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城市·工业·工人阶级
如今我们每人所吃的面包,
都用蒸汽机和涡轮机烘烤;
也许有朝一日,面包
将由机器塞进我们嘴里。
特劳泰诺有两个教堂墓地,
一是穷人的,一是富人的;
即使在阴曹地府里,
穷鬼与富鬼也分成贵贱高低。
——《特劳泰诺周报》(Trautenau Wochenblatt )上的一首诗,1869年[1]
从前如果有人把富有手艺的工匠叫作工人,他会跟你反目……如今人们告诉工匠,工人是国内最高职衔,于是,工匠都说他们要做工人。
——梅爵士,1848年[2]
贫穷问题就像死亡、疾病、严冬以及其他自然现象问题。我不知道如何结束贫困。
——萨克雷,1848年[3]
1
如果说“新移民来到了工业和技术世界”,或说“工业和技术世界的新一代诞生了”,这话显然都是对的,但都无法生动描绘出工业和技术世界是怎样的一个世界。
首先,这个世界与其说是由工厂、工厂主、无产阶级组成的世界,倒不如说是一个被工业的巨大进步改造过的世界。工业遍地开花,城市拔地而起,变化翻天覆地。然而变化无论如何巨大,其本身都不足以成为衡量资本主义影响的尺度。1866年,波希米亚纺织中心赖兴贝格[Reichenberg,今利贝雷茨(Liberec)]的产量,有一半是手工业工人用手摇出来的。当然,如今大部分产品都是从几个大工厂生产出来的。从工业组织上来看,赖兴贝格显然不如兰开夏先进。兰开夏最后一批使用手摇纺织机的工匠,已于19世纪50年代转至其他部门就业了。但我们如否认赖兴贝格的纺织业是工业,这便有失偏颇。捷克蔗糖业在19世纪70年代早期蓬勃发展,在其巅峰时期,全国蔗糖厂里雇用了4万人。这个数字貌不惊人,但从甘蔗田面积的扩大便可看出新兴蔗糖工业所产生的巨大影响。从1853—1854年到1872—1873年间,波希米亚农村的蔗田面积增加了20多倍(从4800公顷增加到12.38万公顷)。[4] 从1848—1854年,英国乘坐火车的人数几乎增加一倍——从大约5800万人次增加到大约1.08亿人次——同时铁路公司货运收入也几乎增加了两倍半。这个数字比工业产品或公务旅行的准确百分比更能说明问题。
再者,我们可以断言,工业工作本身特有的组织结构以及都市化——急速发展的城市生活——可说是新生活最戏剧化的形式。说它新,是因为当时仍有某些地方性职业和城镇继续存在,掩盖了它的深远影响。在本书所述时代结束后的若干年(1887年),德国教授费迪南德·滕尼斯(Ferdinand Tonnies)划分了礼俗社会(Gemeinschaft)和法理社会(Gesellschaft)之间的区别,这对孪生兄弟如今已成为每位社会学学生耳熟能详的名词。滕尼斯的划分与他同时代学者的划分(即后来习惯上称之为“传统社会”和“现代社会”的划分)很相似——例如梅爵士将社会的进步总结为“从身份决定一切到契约决定一切”。问题核心在于滕尼斯的分析不是以农民社团和都市化社会之间的区别为基础,而是以老式城镇和资本主义城市之间的区别为基础,他称资本主义城市“基本上是商业的城镇,由于商贸控制了生产劳动,因此也可说是工厂的城镇”。[5] 这个工厂城市的新奇环境及其结构正是本章所要探讨的问题。
除铁路外,城市是工业世界最突出、最明显的外部象征。都市化的现象在19世纪50年代后发展神速。19世纪上半叶,只有英国的都市化年增长率高于0.2。(这代表了这一时期内第一次人口普查和最后一次人口普查之间以年为单位的城市人口百分比的变化水平。)[6] 比利时几乎可以达到这个水平。但在1850—1890年之间,奥匈帝国、挪威和爱尔兰的都市化已达到了这个增长率,比利时和美国的增长率则在0.3—0.4之间,普鲁士、澳大利亚和阿根廷在0.4—0.5之间,英格兰、威尔士(仍以微弱优势领先)以及萨克森的年增长率更在0.5以上。如果说人口往城市集中是“19世纪最突出的社会现象”[7] ,这只是道出了有目共睹的事实。以今日的标准来看,这种进展还不算很快——直到19世纪末,都市化速度达到1801年英格兰和威尔士水平的国家还不到12个。然而,自1850年起,所有国家(除苏格兰和荷兰)均达到了这个水平。
这个时期典型的工业城镇,从现代标准来看,也只是一个中等规模的城市。中欧和东欧有些首都(它们都向特大城市发展)也成了主要制造中心——例如柏林、维也纳和圣彼得堡。1871年奥尔丹(Oldham)的人口有8.3万人,巴门7.5万人,鲁贝6.5万人。事实上,前工业时期的著名老城市,没有几个能吸引新型产品前去安家落户,因而典型的新工业区,一般说来是先由几个村子共同发展成小城市,几个小城市又进而发展成较大的城市,但它们和20世纪的工业区还是不一样(20世纪的工业区是一大片紧密连在一起的地区),虽然它们的工厂烟囱(经常是耸立在河谷边、铁路旁)、褪了色的单调墙面以及笼罩其上的烟幕,的确也使它们有种连贯性和一致性。城里居民离田野很近,只要步行便可到达。直到19世纪70年代,德国西部的工业大城,例如科隆和杜塞尔多夫(Düsseldorf),都是靠其四周农村提供食粮,农民每周一次把物品送到市场上卖。[8] 在某种意义上,工业化的冲击确实造成一种反差强烈的对照:一面是灰暗、单调、拥挤和伤痕般的居民区,一面是色彩绚丽的村庄以及与村庄紧密相连的山峦,就像英国的谢菲尔德(Sheffield),“人声嘈杂,浓烟滚滚,令人厌恶,但其四周却是世上最迷人的乡村景色”。[9]
这就是为什么工人可以在新工业化地区保持半农半工状态的原因。1900年以前,比利时矿工在农忙期间是不下矿的,他们要到田里照看他们的马铃薯。必要时,他们还会举行一年一度的“马铃薯罢工”。1859年兰开夏帕迪汉姆(Padiham)纺织工人罢工,原因是他们要翻晒干草。甚至在英格兰北部,城里失业人员夏天也可轻而易举地在附近农场找到工作。不过,这种半农状态很快便告消失。[10]
大城市——不过,这一时期的大城市也只有20多万人,加上城市周围的小城镇人口也不过50余万[在19世纪70年代中期,欧洲四大城市(伦敦、巴黎、柏林、维也纳)人口超过100万;6个城市有50多万人口(圣彼得堡、君士坦丁堡、莫斯科、格拉斯哥、利物浦、曼彻斯特),25个城市有20多万人口。这25个城市中,5个在英国,4个在德国,3个在法国,2个在西班牙,1个在丹麦,1个在匈牙利,1个在荷兰,1个在比利时,1个在俄属波兰,1个在罗马尼亚,1个在葡萄牙。41个城市有10万以上人口,其中9个在美国,8个在德国][11] ,它们没有多少工业(尽管市内也许有不少工厂),城市是商业、交通、行政和服务业的中心。许多人加入服务业,而服务业本身的发展又使其从业人员的数字进一步膨胀。城市的大多数人的确是工人,工种五花八门,还包括一大批仆人,伦敦几乎每五个人当中就有一个是佣人(1851年,令人惊讶的是巴黎佣人所占的比例要小得多)[12] 。仆人队伍如此庞大,说明了中产阶级和下中产阶级的人数一定很多,一定占有相当比重,在伦敦和巴黎都占了20%—23%。
城市发展神速。维也纳的人口从1846年的40多万人增加到1880年的70万人,柏林从37.8万人(1849年)增加到近100万人(1875年),巴黎从100万增加到190万人,伦敦从250万人增加到390万人(1851—1881)。虽然这些数字与海外几个城市如芝加哥、墨尔本相比又相形见绌,但是城市的形状、形象和结构都改变了。改变的原因有出于政治考虑而加以重新规划和建设的(巴黎和维也纳最为明显),也有因企业追逐利润而造成的。政府和企业都不欢迎城里的穷人,但由于穷人是城市居民的绝大多数,政府和企业只能不无遗憾地承认穷人是必不可少的。
对城市规划当局来说,穷人是种危险。由于他们居住集中,闹事的可能性大。城市规划当局希望能拆迁贫民区,修筑马路,或盖高楼,然后把拥挤不堪的居民随便赶到某些卫生条件可能好些,危险程度低些的地方。铁路公司也竭力鼓吹这种做法,它们处心积虑想将铁路铺进城里,最好是穿越贫民窟,因为贫民窟地价便宜,居民提出的抗议亦可充耳不闻。对建筑公司和房地产公司来说,穷人是个无钱可赚的市场,是从特种商店和商业区里,从中产阶级的坚固宅邸里以及从郊区开发区里扔出来的垃圾。只要穷人不挤进旧区,不住进比他们有钱一点儿的人放弃的房子,他们就可以搬进新住宅。新住宅或由小投机营造商承建,这些人跟乡下工匠差不了多少;或由专造干瘪狭小的一排排街区房屋的建筑商承建,德文当中有个极其生动的名词可以形容这些房子,即“出租的兵营”(Mietskasernen):格拉斯哥在1866—1874年间造了不少这类住房,其中三分之二是两室一厅。然而,即使这样简陋的房子,也很快就挤满了人。
人们谈起19世纪中叶的城市,总喜欢用下面这句话概括:“贫民窟人满为患,拥挤不堪。”城市发展越快,拥挤情况便越严重。尽管有个粗略的卫生改革规划,但城市过于拥挤的问题仍然有增无减。有些地方的卫生问题没有恶化,死亡率没有增加,但情况也丝毫没有改善。卫生健康状况要到本书所述时期结束后,才开始有了较大、较明显、持续的改善。城市仍在拼命吸收外来人口,也许只有英国例外。作为工业时代资格最老的国家,英国城市此时已很接近自体繁殖,换言之,它已进入不需要靠绵绵不绝的大量移民便能自行发展的阶段。
就算要满足替穷人建造房屋的需要,伦敦建筑设计师的人数也不会在20年里增加一倍(即从1000多一点增加到2000,19世纪30年代建筑设计师总数也许只有不到100人),尽管营造和租赁贫民区房子非常有利可图,因为地价便宜,收入相当可观。[13] 当时没有任何力量企图将资金流向转移到为城市穷人的服务上,因为穷人显然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其实,建筑业和房地产兴盛发达的确切原因,是有钱人要盖房子,正如1848年《建设者》(The Builder )杂志所说:“世界的这一半不断在寻求合适的家庭住宅,世界的另一半……密切注视着将资金投在这一方面。”[14] 19世纪第三个25年是全世界城市房地产和建筑业第一个飞速发展的、为资产阶级盖房造楼的时代。巴黎的房地产和建筑业历史已反映在小说家左拉(Zola)的作品里。只见房屋在地价昂贵的工地上不断升高,“电梯”或“升降梯”诞生了,19世纪80年代美国第一批摩天大楼也落成了。值得一提的是,当曼哈顿(Manhattan)的建筑业营业额开始高入云霄之际,纽约下东城恐怕是整个西方世界最为拥挤的贫民窟,每英亩挤了520人,谁会为他们盖摩天大楼呢?不过,不盖也许还是好事。
说也奇怪,中产阶级队伍越庞大、越兴盛,花在住宅、办公室、百货公司(这一时期极具特色的事物)以及足以炫耀的大楼上的钱越多,工人阶级的获益也就相对越少,除了最最一般的社会开支之外,它们包括马路、下水道等环境卫生、照明以及公共设施。在包括建筑业的所有私营企业当中,唯一(市场和小店除外)以大众为主要诉求的是小酒馆以及从中衍生的剧场、音乐厅。小酒馆成了19世纪60年代和70年代的“豪华酒馆”。人们进城之后,他们从乡下或前工业小城镇里带来的古老习气,因无法与城市生活取得协调,便难以为继了。
2
大城市的人口在总人口中虽然只占少数,但许多稀奇古怪的事将在这里发生。大型工业企业尚不很多,按现代标准衡量,这些企业的规模并不非常令人敬畏,当然它们会继续发展。在19世纪50年代的英国,一家300人的工厂就算是非常大的厂了。直到1871年,英国棉纺厂平均只有180位员工。中等规模的机械制造厂只雇用85人。[15] 众所周知,重型工业是这个时期具有代表性的工业部门,其规模比起一般企业要大得多,它们不但集中资金(这些资金足可控制整个城市甚至地区),更将极为庞大的劳动大军置于其掌控之下。
铁路公司是一种规模庞大的企业。在19世纪60年代晚期英国铁路系统达到稳定之前,从苏格兰边境到本宁山脉,从海边到亨伯河(Humber),这中间的每一英尺铁路都是控制在东北铁路公司(Northeast Railway)之下。煤矿大体上属于大型个体企业,虽然偶尔也有规模很小的公司。我们可从不时发生的煤矿伤亡事故中,一窥它们的规模:1860年里斯卡(Risca)事故中有145人丧生;1867年芬代尔(Ferndale,也在南部威尔士)事故中有178人死亡;1875年约克郡(Yorkshire)的一次事故造成140人毙命;在蒙斯(Mons,比利时)事故中110人被埋在矿井里;1877年在苏格兰海布兰泰尔(High Blantyre)事故中共有200人饮恨黄泉。企业兼并日益兴盛,尤其是在德国,这种同行之间与不同行业之间的合纵连横,使它们成为控制千万人生命的企业王国。这种现象自1873年便开始受到关注,因为Gutehoffnunshütte A.G.这家位于鲁尔区内的公司,此时已从单纯的炼铁业发展到采掘铁矿和煤炭——实际生产21.5万吨铁矿和它自己需要的41.5万吨煤的半数——并扩展到交通运输、桥梁、造船和各种机器制造业。[16]
位于埃森(Essen)的克虏伯军工厂,在1848年只有72名工人,1873年已增加到几乎1.2万人;法国的施奈德(Schneider)公司也以几何级数增长,及至1870年已增至1.25万人,以至于克勒索(Creusot)市有半数居民是在高炉、轧钢、锻造以及工艺加工等部门工作。[17] 重工业并没有造就出像“公司城镇”那么多的工业区,在这类“公司城镇”里,男女老幼的命运都取决于同一个主人的盛衰荣辱和喜怒哀乐,这位主人背后有法律和国家权力的支持,政府认为他的权威是不可或缺的,是造福众生的。(1864年修订的《法国刑法典》第414条规定,任何人为达到增加或削减工资目的,而企图或真正造成,或继续维持集体停工,或采取暴力、威胁,或施展阴谋诡计干涉工业自由操作,或干涉劳动,都构成犯罪。有些地方的立法,例如意大利,并不以此为典范,但即使在这些地方,这部法国法典几乎仍然代表了法律的普遍态度。)[18]
原因在于,统治企业的不是非人格化的“公司”权威,而是企业“主人”,不论企业是大是小。甚至连公司也是认同于某一个人物,而非董事会。在多数人的头脑里和现实生活当中,资本主义仍意味着由一个人或一个家族拥有和管理的企业。然而这种情形为企业结构带来两个非常严重的问题。这两个问题关系企业资金的提供和企业管理。
整体而言,19世纪上半叶大部分具有特点的企业都是由私人筹措资金——资金是来自自家财产——并利用利润的再投资来扩大规模,这意味着,由于大部分资金已投注在这上面,所以企业为维持当前的运作必须依赖相当数量的贷款。但是对那些规模以及产值不断提升的企业,如铁路、冶金以及其他投资巨大的工业,资金筹措是个相当困难的问题,特别是在一些刚开始进行工业化且缺少大量私人资金的国家。当然有些国家已储备了大量资金,不仅能充分满足自己的需要,而且期盼其他国家前来借贷(从中获得适当的利息)。英国在这一时期的国外投资可说是空前的,或相对而言——据某些人说——也是绝后的。法国亦然。法国的国外投资恐怕已损害了本国工业,致使法国工业发展速度落后于它的竞争对手。然而即使在英国和法国,也必须设计一个新的办法来调动这些资金,去引导这些资金流向需要的企业,并将这些资金组织成联合股份,而不是私人筹资的活动。
所以19世纪第三个25年,可说是为工业发展测试资金调动的结果期。除英国这个明显的例外,大多数调动资金的做法无论如何都会直接或间接涉及银行。所谓间接就是通过当时很时髦的动产信贷银行,这是一种工业金融公司,它们认为正统银行不很适合为工业筹措资金,银行对此也不感兴趣,于是它们便与银行展开竞争。受到圣西门启发并获拿破仑三世支持的工业先锋佩雷尔兄弟,率先开发了这种金融机构的模式。他们将这类机构扩展到整个欧洲,并与他们的死对头罗斯柴尔德展开竞争。罗斯柴尔德并不喜欢这种构想,但却被迫奉陪,而其他国家则纷纷仿效,尤其是德国——这种一窝蜂模仿的现象在金融资本家踌躇满志、趾高气扬、财源滚滚的繁荣时期,是司空见惯的事。不动产银行自此风靡一时,直到罗斯柴尔德击败了佩雷尔兄弟后方告结束,其间——又如繁荣时期屡见不鲜的那样——有些人做得太过火,越过了生意上的乐观主义与欺诈行为之间永远存在的模糊界线。不过其他各种金融机构也纷纷面世。它们异曲同工,目的相似。其中最著名的是投资银行。当然,证券交易所也呈现了前所未有的兴旺景象。在这一时期,它主要是经营工业和交通方面的股票。1856年,仅巴黎证券交易所便提供了33家铁路和运河公司、38家矿产公司、22家冶金公司、11家港口和海运公司、7家公共马车和公路运输公司、11家煤气公司和42家各色各样、范围极广、从纺织到马口铁和橡胶应有尽有的工业公司,总价值约550万金法郎,占所有证券交易额的四分之一强。[19]
这类调动资金的新方法,其需要程度究竟有多高?效用又有多大呢?企业家素不喜欢金融家,而具有实力的企业家也尽其可能不跟银行家打交道。里尔的一位当地观察家于1869年写道:“里尔不是一个资本主义城市,它是一个伟大的企业和商业中心。”[20] 里尔的人们不断将利润投入自己的企业中,他们不玩弄赚来的钱,也希望永远不必去借债。没有一个工业家会将自己置于贷款人的股掌之上。当然企业家也许不得不举债。例如克虏伯在1855—1866年间,便曾因发展太快而导致资金短缺。历史上有个令人信服的模式:经济越落后、工业化起步越晚的国家,越依赖大规模调动、引导储蓄流向的新方法。西欧先进国家已有足够的私人财力和资本市场。在中欧,银行以及与银行相似的机构,不得不更有系统地充当起历史的“开拓者”角色。在南欧、东欧以及海外,政府不得不进行干预,一般是加入争取国外援助的工作,为贷款作担保,或(这个可能性更大)设法保证使投资者有利可图,至少使投资者认为其利润已有保证。光是利息这项诱因便足以动员投资者掏钱,或令投资者投入经济活动。不管这个理论正确到什么程度,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即在本书所述时期,银行(或类似机构)所发挥的工业开发者、导演和指挥者的作用,在德国这个伟大的工业化新兵身上,要比在西欧国家大得多。是否银行的本意就是要充当工业的开拓者和导演——就像信贷公司那样——或只是因为它们擅长此道?这个问题就更难说清楚了。答案很可能是当认识到如今确实需要一个更为精密复杂的融资机构,当大企业家已将大型银行纳为其殖民地后,银行才成为精通此道的专家,1870年后的德国便是如此。
金融对企业的政策也许会有某些影响,但对企业的组织影响不大。企业面临的管理问题困难更多。个人所有或家庭所有的企业,其基本管理模式是家长统治。对19世纪下半叶的企业来说,家长作风的管理是日益行不通了。1868年一本德国手册上说:“最好的指导是口述,是由企业主亲自讲解,所以东西都放在面前,一应俱全,一目了然。业主并应亲做示范,当雇员经常可亲眼看见雇主以身作则,那么雇主的命令也就更有力量了。”[21] 这一金玉良言对小作坊的雇主和农场主人是合适的,对大银行、大商人的办公室或许也有意义,而且对刚步入工业化的国家来说,只要指导还是企业管理必不可少的一部分,这条经验也将继续有效。有些人即使当过小作坊(最好是金属制造方面)的工人,受过基本训练,但还是得学会熟练工人应具备的特定技术。克虏伯公司的绝大部分技术熟练工人以及德国所有机器制造业的技术工人,都是这样在其岗位上培训出来的。只有英国例外。英国雇主可招到现成的、大部分是自学成材的、具有工业经验的技术工人。欧洲大陆许多大企业里的工人跟企业的关系非常密切,他们几乎是随企业长大,并将继续依赖企业。这种情况的存在与众多大企业所采取的家长管理制不无关系。然而,人们不会期盼铁路、矿山及铁厂的大老板们时时像家长一样照看其工人,而他们当然也不会这样做。
取代或补充指导的是指挥。家长式统治或小规模作坊工业的营运或商业活动,对真正大型的资本主义工业组织均无指导意义。说来也许不信,当私营企业处于最杂乱无章、最无政府状态时,它们还是愿意采取当时仅存的一种大型企业管理模式:军事加官僚。铁路公司是最极端的例子。它们那些呈金字塔形分布的工人,身穿制服,纪律严明,工作有保障,晋级看工龄,甚至享有退休金。早期英国铁路公司的负责官员和大港口的经理,普遍都佩戴军衔。但人们偏爱军衔的原因,并不是像德国人那样为自己的军阶感到自豪,军衔之所以有吸引力,是因为私营企业迄今尚未设计出一套大型企业特有的管理方式。从组织观点来看,军衔显然有其优势,但不能解决如何使工人埋头苦干、勤奋老实、忠于企业的问题。军衔在崇尚制服的国家里——英国和美国肯定不属此列——是行得通的,能使工人养成军人的优秀美德,而对低工资无怨言显然是这些美德中必不可少的一项。
我是一个兵,一个工业大军里的兵,
跟你一样,我也有战旗飞扬。
我的劳动使祖国繁荣富强,
我会让你知道,我的生命无限光荣。[22]
这是法国里尔一位蹩脚诗人唱的一首赞歌。然而仅靠爱国主义是不够的。
在资本主义时代,这个问题很难解决,资产阶级想方设法使工人埋头干活,高唱忠贞、守纪、知足的高调,但其真正用意却是另一回事。是什么呢?从理论上说,资产阶级要工人努力劳动,是为了使工人可尽早脱离工人生涯,跨入资产阶级天地,正像“E.B”在1867年《英国工人高唱的歌》中所说:
好好干,小伙子们,好好干。
只要有顿饭,吃苦也心甘。
这个你可信赖的人,
将越来越有钱,
只要他能全心把工干。[23]
对少数即将跳出工人阶级队伍的人来说,这点儿希望也许足矣;对更多只能在塞缪尔·斯迈尔斯(Samuel Smiles)《自助》(Self-Help ,1859年)或其他类似手册当中梦想成功的人来说,这点儿希望也许也够了。然而事实证明,绝大多数的工人一辈子仍是工人,现存的经济体系也要求他们一辈子当工人。“每个人的背囊里都有根元帅权杖”的诺言,从来就不是为了把每个士兵都提升为元帅。
如果升迁的刺激还不够使工人拼命干活,那么钱呢?对19世纪中期的雇主而言,“尽可能的低工资”是其坚信不疑的定理。当然有些开明的、具有国际经验的企业家,如铁路巨头布拉西已开始指出,对于英国企业家来说,雇佣高工资劳动力事实上比雇佣工资低得不可再低的苦力还要合算,因为前者的产值高得多。但这个似是而非的观点是不可能说服经营者的。深受“工资基金”(wages-fund:一定时期、一定社会的总资本中用于支付工资的部分)经济理论熏陶的经营者认为,“工资基金”已通过科学数据证明提高工资是不可能的,工会也注定要失败。然而到了1870年前后,“科学”已变得更有弹性,因为那时有组织的工人看来已成为工业舞台上的终身演员,而不是偶尔上台客串的临时角色。经济学的伟大权威穆勒(此君碰巧同情劳动大众),已在1869年就此问题修改了他的立场,自此,“工资基金”理论再也不是经济学里颠扑不破的真理。然而经营原则仍一如既往。很少有雇主愿付高于他们不得不付的工资。
暂时撇开经济不谈,旧世界国家的中产阶级认为:工人理应贫穷,这不仅是因为他们一直就穷,也因为他们的经济状况应该就是其阶级地位的指数,阶级地位越低的人,经济自然越差。如果有些工人钱挣多了——例如在1872—1873年的大繁荣时期,不过为时很短,而且这等好事发生的概率也极低——居然买起奢侈品来,雇主会打从心底感到不舒服。他们认为奢侈品只有他们才有权购买,矿工怎么能跟钢琴、香槟扯在一起呢!他们确实恼怒了。有些国家劳动力缺乏,社会阶层不很森严,加之劳工大众的战斗精神又强,民主意识较高,这些国家的情况就可能不太一样。英国、德国、法国和奥匈帝国就不同于澳大利亚和美国。英、法等国给劳动阶级定下的经济最高标准就是吃得饱,吃得稍好(最好有点儿烈性酒,但不能多);有间不算十分拥挤的住房;衣服嘛,以不伤风化、御寒和舒服为度,但不能不恰当地效仿境遇较好者的衣着。但愿资本主义的发展最终能使劳工大众接近这最高标准,然而遗憾的是,为数如此众多的工人离这个“最高标准”仍相距甚远(压低工资是不难做到的)。无论如何,对中产阶级而言,将工资提高到超过这个最高标准是不必要、不合适,甚至危险的事。
事实上,经济理论与中产阶级自由主义的理想社会是对立的,从某种意义上说,理论胜利了。在本书所述时期,劳资关系逐渐改革,变成一种纯市场关系,一种现金交易关系。因此,我们看到英国资本主义在19世纪60年代便放弃了非经济性的强制劳动(例如《主仆法》,工人如违反该法,要判入狱),放弃了长期雇佣契约(例如北部矿主实行的“一年契约”)以及实物工资制。平均雇佣期限缩短了,工资平均发放时间渐渐缩短到一个星期,甚至一天或一小时,使市场的讨价还价变得更敏感、更灵活。另一方面,中产阶级认为自己的生活方式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工人如果要求和他们过相同的生活,他们会惊得目瞪口呆;如果工人看来似乎就要享有这种生活,他们更会吓得惶惶不可终日。生活和期望的不平等,已经灌注在制度之中。
这就限制了他们准备提供的经济刺激。他们愿意采取各种计件工资制度,把工资与产量捆在一起(按件计酬似乎已在这一时期扩展开来),并指出工人最好知恩图报,应该感谢有份工作可做,因为外面有一大群劳动后备大军正等着接替他们的工作。
计件工资确有几个明显好处,马克思认为这是资本主义最合适的工资支付标准。它确能为工人带来真正的物质刺激,鼓励工人提高劳动强度,从而提高生产力。这是对付懒散的最佳良方;是萧条时期自动减少工资发放的好办法,也是减少劳务开支和防止工资报酬提到高于必要或高于合适程度的方便之举。它将工人区别开来,即使在同一个单位工作的工人,其工资也可能差别甚大;而不同工种的工资发放方法更可能完全不同。有时技术熟练工人可能就是某种承包人。他雇用非技术工人,计时付酬,监督他们保持生产速度,而他本人的工资则由产量决定。问题的麻烦在于计件工资制经常受到抵制,特别是受到技术熟练工人的抵制;麻烦也在于这种方法不仅是对工人,而且对雇主来说也过于复杂,由于雇主对标准工作量应设在哪里通常只有个最模糊的想法,因此这种给付方式也常流于含混不清。此外,按件计酬在有些工业部门也不易执行。工人试图消除按件计酬的负面影响,办法就是通过工会或非正式途径重新采用“标准速率”的基本工资法,而“标准速率”是不可压缩,也是可以预见到的。雇主也将采用美国倡导的一种管理方法来取代他们的管理,美国人称其管理方法为“科学管理”。不过在本书所述时期,雇主才刚刚开始探索这种解决办法。
也许正是如此,人们才强调应寻找其他刺激经济的办法。如果说有一种因素主宰了19世纪工人的生活,那么这种因素就是毫无保障。一星期开始之初,他们不知道周末能拿多少钱回家,他们不知道眼前这份工作能干多久,如果他们失去这份工作,他们也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找到新工作,或在怎样的条件下才能找到新工作。他们不知道何时工伤事故会降临到他们头上。他们知道的是,到了中年——非技术工人也许是40—50岁,技术工人则50—60岁——他们就无法承担壮年劳工所能负荷的工作量,但他们不知道从此时起直到生命最后一刻,将会有什么灾难降临到他们头上。他们的不安全感不同于农民的不安全感,农民是靠天吃饭,听命于不时发生的——老实说,更是杀人不见血的——天灾,诸如干旱和水灾,但他们仍能相当准确地预见到一个农人的一生是怎么度过的,从出生那天起直到进坟墓。对工人来说,生活就讳不可测了,尽管有相当比例的工人其大半生都是被同一个雇主雇用。甚至技术精湛的工人,其工作也无保障。在1857—1858年的经济衰退期间,柏林机械工程工业的工人总数几乎减少1/3。[24] 那时没有任何与现代社会保险相似的措施,只有赤贫的兄弟们给予的爱和救济,有时连这两样也少得可怜。
对自由主义世界来说,为了进步,为了自由,更不必说为了财富,不安全感是必须付出的代价,而持续不断的经济扩张,使这种不安全感被限制在可以忍受的程度内。安全感是要花钱买的,至少有时要花钱买;但不是对自由的男人和自由的女人而言,而是对自由受到严格限制的“仆人”(servants)而言,他们包括“家庭佣人”、“铁路服务员”,甚至“百姓的公仆”(或谓担任公职的官员)。仆人中最主要的一群是城里的家庭佣人,即使是这群人也享受不到以前旧贵族和富绅家里的侍从、仆人所享有的那种安全感,他们时时刻刻要面对一个最可怕的威胁——立即被解雇,而且“不写一张字条”,即原来的主人(更可能是主妇)不把他们推荐给下一个雇主。资产阶级本身基本上也是不稳定、不安全的,是处于战争状态。他们随时可能被竞争、欺骗以及经济萧条所伤害,商人的处境更是险恶。但从实际情况看,商人在中产阶级中只占少数,而且他们失败后得到的惩罚也很少是体力劳动,更不是去济贫院乞讨。他们面临的最大危险是家里赚钱的男人突然死亡,因为如此一来,那些并非出自本人意愿但确实依附在他们身上的女眷,便会立遭灭顶之灾。
由于经济的增长,这种时刻存在的不安全感得到了纾解。没有多少证据显示欧洲的实际工资到19世纪60年代后期已有明显增加,但在先进国家,人们甚至在此之前就普遍感到境况改善了,与动荡、绝望的19世纪30年代和40年代形成鲜明对比,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1853—1854年全欧生活费用暴涨,1858年发生全球性大萧条,但这两大事件均未造成严重的社会混乱。原因就在于:经济大繁荣为国内和国外移民提供规模空前的充分就业机会。经济萧条是件坏事,但先进国家所发生的严重周期性萧条,如今看来不像是经济崩溃的证明,而只是增长过程中的短暂间歇。显而易见的是,劳动力并非绝对短缺,因为作为劳动后备大军的国内外农村人口,有史以来第一次进入工业劳动市场。所有学者一致认为此刻工人阶级除环境状况不佳外,其他各方面都有明显的但幅度不是很大的提高。后备大军的竞争并未使工人阶级的生活改善发生逆转,从这个事实我们便可看出经济增长的规模和动力。
然而,工人与中产阶级不同,工人与贫民、乞丐的距离只在毫发之间,所以其不安全感是时刻存在的,而且是非常真实的。工人根本没有可观的储蓄。能靠积蓄活几个星期或几个月的人,是属于“稀有阶层”。[25] 他们的工资不高,即使是熟练技术工人的工资,充其量也只是过得去而已。在正常的年月,普雷斯顿(Preston)纺织厂的监工,加上他七个已经上班的孩子,在完全就业的情况下每个月也只能赚四英镑。然而这点工资已足以令其左邻右舍羡慕不已。在兰开夏棉花短缺的那段时期(由于美国内战原料供应受阻),这样的家庭也不用几个星期便告断炊,得去慈善机构求助。一条正常的生活道路上不可避免地横卧着几个断层,工人及其家庭经常会因无法跨越而跌入其中,不能自拔。这些断层便是生儿育女、年迈、退休。以普雷斯顿为例,即使在经济情况好得令人难忘的1851年,仍有52%需抚育子女的工人家庭,全年无休的所得工资,也只能维持低于贫困的生活水平。[26] 至于年龄大了,那根本就是灾难潦倒的噩梦:从40多岁开始体力逐渐下降,挣钱的能力随之递减,特别是非技术工人。接踵而来的便是贫困,只能依靠慈善机构和穷人救济。对中产阶级的中年人来说,19世纪是个黄金时代:事业到达巅峰,收入、活动及生理等方面的衰退还不明显。可是被压迫者(劳动阶级的男人和妇女,以及所有阶级的妇女)的生命之花,却只在年轻时代绽放。
所以,经济刺激和不安全感都不是真正能使劳动力拼命工作的有效总机制,前者是因为其范围有限,后者是因为许多不安全因素看似不可避免的,就像气候一样。中产阶级会觉得下面这点很难理解:为什么最可能去组织工会的人恰恰就是那些最好、最理智冷静、最能干的工人呢?要知道只有他们才能领到最高工资,只有他们才能正常就业啊!然而工会是由这些人组成,并确实是由这些人领导,虽然资产阶级神话将他们形容成愚蠢、迷失的暴徒,是受到他人的煽动,而煽动者舍此便无法获得舒适的生活。当然这里面没有任何神秘的谜。雇主竞相雇用的工人就是这些人:他们不仅拥有足够的谈判力量使工会切实可行,而且也是最清醒意识到光靠市场本身并不能保证他们的安全,也不能保证他们获得他们认为有权拥有的东西。
不过,在工人还未组织起来,甚至有时他们组织起来以后,工人自己就为雇主提供了解决劳动管理的方法。整体而言他们喜欢工作,他们期望不高。没有技术的工人以及从农村来的“生手”,为他们有股蛮劲而自豪,他们来自以劳动为本的世界,他们的价值是以能干苦活为标准,择妻不是看她们有无漂亮脸蛋,而是看她们有无劳动潜力。1875年美国一位钢铁厂的监工说道:“经验告诉我们,如果动点儿脑筋将德国人、爱尔兰人、瑞典人以及‘美国荞麦’(Buckwheats)——这是我起的名字,指的是美国农村来的青年——组合在一起,你就能找到效率最高、最听话的劳动力量。”事实上,任何人都比英国人好,英国人调皮捣蛋,要求高工资,生产不卖力,搞罢工倒是好手[27]
另一方面,技术熟练工人为一种非金钱的刺激所推动,即他们对专业知识的自豪感。这一时期保存下来的一些机器,虽然经过一个世纪的沧桑岁月,但由于是用钢铁和铜精心制成,锉得光光的,磨得亮亮的,到今天仍然可以使用,它们正是当年工人技术水准的生动证明。万国博览会上陈列着数不胜数的展品,从美学角度看,它们也许不能登大雅之堂,但它们却是其创造者的骄傲。这些工人对命令、监督不以为然,时常摆脱有效控制,但从不破坏部门里的集体合作。他们也很痛恨按件计酬,痛恨所有使复杂和困难任务加快完成从而降低工作品质的方法,须知工作品质是他们的自豪所在。但是,他们也不会无视于劳动产量。他们自定的标准产量如果不算多、不算快,也绝不会比规定的少,比规定的慢。他们不需要任何人提供特殊的物质刺激,便能拿出自己的杰作。他们的信条是“凭良心挣钱”。如果说他们期待工资能使他们满意,他们同样也期望他们的工作能使每个人满意,包括他们本人。
这种对待工作的态度基本上不是资本主义的工作态度。我们不必解释便可知道这种工作态度对雇主有利,对工人不利。在劳动市场上,买主的原则是到最便宜的市场上去买,到最贵的市场上去卖,当然他们对正确的计算方法有时知之甚少。但是出卖劳动力的人,一般都不是只想得到最高工资,且只肯付出最低劳动力的人。他努力地想过一种像人的生活。他们也许在为让自己变得更好而努力。总而言之,他们要的是人的生活,不是一笔经济交易,当然这不表示他们对工资高低的区别无动于衷。(这方面最突出的例子是职业性、观赏性的体育运动项目。当然现代体育运动的模式在本书所述时期还处于婴儿阶段。英国职业足球员开始出现于19世纪70年代后期,他们基本上是为了一份工资,加上荣誉,有时再加一点意外收获而踢球,虽然他们在市场上的现金价值很快便高达成千上万英镑。这种情况一直维持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当足球明星要求以其市场价值支付其工资之时,亦是足球运动发生根本变化之日;运动员在美国成名要比在欧洲成名得早。)
3
然而,我们能否把“工人”视为同一类型的人或阶级呢?不同的工人群体之间有着明显的区别:他们的环境、他们的社会出身、他们的形成、他们的经济状况,有时甚至他们的语言和风俗习惯都不尽相同。但他们之间又有什么共同点呢?
贫穷不是共同点,虽然用中产阶级的标准来衡量,他们所有人的收入都只是说得过去而已——劳工天堂的澳大利亚例外,在19世纪50年代,澳大利亚的报纸撰稿人每周工资高达18英镑[28] ——但若用穷人的标准来衡量,工资较高、大体上正常就业的技术熟练工匠,与破衣烂衫、饥肠辘辘、吃了上顿愁下顿、不知如何为其家人寻找下顿饭着落的人之间,就存在着巨大差别。前者在星期天出门甚至在上下班的路上,还会穿一身仿自令人尊敬的中产阶级的服装。然而,确实有条共同的纽带把他们团结起来,即体力劳动和受剥削感以及靠工资吃饭的共同命运。他们之所以团结一致,是因为资产阶级竭力把他们排挤在外。资产阶级的财富猛增,而他们的境况依然岌岌可危。[在1820年至1873—1875年之间,里尔(资产阶级)上层阶级的人数从占总人口的7%增加到9%,而其遗嘱上所载明的财富则从58%增加到90%。“大众阶级”从总人口的62%增加到68%,而遗嘱写明的财富只占0.23%。1821年时他们的财产尚占1.4%,虽然1.4%也不是多大的数字。][29] 资产阶级越来越排外,对可能爬上来加入他们队伍的人们竭力抵制。有些成功的工人或前工人可能已经爬上舒适的小丘,但小丘与真正由巨大财富堆积起来的高山相比,却又有天壤之别。工人不仅被社会的两极化所逼迫,而且被彼此共同的生活方式和思想方式所驱使,从而产生共同的意识——小酒馆是城市工人生活方式的核心,一位资产阶级自由主义者将小酒馆称为“工人的教堂”。阶级意识最弱的沉默不语,逆来顺受;最强的,则成了激进分子,成了19世纪60年代和70年代国际工人协会的支持者,成了未来的社会主义信徒。这两种不同态度的工人又进而联合在一起,因为传统的宗教历来就是社会团结的纽带,他们通过宗教活动而维系了自己的社团。然而在法兰西第二帝国时期,宗教仪式衰败了。19世纪50年代,维也纳的小工匠对壮观肃穆的天主教仪式还感到无限虔诚和欣慰,然而此后便无动于衷了。在不到两代人的时间里,他们的信仰转到了社会主义。[30]
参差不齐的“劳工贫民”,毫无疑问逐渐成为城市和工业区“无产者”的一部分。这点可从19世纪60年代工会的重要性日益加强这一事实得到证明,同时若没有无产者,不论其力量大小,国际工人协会也不会存在。然而“劳工贫民”并非由不同群体组成的乌合之众,他们已形成了一个具有一致性的庞大群体,一致对现实不满,一致备受压迫,特别是在19世纪上半叶那个艰难的、毫无希望的年代。不过这种和谐如今正在消失。繁荣稳定的资产阶级自由主义时代,为工人阶级提供一种可能性,即通过集体组织改善集体命运的可能性。但不加入集体的“零散穷人”,就不能指望工会给予多大帮助,而“互助会”(Mutual Aid Societies)能给的帮助就更少了。总的说来,工会乃是少数骄子的组织,虽然大规模罢工有时可动员广大群众参加。此外,自由资本主义还按照资产阶级的模式向个别工人提供非同一般的光明前景,但劳动人口中的绝大多数都无法或不愿接受这个机会。
因而分野便贯穿在正在快速形成的“工人阶级”之中。它将“工人”与“穷人”分开,或换个说法,将“受人尊重的人”与“受人蔑视的人”分开,用政治术语来说(见第六章),就是将诸如“聪慧的工匠”(英国中产阶级激进派非常乐于支持他们)与危险的、衣衫褴褛的大众区别开来。中产阶级决心将大众排斥在外。
在19世纪中叶的工人阶级词汇中,没有一个比“受人尊重”(respectability)一词更难分析,因为它同时包含了中产阶级渗透进来的价值观以及冷静、牺牲、不轻言满足的态度,少了这种态度,工人阶级的觉悟便无从谈起,集体斗争运动也无从进行。假如工人运动显然是革命的,或至少是与中产阶级世界分道扬镳的(如同1848年以前那样,第二国际时代也是如此),那么分野就十分明显了。但是在19世纪第三个25年期间,个人改善与集体提升的界线,模仿中产阶级与好像是用自己的武器挫败中产阶级的界线,经常不是那么泾渭分明、那么容易区分。我们该将威廉·马克洛夫特(William Marcroft,1822—1894)置于什么地位呢?我们很容易把他描绘成斯迈尔斯所倡导的自助典范。他是农村女佣与纺织工的私生子,完全没有接受过正规教育,从奥尔丹纺织厂工人爬到机械工程厂的工头,1861年当了牙医,开设个人诊所,死时留下1.5万英镑遗产,这显然不是一笔可以忽略不计的财产。他终身是激进的自由党人,终身主张自我克制。然而,他在历史上的区区地位,是由于他同样终身热情推崇合作生产(即借由自助的社会主义),他为此献出了毕生精力。与他相反,威廉·艾伦(William Allan,1813—1874)则毫无疑问坚信阶级斗争,而且,用他讣文中的话说,“在社会问题上,他倾向于欧文提倡的空想社会主义”。然而这位激进工人是从1848年前的革命大学里锻炼出来的,他是工程师联合工会(Amalgamated Society of Engineers)——“新形态”技术工人工会中最伟大的组织——的领导人,以谨慎、温和以及高效率著称;他既是英国圣公会的牧师,“在政治上又是一个忠实坚定的自由主义者,不向任何形式的政治恫吓或欺骗屈服”。[31]
事实上在这一时期,能干、聪敏的工人,特别是技术熟练的工人,既是拥护中产阶级社会控制和工业纪律的支柱,又是工人集体自卫的最积极干部。他们之所以支持中产阶级,是因为一个稳定、繁荣、发展的资本主义需要他们,也向他们提供了少许改善的前景,而且这个资本主义现在无论如何已不可避免,它看来不再是昙花一现。反之,伟大的革命与其说是更大变革的头期款,不如说是过去时代的尾款。充其量它只能留下一个五彩缤纷的辉煌记忆,而最坏也不过是证明前进的道路上并无捷径可言。他们同时也是工人的干部,因为工人阶级知道,单单是自由主义的自由市场并不能赋予他们权利,不能为他们带来他们的所需,他们得组织起来,得斗争。美国可能是个例外。这个国家看来已向穷人做出保证:穷人有条摆脱穷困的道路;已向工人保证:工人有扇走出工人阶级的大门;也向每个公民保证:他们可取得与其他任何人平等的权利。英国的“工人贵族”是英国特有的社会阶层,他们包括独立的小工厂主以及商店老板,也包括白领工人和低层官僚组成的下中阶级,但前者的重要性不如后者。英国的“工人贵族”帮助自由党发展成对广大群众真正具有吸引力的政党。与此同时,它又是异常强大的、有组织的工会运动核心。在德国,即使最“受人尊重”的工人也被打入无产阶级队伍,与资产阶级隔着一道鸿沟。德国有个“自我提升”协会(Bildungsvereine),在1863年时有1000名会员,到1872年,单是巴伐利亚就有不下2000人。19世纪60年代进入“自我提升”协会的人,很快便能摆脱这些组织的中产阶级自由主义,至于中产阶级的文化,由于反复灌输的结果,他们尚未完全摆脱。[32] 他们即将成为新社会民主运动的干部,特别是在本书所述时期结束之后。然而归根结底,他们都是自学成才的工人,“受人尊重”是因为他们懂得尊重自己,并且因为他们将自我尊重的好、坏两面全部带进拉萨尔和马克思的政党里去。只有在革命有理、唯革命方能解决贫苦劳工大众境况的地方,或在劳工大众的主要政治传统仍是造反和争取建立革命社会共和国的地方——如法国——“尊重”才是比较次要的因素,或者说“尊重”只存在于中产阶级以及希望被认作中产阶级的人群之中。
工人阶级当中的其他人又怎么样呢?虽然对他们的探讨比对“受人尊重”的工人的探讨多得多(但对这一代人的探讨明显少于1848年以前和1880年以后),但我们对他们仍知之甚少,只知道他们贫穷邋遢。他们不公开发表言论,那些组织、工会干部(不论有无政治背景)也很少提及他们,只有需要他们支持时,才不惜屈尊垂询。甚至特别为“不值得尊重”的穷人组织的“救世军”(Salvation Army),也无法发挥免费街头演出(有制服,有乐队,有动听的圣歌)和募捐之外的功能。事实上,对许多非技术工人,或谓出力出汗的工人来说,那些在劳工运动中崭露头角的组织是与他们无缘的。在政治运动的高潮时期(例如19世纪40年代的宪章运动),他们可能被吸收:亨利·梅休(Henry Mayhew)笔下的伦敦小贩都是宪章派。大革命也可将受压迫最深、最不关心政治的人鼓动起来(也许只是短暂的)。1871年巴黎公社期间,巴黎妓女便积极支持公社。然而,资产阶级胜利的时代肯定不是革命的时代,甚至也不是群众运动的时代。巴枯宁认为,这样的时代可将积郁在无产阶级边缘人胸中至少是潜在的革命精神慢慢煽动起来。他的这项假设没有什么大错,但他说这些人可以成为革命运动的基础,就大错特错了。在巴黎公社期间,穷人中的散兵游勇虽然也支持公社,但公社的积极分子仍是技术工人和手工艺人;而站在穷人最边缘的那部分人——青少年——在公社运动中所占比例极小。成年人,特别是记得1848年历史的人,不管他们的记忆如何模糊,都是1871年的杰出造反派。
劳动贫民当中,有的是劳工运动的潜在斗士,有的则不是,两者之间的界线不很明显,但确有界线。“协会”(association)是自由时代的神奇组织,通过协会,甚至即将放弃自由主义的劳工运动也可得到发展。[33] 想要参加协会和成功组成协会的人,对不想或不能参加协会的人——不只是妇女——通常是耸耸肩膀,最坏的情况也只是投以蔑视的眼光而已(妇女事实上被排除在俱乐部之外,不列入程序,不能申请入会)。工人阶级当中的这部分边缘人即将变成一支社会政治力量。这部分人恰巧与各种俱乐部一拍即合,其中包括诸如互助会、兄弟慈善会(一般带有浓厚宗教色彩)、合唱队、体操或其他体育俱乐部,甚至志愿宗教组织、工会和政治团体。宗教组织和工会政治团体是其中的两个极端。这部分人通常也与独立手工业者、小业主甚至小企业主相重叠。协会涵括了各种劳工——在本书所述时期结束时,英国这部分人约占工人阶级的40%——但还是有许许多多人被排除在外。这些被排除在外的人,是自由时代的客体,而非主体。其他人的愿望和所能得到的东西已经够少了,但他们甚至更少。
如果回过头来看看所有劳动人民的境况,我们很难得出一个平衡不倚的看法。这一时期拥有现代城市和现代工业的国家很多,工业发展的阶段也不相同,很难一概而论。即使我们将范围限制——我们也必须限制——在相对比较先进、与落后国家有明显区别的国家,限制在与农村人口和农民有明显区别的城市工人阶级,我们也无法笼统地做一番综述,因为这样做的意义不大。就工人而言,当时他们大多数仍很穷困,周围物质环境无法忍受,精神寂寞空虚。这是其中一个方面;另一方面,自19世纪40年代起,他们的现状大致说来有了好转。难题是如何在这两者之间作不偏不倚的评价。自鸣得意的资产阶级发言人,过分强调其改善的那面。罗伯特·吉芬(Robert Giffen,1837—1900)在回顾了1883年前半个世纪的英国情况后,巧妙地将工人称作“尚未改善的社会底层”。对此结论我们谁也不会反对,我们不反对说“甚至用最低的愿望来衡量,当时的改善也是小得不能再小”,也不会反对说“为改善人民群众境况而苦思冥想的人,都会希望来场革命之类的运动”。[34] 不十分满意的社会改良主义者,并不否认工人情况有所改善——就工人精英而言,情况的改善相当可观,因为具备他们那种条件的工人相对来说还不算多,这使他们可持续处于卖方市场——但与此同时,社会改良主义者也描绘了一幅色彩并不鲜艳的图画:
大约仍有1000万工人……包括技术工人和一般体力劳动者,他们的生活不再经常笼罩于“靠教区救济”的恐怖中。有些工人是“贫民”,有些则不是,但这两者之间并没有明确、长期不变的界线,而是经常处在变化之中。除了那些长期受低工资困扰的工人外,工匠、买卖人和农村里的庄稼汉,也经常会不断陷入贫困深渊,有些是他们自己的过错,有些则不是。1000万工人当中,究竟有多少属于春风得意的工人贵族?这就不易判断了。工人贵族是政客愿意与之交往的一群,其中一部分人甚至被社会迫不及待地奉为上宾,称为“工人代表”……我坦承我不敢奢望有超过200万的技术工人(他们代表了500万人口)能经常生活在安逸舒适的环境,享有某种起码的保险……至于其他500万人(包括男工和女工)的最高工资,只够买些生活必需品,维持最勉强像样的生活所需,一旦他们丧失工作,就意味着他们将一贫如洗,立即滑入贫民范围,靠救济度日。[35]
上述这些看法的资料详尽,用意亦佳,但仍有粉饰之嫌,理由有二:首先,因为穷苦工人——伦敦工人阶级中贫户几乎占40%——很难有什么“维持最勉强像样的生活所需”的东西,即使用社会下层最勤俭的标准来衡量也没有;其次,“生活在安逸舒适的环境,享有某种起码的保险”云云,等于是说拥有的东西少得可怜。曾隐姓埋名跟贝克普(Bacup)的纺织工人住在一起的比阿特丽斯·波特(Beatrice Potter),无疑曾体验过“舒适安逸的工人阶级”的生活。所谓“舒适安逸的工人阶级”,即那些既与雇主唱反调又跟他们合作的集团,其中不包括无所事事、“不值得尊重”的工人,他们多半“有很高的工资、生活大致优越”,“住房舒适,家具齐全,喝上等茶”。然而这位观察能力极强的人,却又几乎无视于先前的描述,声称这同一群人在生意繁忙的时候,会因过分劳累而疲惫不堪,吃得很少,睡眠也不足;因用脑过度而筋疲力尽,“机器经常发生故障,这意味着要付出更多体力”。这些男工和女工之所以循规蹈矩,小心翼翼,她认为这是因为他们担心生活会“山穷水尽”。
仅为生存而挣扎的人,以“进天堂”和到另一世界生活来聊以自慰。去“另一个世界”的希望净化了他们,平息了他们心中蠕动的渴望,对现实世界美好事物的渴望,使他们将失败看成一种“庄严的事”,不去卑鄙地追求成功。[36]
这不是一幅描绘即将从睡梦中醒来的受冻挨饿者的图画,也不是一幅“生活比50年前大大改善了的男女”的图画,更不是一幅如踌躇满志却十分无知的自由主义经济学家所说的“几乎拥有近50年来一切物质利益”(吉芬语)[37] 的阶级图画。这是一幅自尊、自立者的图像,他们的期望小得可怜,他们知道他们可能会更穷,他们记得过去那段比现在更穷的岁月,他们如今仍时刻被穷困(他们所知道的穷困)的幽灵所纠缠,中产阶级的生活水准是他们永远不敢存有的奢望,而救济生活却与他们只有咫尺之遥。正如波特的房东所说:“好东西要适可而止,因为钱很容易就花光了。”这位房东将波特递给他的一支香烟抽了一两口后就掐灭,放到窗台上,等待第二天晚上再抽。今天谁如果忘了那时的男男女女就是这样看待生活消费品的话,他就永远无法理解这场资本主义的伟大扩张,如何在19世纪第三个25年为相当一部分的工人阶级带来小小的,然而却是实实在在的改善。只是,这部分工人阶级与资产阶级世界的鸿沟仍然很深很宽,以致永远无法弥合。
[1] J. Purš, ‘The working class movement in the Czech lands’, Historica, x (1965), p.70.
[2] M. May, Die Arbeitsfrage (1848) cited in R. Engelsing, ‘Zur politischen Bildung der deutschen Unterschichten, 1789-1863’ Hist. Ztschr. 206, 2 (April 1968), p.356.
[3] Letters and Private Papers of W. M. Thackeray, ed. Gordon N. Ray, II, 356 (London 1945).
[4] J. Purš, ‘The industrial revolution in the Czech Lands’, Historica, II (1960), pp.210 and 220.
[5] Cited in H. J. Dyos and M. Wolff (eds.) The Victorian City (London and Boston 1973), I, p. 110.
[6] Dyos and Wolff, op. cit., I, p.5.
[7] A. F. Weber (1898) cited in Dyos and Wolff, op. cit., I, p.7.
[8] H. Croon, ‘Die Versorgung der Staedte des Ruhrgebietes im 19. u. 20.Jahrhundert’ (mimeo) (International Congress of Economic History 1965), p.2.
[9] Dyos and Wolff, op. cit., I, p.341.
[10] L. Henneaux-Depooter, Misères et Luttes Sociales dans le Hainaut 1860-96 (Brussels 1959), p. 117; Dyos and Wolff, op. cit., p.134.
[11] G. Fr. Kolb, Handbuch der vergleichenden Statistik (Leipzig 1879).
[12] Dyos and Wolff, op. cit., I, p.424.
[13] Dyos and Wolff, op. cit., I, p.326.
[14] Dyos and Wolff, op. cit., I, p.379.
[15] J. H. Clapham, An Economic History of Modern Britain (Cambridge 1932), II, pp.116-17.
[16] Erich Maschke, Es entsteht ein Konzern (Tübingen 1969).
[17] R. Ehrenberg, Krupp-Studien (Thünen-Archiv II, Jena, 1906-9), p.203; C. Fohlen, The Fontana Economic History of Europe, 4: The Emergence of Industrial Societies (London 1973), I, p.60; J. P. Rioux, La Révolution Industrielle (Paris 1971), p.163.
[18] G. Neppi Modona, Sciopero, potere politico e magistratura 1870-1922 (Bari 1969), p.51.
[19] P. J. Proudhon, Manuel du Speculateur à la Bourse (Paris 1857), pp.429 ff.
[20] B. Gille, The Fontana Economic History of Europe, 3: The Industrial Revolution (London 1973), p.278.
[21] J. Kocka,‘Industrielles Management: Konzeptionen und Modelle vor 1914’, Vierteljahrschrift für Sozial-und Wirtschaftsgesch. 65/3 (October 1969), p.336, quoting from Emminghaus, Allgemeine Gewerbslehre.
[22] P. Pierrard, ‘Poesie et chanson ... à Lille sous le 2e Empire’, Revue du Nord, 46 (1964),p.400.
[23] G. D. H. Cole and Raymond Postgate, The Common People (London 1946), p.368.
[24] H. Mottek, Wirtschaftsgeschichte Deutschlands (East Berlin 1973), II, p.235.
[25] E. Waugh, Home Life of the Lancashire Factory Folk during the Cotton Famine (London 1867), p.13.
[26] M. Anderson, Family Structure in Nineteenth Century Lancashire (Cambridge 1973), p.31.
[27] O. Handlin (ed.) Immigration as a Factor in American History (Englewood Cliffs 1959),pp. 66-7.
[28] J. Hagan and C. Fisher, ‘Piece-work and some of its consequences in the printing and coal mining industries in Australia, 1850-1930’, Labour History, 25 (November 1973), p.26.
[29] A. Plessis, De lafête impériale au mur d s Fédérés (Pa ri s 1973), p.157.
[30] E. Schwiedland, Kleingewerbe und Hausindustrie in Österreich (Leipzig 1894), II, pp.264-5 and 284-5.
[31] J. Saville and J. Bellamy (eds.), Dictionary of Labour Biography, I, p.17.
[32] Engelsing, op. cit., p.364.
[33] Rudolf Braun, Sozialer und kultureller Wandel in einem ländlichen Industriegebiet im 19. u. 20. Jahrhundert (Erlenbach-Zülrich and Stuttgart 1965), p.139, uses this term specifically for the period. His invaluable books(see also Industrialisierung und Volksleben [1960]) cannot be recommended too highly.
[34] Industrial Remuneration Conference (London 1885), p.27.
[35] Industrial Remuneration Conference, pp.89-90.
[36] Beatrice Webb, My Apprenticeship (Harmondsworth 1938), pp.189 and 195.
[37] Industrial Remuneration Conference, pp.27 and 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