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旁敲侧击,借李治之手斩草除根
一.天子凯旋
李治以强硬手段贬谪韩瑗、来济、褚遂良、柳奭,此举岂能不激起风波?可时至今日似乎连老天都在帮李治,就在几人被贬后不久,一份捷报快马传入长安、洛阳,抗议声立时被湮没在胜利的欢呼之中——苏定方征讨西突厥大获全胜!
唐军在金山逼降处木昆部之后,又火速进军另一部落。贺鲁唯恐各部被各个击破,于是集结十万大军,欲将唐军阻挡于曳咥河(今新疆额尔齐斯河)以东。苏定方察觉到对方意图,亲率一万精兵抢渡,在河西列开阵势。面对十倍于己的敌人,唐军背水一战,都拿出了拼命的架势。苏定方临危不惧、镇定指挥,命步兵执长矛于前,骑兵在后准备,三度击退敌人冲锋之后,精锐骑兵尽出,一鼓作气直插敌人两翼,步兵也自正面反攻,突厥十万大军立时溃败。唐军追击三十余里,斩杀、俘虏敌军数万人。
贺鲁败归牙帐,征调所有兵马再战唐军,欲扭转败局,怎料两军阵中泥孰部突然倒戈,苏定方率领任雅相、婆闰等将趁势猛攻,突厥诸部溃不成军——原来薛仁贵所献计谋生效了。李治将离间之谋写成密诏,遣人快马送至军中,而恰巧曳咥河之战的俘虏中便有泥孰酋长的妻儿,苏定方按计而行,将人质秘密送还,泥孰部感激涕零,当即承诺倒戈。经此一战贺鲁大挫,南路唐军阿史那弥射、阿史那步真也一路逼近,西突厥诸部大半势穷力蹙,纷纷归顺大唐。
时至显庆二年十二月,贺鲁众叛亲离,只剩本部人马,意欲遁逃西域。苏定方深知除恶务尽的道理,以萧嗣业为先锋,冒着严寒直取突厥王庭。其时正逢大雪,狂风怒吼,路上积雪足有两尺,唐军不惧险阻昼夜兼程,南北两路合围歼敌。贺鲁万没料到唐军会在如此恶劣天气下长途奔袭,立时全军覆没,仅带着几个亲信仓皇而逃;欲逃奔石国(今乌兹别克斯坦塔什干),却被当地人擒获,献与萧嗣业——至此,叛乱六年的西突厥再度被唐朝消灭。
苏定方自领命出征,一路凯歌连战连捷,至大功告成只用了一年时间。在擒获贺鲁后他又安抚西突厥诸部,使其各归所居,通道路、置邮驿、掩骸骨、问疾病、划疆域、复生业、还所掠,迅速稳定当地各族人心。有勇有谋、恩威并施,这一役的功劳直追卫公李靖、英公李,苏定方俨然成了一颗冉冉升起的将星。
李治在洛阳得到露布,兴奋得手舞足蹈——这不仅是一场对外的胜利,更是一场对内压服舆论的胜利,重用苏定方无疑证明了他这个天子的明智。他当即下令:晋升苏定方为左骁卫大将军,封邢国公,另封他随军征战的儿子苏庆节为武邑县公;召任雅相回朝,晋升兵部尚书,其他立功将领也各有升赏;将西突厥旧地分置濛池、昆陵两个都督府,由卢承庆持节,分授阿史那弥射、阿史那步真为两都督,原贺鲁麾下归降者授刺史以下官职。
西突厥既定,大唐对西域的控制便也不再有障碍。显庆三年正月李治诏令左屯卫大将军杨胄率兵入西域,诛灭龟兹国叛臣羯猎颠,其时布失毕已卒,于是立其子为王;并将安西都护府的治所迁到龟兹,大唐掌控整个西域的势头已出现。吐蕃大相禄东赞乃绝顶聪明之人,情知此时已无力与唐争锋,再度遣使向大唐求亲,以示友好;李治也知他是虚与委蛇,客客气气敷衍一番,并没有答应。
继而东北方面也传来捷报,营州都督、东夷都护程名振攻克高丽重镇赤峰,斩首四百余级,俘虏百余人;渊盖苏文震怒,遂遣其大将豆方娄率兵三万来攻,唐军勇敢迎击又胜一阵,斩敌将近三千。此役中薛仁贵充当先锋,杀敌无数大显神威。
拔除眼中钉,东西两大战场也打赢了,李治这趟东巡收获颇丰,加之媚娘也对洛阳情有独钟,于是他宣布将附近河阳、新安、永宁、渑池等县划入洛州管辖,凡洛州地方官一律比照雍州设置,自此西都长安、东都洛阳并尊。此举意味着大唐独重关陇的统治策略已改变,一个东西并存、南北融合而唯尊皇权的新时代正式来临。
显庆三年春,李治带着喜悦的笑容、乘着明媚的春光、挽着心爱的皇后,犹如凯旋般回到阔别一年的长安。李义府、杜正伦以下所有官员出城迎接。此时长安朝廷也已大变样,再也没有权臣、没有异议、没有反抗,每张面孔都恭恭顺顺。李治不乘御辇,骑御马入明德门,朱雀大街人声鼎沸,百姓争向皇帝欢呼致意。保宁坊的昊天观、延康坊的西明寺皆已竣工,一东一西交相辉映。廊殿楼台,飞惊接汉;金铺藻栋,炫日晖霞!
大驾回到太极宫,群臣依礼贺驾已毕,第一件事便是封官。显庆改元至今,李义府处置政务、参谋机要厥功至伟,称得起是当朝第一功臣。因他已是宰相,李治将他太子右庶子的兼职晋升为太子宾客,进爵河间郡公,并赐京城宅邸一座。其长子李津晋升东宫司议郎、次子李洽升东宫卫率府长史、三子李洋选为千牛备身,最小的儿子李湛刚刚六岁,也有幸被领进皇宫陪伴皇子,将来随李显一起读书——真是满门富贵,举朝莫及!
许敬宗功勋第二,进爵晋封高阳郡公,李治又特加恩典,将他流放岭南的儿子许昂赦回,又授其孙许彦伯、许韶伯官职;来济既去,杜正伦也由同中书门下三品正式晋升为中书令,进爵襄阳县公。
没过两日,在苏定方、萧嗣业押解下,阿史那贺鲁被送到了长安。李治傲然问群臣:“贺鲁曾任我大唐的瑶池都督,受先帝之命管辖两千帐部众,如此重用举兵反叛,实乃背弃先帝之恩,朕欲献俘于昭陵告慰父皇,可行否?”
许敬宗当即进言:“古者出师凯还皆献俘太庙,先帝擒薛仁杲、窦建德也如此,未闻献俘礼在皇陵举行。不过昭陵乃先帝长眠之所,肃穆严敬,义同清庙。陛下擒先帝之叛臣,献俘陵前乃是出自孝道,不算有违礼法。”他口口声声说不违背礼法,其实也未必说得通,把贺鲁献到昭陵去,即便李世民含笑九泉,太庙之中的太祖李虎、世祖李昺、高祖李渊等人怎么办?时至今日满朝文武谁也不再较真,庶母都能变成皇后,还有什么不能变的?皇帝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于是献俘礼顺利在昭陵举行,三军将士与公卿百官齐至,宗室、诸亲、客使依序而立,天子大次列于东,皇后大次列于南——献俘礼本没有皇后的事,可既然在皇陵举行,便兼有谒陵的性质,媚娘竟也有幸参与。百官倒还好说,立功的将士们也都在场,面对美貌的皇后以及宫女,都有点儿管不住眼睛,一个劲往南边瞅。只不知李世民若在天有灵,看到这位以前的嫔妃、如今的儿媳会作何感想。
李治身穿白纱衣、头戴黑介帻,腰悬宝剑,在太常卿引领下登临祭坛,洒酒三尊,进太牢之馔,拜过父皇之后转而面南。苏定方身披金甲、乘着戎辂,亲自将五花大绑的阿史那贺鲁押至陵前,三军将士齐呼万岁。
“你可知罪?”李治的声音本不算浑厚,但在肃穆的气氛下竟也显得十分威严。
六年的可汗梦烟消云散,贺鲁早已心灰意冷,跪在地上叩首道:“我本亡虏,为先帝所存,而我负之,今日之败乃天所怒也!愿刑我于陵前以谢先帝。”说罢竟当众呜咽,也不知是真心悔过还是惧怕。
李治手按腰中鹿卢剑,正色道:“以你之罪,虽磔之而不能消我父子之恨。不过……”他回头瞥了皇陵一眼,又道,“自古君王贵在宽仁,昔日先帝生擒窦建德,致刘黑闼复叛。朕引以为鉴,不愿大动杀戮。今之大唐威震四海,哪个不服只管造次,看我雄兵不踏之为齑粉!朕饶你这条性命,你就住在长安,观一观朕的仁德教化吧。”
群臣原以为要在陵前枭首、血奠先帝,怎么反倒赦免了?到此刻大家才恍然大悟,这场献俘似乎并非为了表现孝道,而是这位年轻天子想要彰显自己一番。先帝的叛臣被他擒获了,而他又比先帝多几分宽仁和自信,这不证明他比先帝强吗?无论如何,在这一刻文武百官、三军将士、皇后嫔妃乃至被赦免的贺鲁都他的气魄感染着,所有人高声欢呼:“万岁……万岁……”
雄壮的呐喊被空旷的山陵扩大好几倍,撼天震地,余音久久不绝。李治享受着这无上的荣耀,心中无限惬意,他总算从父亲的影子中渐渐走出了。一场献俘表演还不算完,回到皇宫他又大宴百官,所有人都唱着、笑着、欢呼着,只有一人例外——太尉长孙无忌。
他站在太极殿前,怔怔望着眼前这一切,似乎每张面孔都已变得极为陌生。一场东巡如天翻地覆,韩瑗、来济、高履行、长孙祥都不见了,五品以下的官员更似大换血一般。如今只剩他这光杆牡丹……不!应该说是一棵枯萎老树,孑然挺立在此。这还是那个朝堂、那个长安、那个他辅佐先帝打下的江山吗?
李义府大踏步走过来,将一大摞书卷交到他手中:“这是太尉您率领卑职等人编写的礼书,册封皇后、亲蚕礼乐、皇陵献俘等礼仪都记载得详详细细,过去先帝那套可以付之一炬了。趁这喜庆的日子,您快呈给圣上吧。”说这话时他脸上依旧挂着灿烂可掬的笑容,那么亲切、那么自然、那么和善!
长孙无忌没有拒绝,他双手捧着《显庆礼》,似当年侍奉李世民一般恭恭敬敬奉至外甥面前,然后不声不响地离开了。这是他今生最后一次出现在朝堂上,从此彻底闭门不出;而且他心里很清楚,大唐已再也不需要他了……
二.同归于尽
真珠帘、锦绣帐;绫罗为衾、丝绵被。
霏霭散、厉风吹;绮窗紧闭、朱门掩。
媚娘睁开眼早已是辰时六刻,犹自缩在被里,听着窗外凛冽的风声。再过几日便步入十一月,天越发寒冷,狂风从昨夜直刮到现在,光听这声音就令人瑟瑟发抖。天空也不明朗,隔着窗纱和幔帐只见外面白森森、兀秃秃一片,没有阳光播散进来。
殿内倒还算暖和,这等时辰宫婢早已燃罢熏香、布好炭盆、备妥手炉,盛净面水的铜盆在炭炉上温着,钗钿衣裙全都摆到榻前。今天是视朝的日子,李治天没亮就走了,可是多睡了一个时辰的媚娘还赖着不愿起。
起来干什么呢?自从献俘礼后她突然发现自己无事可做了——皇后之位稳固、后宫嫔妃镇服、反对她的人也贬了、亲蚕礼办过了,李忠、李素节都打发出京了。而且就在前几日,李治又授予十二岁的次子、许王李孝为遂州(今四川遂宁)刺史,让他也离开了京城;如今非媚娘所生的皇子只剩一个杞王李上金,这孩子唯唯诺诺资质不高,加之其母杨氏是普通宫人出身,根本威胁不到李弘兄弟。所有隐患都已消弭,还有什么事可做?
什么母仪天下、宠冠六宫?世间女子都梦想的位子,得到手也不过如此。媚娘懒洋洋打个哈欠,磨叽好半天才起床梳妆——其实什么也不用自己干,只需梳妆台前一坐,宫女就忙活起来,抹粉的抹粉、梳头的梳头;玉腕一抬,金环玉镯就给你戴好了;臂膀一举,秀衣霞帔就给你穿上了;除钗钿之外其他首饰随便挑,宫女捧过妆奁匣子,金银、翡翠、珍珠、玳瑁……
全收拾妥当媚娘转入正殿,内侍进膳,一碗羊肉馎饦就着黄齑刚吃完,未及漱口就见宦官王君德进来请安。媚娘还挺高兴,总算来个逗趣的:“我儿打发你来的?”
“太子殿下一大早就要过来给您请安,保傅说天冷怕冻着,殿下便命奴才过来。”王君德嬉皮笑脸,故意又打哆嗦又搓手,“头个时辰奴才就到了,不敢唐突,一直在外面站着呢。”
“你小子是嫌两手空空?一会儿赏几吊钱,攥手里就不冷了。”宫婢捧来清水,媚娘漱口洗手,接过镂花手炉又道,“你们别整天冷了热了的,也该让他好好读书,崇贤官难道是白设的?”朝廷有弘文馆,东宫也设崇贤馆,掌管图籍、教导太子读书。
“正要回娘娘这事儿!昨天万岁也提教书之事,最后钦点郭瑜,先授《孝经》《论语》,还要讲《春秋》呢。”李治果然心细如发,他小时候李世民给他找的老师是萧德言,学问没的挑,但是老夫子七十多岁,每逢读经必沐浴更衣、正襟危坐,小孩哪学得进去啊?所以又找薛婕妤。如今轮到他给儿子选老师了,挑中的郭瑜刚二十出头,是潇洒倜傥的年轻才俊,这小孩跟着读书才有兴趣嘛!
媚娘也很满意:“皇儿们皆得良师,我也就放心了。”
王君德又谄笑几句,便领了赏颠颠而去,媚娘又觉百无聊赖。她来到西殿,信手摸过瑶琴、佛经、画笔、书帖,皆提不起兴趣,索性披上裘氅去看贤儿、显儿。
自从李素节被打发出宫,承庆殿就换了主子,李贤、李显都带着乳母、保傅搬过去。说让徐齐聃教他们读书,一个四岁、一个两岁,眼下能学什么?离着老远便觉闹哄哄,李贤正跟李义府之子李湛在院里玩耍,饶是这冷森森的天,俩小子举着木剑、骑着竹马,蹦蹦跳跳闹得还挺欢。媚娘见了蹙眉——膝下三子,李弘是老君临凡,李显是佛光王,唯独李贤凡人一个。只因这老二当初生在拜谒昭陵的路上,没少让她受罪,加之近来十分调皮,故而宠爱较疏。
她唤过贤儿乳母,斥责了几句,便去抱显儿。李显生下来便白白胖胖,的确像个小佛,媚娘爱不释手,又亲又哄,叮嘱宫人好生伺候——眼见将近正午,这半日总算打发过去,遂往皇帝之处。
来到甘露殿,媚娘索性把身边伺候的人全打发了,自己一人缓缓登阶,却见燕国夫人卢氏正与王伏胜在廊下发牢骚:“我一介老奴不敢言辛劳,但总是顶着寒风来的,十回倒有八回遇不着,万岁近来忒过繁忙。”
王伏胜比她牢骚还多:“夫人,如今比不得头几年,万岁亲政,哪有许多闲工夫?后宫的事全是娘娘做主。人走时运马走膘,那姓范的小子也骑到我头上去了。前儿又跟我闹起来,我说索性分了,以后外面的差事他管,里面差事我应,谁也别碍着谁。底下人也势利眼,似李君信、王君德那帮更不成材的东西竟上赶着巴结他,还不是想借他的光攀附娘娘?公鸡不及牝鸡,如今娘娘的面子倒比万岁还……”话未说完已瞅见媚娘,顿时一怔,赶紧屈身施礼。
媚娘不愿为这点嚼舌根子的小事发作,全当没听见,只与卢夫人寒暄:“您老又来了。”
卢夫人道个万福,苦苦一笑:“万岁又没在……”
王伏胜心里不踏实,赶忙满脸堆笑道:“说来也怪,今儿万岁这时辰还没回来。我替娘娘瞧瞧去。”说罢一溜烟就跑了。
“莫非夫人还是为了翻案之事?”媚娘早猜到。
卢夫人叹道:“我跟万岁提过两次,总含含糊糊,至今未定下。娘娘曾答应帮老奴美言,不知说了没有?”
总这么拖着也不是办法,媚娘只得实话实说:“此事我已向万岁提过,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似是不想翻案。”
“翻案乃是寻常之事。远的不说,褚遂良被贬后当年弹劾他抑买宅地的李乾祐、韦思谦不都升官了吗?”
“那不一样。”媚娘耐着性子解释,“弹劾只是前几年的事,而您丈夫之案涉及高祖皇帝。还说褚遂良吧,昔日诬告刘洎谋反,致使其被先帝赐死,谁都知道是冤案。可前不久刘洎之子刘弘业要翻案,万岁还是拒绝了。为什么?因为当初错判的是先帝,万岁不忍彰父皇之过啊!先帝之过尚需遮掩,何况高祖皇帝?”
卢夫人为此事奔波已久,听这话有点儿挂火:“彰先帝之过的事还少吗?连礼书、祭祀都改了!娘娘您亲蚕的礼仪不也超过文德皇后么?为何单单为难老身?”
“不是为难您……”
“老奴不敢表功,但我自万岁一落生就照顾他,就不能看在旧日情面?”卢氏一来觉得委屈,二来也有些倚老卖老,“即便万岁一时照应不周,也请娘娘为老奴做主,谁不知您能当这宫廷半个家?老奴一把年纪别无所求,此愿不圆我冤屈得慌!”
媚娘方才听她与王伏胜嚼舌便有些不快,此时又见她絮絮叨叨已大为不悦,默默听完这通牢骚,不冷不热道:“您老一把年纪,经得多见得多,原无需本宫说什么。但我瞧您来这么多趟,急急渴渴,不得不提个醒。子曰‘事君数,斯辱矣’,您难道不知慈训夫人之事?”
提到“慈训夫人”四字,卢夫人打个寒颤——此人乃巢王李元吉的乳母陈氏。高祖诸子中李元吉最为凶悍,不仅打仗时勇武敢拼,待人也一贯残暴跋扈。他平时将干戈械斗当游戏,常与部下分作两队打打杀杀,还受过几处伤,因此其乳母陈氏常常规劝。有一次他又和部下厮斗,陈氏在旁好言规劝,哪知元吉那会儿正在兴头上,听乳母絮絮叨叨甚不耐烦,一时恼怒把竟陈夫人杀了。事后他想起乳母多年哺育之恩悔恨不已,追谥陈氏为慈训夫人。
媚娘阴笑道:“万岁旰衣宵食日理万机,似您家这等事多的是,岂能一一照顾?您伺候万岁至今,不辞劳苦忠心耿耿,若因此事纠缠不休惹怒万岁,几十年的情分就难保了。”
卢夫人黯然低头——完了!这辈子注定要抱恨啦!可叹我侍奉皇家三十余年,好不容易奶大个皇帝,终是竹篮打水。常言道“娶媳妇忘娘”,何况雉奴是皇帝,我又只是个奶娘,有什么法子?话说到这份上,还能不顾老脸?算了吧,莫说雉奴那关不好过,就凭这位皇后娘娘横遮竖拦,我也休想如愿!
想至此卢氏眼泪汪汪:“也罢,怪我天生命苦……”
媚娘见状又好言安慰:“您老也别难过,先朝之案不能翻,现今之事本宫还做不了主?明天我就跟万岁说,将您的封诰提一提。生恩不及养恩大,莫说三品,封个一品也不为过。”
我一个无儿无女的孤老太太,你给再高的封爵又有何用?卢氏虽这般想,却再不敢说出口,感谢几句便辞驾而去;离开甘露殿却未出皇宫,折而向北——去隆国寺找老姐妹宝乘大师诉委屈!
打发走燕国夫人,媚娘总算耳根清静了,却不免有一丝阴郁——看来背后议论我的人不少,不能掉以轻心。又见日头早过中天,李治仍未归来,媚娘预感到一定有什么事,一来好奇,二来也是无聊,又往两仪殿偷窥。
两仪殿后门也有宦官把守,但这些人都是范云仙属下,何况来者是皇后,莫说阻拦,见面赶紧下拜:“参……”媚娘连忙摆手,示意他们别作声,轻轻踅进去;绕过侧殿屏风,又见李君信等几个有头脸的宦官正捧着手炉、裘衣等物候命——这几人比外面小宦官“懂事”得多,默默施礼主动让路。
媚娘蹑手蹑脚凑近珠帘,见御座上的李治面沉似水,王伏胜侍立在侧,却不见范云仙的踪影。群臣已散去,只剩一位紫袍白须的官员立于殿中,正陈述着什么,神情激愤口气严厉——正是宰相杜正伦。
“私发敕书仅是一条罪,他还受贿卖官。”杜正伦兀自滔滔不绝,“如今六部各司冗官甚多,便是他干的好事!以公谋私、滥用职权,辜负陛下圣恩……”
李治之所以散朝后迟迟不归,皆因杜正伦单独进言。不听则已,一听之下难压怒火,原来李义府在他东巡之时又干下许多不法之事。正在此时范云仙回来了,还领着位绯袍官员。媚娘隔帘偷窥,见此人面相生疏,想了好一会儿才忆起,是中书侍郎李友益。
不待李友益施礼,李治劈头喝问:“你是李义府属下,平日与他共事最多。朕问你,他近来可有受贿卖官之事?”
李友益甚是紧张,嘴唇哆嗦着,竟无法作答。杜正伦回头叮咛:“放胆直言,圣上自会明断!”
李友益依旧怵怵忐忐,也不知是惧怕李义府还是另有心事,但面对皇帝质问无法推脱,只好如实回答:“确、确有此事……”
“可恶!”李治也知李杜不合,还存了几分疑心,既有李友益作证,还会有假?气哼哼往龙床扶手上一倚,“朕不是把铨选之事交与刘祥道了么?他怎会又插手?你既知情为何不早报?”
李友益愈加惶恐,立刻跪倒在地:“李公身居宰相,位高权重,臣若与他硬顶,只怕早就……”有些话他不敢直说,根子出在您皇帝身上——您既然允许李义府贬斥异己、拔擢新人,那刘祥道一介吏部侍郎又岂能抗拒?您既然让李义府检校御史大夫,有权监督百官,谁还制约得了?想告李义府,只怕弹劾不倒人家自己反而倒霉,王义方不就是前车之鉴吗?
“是可忍孰不可忍!”李治不再听下去,“速将李义府找来,朕要新账老账一起算!”
“遵命。”范云仙皱着眉头又去了。
杜正伦终于露出一丝畅然,手捻胡须微微冷笑。李友益却越发惶恐,踌躇片刻斗胆请示:“陛下,臣还有公务在身,是否……”
“什么公务?”李治悻悻道,“宰相恣意乱法、有负朕托,还有比这更大的事吗?”
李友益吓一跳,不敢再说什么,哆哆嗦嗦直往后退,似想远离这场是非。珠帘之后的媚娘初始觉得好笑,但稍加思忖忽觉忧虑——李义府承诺过要重修《氏族志》,我还指望借此抬高身价呢!若他犯法贬官,谁来做这事?再者杜正伦毕竟是三朝老臣,且出身于秦王府,会不会顾念老交情放长孙无忌一马?
不多时李义府便被领来,按理说他是精明之人,早该料到今日杜正伦单独谒见要做什么,却不慌不忙,还是笑盈盈的样子:“臣参见陛下。”
“你……”
哪知李治话未出口,李义府硬生生跪倒在地:“恳请陛下做主,有人图谋不轨欲谋害臣、谋害社稷!臣要告状!”
这倒把李治闹一愣:“你要告谁。”
“便是他杜正伦。”
“哼!”杜正伦一阵冷笑,“这厮果然奸诈,祸到临头反咬一口。好啊,既然如此老夫倒要听听,你是告我贪赃还是枉法?”
李治暗自拿定主意,索性坐山观虎斗,倒要看看他俩孰是孰非,因而不发一语,只是默默注视他俩。
李义府微然一笑:“杜公确实不曾贪赃枉法,但您勾结刁徒,对圣上不忠。”他赫然起身,对李治诉说道,“杜某本先朝获罪之人,蒙陛下宽宥,拔擢于荒蛮。岂料此人阳奉阴违,任相以来与权臣朝党互为表里,私下讪谤狂悖无礼,若不严加处置何以明皇纲、正视听?”
杜正伦气得咬牙切齿:“颠倒黑白,一派胡言!”
“胡言?哈哈……”李义府越发大笑,“你没说过陛下有失公道这类话?你没与韩瑗、来济一同议论过是非?还有……”他突然提高声音,“当初你与刘仁轨串通,故意挑起淳于氏一案,要扳倒我!”
李治不免惊诧,质问杜正伦:“可有此事?”
杜正伦方才的底气全不见了:“绝、绝无此……”
“绝无此事?您老嘴倒硬,惜乎我有人证。”李义府猛然回头,朝殿角处嚷道,“你回来!”
李友益早感觉不妙,此刻已缓缓蹭到殿门,正要迈腿溜出,闻听这声叫嚷顿时定在那里。李义府大步上前,一把将他拉回,冲杜正伦笑道:“李侍郎便是人证。当初你如何探知我隐私,如何指示段宝玄上奏,又如何怂恿刘仁轨不遵圣命,他早就告诉我了!”
杜正伦万没料到李友益出卖自己,顿时面若死灰。
李义府越发咄咄逼人:“毕正义自杀还不罢休,你又与关陇一党勾手,煽动王义方当殿弹劾。哼!弹劾我事小,你矛头分明是对着圣上,欲坏朝廷大事。似你这等阴险狡诈之辈,岂可姑息?”
李治变颜变色——王义方之事令他蒙羞,几落昏君之名,没想到罪魁祸首竟是自己提拔的宰相。岂能不怒?
杜正伦情知隐瞒不过,索性坦然拱手:“此事确系臣所为。但臣并非针对陛下,而是出自一片忠心,要为国锄奸!”说着他转身指着李义府的鼻子斥责道,“令陛下蒙羞、朝臣非议之人岂是老夫?分明是你这贪贿无状、欺上压下的小人!”
李义府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笑道:“不错,我是贪点儿小财,但所任用之人哪个又没点儿真才学?他们不过上进无门而已。况先前我所作所为圣上尽知,岂容你多事?”
“圣上尽知?我倒要问问你,毕正义到底是不是你逼死的?”
李义府也是一怔,矢口否认:“不是!”
“你自然不认。”杜正伦冷冷道,“那你为何帮毕家三名子侄伪造户籍履历,选入诸司,迅速加以提拔?难道不是投桃报李塞人之口?要不要老夫把那三人揪出来,当殿说个明白?”
李义府那张撕不破的笑脸终于变了,立时露出惶恐,继而回头恶狠狠地瞪了李友益一眼。
李友益面色煞白,仿佛浑身的血都被抽干了,颓然瘫倒在地——两姑之间难为妇,杜拉他对付李,李也拉他排挤杜,这位中书侍郎夹在中间甚是为难,因而想要脚踏两只船;不料今日被皇帝按在大殿上跑不了,来个三曹对案,把他和两边的密语都抖出来了。这下两脚踩空,甭管李杜谁翻船,他肯定跑不了!
“姓李的,你乃奸佞国蠹!谁不知你阴险狡诈,惯以柔术害人,满朝文武背后都骂你为‘李猫’!竟还有脸觍颜朝堂。”
“你这老东西,当年你便与李承乾过从甚密,故意泄露先帝废立之谋,激出谋反之事,早就该把你贬死……”
事情闹到这份上,李义府、杜正伦已毫无顾忌,在两仪殿上争执起来;你一句我一句,各揭丑事互相谩骂,闹得不可开交,全无人臣之礼。如此吵了许久,李义府才渐渐意识到不对——皇上还在一边坐着呢!
杜正伦也住了口,朝上望去,见李治仍是不声不响凝望着他们,脸色已阴沉至极。
“臣……失礼。”二相双双跪倒,皆是一头冷汗。
李治早看得触目惊心,哪想到他们私下有这么多不可告人之事?他冷冷注视二人,几乎一字一顿斥道:“滚!都给朕滚出长安!”说罢拂袖而去,穿过珠帘险与媚娘撞个满怀。
“李义……”媚娘还想劝几句。李治正在气头上,不由分说抱住她肩膀,硬拉着她回转后宫……
两天后李治正式下诏,贬李义府为普州(今四川安岳)刺史、杜正伦为横州(今广西横县)刺史;至于左右逢源的中书侍郎李友益,干脆被开除官籍,流放横州(今越南永富)。这场宰相之争最后竟闹了个同归于尽!
不是冤家不聚头,离开长安那天李杜二人就在城门外狭路相逢。凛冽寒风中杜正伦仰天狂笑:“李猫!老夫本就被流放岭南,如今不过故地重游。我这一遭没有白来,能拉你这国蠹奸佞一同落马,真乃幸事!哈哈哈……”
李义府这次没笑,而是满脸不屑——老家伙,懒得跟你费唇舌。我李某人岂能这么容易就倒?等着瞧,还不知谁笑到最后呢!
三.摇舌鼓唇
李义府、杜正伦双双罢相,表面上看是二人争斗所致,然而其背后未尝不是李治故意为之——李义府贪赃枉法已非一日,李治之所以再三容忍,甚至不惜为其贬斥正直之人,就是因为要用他对付关陇一派;如今关陇核心人物驱逐殆尽,差不多已大功告成,岂能再姑容他胡作非为、败坏朝纲?可叹李义府非但不悟,反而变本加厉,自然逃不过鸟尽弓藏。
至于杜正伦,固然李治怨恨他给自己制造的麻烦,但平心而论他还是一位耿直的老臣。但是李治既要贬斥李义府,就要连他一起贬。因为皇帝是不会承认自己任用奸佞的,只会把罢黜原因归为宰相不和辜负君恩,要贬一起贬。
随后李治任命许敬宗为中书令,大理卿辛茂将兼侍中——辛茂将能力一般无甚建树,官场生涯就是熬资历上来的,最大可取之处便是老实厚道;此时仍在相位的于志宁已七十二岁高龄,加之胆战心惊、如履薄冰,根本做不了任何事。
随着李杜之争的结束和寒冷冬天的到来,朝廷又恢复了平静。这一日午后,李治和媚娘正在武德殿中考查太子读书的情况。李弘年纪虽小,却比父亲当年聪明,一个月的光景已能诵读好几章《孝经》。李治和媚娘都很高兴,表扬儿子的同时也不忘了褒奖郭瑜。恰在欢喜之时,一份远道而来的表彰递到了武德殿中:
往者承乾废,岑文本、刘洎奏东宫不可少旷,宜遣濮王居之,臣引义固争。明日仗入,先帝留无忌、玄龄、及臣定策立陛下。当受遗诏。独臣与无忌二人在,陛下方草土号恸,臣即奏请即位大行柩前。当时陛下手抱臣颈,臣及无忌请即还京,发哀大告,内外宁谧。臣力小任重,动罹愆过,蝼螘余齿,乞陛下哀怜。
褚遂良被打发到爱州,名义上是刺史,但在那个偏远蛮荒、语言不通的地方还有什么政教可言?到达那里的一刻褚遂良彻底震惊了,他费尽心力辅佐的天子竟将他放逐到了瀚海蓬蒿之间。茕茕孑立,举目无亲,一切繁华荣宠已成过往云烟。强横半辈子的褚遂良终于低下了高傲的头,操着他那引以为傲的楷书写下表彰,恳求李治哀怜宽恕。这份表彰行过遥遥万里,经过好几个月才递到长安。
不过,这位素以强悍干练著称的顾命大臣显然不懂得帝王之心。表文中他丝毫没承认自己错了,反而一再重申自己以往的功劳,甚至提到李世民驾崩时李治抱着他脖子痛哭的难堪事。这样的文字对已经大权在握、自信满满的李治而言,不是火上浇油吗?
李治看过不动声色,待郭瑜、王君德侍奉李弘离去,才将表章往御案上一摔:“岂有此理!到现在褚遂良还以顾命大臣自诩。朕受命于天,名正言顺,这皇位岂是他争来的?刘洎、岑文本之事也好意思提,朕与二公本无嫌隙,排挤诬告竟还有理了。”
媚娘也拿起表章读了一遍,却一笑置之:“他们这些人本来就没觉得自己有错,他们自以为大唐天下都是他们出力打下的,享荣华、掌权柄都是理所应当。李家天下算什么?皇帝不过是幌子,唯有他们那个圈子的权力才重要。”杀人诛心,这轻描淡写的两句话实比谴责咒骂更厉害——媚娘不会忘记褚遂良在两仪殿上辱骂她是妖媚、揭破她与李治乱伦的旧恶。
李治一脸厌恶却又无可奈何的表情:“魏周以来世风如此,诚非一时可易。学者溺于所闻,常人安于故俗啊!”
“谁说不是?其实褚遂良本非关陇之人,而自入仕以来一直党附元舅,狐假虎威罢了。”说到这儿媚娘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他此时递上表文,会不会是想借元舅之力助其东山再起?”
李治已和媚娘做了八年夫妻,还不算前面偷偷摸摸的时候,哪句是发自肺腑、哪句是惺惺作态还辨不出?他白了媚娘一眼,苦笑道:“你又想劝我对舅父下手?我不是跟你说过么,只要他安于现状,便放他一马,外甥逼舅毕竟不好看。”
媚娘也不再藏着掖着:“时至今日群臣已黜,陛下想当宽仁之君恐也不能了。无忌手下冤魂无数,何必与他讲仁慈?昔日高阳一案,牵连多少文武臣工、皇亲贵胄?陛下在朝堂之上痛哭流涕,欲免众人之死,他竟毫不动容。这些事难道你都忘了吗?”
李治眉头一紧——当然不会忘。高阳一案实在残酷,固然房遗爱死不足惜、高阳自取祸端,但那好歹是他妹妹、妹夫啊!荆王李元景是他叔父,驸马柴令武也是他表兄。李道宗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亡于缧绁之间;薛万彻勇冠三军、万夫莫敌,反丧屠刀之下。先帝盛赞的三大名将,仅这一案就治死俩。宇文节不过是良心难安,说了几句讲情的话,竟被一并流放,死于岭南。如此滥害无辜,天理何容?
最冤枉的当属吴王李恪,对这个庶出的三哥,李治的感情是复杂的。以私情而论他很痛惜哥哥,并不相信他造反;但长孙无忌之所以执意将其治死也是出于消弭隐患的考虑,毕竟李恪曾受李世民器重,在宗室中名望太高。归根结底,李恪之死的最大受益者恰是他李治,无忌不啻为替他当了把刀。这真是一团解不开的乱麻,忠奸莫辨是非难断,连李治都搞不清究竟该怨谁;或许谁都不怨,这是命数,要怨就怨自己生在这无情寡义的帝王家吧!
“唉……”李治实在不愿回忆那段苦痛往事,“亡者已矣,纵然追究,死去的人也活不过来。是非对错叫舅父自己悔悟去吧。”
“悔有何用?恨复何及?若有良心当初便不至于滥杀无辜,陛下指望他忏悔前愆,只怕是与虎论道、对牛弹琴。”
“反正他年纪已老,如今又深居不出,再过几年……”
“司马懿七十老翁,犹篡曹魏大统;刘渊蛰伏中原五十载,终创汉赵基业,这些枭雄不老吗?他既知自己滥杀无辜罪孽深重,心内必不得安;况且亲信之人屡遭贬谪必定不服,谁知他是闭门避祸,还是暗蓄奸谋?”
李治一怔——毕竟无忌掌过二十多年的权啊!
媚娘见他疑惑,再添一把柴火:“陛下只知无忌骄狂跋扈,焉知他当日没有更大野心?若不是君臣合力将他逐下朝堂,谁能保证当今天下还依旧姓李?古来父子相杀之事比比,何况舅甥之间?固然当初他为您当太子出过力,但这种事又不是没有过。高欢立元善见、宇文泰立元宝炬,哪个是出于好心?”
这几句话分量太重,李治性格本就有些多疑,一时间还真有些吃不准。何用鉴于古人?殷鉴不远就在眼前——当初他祖父李渊曾扶立杨广之孙杨侑为隋恭帝,后篡位立唐,又将杨侑毒死。再者,若非他父亲杀了他伯父、叔父,囚禁他祖父,他们这一支的人莫说当皇帝,只怕命都保不住,世上又岂有他九郎雉奴?
李治的眉头拧成个疙瘩,双眼迸射出阴冷的光芒。一旁的媚娘瞧得清清楚楚,正欲再动说辞,忽听殿外有人道:“臣许敬宗叩见。”范云仙领着宰相来了。
“唉!”媚娘慨叹一声,无奈地退至珠帘内。
许敬宗这才敢入内,双手捧上一张黄藤纸:“这是吏部尚书唐临所拟各道巡察使的名单,请陛下过目。”自贞观元年起,将天下州县划分为关内、河南、河东、河北、山南、陇右、淮南、江南、剑南、岭南十道,朝廷定期向每道派黜陟使、巡察使,考察官员政绩、地方民情。充任巡察使的官员一般只是六、七品,但有干预政务、黜陟官员的临时权力,实是小而制大。
李治根本不看:“这等事务你与辛公便可做主,何必小题大做来问朕?”
许敬宗的做事之道可与李义府大相径庭,虽工于心计却从不自作主张,闻听皇帝这么问,讪笑道:“陛下,臣觉得这份名单有问题。”
“哦?”李治这才低头浏览,却没发现什么,“哪里不妥?”
“侍御史张伦任剑南道巡察使,雍州参军许祎为江南道巡察使,此二人是唐临特意指定,这么干恐怕不适合吧?”
“有什么毛病?”李治疑惑不解。
许敬宗只好直言:“张伦正是前番协同刘仁轨审查毕正义一案之人。而许祎是来济的好友,您在东宫时见过的吧?”
李治猛省——来济贬往江南道台州任刺史,派个朋友去是照顾;李义府贬往剑南道普州,唐临弄个跟他有怨之人去察他政绩,这不是存心整人嘛!
许敬宗见皇帝醒悟,忙动说辞:“李义府虽有纳贿之事,但好歹也立过功,贬往外任已经是责罚,唐尚书这样落井下石恐怕不好吧?再说旧日朝党……”他话说一半戛然而止。
无须继续往下说,李治已想到——这是要寻李义府晦气,还是想趁机为关陇一党翻案?虽说李义府是自作自受,但不能将他办的事也一概否定。
李治拿起御笔将剑南道张伦的名字抹去,却没有管许祎:“打回吏部叫唐临重选一人。”
“是。”许敬宗接过名单,却不忙离开,“唐尚书实在不该,按理说他也是三朝老臣了,京兆人氏名臣之后,跟元舅他们共过事,应该知道轻重。”他这话分明又把矛头对准了长孙无忌。
唐临确是关陇人氏,北周名臣唐瑾之后。但此人与无忌、韩瑗等并无多少深交,反而早年因担任李承乾的率府参军而一度贬官,与其说为关陇之人鸣不平,还不如说是帮杜正伦出气。不过对许敬宗而言却不能错过这个煽风点火的机会,东都巡游,贬斥韩、来等阴谋都是他谋划的,他已把关陇一派得罪透了,若不将长孙无忌置于死地,将来一旦翻过手来他必无好果子吃。莫说唐临和无忌还有那么一丝联系,即便风马牛不相及,他也要硬往一块凑啊!
李治听着他这一番含沙射影的话,又不禁联想起媚娘方才的那番说辞——树欲静而风不止,或许唐临并无其他意图,但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旦姑容情势如何发展?当初我也曾想要和解,结果又如何?或许只要舅父还在一日,那些希冀关陇一党重新集结、东山再起的人就不会罢休。难道……难道非要逼朕走那一步?
“陛下。”王伏胜出现在殿门口,“新城公主入宫,在立政殿内,恳请见您一面。”这又是件烦心事——新城公主是李世民和长孙皇后最小的女儿,李治的同胞小妹,几年前嫁与长孙无忌的堂弟长孙诠,而长孙诠之姐又恰是韩瑗之妻。无论李治和长孙家闹得有多僵,这对公主、驸马倒挺恩爱,因而新城常入宫,替长孙氏和韩瑗说好话。李治固然不能妥协,但又素来疼爱小妹,只好含含糊糊好言抚慰。
“唉!”李治叹口气,当即起身。
许敬宗岂能罢手?赶忙追问:“巡察使之事……”
李治心烦得很,只道:“暂且绕过唐临,你定个人选,至于其他的事……改日再说吧。”言罢随着王伏胜走了。
空荡荡的大殿上许敬宗暗暗叹息——即便长孙无忌已是根孤木,要砍倒这棵树也不容易。毕竟人家是皇帝舅舅,砍轻了伤不到皮肉,砍重了又恐皇帝牢牢记下,万一将来皇帝又怀念起舅甥之情,反过来追究,岂不作茧自缚?既要把树砍倒,又不能被这棵倒下的树砸死,这斧子可不好下啊!
他一边揣摩着一边转身出殿,还未迈下殿阶,忽听背后有个阴柔的声音道:“许相公留步。”
饶是许敬宗沉着老到,乍闻此声也是一惊,回头望去——但见武皇后从珠帘后款款走出。
“参见娘娘。”许敬宗踌躇片刻,赶忙施礼。他没料到这位娘娘竟公然露面与大臣交谈,这可是后宫大忌啊!左右张望一番,无半个人影,连方才还在殿门口侍立的范云仙都不见了,心里才稍觉踏实。
媚娘口气甚是恭敬:“难得您时时处处为朝廷着想,巡察使之事您处置得很好。”
“娘娘谬赞了。”许敬宗渐渐沉住气——同欲相趋,同利相死,多攀结这位娘娘不会有什么坏事,至少眼下不会!
“放眼当朝文武,老成谋国孰可及公?莫说圣上倚仗您老,就是本宫也正有一事相托。”
“不敢不敢,娘娘有事只管吩咐,但凡臣所能为必勉力为之。”许敬宗并没有把话说死。
“这两年朝中变故甚大,无须本宫多言。旧日权门虽已获罪,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恐是祸患。当初圣上运筹之际曾有谋划,待大权尽收核定门第,依官爵高下重修《氏族志》。如今万事俱备,许公可否担此重任?”
许敬宗眼珠一转,憨笑道:“老朽感念娘娘知遇之恩,不过老朽年迈精力不济,如今政事堂又只有我与辛公两人,实在无暇旁骛。”修《氏族志》是得罪人的事,得挨多少骂?他才不接这差事呢!
媚娘猜得到他心思,却也不好强人所难,索性直接问:“公以为何人能办此事?”
许敬宗的回答甚是坚定:“显庆以来百官升黜多经李义府之手,要办此事非他不可。”
“哦?”媚娘颇感意外,“李义府一介后生,这三年来都位居您之上,本宫还以为许公心中必定不服呢,没想到您如此看重他。”
许敬宗笑道:“老朽年近七旬,实在是老了,国家岂能没有后辈之臣?当让年轻人几分啊!哈哈哈……”他心里想的可不似嘴上说的那么大公无私——首先,废王立武以来他一直和李义府拴在一起,虽不是同一路人,也根本拆解不开,他接任中书令实际已被所有人视为李的接替者,继承其权势的同时也继承了恩怨。杜正伦虽被贬,但与杜亲厚的刘祥道、许圉师等皆身居要职,而且这几人圣眷也不低,这场权力之争并未结束,他还需要帮手。再者许敬宗也知自己名声不佳,若有这个名声比他更糟糕的李猫当挡箭牌,他就不至成为众矢之的。其实在许敬宗眼中,李义府不过是个不知轻重的后生小子,跳不出他手心。李猫虽奸,却终究算计不过他这老狐狸!
媚娘何尝不愿李义府复归相位?最近这段日子,李津、李洽兄弟几乎天天在杨夫人那里软磨硬泡,这会儿听许敬宗如此答复,因而也笑道:“既然如此,他若归来不单是本宫之幸,也是朝廷之福。许公当助一臂之力。”
“自当如此。”许敬宗满口答应,又转而道,“但朝廷之福非一二志士所能造。只恐庆父不死,鲁难未已啊!”
媚娘当然听得懂这话的弦外之音,斩草除根又何尝不是她所愿?淡淡一笑道:“此事本宫自有主张,你只管放心。”
东风西风终不及枕边风,许敬宗心里顿时有底,当即施礼:“既然如此,臣静候佳音。”时至今日他已丝毫不怀疑这个女人的手段,不过……当他迈出武德殿那一刻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媚娘一眼——当今皇帝被先帝所压、权臣所制,翻身后重用的第一人又劣迹斑斑、令他失望,这些经历岂能不使他猜忌成性?今上是比先帝更难伺候的主子啊!伴君如伴虎。武皇后,你唤醒了这头沉睡的老虎,但你真的意识到他的可怕了么?
显庆三年十一月,大唐名将、凌烟阁功臣、开府仪同三司、鄂国公尉迟恭病逝。此人不仅立有战功,更是玄武门第一功臣,若非他在兵变之际及时“保护”李渊,李世民即便杀死建成、元吉也很难迅速控制朝廷、登基为帝。不过也正因功劳太大,后来他唯恐遭受猜忌,不到六十岁便致仕,其人生最后的十六个春秋闭门自守、炼丹修道,不与任何人交往,终年七十四岁。
随着尉迟恭之死,李世民时代的一切恩怨皆付尘埃。李治辍朝三日,追赠尉迟恭为司徒、并州都督,谥号“忠武”,陪葬昭陵;在京五品以上官员都去吊唁,在冰天雪地中举办了一场隆重的葬礼。
而几乎同一时刻,在遥远的岭南还有一个人走到了生命的尽头。爱州没有冬天、没有风雪,准确地说天下绝大部分州县的一切这里都没有,它所拥有的只是望不尽的萋萋芳草、幽幽密林和茫茫大海,连刺史府也包围在一片阴湿的苔藓中。每逢夜晚这座小得不能再小的城镇寂然无声、满眼黢黑,连澎湃的海浪声都听得见……
褚遂良在蛮荒边瘴之地身染沉疴,这位曾经叱咤风云、慷慨激昂的顾命大臣到死都没想明白,究竟为何会沦落到这步田地。他还仅仅把这一切苦难视为妖女祸国,幻想自己那沉痛的哀恳、隽秀的楷书能唤起皇帝的良知;他翘首期盼、望眼欲穿,直至那份期望化为绝望,终于在无尽的失落和悔恨中闭上了眼睛,终年六十三岁。
或许褚遂良自认为很痛苦,殊不知能在那么个宁静悠然之地默默走完人生,他已是幸运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