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荡子登场

最先发展的是一种逐渐强化的假设,即男性不可避免地充满贪欲。当然,认为男性应该拥有强烈性冲动的观念并不新鲜。众所周知,基督教义认为欲望是一种根本的驱使力,是男女两性之堕落本质的一部分。因此,强奸与诱奸女性总是被视作一种显著的危险。当男人屈服于罪恶的激情时,都铎官方的训诫叹息道,“有多少处女遭到摧残,有多少人妻走上邪路,有多少寡妇身受玷污”。多萝西·莉在1616年警告说,“我们女人”知道“男人在任何地方都伺机诱骗我们,一如长老诱骗苏撒拿”。到了中世纪,教士们已经开始哀叹女人们被婚姻的承诺骗上床。不少关于通奸的严肃讨论,也同样强调男性要为他人妻子与婚姻的堕落负更大责任。正如17世纪中期一位苏格兰教会的领袖所承认的,“男人多是引诱者”。另外一位重要的神学家在1673年写道:“倘若上帝不通过律法来约束性欲,就会导致女性成为最卑劣与最悲惨的存在,被男人使唤得连猪狗都不如”——男人可以随意强奸,或者对于一个又一个女人用完就扔。

在现实中,男性同样在性方面更具侵略性。虽然男性对于女性的追求可以得到有关女性欲望与道德弱点之观念的支持,但在关于民众日常生活的记见中,居于主流的仍然是男性的纠缠与骚扰。从理论上说,人们认为在自愿与非自愿的性行为间存在着鸿沟。强奸是死罪,任何男人都无权强迫一个女人(尽管在婚姻中,因为妻子属于丈夫,这一观念失去了意义)。不过,因为被强奸的女性甚至也会背上不贞的污名,以及在缺乏严重伤害的证据和目击者的情况下难以定罪,所以强奸罪行很少受到审判。另外,因为人们普遍相信没有性高潮就不会怀孕,所以对那些不幸被迫怀孕的女性来说,其前途命运实甚为可怖。1632年,一名沃尔瑟姆教区的年轻女性向法庭辩解说,强奸她的人“使用了很多暴力把她拖到田间,告诉她如不就范的话就杀了她,因为过度惊吓并且担忧性命,她只得委身于这名男子”。但她怀上了那个人的孩子,因此她必须接受惩罚,并在教堂进行公开忏悔。与此同时,人们认定在除强奸以外的所有案例中,女性都一并负有责任,或者没有理由抱怨,这就致使大量原本属于侵犯而非自愿的行为取得了合法性。正如一位研究17世纪英国生活的杰出学者所归纳的:“很多女性,甚至是多数女性,都经历过某种形式的性骚扰。”

例如,1664年2月,三十岁的塞缪尔·佩皮斯目睹了一名年轻女子所遭受的侮辱,而他则希望自己也参与其中:

这天深夜,当我的马车行至路德门山街时,我看到两个时髦男子与他们的仆从拉着一个年轻女孩,我稍后仔细地看了看……是一名售卖缎带与手套的女贩。他们似乎强行拖拉着她,但这个女孩还是跟着走了,我相信她最后应该顺从了。不过上帝原谅我吧,我满脑子渴望着自己加入他们的行列。

在这一年的稍后时间,他在日记中记见了自己与其手下威廉·巴格威尔的漂亮妻子最早的几次相遇。二十多年后的1687年,当他准备提升巴格威尔时给其写信说:“我是你的朋友,并始终不渝。”我们不知道他的妻子的名字,在佩皮斯所有的日记与通信中从来没有提及。不过,从他遇见这对夫妇的那一刻起,佩皮斯就开始残忍地折磨她——当他第一本日记于1669年结束时,他仍在与其同床。至于说他们的性关系是如何开始的,那是在最初见过几面之后,佩皮斯就开始强行亲吻并抚摸她,尽管她明显对此抗拒:

1664年11月15日(在酒馆):在那儿我抱着她大吃大喝,而这个可怜的人儿看上去愁容满面,听起来哀声连连,我真的认为自己今天可能无法得逞。不过最终,在受到一些抵抗之后,我还是一步一步得偿所愿,甚为快然。

1664年12月20日(在巴格威尔家):这个可怜人儿为我准备了一顿他们家的晚餐——我吃得好极了。晚餐之后我找个机会打发他离开,此后我就可以与她独处,为所欲为,尽管遇到反抗,我还是如愿以偿,甚合我心意。

1665年1月23日:……发现巴格威尔夫人晚餐后在办公室等着,我与她去了一家之前去过的酒馆,在那儿一起度过了晚餐后的所有时间,感到十分愉悦——看到一个挚爱着自己丈夫与宗教的女人如何被征服,是一种奇妙的感觉。

1665年2月20日:……天色已黑,我悄悄走进巴格威尔夫人的房子,在那里我与她云雨一番,虽然碰到了不小困难,我还是如愿以偿。于是在心满意足之后,我走回了家。

1665年2月21日:起床,到办公室(忍着左手食指扭伤的剧痛,那是我昨天提到的在与她搏斗的过程中受到的创伤)。

更加粗鲁的是,无数男人(佩皮斯同样在其中)利用同一屋檐下年轻女仆的弱点对其纠缠不休。在此之中,只有那些怀孕的受害女性才有可能引出法律方面的问题,然而她们在相关陈述之中的顺从者形象,以及当时舆论对于她们的反应,产生出一种披着父权外衣的更广泛的性剥削文化。艾莉丝·阿什莫的主人,一位厨师,“霸占了她的肉体”达一年,“有时在他自己房间的床上,其他时候则在任何能够与之独处的地方”。当她拒绝的时候,他恶狠狠地回应说,“你是我的仆人,我想对你干嘛就干嘛”;但当她怀孕之后,他拒绝承认自己的父亲身份,于是她在布莱德威尔以私生的罪名遭到起诉。同一年(1605),在布莱德威尔的法庭上,另一位仆人也说,每当她早上进入主人的卧室时,他“都把她拉到床上,凌辱她的身体”。最粗暴的行为乃是对于儿童的强奸与虐待,有时候这种行为明显地受到一种可悲的民间信仰之影响,即与处女性交可以治疗男人的性病。任何地方,即便在地位相同的人之间,也一直存在着这样一种鸿沟:多数男性的性权利意识,以及多数女性的受害经历。这也是为何,即便是莎士比亚,即便他的创造力无与伦比,其性语言仍然总是被男性寻觅、占有、骚扰及征服女性的主题所占据。根据我们自身的标准,当时男性与女性的权力平衡严重倾斜,而性关系中女性的作用与意愿被极大限制了。

那些我们祖先使用的更广义的概念在当时有其历史特殊性。在18世纪,“诱奸”(seduction)一词的基本定义是诱导一个女人与自己发生非法但自愿的性关系。虽然双方都应为这种行为受到谴责,但诱奸本身并非一桩罪行——即便在其中有欺骗行为,例如虚假的婚姻承诺。不过,因为男人的性暴力往往被人忽视,所以当时诱奸的意义还与我们今天所谓的性骚扰、强迫、诱拐或强奸等行为发生了部分重叠。的确,在这种文化中,强奸本身被普遍视作一种玩笑——由于人们认为所有女人心里面都渴望被强暴,人们也完全不相信女人声称自己是在不情愿的情况下与人发生关系。这是一种古老的思想,像玛丽·皮克斯与夏洛特·伦诺克斯这样的早期女性剧作家就曾反复借此来打趣,同样,它也出现在无数男人的幻想之中。例如,作为当时男性的一员,亨利·菲尔丁就着迷于性暴力。我们将在本章后面部分看到,他终其一生都在用尽心力与男性和女性的激情、诱奸以及性不公缠斗。不过,我们在此处先来熟悉一下菲尔丁及其同代人所因袭的思维模式,让我们首先来看看他以匿名的身份对罗马诗人奥维德那篇著名而冗长的情人劝导书之翻译,其中言及女人是什么,她们到底想要什么,以及如何满足她们。他教导其读者,我们男人

能更好地控制我们的情感,我们的欲望也没有那么强烈,也不会超越所有的界限,而她们的……每一次新的恋情都让她们春心荡漾,她们时时刻刻都在渴求着其他女人的情人与丈夫。

……

她也许会抱怨,说你粗鲁。尽管她有抱怨,如果你采取主动的话,她也会非常开心……当你一直亲吻(保持住)至最后一刻!……女孩子们可能会说这是暴力,但她们很享受这种暴力。因为她们经常渴望着强迫之下的愉悦。因为一个女人在被迫发生关系时,尽管会皱起眉头,但内心往往颇为满足,而你的无礼之举实则得其欢心。当她想要被强暴而却守住了身子时,无论她怎样强堆笑脸,实则衷心甚为不悦。

虽然菲尔丁马上提醒他的现代读者说,这只是奥维德的观点,而不是他自己的(因为“强暴实际上在这个时代已不再时兴”),但在他本人的作品中,仍有大量的段落表达了相似的看法,正如在18世纪前后整个西方经典文学中也存在此种特点。强迫与同意之间的界限并不总是易于查识。在下文中,尤其是在思考当时对于诱奸的态度时,我们必须在头脑中谨记,我们对于两性关系之认识与过去的男性和女性(尤其是男性)对此之认识所存在的差异。

我们将清楚地看到,即便在18世纪之前,由于人们无休止地公开谈论着有关女性淫欲的陈词滥调,这在某种程度上导致了一种对于男人贪婪之性的欣赏。尽管如此,正因为性欲被公认为一种如此危险的力量,所以对性欲的控制传统上也就被赋予了极高的价值。由于男性无论在思想还是身体上都优于女性,因此他们应该更能践行这种自制之道。这种将贞洁与理性自制相等同的观念从另一个角度解释了,为何古典、中世纪与文艺复兴时代在讨论男人的放荡行为时,经常认为其比女人和年轻人的不检点之举更肆意妄为,更值得谴责,因为后两者弱点更多,更不成熟。尽管如此,在1700年之前的几十年间,这种性规训的古老框架开始解体。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其思想基础逐渐被有关男性享有更大性自由的论述所侵蚀,而其在实践中的力量也被日趋复杂的都市生活、教会法庭之彻底弱化,并且被社群道德监督之式微严重地削弱了。简言之,某些针对男性自制之最重要的强迫力突然间开始消散。

这些环境氛围的转变所导致的后果,可以从查理二世宫廷里放浪的论调窥见一斑。作为其自觉逆反传统价值的一部分,浪荡子们发展出一种风气,在其中恣意放纵被认为可以增强而非削弱阳刚之气。当时人们对此的反应充满了强烈的敌意,即便在那些国王最忠诚的支持者中间亦是如此。大多数早期的观察家依据传统的视角来审视它,即男性因缺乏自制而导致个体堕落,以及他们受制于最低贱的欲望。而这种认识又通过两种观念得到了强化,其一是人们对于上帝之怒的恐惧,其二是传统思想中放荡与暴政的内在联系。即便是浪荡子自身也认可性欲与堕落之间存在着这些联系。尽管展现了男人性征服的种种冒险之举,性放荡的写作却特别钟情于描写女性的欲壑难填以及纵欲所导致的阳痿。下文是罗彻斯特伯爵想象出的一场对话,发生在查理二世的两个情妇之间(“索多玛”是一个名声狼藉的伦敦社区,最后一行所提及的乃是克利夫兰公爵夫人众多情人中的另外两个):

克利夫兰公爵夫人对密友奈特说道:

“我很愿意享受阳具,我知道怎么搞到那玩意。

我希望你能私下里给我一些建议,

做爱既可无所顾忌,名声也能保存完好。”

“夫人应该到索多玛的酒馆里面,

那儿的侍者端着酒杯围坐在炉火边,

在那儿完全放开,您不会辜负一打阳具和一打美酒。”

“就这样吗?”公爵夫人说道,“唉,天啊!”这个娼妇说。

“干脆给我后门的钥匙,我宁可跟脚夫与车夫搞,

而不是被丘吉尔与杰明虐待。”

他同样无情地描写了国王本人与另一名情妇内尔·格温:

他的王权与阳具一样长,

而她可以一面摆动着一根,一面玩弄着另一根……

可怜的君王!他的阳具有如宫廷中的丑角,

因为能带来愉悦,所以左右着他……

他跟一个又一个妓女滚作一团,

真是个开心的君主,可耻又可怜……

你得相信,只有时间才能告诉你

忙碌的苦命人儿内莉要费多大劲,

用她的手、指、口与大腿,

才能让她喜欢的人达到高潮。

这种堕落行为的影响引起了人们的普遍恐惧,担忧其传染到整个社会。正如另一位诗人对查理二世的批评:

你这个卑劣的榜样毁掉了整座城市,

所有人都在嫖娼,不论是老爷还是乡巴佬。

娶个老婆就是埋个私生子的祸根,

根本没有婚生子,出来的全是孽种。

你和你的家族,尽是杂交的货色,

我们再也不会见到一个纯种的幼崽。

尽管存在着这种焦虑,但因为这种风气的引领者是一拨身处高位之人,还因为其可免于惩罚,因此王政复辟时代的浪荡之风,还是极大地提升了性放纵在社会上的声誉。距离宫廷与首都很远的地方,放荡的理想被视为一种时尚而得到人们的辩护。正如17世纪60年代一名莱斯特郡的男子在强奸一名女仆并致其怀孕后,满不在乎地为自己辩解道:“这可是当今的时尚……本地最上等的绅士如今都在自己屋子里养着一个妓女。”

这种日益放纵的趋势正是1688年以后移风易俗运动所针对的目标。

尽管这一运动实际上将精力集中于下层社会的罪恶,以及有关性自由的时髦论述,但它还是导致了人们对于男性纵欲态度的转变。正如我们在上一章所见,18世纪早期,人们已经普遍相信性风俗的堕落如此流行,以至于试图对个体进行教化已无法将其根除,更不用说靠强制力了。惩罚性罪犯如今看来,不过是一种表面缓解罢了。真正的问题并不是某些个体选择或堕入邪恶,而是男性,尤其是那些上层男性普遍缺乏道德。乔纳森·斯威夫特在1709年写道,那些人压根儿就不怎么考虑道德,以至于“任何一个……跟你说他去嫖娼或说他得了淋病时,其若无其事之态有如提到一则公共新闻”。几年之后,《卫报》评论说,一个生活时尚的男人渴望贞洁已经“变得可笑”。虽然偷情者与诱奸者仍然受到罪恶感之折磨,但这种烦恼可以很容易克服。如今,在“时髦之士”中间,“羞耻感与愧疚感的约束已经因风纪大坏而土崩瓦解”。

此种悲观主义早已存在于很多早期道德家的看法中,不过在18世纪前期,它又获得了全新的力量。当时的语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性戒律的理论与实践如今前所未有地严重崩坏了。除此之外,性放纵获得了一种新的辩护理由,它瓦解了基督教的一种根本预设,即男人与女人根本上要为他们的道德行为承担个体责任。作为对世界更具经验化理解之一部分,思想的平衡开始从自由意志的传统视角,倾斜到更重视自然与社会中非个人化与结构性的力量,后者似乎才真正驱使不同性别、不同阶级的人们各行其道。

这种历史进程,以及纵欲观念之兴起,逐渐创造出一种有关男性设饵、女性上钩的强大话语。许多世纪以来,人们一直将女性的欲望与夏娃的原罪联系起来,此女是恶魔的同谋,据说她的弱点以及对亚当的色诱预示了后世女性的奸诈狡猾。如今,所有这些消极态度一并转而指向男性。早在1706年,丹尼尔·笛福就说:“在我们对于性欲的普遍追求中,恶魔乃附身于男性而非女性。”亨利·菲尔丁也认为,“为了猎取美丽与贤淑之女性,每一种手段,每一种圈套”,男人“在如今无所不为”——“此种最卑劣的诡计与背叛难道不是每每派上用场吗”?女人则相反,“她们很少误入歧途,除非受到男性的诱导,她们被男性欺骗、腐化、背叛,并常常被引向毁灭,不论是身体还是灵魂”。“男人,”一位批评者在1754年直截了当地说,“他们总是勾引者与诱奸者。”

夏娃本人不再被视为撒旦的工具,而成了第一个被诱奸的女人。她的堕落预示了,“女性受到普遍引诱,因为如今每个懵懂无知的女人都被一个诡计多端的勾引者所烦扰……如果女人继承了夏娃的轻信与软弱,男人就可以利用他们那恶魔的手段与精明顺利得手”。像蛇一样,一位牧师警告说:“引诱者……先力图迷惑之,继而毁灭之!”《未婚女子箴言》(Advice to Unmarried Women)的作者认为,好色的男人是一种无所不在、暗中为害的危险,“像蛇一样迷惑你们初尝禁果”,应该远远避之。事实上当时普遍认为,男人不只具有恶魔的启示,还具有其相对女性猎物之软弱、大意的不公平优势。与撒旦一样,他们是献媚的高手,欺骗的行家,计划着玷污无辜的处女:“引诱者设下圈套,用以获取无知又单纯的猎物。金色的美梦、愉悦的快感麻痹了她的幻想与意识,她不再去想其他东西,沉入梦乡;然后发现自己已不再清白。”通过他的男性同谋,撒旦如今仍然施于女性“同样致命的灾难,而那在数千年前的伊甸园就已经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