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御门宣旨权臣削籍 京南饯宴玉女悲歌
三位言官敲击登闻鼓的第二天,即六月十六日,是例朝的日子。
每逢三六九例朝,皇上在皇极门金台御幄中升座,京师中凡四品以上官员待鸣鞭后,分文东武西鱼贯入门行叩头礼,然后登阶循廊分班侍立,按部奏事。至于那些级别较低的官员则只能候于午门之外,在鸿胪寺官员的导引下行五拜三叩之礼,然后北向拱立静候旨意。御门决事本是常朝旧制,但今日的例朝气氛却大不相同。这皆因昨天一天,紫禁城内外大事接连发生。上任六天的冯保即遭弹劾,这无啻于平地一声雷,给本来还算平静的京师平添了十分紧张。京城各衙门大小官员胥吏,少说也有大几千人,没有谁不让这件事撩拨得心神不宁。因此,东方刚泛鱼肚白时,就有不少官员已来到午门外。寅时一到,只听得三通鼓响,午门立时洞开。禁军旗校早已手执戈矛先行护道排列,盔甲兵器光芒耀眼自是不容逼视,鼓声刚停,两匹披红挂绿的朝象被御马监的内侍牵出午门,在门洞两边站好,各把长鼻伸出挽搭成桥。此时禁钟响起,够级别的显官大僚肃衣列队从象鼻桥下进了午门,不够级别的则留在原地看个眼热。移时,礼部官员清点例朝官员人数之后,手持黄册名簿报了进去。不一会儿,传旨太监便来到皇极门外的台阶上,尖着嗓子喊道:
“有旨——召内阁、五府、六部众皆至——”
一听这旨意,在场官员都知道皇上要在京的所有官员一个不拉全部到场。这种情形,只有皇上要宣布重大事情时才会发生。众官员先是面面相觑,接着又都忍不住交头接耳,叽叽喳喳议论一片。
高拱作为百官之首,早朝位置在金台御幄旁边——与皇上只有咫尺之隔。此刻只见御幄空空,撑张五把巨大金伞以及四柄大团扇护卫丹陛的锦衣力士也没有登堂入室,高拱便有些忐忑不安。昨天一整天,他是在兴奋与焦灼中度过。程文、雒遵、陆树德三道折子送进宫中之后,皇上那边却没有任何一点消息反馈出来。身为宰辅这么多年,就是抛开孟冲不说,高拱在大内还是有几个“耳目”的,但无奈登闻鼓响过之后,这紫禁城大内的守门禁军比平日多了一倍,出入门禁盘查极严。除了极少数几个与冯保过从甚密的牙牌大可以自由进出之外,一般的人是进也进不去,出也出不来。因此整整一夜,心绪不宁的高拱未曾合眼。而今天的早朝,皇上又迟迟不肯御座,这里头究竟有何名堂?尽管高拱自信发动言官弹劾冯保是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俱全,但因得不到准确消息,高拱似觉心中有些岔气。一个人闷了就想说话,只见他挪步到东檐柱前——这里是大九卿例朝序立之地。只见成国公朱希孝、户部尚书张本直、兵部尚书杨博、刑部尚书刘自强、工部尚书朱衡、都察院左都御史葛守礼这些京师一等衙门的堂官都已依次站好,看见高拱过来,纷纷作揖相见。
这帮子九卿里头,除了朱希孝是世袭勋戚另当别论,开科进士荐拔官员里头就杨博与葛守礼两人的资历最高,两人同是山西人,且都是不阿附权臣的德高望重之士。高拱走过来,首先便与他们寒暄,他对杨博说:
“博老,前些时听说你写了一首《煮粥诗》,在士林中颇为流行,我一直说找过来看,却还未曾见得。”
杨博拈须一笑,答道:“老夫今年七十有三,已是行将就木之人,才悟出吃粥是福乃人生第一至理。近些年老夫多方搜求,写成一札《百粥谱》,专道不同配方之粥疗治不同之时症。方才首辅所言的《煮粥诗》,便是老夫为《百粥谱》写的序诗。”
高拱本只想寻个话头道个开场白,却不成引来杨博一番一板正经地回答。他并不想就此攀谈不去,但又不得不敷衍,他在瞥了一眼仍是空空如也的御幄之后,又勉强笑道:“听说这《煮粥诗》写得很有韵味。”
“哪里哪里,穷聊几句顺口溜而已。”
“博老不必谦虚,你这诗就是写得好,”站在旁边的葛守礼这时插话说道,“我只读了一遍,便记住了,首辅若有意欣赏,老葛我念给你听。”
“愿闻其详。”高拱说道。
葛守礼便手捣笏板,操着他那浓重的山西腔吟唱起来:
煮饭何如煮粥强,好同儿女细商量。
一升可作三升用,两日堪为六日粮。
有客只须添水火,无钱不必问羹汤。
莫言淡薄少滋味,淡薄之中滋味长。
唱毕,葛守礼拂了拂他那部全白的长须,意味深长地问高拱:“首辅,博老此诗如何?”
“好,好。”高拱若有所思地答道,“淡薄之中滋味长,唔,博老这句诗中,当别有襟抱。”
杨博看了看两廊以及御道上站满的官员,微微颔首答道:“别有襟抱不敢当,但老夫的确是有感而发,为官之人,若能长保食粥心境,就不会咫尺之地狼烟四起了。”
高拱这才意识到两位老臣是在变着法子“规劝”他,不由得想到自己与冯保的争斗,是关系到社稷纲常的原则大事,竟被他们看作是争权夺利的私人恩怨。再看看旁边的几位尚书,都把耳朵竖得尖尖的听这场谈话。顿时,他的本来就不愉快的心情一下子蹿起了无名火,遂冷冷答道:
“多谢博老赐教,不过依在下来看,吃粥与当官毕竟不是一回事。淡薄之味可以喻之于粥,却不可比之于官。就以你博老自己的例子来说,嘉靖四十年你以兵部右侍郎领衔总督蓟镇时,俺答来犯,古北口一役吃了败仗,本不是你的责任,可是兵科给事中一本参了上去说你指挥不力,引起圣怒,下旨将你革职令回籍闲居。这一居就居了五年,你说,此中滋味淡薄得起来么?”
高拱的话夹枪带棒,扫得杨博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眼看就要爆发争论,葛守礼赶紧站出来打圆场说道:
“首辅把博老的意思理解错了,他说的淡薄,指的是居官自守,常嚼菜根,甘之如饴,这应该是士人的本分。至于涉及到社稷纲常政令教化这等大事,作为事君之臣,则不容苟免偷安、垂头塞耳。《表记》云,‘事君,远而谏,则谄也;近而不谏,则尸利也。’这些个道理,哪个读书人不懂?首辅啊,不是我老葛说你,不要听到人家咳嗽一声,你就喘粗气。是非曲直,人人心中都有一杆秤。你要在幼主登极之初,力图总摄纲纪开创善治,这满朝文武,除开少数几个心术不正之徒,还有谁能不拥护!”
葛守礼向来说话泼辣,且又光明磊落,不要说大臣之间,就是隆庆皇帝在世时,每次廷议,只要有葛守礼参加,也显得比平日谨慎得多。高拱本来满脸的不高兴,自吃了他这一顿明是批评暗是褒奖的“抢白”,心情反而一下子转好了。他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铁青的脸颊上又慢慢上了一点红润。他正欲与葛守礼搭讪几句,却一眼瞥见张居正从台阶上走了进来。高拱一愣,马上离开东檐回到御幄旁站定,张居正强打精神与九卿们打过揖后,也来到高拱身边站下。
“叔大,你的病好些了?”高拱问道。
“泻是止住了,只是两腿还软得像棉花,”张居正显得痛苦的回答,“本说还休息两天,可是天才麻麻亮,就一连三道快马催我早朝,不得不来啊。”
高拱感觉到张居正的病并不像他自己说的那么严重,看他故意装出的有气无力的样子,心里头便不高兴,悻悻然说道:“听说你患病在家疗养,实际上却也没闲着,一天到晚家中访客不断。”
高拱的这副态度,早已在张居正意料之中,他并不想在御幄之旁与首辅闹意气,只压低声音淡然答道:“人既病了,自然会有个三朋四友登门看望,这又有何奇怪的?只是昨日魏学曾到我府上,我因为太乏了,没有见他,他给我留了张纸条,说话不存半点客气。”
“他送张什么纸条?”高拱明知故问。
“还不是与言官们弹劾冯保有关。”
高拱冷峻地点点头,他又朝两檐扫了一眼,与大九卿序立的东檐柱对称的西檐柱,是六科廊的言官序立之地。六科言官论官阶只有六品,但俸禄排衙都是四品待遇,朝参时,其地位又仅仅只次于二品堂官,得以序立近侍之地。此刻的西檐柱前,三十多位言官站得整整齐齐的,一个个表情严肃,绝不见交头接耳之状,这股子镇静叫高拱大为赞赏。他又问张居正:“三位言官弹劾冯保的事,昨天我让内阁值日官去你府中知会,见到了?”
“值日官是下午去的,见到了。”
“你觉得这件事会有一个怎样的结果?”
张居正含糊地回答:“待会儿皇上升座,我们就会知道皇上的态度。”
高拱一听张居正这种藏头露尾的话,就知道他根本不可能与自己和衷共济,心里头也就更加有气。于是负气说道:“待会儿皇上升座之后,如果问及昨日程文、雒遵、陆树德三人上折子的事,我将慷慨陈词,以正理正法为言。”说到这里,高拱顿了一顿,又接着说,“只是我要说的话恐怕有些逆耳,如果违忤了圣意,其责任由我一人担当,你放心,绝不会有只言片语牵连到你。”
自徐爵昨日到他府中秘访之后,张居正虽没有听到新的消息,但大致结果他也能猜得个八九不离十,但此过节只能讳莫如深。为了平息高拱的怒气,他勉强打起笑容说道:“元辅不必多此一虑,皇上虽然年幼,但聪明睿智,是非曲直,必能判断明白。”
“但愿如此。”
高拱刚刚答话,忽听得殿门前“叭、叭、叭”三声清脆的鞭响,接着传来一声高亢的喊声:
“圣——旨——到——”
传旨太监的嗓子经过专门训练,这三个字似吼非吼,却悠扬婉转传到午门之外。刹那间,从午门外广场到皇极门前御道两侧以及金台御幄两厢檐柱间,近千名文武官员哗啦啦一齐跪下,刚才还是一片叽叽喳喳窃窃私语的场面,顿时间变得鸦雀无声。阳光恰好也在此时升了起来,皇极门门楼上覆盖的琉璃瓦,反射出一片耀眼光芒。跪着的众位官员头也不敢抬,只听得一阵“笃、笃、笃”的脚步声走上了金台前的丹墀,接着听到有人说道:
“万岁爷今儿个不早朝了,命奴才前来传旨。”
跪在跟前的高拱抬头一看,认出说话的是皇极殿主管太监王蓁。高拱便狐疑地问:
“王公公,皇上为何不御朝?”
王蓁睨了高拱一眼,一脸冰霜地说:“高先生休得多言,奴才这就宣旨。”
按规矩早朝宣旨,接旨的人应该是内阁首辅。高拱因此习惯地朝前膝行一步,说道:
“臣高拱率文武百官接旨。”
王蓁左瞧瞧,右瞧瞧,像在故意卖什么关子似的,突然一咬牙,憋足了劲喊道:
“请张老先生接旨。”
高拱一听这话,禁不住浑身打了一个激灵,不由得转头去看张居正。张居正这时也正好抬起头来看他,四目相对,都流露出难以名状的惊诧。王蓁看到这一幕,脸上闪过一丝阴笑,抬手指了指张居正,又大声喊了一句:
“张老先生,快上前接旨。”
这一回不单是高拱,两厢檐的九卿以及言官都听得真切,莫不纷纷抬起头来。高拱是首辅,接旨的理当是他,为何要绕过他让次辅接旨?大家都心下疑惑,又不敢言声,只是互相以眼睛询问。这当儿,只见高拱满脸臊红把身子朝后挪,而张居正膝行向前,口中说道:
“臣张居正接旨。”
王蓁看了看张居正,双手把那黄绫卷轴圣旨展开,一板一眼朗声读道:
皇后懿旨、皇贵妃令旨、皇帝圣旨:
说与内阁、五府、六部等衙门官员,大行皇帝宾天先一日,召内阁三臣在御榻前,同我母子三人亲受遗嘱。说:东宫年幼,要你们辅佐。今有大学士高拱专权擅政,把朝廷威福都强夺自专,通不许皇帝主专。不知他要何为?我母子三人惊惧不宁。高拱著回籍闲住,不许停留。你每大臣受国家厚恩,当思竭忠报主,如何只阿附权臣,蔑视幼主,姑且不究。今后都要洗心涤虑,用心办事。如再有这等的,处以典刑。钦此。
王蓁读完圣旨,便走下丹墀把那黄绫卷轴递到张居正手中。只这一个动作,在场的所有官员都明白,高拱顷刻之间已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巅峰上遽然跌落,而张居正则取而代之。这一变化来得太突然,以至所有官员都惊慌失措不知所从。完成差事的王蓁已飘然回宫,可是皇极门内外,仍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第二天正午时分,一队刀明枪亮的缇骑兵押着一辆破旧的牛车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宣武门。车上乱七八糟堆满了箱箧行李物件。车前沿上坐着一对形容憔悴的翁媪,一看却是狼狈不堪的高拱夫妇。
昨日皇极门宣旨后,锦衣卫缇骑兵就上前把跪在地上的高拱押送回家,随即就把高府所居的那条胡同戒严了。一应闲杂人等都不准进去,这也是李贵妃听信冯保之言采取的防范措施。虑着高拱身为宰揆柄国多年,培植的党羽众多,已具备了呼风唤雨一呼百应的影响力。如今既已使出雷霆手段,褫了他的官职,就再也不能给他喘息的机会任其寻衅生事,于是拨了一队缇骑兵把高拱当作“罪臣”看管起来。缇骑兵隶受锦衣卫管辖,专司捉拿押送犯人之责,平常就飞扬跋扈气焰嚣张。如今奉了圣旨,更是吹胡子瞪眼睛不可一世。高府上上下下的人,平日里也都是昂头三尺,颐指气使惯了的。如今突然遭人白眼受人呵斥,一时间都成了雪天的麻雀瑟作一团。更有一些昧了良心的仆婢,趁着混乱纷纷窃取主人的细软斧资作鸟兽散,只苦了忠心耿耿的高福,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照得住这个照不住那个,急得像只没头苍蝇,屋里屋外窜进窜出不知该忙些什么。今日天一亮,缇骑兵就把大门擂得山响,要高拱急速起程回河南新郑老家。高福仓促之间雇了一辆牛车,胡乱装了一些行李,把主子高拱老两口搀上车,就这么仓皇上路了。
虽然牛车尽可能拣僻静道儿走,沿途还是有不少的人赶来围看。这些看稀奇的人,大都是京师的平民百姓。看到昔日运筹帷幄参佐帝业有吐握之劳的社稷干臣落得如此下场,观者莫不感慨唏嘘。
打从坐上牛车,高拱就一直眯着眼睛打盹。其实他哪里有什么瞌睡,只是不想睁眼来看这物是人非的京师而已。昨日初听圣旨,他真的是懵了,以至匍匐在地失去知觉。直到缇骑
兵把他从地上架起来走下御道时,他才霍然清醒,意识到自己在这场宫府争斗中已是彻底失败。这虽然出乎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眼看就要走出午门,他知道一旦走出这道门,今生今世就再也没有机会走进来了。于是愤然挣脱缇骑兵的挟持,反身望了望重檐飞角的皇极门以及红墙碧瓦的层层宫禁,他整了整衣冠,对着皇极门一揖到地。斯时文武百官尚未退场,他们分明都看见了刚才还是首辅如今却成了“罪人”的高拱,两道犀利的目光中充满了深情也充满了怨恨。为了不致在昔日的属下百官面前失态,高拱竭力保持了他的孤傲和镇静,可是一回到家中,就再也控制不住感情,一任浑浊的泪水,在布满皱纹的脸上流淌。如今坐在牛车上,高拱心绪烦乱,思前想后,他的脑海里走马灯似的旋转着两个人影:一个是冯保,另一个就是张居正。在他看来,正是这两个人内外勾结,才使他落得今日的下场。
一出正阳门,便都是凸凹不平的土路,一连多日未曾下雨,路面比铜还硬,牛车走在上面颠簸得厉害,高拱老两口前倾后仰东倒西歪骨头像要散了架,加之热辣辣的日头没遮拦地直射下来,路边地里的玉米叶子都晒得发白。高拱觉得浑身上下如同着了火一般。他虽然感到撑不住,但为了维护尊严,仍坚持一声不吭。只是苦了他的夫人,一辈子锦衣玉食住在深宅大院,几曾受过这样的折腾?出了正阳门不远,就差不多要晕过去了。亏得高福寻了一把油纸伞来撑在她的头上,又经常拧条用井水浸湿的汗巾为她敷住额头,才不至于中暑。
大约午牌时分,牛车来到宣武门外五里多地一处名叫真空寺的地方,这是一座小集镇,夹路一条街上有二三十家店铺,也真的有一座真空寺。从这里再住前走就算离开了京畿踏上了直通河南的官道。走了这半日的路,大家已是口干舌燥肌肠辘辘,高福正想上前和这拨催逼甚紧的缇骑兵的头目,一个态度蛮横极尽刁难的小校打个商量,想在这小镇上吃顿午饭稍事休息,等日头偏西后再上路。却发现街上已站了一个人,仔细一看,原来是高拱的姻亲,刑部侍郎曹金。高拱只有一个独女,嫁给了曹金的第二个儿子。
此刻的曹金,身上依然穿着三品官服。黑靴小校一看有位官员拦路,连忙翻身下马。若在平常,这样一个没有品极的小军官见了朝中三品大员,早就避让路旁垂手侍立,但现在情形不同,小校是领了皇命押送高拱回籍的,官阶虽卑,钦差事大。因此小校不但不避道,反而迎上去,拱手一揖问道:
“请问大人是哪个衙门的?”
曹金知道高拱今日回籍,故提前来这里候着了,这会儿他也不敢计较小校的无理,佯笑着回答:“本官乃刑部右侍郎曹金。”
“啊,是刑部的,”小校一听这衙门与自己的差事有点瓜葛,忙堆起了笑脸,问道:“曹大人有何公干?”
“来,我们借一步说话。”曹金说着就把小校领到避人处,往他手心里拍了一个银锭,说道,“这二十两银子,算是我曹某慰劳兄弟们的。”
小校突然得了这大一笔财喜,高兴之余又颇为惊诧,问道:“曹大人为何要这样?”
曹金瞧了瞧歇在日头底下的牛车,以及疲惫不堪的高拱夫妇,说道:“实不相瞒,牛车上的高拱是我的姻亲。”
“啊,原来如此,”小校顿时收敛了笑意,盯着曹金问,“曹大人想要怎样?”
“你看,日头这么毒,让牛车歇下来,在这儿吃顿午饭再上路,你看如何?”
小校也是饥渴难挨想歇下来打尖吃饭,但他更想趁机敲诈曹金一把,便故意卖关子说道:“曹大人,这个恐怕不成啊,出京师时,俺的上司一再叮嘱,要尽快把高拱押出京师地面,更不许他同任何官员接触。为了怕吃午饭误事,出发前俺已安排弟兄们都随身带了煎饼。”
曹金心想这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心里头直觉晦气,却又不得不赔笑说道:“校爷,你好歹通融通融。”
小校答道:“不是我不肯通融。只是一停下来,出任何一丁点事情,干系都得俺担着。俺总不能为了区区二十两银子,赔搭上身家性命。”
曹金一听,知道小校是嫌银子太少借机敲竹杠,尽管恨得牙痒痒的,他仍喊过家人,又取了二十两一锭的纹银递到小校手中,说道:“就吃一顿午饭,若出任何一点事情,我曹某负责担待,校爷你看如何?”
“曹大人既如此说,小的也只好卖这个人情了。”
小校说着收起两锭纹银就要去安排,忽听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宣武门方向急速驰来。须臾间,一名侍卫校官来到牛车跟前滚鞭下马,大声问道:
“谁在这里负责?”
“俺,”小校迎过去,一看这校官衣着光鲜,官阶虽然相同,但腰牌格式却不一样,这是午门内当差的穿戴,便堆下笑脸来问,“请问有何事。”
校官答道:“在下是新任首辅张居正大人的护卫班头,名叫李可,张大人要在这里为高老先生送行,怕你们一行走过了,故先差小的赶来报信。”
张居正为高拱摆下的饯行宴,就在与真空寺只有一墙之隔的京南驿里备下。曹金本在街上酒楼里备了一桌,听说张居正亲自赶来送行,只好留着自家受用。这消息也让高拱感到意外,张居正此举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但他正在气头上,既无颜面也无心情与“仇人”坐一桌子传肴把盏。因此连真空寺都不想呆了,便催着要牛车上路。曹金一味苦言相劝,高拱看到老伴要死不活的样子,也不忍心即刻上路,也就顺势下台阶地嘟哝道:“好吧,我且留下来,看张居正为老夫摆一桌什么样的‘鸿门宴’!”
京南驿乃官方驿站,这里庭荫匝地,大堂里窗明几净,清风徐来。高拱老两口在偏房里差不多休息了半个多时辰,张居正的马轿才到。如今他已是新任首辅,出门的仪仗扈从声势气派又是不同,百十号人前呼后拥,马轿前更添了六个金瓜卫士。京南驿里里外外,一时间喧声震耳。张居正下得轿来,只干咳了一声,院子里立刻一片肃静。
“高老先生在哪里?”张居正问跪迎的驿丞。
不用驿丞回答,高拱已反剪双手走出偏房。他早晨出门时穿着的一件蓝夏布直裰,浸透了汗又沾满尘土。进京南驿后换了一件半旧不新的锦囊道袍,看上去倒像是一位乡村的老塾师。乍一见他这副样子,张居正感到很不习惯,心里头也就自然涌起了一股子酸楚。
却说昨日高拱被缇骑兵架出午门后,以葛守礼、杨博为首的九卿大臣都围着张居正,希望他出面具疏皇上,替高拱求情。张居正知道圣意已决,断没有转圜余地。但为了安抚大臣们的情绪,也为了避嫌,张居正顾不得回家养病,而是径直来到内阁,援笔伸纸,字斟句酌地向皇上写了一份为高拱辩冤的奏疏:
……臣不胜战惧,不胜遑忧。臣等看得高拱历事三朝三十余年,小心谨慎,未尝有过。虽其议论侃直,外貌威严,而中实过于谨畏。临事兢慎,如恐弗胜。昨大行皇帝宾天,召阁臣三人俱至榻前,亲受遗嘱,拱与臣等至阁,相对号哭欲绝者屡。每惟先帝付托之重,国家忧患之殷,日夜兢兢。惟以不克负荷为惧,岂敢有一毫专权之心哉!
疏文写到这里,张居正还真的动了一点感情,接下来便是陈词恳切地希望皇太后、皇太妃、皇帝能够收回成命,挽留高拱。奏疏写完后,张居正命人飞马报至重病在家的高仪,征得他同意后,以两人名义送进宫中。当天下午,皇上的圣旨就传到内阁:“卿等不可党护负国!”
以上事件均已见载于今天上午发往各衙门的邸报。张居正签发这期邸报原已存了洗清骂名开脱责任的用意。这样做了仍嫌不足,早上到内阁点卯,把紧要事体作速处理之后,又乘马轿直奔宣武门而来——他决计亲自为仓皇南归的高拱送行。
此刻面对站在走廊上的高拱,张居正愣了一下,旋即快步迎上去,抱歉地说:“元老,仆来迟了,害得你久等。”
看到张居正身着云素绸质地的一品官服,不见一点汗渍。高拱悻悻然说道:“你这新任首辅,理当日理万机,却跑来为我这待罪之人送行,真是棒槌打磬——经受不起啊。”
张居正当着众人面不好回答,只装做没听见,转而问驿丞:“宴席准备好了?”
“回大人,都备好了。”
“高老夫人那里,单独送一桌过去,随行家人也都得酒菜招待。元老,听说你的姻亲曹侍郎也来了,怎不见他的人?”
“听说你来,他先已回避了。”
“既是这样,曹侍郎那里也送一桌过去。”
张居正吩咐完毕,便与高拱联袂进了宴会堂。这是一间连着花厅的三楹大厅,窗外树影婆裟,蝉鸣不已。须臾间酒菜上来,摆了满满一桌,驿丞忙乎完毕退了下去,只剩下张居正与高拱两人坐着酒席。大厅里空落落的,倒显得有些凄凉。张居正亲自执壶,一边给高拱斟酒一边说道:
“元老,本来说多邀几个人来为你饯行,也好有个气氛,但转而一想又改变了主意,还是我俩对酌谈心,更合时宜。来,先干一杯。”
两人一碰杯,都是一饮而尽。高拱趁张居正斟酒当儿,冷冷说道:“叔大如此做,就不怕背上‘党护负国’的罪名么?”
张居正苦笑了笑,说:“这么说,皇上昨日的批旨元老已经知道了。”
“你这么快就登载于邸报,不就是想我知道么?”高拱狠狠瞪了张居正一眼,愤愤地说,“叔大,对天起誓,我高某何曾亏待于你,你竟这样负心于我。”
“元老,你别误会……”
“我没有误会,”高拱粗暴地打断张居正的话,说道,“你与阉党结盟,必欲去我而取而代之,你虽做事诡秘,毕竟还留了蛛丝马迹让人看到。”
张居正真不愧有宰相肚量,高拱等于是指着鼻子骂他,他却依然不愠不火。夹了一口菜到嘴中慢嚼细咽吞了下去,又微微呷了一口酒,这才慢条斯理答道:
“元老,你眼下心境仆诚能理解。但您说仆与阉党结盟,纯属无稽之谈。何况宰辅一职,乃国家至重名器,不是想得就能得到的。昨日皇极门之变,骤然间你我一升一贬,一进一退,一荣一衰,应该说都非你我之本意,我今天赶来送你,原是为了向你表明心迹……”
说到这里,张居正顿了一顿,正欲接着说下去,忽听得外头传来喧哗之声。两人一时都扭头看去,只见一素衣女子已闯进花厅,欲进到宴会堂里来,却被守候在那里的高福拦住。两人正在撕扯,高拱一眼认出那女子正是玉娘,遂高声叫道:
“高福,让玉娘进来。”
高福一松手,玉娘趁势就闯进宴会堂,望着高拱喊了一声“老爷”,顿时珠泪滚滚,跪倒在地。
这突遇的情景让张居正大吃一惊。他定睛细看跪在酒席前的这位年轻女子,只见她天生丽质,面容娇美,虽然泪痕满面污损了淡妆,倒更能引发别人的怜香惜玉之心。
“元老,这女子是?”张居正问了句半截子话。
高拱心中也甚为诧异。自那夜让高福把玉娘送走之后,他的内心中也不再记得起她。可是没想到玉娘竟会在此时此地出现。
“玉娘,你怎么来了?”高拱问。
玉娘哽咽着回答:“昨夜里奴家听说了老爷事情,便要到府上拜望,怎奈兵爷们拦着不让奴家进去。今天一大早奴家又去了,说老爷已动身回河南老家,奴家也就雇了一辆骡车随后追来。”
玉娘哀哀戚戚,让高拱大受感动。冰刀霜剑的世界,难得有如此多情的女子。他起身离席上前把玉娘扶起,让她坐到酒席上来,指着张居正对她说:“玉娘,这位是张先生。”
玉娘起身道了个万福,又含羞地问:“老爷,这是哪个张先生?”
“张居正先生。”高拱回答。
“张居正?”玉娘顿时两颊飞红,杏眼圆睁,愤愤然问高拱,“老爷,不就是他抢了你的首辅之位么?”
“女孩儿家懂得什么!”高拱明是申斥暗是高兴地说道,接着对张居正说,“这个女孩儿叫玉娘,有人把她介绍给老夫,让她照应老夫的起居生活,老夫自忖消受不了这等艳福,故狠心把她送进了寺庙。”
“您这是暴殄天物啊!”张居正本想对高拱调侃一句,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凭心而论,在同僚官友的私家堂会上,京城的名姝丽女,张居正也见得不少。但像眼前这位玉娘如此温婉脱俗招人怜爱的,又极为少见。虽然玉娘对他的态度并不友好,他也并不计较。看到玉娘对高拱一往情深,他内心中不免对高拱大生醋意:这老家伙,表面上一板正经,没想到却金屋藏娇,还诳我说要送到寺庙中去。
刚才还像斗鸡样的两个男人,因为玉娘的来到,一下子都变得和蔼可亲了。高拱大约也猜得出张居正此刻的心境,笑着问道:“叔大,看你不言不语,好像不信老夫刚才所言?”
“正是,”张居正也不掩饰,爽然答道,“玉娘也算是一个奇女子,元老南归,迢迢千里之途,有玉娘陪伴,也不寂寞了。”
“奴家赶来,就是要陪老爷回家。”玉娘暂掩悲戚,趁机插话说道。
“好,好。”张居正贪看了玉娘几眼,羡慕地说,“有风华绝代的美人陪侍,江山可弃也。来,元老,为你的艳遇,我俩再浮一大白。”
“是啊,我有美人,你有江山,咱俩扯平了。”高拱掀髯大笑,但细心人听得出来,这笑声很勉强。两人碰杯后,高拱对玉娘说,“你的家伙带来没有?”
“什么家伙?”玉娘红着脸问。
“唱曲儿用的。”
“啊,老爷说的是琵琶。带来了,在马车上。”
“高福,去骡车上把玉娘的琵琶取来。”高拱朝门外喊了一句,高福应声去了,不一会儿就取了琵琶过来,高拱又说,“玉娘,今日的情景,也算是长亭送别,你且为咱们唱上一曲。”
“奴家理会。”
玉娘答过,便把坐着的凳儿挪开了些,敛眉凝神片刻,只见她把纤纤玉指往那四根丝弦上一拨,琮琮的乐声顿时流出,和着那撩人情思的丝弦之声,玉娘开口唱道:
夏草繁茂春花已零落,
蝉鸣在树日影儿堕。
两位相公堂上坐,
听奴家唱一曲木兰歌:
玉娘先唱了这几句导扳,声音不疾不徐,却先已有了三分凄怆,两分萧瑟。张居正心下一沉,再不当是逢场作戏,而是认真听她弹唱下来:
世上事一半儿荒唐一半儿险恶,
皇城中尔虞我诈,
衙门内铁马金戈。
羽扇纶巾,说是些大儒大雅,
却为何我揪着你,你撕着我,
制陷阱、使绊子,
一个比一个更利索。
呜呼!今日里拳头上跑马抖威风,
到明日败走麦城,
只落得形影相吊英雄泪滂沱。
只可叹,荣辱兴衰转瞬间。
天涯孤旅,古道悲风。
都在唱那一个字:
错!错!!错!!!
玉娘唱得如泣如诉,不知不觉投入了整个身心,待把那三个“错”字唱完,已是荡气回肠,泪下如雨。在场的两个男人听了,也都肃然动容,嗟叹不已。半晌,高拱才如梦初醒般从嘴里蹦出两个字来:
“完了?”
玉娘强忍泪水,答道:“奴家唱得不好,如有冒犯处,还望老爷原谅。”
高拱没说什么,只端起杯子来频频饮酒,张居正却开口问道:“请问玉娘,方才这《木兰歌》,词是谁撰的?”
玉娘答:“我寄居的尼姑庵对门,住着个卖画为生的老头儿,这词儿是他替奴家填的。”
高拱摇头一笑,半是自嘲半是挑衅地说:“叔大,这首《木兰歌》词,倒像是专为咱们两个写的。”
张居正不置可否,只低头喝了一杯闷酒。玉娘并不顾及张居正的存在,只眉目传情地望着高拱,凄然说道:
“老爷,奴家此番追来,就打算和您一起回河南老家。”
“那怎么成?”高拱头摇得拨浪鼓似的。
“怎么不成?”玉娘追问。
高拱沉默不语,此时他打心眼里有点喜欢玉娘了。但他不愿意在张居正面前显露儿女情长的落魄之态。权衡一番,他横下心来答道:
“老夫这一回去,已是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桑榆晚景已经没有几年了,哪还敢奢望有什么红颜知己。”
“奴家才疏艺浅,不敢当老爷的红颜知己,但暮鼓晨钟之时,做红袖添香之人,奴家还是胜任的。”
玉娘愈是恳求,高拱愈是心硬。他不想这么没完没了地纠缠下去让张居正看笑话,于是一咬牙,竟说出了伤人的话:“玉娘,女子以三从四德为本,哪能像你这样,缠住人家不放。”
一个守身如玉的女孩儿家,哪经得这般羞辱?玉娘顿时脸色臊红,她怨恨地看了高拱一眼,哭诉道:“老爷如此说话,奴家还有何面目见人。今天,奴家就死在你面前了。”说罢,不等高拱反应过来玉娘已站起身来,一头向堂中楹柱撞去,只听得一声闷响,玉娘顿时倒在楹柱之下。
两位男人猝不及防,眼看躺在地上的玉娘头上已是血流如注,慌得高拱连声大叫:“来人!快来人!”
高福立刻冲了进来,同时还有四五个皂隶跟在他后头,大家七手八脚,抬起玉娘就往外跑。
“要救活她!”
高拱朝急速离去的高福的背影喊了一句,听得杂沓的脚步声远去,他颓然若失坐回到椅子上,神情沮丧一言不发。
张居正因不知道高拱与玉娘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也不便贸然相劝,暗地里却在为玉娘叹息。看看时候不早,张居正还要急着赶回京城,便开始说收场的话:
“元老,仆已乞恩请旨,为您办好了勘合,您可以驰驿回籍了。”
所谓驰驿,就是动用官方的驿站,一站接一站派员用骡马接送。高拱用上驰驿,等于就去了“罪臣”的身分,而成了正常致仕的回籍官员。这份勘合的确是张居正为高拱争取到的。但高拱此时心情坏透了,不但不领张居正这个人情,反而大声吼道:
“行则行矣,要它驰驿做甚?”
张居正依然好声好气回答:“牛车过于颠簸,元老年事已高,哪经得起这番折腾。”
“你不要又做师婆又做鬼,把老夫赶下台,今日又跑来这里卖乖。这勘合,我说不要就不要!”
高拱隐忍了多时的怒气终于歇斯底里爆发,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像头狮子在屋子里旋转咆哮。张居正脸色铁青,看得出他也是强抑怒火。他起身踱步到窗前,看看寂寂无人的花厅庭院,长叹一口气说:
“元老,仆若有心把你挤出内阁,又何用拖至今天。”
高拱一听话中有话,没有即刻反驳,但依旧是两眼凶狠地盯着张居正。张居正缓缓地从袖口中掏出几张纸来,一声不吭地递给高拱。
高拱接过一看,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几张纸中,有两张是李延为他购置田地的契约。还有一张纸上,密密麻麻誉写着上百位官员的名字,都是接受了李延的贿赂,数额多少,何时接受都写得一清二楚。这件事高拱自以为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得干干净净不留一点后遗症,却没想到实实在在的证据都捏在张居正手上。这几张纸若是一交给皇上那里,他高拱的下场就不仅仅是回籍闲居了,而且他留在京城各大衙门的门生故旧,恐怕也就会一网打尽。
“好哇,证据都捏在手上了,你想要怎样?”高拱色厉内荏地问。
“并不想怎样,原物奉还而已。”
说罢,张居正已是闪身出门,高拱追到门口,喊道:“叔大,你等等,你……”
张居正回转身来一揖,说道:“元老,我俩就此别过,惟愿你旅途保重,早日平安抵家。”
听着张居正噔噔噔脚步走远,余恨未消的高拱狠狠啐了一口,把那三张纸撕得粉碎。(第一卷完)
《张居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