他能接受,便说明心在魏国,如果不能接受,便是对魏国有了二心。”魏武侯同意了这个方案,公叔紧接着私下告诉公主:“当你和吴起见面的时候要尽量多说我的坏话,看看吴起的反应,如果他也跟着你说我的坏话,说明他对我没有好感,对我没有好感便不会尽心为国家做事,知道么?”头脑简单的公主信以为真。
吴起和公主见面了。还没有说几句话,公主便开始作三八状破口大骂公叔混蛋,不正经之类不堪入耳的话。吴起非常看不起此类没有素质的行为,更别说讨她做老婆,便毅然决然的回绝了魏武侯的提亲,没有想到正好落入公叔的圈套。
从魏文候时期君臣想方设法挖掘人才到魏武侯时期君臣想方设法陷害人才说明魏国的内在精神在走下坡路,尽管魏国的表面力量仍然是不可阻挡的,但人才精神的缺失迟早会让魏国付出沉重的代价。
吴起被免去了西河令,由于担心被杀,吴起又一次走上了流浪的路,又要再一次寻找生命的渡口。对魏国而言,吴起的离去还仅仅是人才流失的开始。
【4、三起三落】
公元前401年,楚悼王即位的时候面临的是父亲楚声王留下的烂摊子。由于楚声王众所周知的无能,在他当政期间楚国江河日下,外不能与魏国争霸于中原,内不能压制国内权贵,导致楚国几代积累的成果付之东流。在楚声王当政的第六个年头,楚国的绿林好汉实在看不过他的无能,将他的首级取走。
在内忧外患的情况下楚悼王登基了,对于杀父之仇,楚悼王没有深究,因为他知道父亲的死纯属咎由自取,如果他不想走父亲的老路就必须让楚国活出个样子来,否则不但绿林好汉不会答应,连老百姓也不会答应。楚悼王迫切地想重振楚国的雄风,便派出父亲留下的腐败军队与魏文候在中原争雄,争雄的结果是被魏国揍得鼻青脸肿。魏国武卒焕发出来的可怕战斗力让楚悼王即震惊又羡慕,与其说楚悼王是在害怕魏国不如说是在羡慕魏国,他梦想着有一天楚国的士兵也能像魏国的武卒那样雄姿勃勃地出现在战场上,创造着胜利的神话,传播着楚国的威名。其心情就像我们今日看待美国,既气愤于其在国际上的强横态度,又羡慕于其先进的国家体制。
楚悼王也曾照猫画虎般学着魏国的样子改革楚国,可楚悼王并没有系统的学习过法家的思想,虽然有些起色,但始终距理想状态差甚远。因此楚悼王迫切地希望一位法家专家光临楚国,将楚国打造成魏国的样子。于是楚悼王派出猎头四处挖掘法家人才。
在这个时候,吴起受到魏国君臣的合伙陷害,惊惧之下离开了魏国。没多久就遇到了楚国的猎头,商谈之后,吴起决定到楚国发展。而此时吴起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龄。知天命是儒家的说法,意为人到了这个年龄已经走过了命运的最高点,探明了自身的能力极限,应该采取明哲保身,顺其自然的生活态度,然而法家的忠实信徒吴起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天命。他的信条是生命不止,战斗不息,在他的心中仍然有个梦想,一个植根于所有法家弟子心中的梦想:有一天在法家思想的照耀下,一个至阳至刚的国家屹立于华夏的大地上,战之必胜、攻之必克,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在魏国,吴起的梦想只实现了一部分,没有登上相位使他失去了完全实现梦想的机会。到了楚国,那里的王将为他提供一个更广阔的舞台。
吴起的到来让楚悼王心花怒放,君臣两人相谈甚欢,大有相见恨晚之意。有的时候人的命运真的是难以琢磨,如果吴起在魏国不被陷害,基本上就老死在西河,哪会有以后的荣耀和噩运?吴起先在宛地呆了一年,熟悉了楚国的政治情况之后便被任命为令尹(相当于相国)主抓楚国的改革大计。有楚悼王的全力支持,吴起在楚国掀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变革。
吴起先从自己最熟悉的领域——军队开始入手,就像在西河那样,吴起按照训练武卒的方法训练楚国的军队,终于楚国也有了像魏国那样的武卒,乐得楚悼王嘴都合不上,逢人便说:“我也有武卒了,我也有武卒了。”
有了军队的支持,吴起便可以有恃无恐地对付盘踞在楚国数百年久的官僚体系。楚国是一个负担沉重的巨大马车,历史上楚国的重要官员,如司马、令尹都出自王室家族和几个固定的姓氏,他们一旦为国家做出贡献就会被封为“君”。还会有一块土地作为褒奖,这些封地处于半独立状态并不受国家的控制。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样的封地越来越多,以至于国家真正掌握的财力、物力十分有限。楚王无法调动全部国家力量与外部的敌人对抗,这是因为封君出于自身利益考虑并不愿意拿出自己的力量供楚王使用。因为如果获得胜利,战果将属于楚王;如果战争失败,受损失的是他们。国家不是一条心,吃败仗是难免的。
这些封君像灰尘一样堆积在国家的机器上,不但白白的消耗国家的财富,而且扰乱国家机器的正常运转。吴起运用法律的扫帚将这些灰尘清理干净,三代以前的封君全部被吊销营业执照,土地归国家所有,国家派效忠于国君的官员直接进行管理,留给封君的出路是驾着他们的马车,唱着他们的歌儿去开发边疆,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腐败政治的孪生兄弟是请托之风,请托之风不除,楚国政治不会清明。吴起严禁请托之风,将各个衙门的后门、侧门全部封闭,只留南门供正常办公用,同时根据岗位需要增设服从法律,效忠国家的新人。
经过吴起的猛药,楚国不到一年时间就重新焕发了青春,楚悼王感觉底气足了,便要去中原与魏国争雄,而中原的局势如何呢?
搬家专业户赵国一如既往地根据发展需要不停地换着都城。公元前423年赵献候感觉晋阳太偏,见不到中原的花花世界,将首都从晋阳搬到了中牟。公元前386年,赵敬候又嫌中牟太小,够不着中原的肥肉,就将家从中牟搬到了邯郸。到了邯郸,赵国开始对中原小国卫国展开攻势,卫君抵挡不住,在紧急关头向魏国求救,魏国对赵国在中原的逼人态势非常不满,且魏国是中原的大哥,小弟向他求救哪有不救之理?魏国出兵救卫,齐国也赶来帮忙,赵国抵挡不住,节节败退。
公元前381年赵国在败退当中想起以前和魏国有过节的楚国,便召唤楚国一起来战魏、齐、卫,楚悼王正想检验一下吴起变法的威力,发大军欣欣然前去会斗中原霸主。于是两支用同样方法打造的军队在前线相遇了,魏军的士兵发现对手和自己的唯一差别是旗号不同。由于魏国的原教练现在楚国打工,所以这一仗楚国把魏国杀得大败。楚国占领了大片的中原土地,楚军的军马又一次喝上了黄河的水。也可能是乐极生悲,楚悼王回国没有几天便一命呜呼了。临死之前他看到在他治下楚国重新崛起在中国的南部,他一个人满意地走了,将吴起可怜巴巴地留在世上。
楚悼王一死,吴起悲痛异常,不仅是为楚悼王的死,也为自己的命运担忧。吴起之所以能在楚国呼风唤雨,全赖楚悼王的支持。法家是世界上最大公无私,最勇猛无畏的人,吴起凭借楚悼王的支持与整个楚国官僚机构战斗,将所有的炮火都集中在自己身上,然而却没有培养私人势力,因为法家弟子也是世界上最纯正的战士,他们拒绝在打倒私人势力的同时培养私人势力,他们的所作所为旨在建立一个强大的国家,将所有成果毫无保留地献给国君。法家变法的成功与否悬于国君的支持,这是任何一个法家都明白的道理,到后来法家的集大成者韩非意识到在实现变法之前,法家人士要对国君进行一次彻底思想政治教育,从而获取国君的完全支持,不如此不但变法无法进行,改革家也会因此殒命。韩非在《孤愤》中反复地论述这个道理。
楚悼王对吴起的支持是他的大幸也是他的不幸,吴起靠着他的支持改革楚国弊政,打击老旧官僚,改组政府、训练军队、开拓土地,因而也位极人臣,尊贵无比。但在这春风得意的表面下涌动着危险的暗流,楚国的贵族势力不甘心从此退出历史的舞台,随时准备反扑。楚悼王活着的时候,他们不敢行事,而楚悼王一旦死亡,他们便从阴暗的角落中呼啸而出,将邪恶的复仇怒火倾泻在改革家身上。
平生给予他最大支持的老东家死了,吴起也是个年近甲子的老人,在这样的年纪他的上司,他的战友,他的伯乐去世了,吴起不免兔死狐伤,黯然神伤。对于失势贵族的反扑,吴起不能说没有思想准备,但没有想到来得这么快,吴起还没有来得及在楚悼王的葬礼上一表对故人的追忆之情,仇家的箭已经瞄准了他,在这个庄严的国君的葬礼上,贵族竟敢进行公开的谋杀,可见他们眼里根本没有王,根本没有国家。楚悼王和吴起当初对他们的打击一点不错。
当初挥动铁腕的君臣两人现在却一个是尸体,一个是失去靠山的老人,贵族们带着幸灾乐祸的罪恶感在光天化日之下,在最严肃的场合进行公开的谋杀。百十支箭向吴起飞去,吴起急忙躲避,与其说是躲避,不如说是寻觅,今日态势,吴起情知死是必然,万箭之下无处逃避,他只是在寻觅一个可以死去的地方,一个可以和自己的老东家死在一起的地方,在那里他可以借助老东家的英灵为自己报仇雪恨。
贵族们的箭继续纷纷射来,吴起身上已经中了不少,但他仍然奔跑,终于到了楚悼王身边,他倒下来了、死了、冷了。平生梦想已经实现,死亡将是微不足道的事情,无论何时何地何种死法,终有一死,彼德拉克说过:“谁要是走了一整天,傍晚走到了,就该满足了”。贵族的箭依旧不停,带着满腔怒火,没有节制,漫无目的,连国君的尸体都不能幸免,而这正是吴起在临死前一刹那的用心设计。吴起死了,贵族的愤怒还没有结束,他们将吴起的尸体五马分肢,并在无边的泄愤中享受报复的快感,快感结束,他们的生命也就该结束。楚国的法律规定:“丽兵于王尸者,尽加重罪,逮三族”,该条文被新王严格执行,所有因杀吴起伤及王身的贵族都被灭门,虽然严格执法的表象之下很有可能是楚襄王的别有用心:他利用失势贵族消灭吴起,又利用法律消灭失势贵族。但无论如何,吴起死前的反击很成功。
楚国人举起自宫的刀杀死了吴起,也失去了继续强大的机会,不久的将来,另一个法家弟子将为楚国打造出最强大的敌人——秦国。吴起波澜壮阔,三起三落的一生终于画上了句号,连他的临死都惊心动魄。天边几只乌鸦飞过,哇哇干叫几声,夕阳还是那个夕阳,而世上却少了个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