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心狠手辣残杀旧怨

一.李猫复相

长孙无忌被逼自尽,李治虽有一丝愧疚,却是宽慰胜于悲哀——求仁得仁复何怨?因而他很快便从低落情绪中走出,再度将精力投入纷杂的国事中。

自苏定方平定西突厥,安西都护府移至龟兹,西域石国、米国、曹国、大安、小安、悒怛、疏勒等国纷纷归附(大致分布今新疆西部、乌兹别克斯坦、阿富汗一带)。截至显庆四年九月,大唐已在西域设立州、县、府共计一百二十七个,李治经营西疆颇有建树,李世民泉下有知,亦当含笑。

可是位于西域以南的吐蕃甚是不安——两雄不可并立,吐蕃早有染指西域之志,而大唐锐意西进阻碍了它的扩张。何况吐蕃以西还有飞速壮大的大食国(阿拉伯帝国),几乎吞并了立国四百余载的波斯(伊朗萨珊帝国),长此以往,莫说无法开疆拓土,还有可能陷入两强包围的亡国之危。

面对此等情势,一向沉稳的吐蕃大相禄东赞也有些沉不住气了,决定向东北渗透势力,于是遣人煽动已降唐的吐谷浑诸部叛乱,意欲阻断大唐对西域的控制。吐谷浑可汗慕容诺曷钵娶李唐宗室之女弘化公主,面对危局连忙向朝廷求援。李治极为重视,派苏定方率军平叛;禄东赞不肯罢休,竟派副相达延率领八万大军前往阻击。

苏定方忙于戡乱,并不知吐蕃突然起兵,他亲率一千先锋军赶赴吐谷浑,行至乌海(今柴达木盆地托索湖)偶遇吐蕃大军,情势所迫只得开战。双方虽兵力悬殊,但苏定方所率先锋皆百里挑一的猛士,况且以寡敌众不拼命便是死,故而奋力厮杀勇不可当。达延也未料到唐军行动如此快,又不知究竟来了多少,一时慌乱竟被苏定方击退;继而唐军大部队赶到,兵合一处并力猛攻,吐蕃八万大军尽溃,达延死于乱军之中。吐谷浑叛军失去外援,也很快被平定。

消息传至长安,李治半喜半忧——喜的是苏定方临危不惧再立新功;忧的是吐蕃非西域小国可比,这一仗结仇甚深,连吐蕃副相都被杀了,两国已无斡旋余地,西土从此多事矣!

但无论如何这是一场值得庆贺的胜利,不仅大扬国威,也震慑了刚刚归附的西域诸国。长安举城欢庆,逢此热闹之时皇家又迎来一桩婚事——新城公主之夫长孙诠死于隽州,李治对小妹深感愧疚,决定给她另觅一位如意郎君,皇室成员也很关心此事,尤其是东阳公主。

东阳公主乃太宗第九女,嫁与高履行为妻。如今高家受无忌牵连举族遭贬,高履行更被赶到贫苦的永州,莫说前途,连性命都堪忧。东阳为了挽救丈夫和整个高家,极力参与此事,经过一番明察暗访、精挑细选,最终向李治推荐彭城郡公韦庆嗣之子韦正矩。

李治见是她所荐,一开始还不大乐意,哪知见了面赞不绝口——韦正矩二十出头,生得相貌英俊、仪表堂堂,真是玉人般的美男;且学识优异、谈吐不俗,还能写一手好文章。李治格外满意,当即认下这妹夫,给他连升八级官,任命为从三品殿中监,并下令修缮通轨坊的韦家宅邸,要让小妹风风光光嫁过去。

这场婚礼丝毫不比当初结亲长孙氏之时差,自皇宫至通轨坊几乎纵贯长安南北,一路张灯结彩,皇亲国戚、文武重臣皆来道贺。送走妹妹后李治又在万春殿设小宴,与几位宰相近臣共饮,媚娘也公然坐到他身边——自新礼修成,皇后地位大为提高;况且婚俗小宴本就不讲什么礼法,只要李治不反对,哪个大臣敢多管闲事?

可酒宴虽美,李治的心情却不是很好。新城公主与前夫的感情实在太深,即便嫁韦正矩这等人物,仍是哭哭啼啼不情不愿;李治反复劝说,又有临川、城阳等姐姐再三安慰,新城拗不过众人之意,这才再穿嫁衣梅开二度,一路上眼泪汪汪,瞧着怪叫人心酸的!

当着大臣的面媚娘也不便公然劝慰丈夫,唯有在皇帝耳边低语,说些宽心的话。许敬宗陪着李坐于首席,见皇帝神色黯然,也甚感焦虑——扳倒长孙一族他出力最大,若皇帝因公主之事萌生悔意,岂不招埋怨?想至此他又扫了一眼坐在斜对面的卢承庆、许圉师、刘祥道等人,见他们交头接耳,不知议论些什么,心下更为不安。

老实巴交的辛茂将自审结无忌一案便病卧不起,似已命不长久,李治又任卢承庆、任雅相为参知政事。任雅相与苏定方有同袍之义,对许敬宗而言犹可;卢承庆出身范阳卢氏,侍奉三代皇帝,绝不似辛茂将那么容易摆布。更可怖的是还有个许圉师。

许圉师论起来跟许敬宗属同宗,偏偏八字不合。他父许绍乃高祖李渊之心腹,爵封安陆郡公;他本人也颇具才名、声望甚高,而且兄弟子侄多人为官,家族势力庞大。更重要的是,许圉师素与杜正伦相厚,自杜正伦被贬后他俨然已成了那派的首脑。试想有这么个家伙坐镇门下省,掌握封驳诏书之权,许敬宗还能一手遮天?权势之争无休无止,无论前面倒下多少人,只要朝廷还在,争斗就不会结束!

许敬宗觉得不能再让皇帝胡思乱想,于是笑微微起身:“陛下,臣偶然想起件先朝旧事。”

“哦?讲来听听。”李治随口搭音。

许敬宗手捻胡须举目远眺,一脸回忆的表情:“记得先朝时曾有一位户部郎中,名唤裴玄本。此人才干尚可,就是为人太势利眼。记得当年房玄龄病重,群臣商议一起去探望,他却说:‘病若可愈,自当探问;今已病笃,何须再去?’”

李治也渐渐听进去了,不禁蹙眉:“果真是个势利眼!宰相若能病愈,以后还是他的上司,便需去探望;病若不好以后就管不了他,便弃之不顾,另抱别人粗腿。”

“不错!”许敬宗接着道,“但说是说、做是做。众人皆去,独他一人终究拉不下脸,到底还是跟着大伙去了。哪知早有人将那话告诉了房玄龄,房公躺在病榻上,一看见他便说,‘裴郎中既来,看来老夫暂时不会死了’。”

李治初时一愣,继而露出笑容:“嘿嘿嘿。你这老家伙,原来是给朕说笑话。”

许敬宗笑而拱手:“确有其事,倒也并非虚言,博陛下一乐也。”其实这笑话暗藏机锋——房玄龄晚年因东宫之争失势,裴玄本另抱的粗腿不是长孙无忌是谁?既然无忌一党都是势利小人,那把他逼死有什么痛惜的?

媚娘见李治又露喜色,灵机一动,向众人倡议:“今天是喜庆的日子,在座诸公无须拘谨。谁还有什么精致的笑话,不妨逐个说来,君臣同乐岂不快哉?”

一听可以说笑话,群臣立时松弛,有的低头思索,有的虽已想出却怕不雅,先跟身边之人试着讲,轻笑声不绝于耳。许圉师哪肯输于许敬宗?当即起身道:“臣也想起件趣事。”

“爱卿讲来。”李治边说边亲自帮媚娘满上酒。

“是……魏晋以来玄释两家兴起,各抒己言互不相让。道说三界四境,名山三百六、福地七十二,昆仑为天地之齐;佛说三界有二十八天,四洲至华严藏世界、八寒八热地狱,两家屡屡争辩几成仇雠。去年冬天干旱,陛下命僧道入宫祈雨,两教之人见面也互相诋毁。其中有个叫李荣的道士,为人最是诙谐,他收藏着梁朝画家张僧繇所作《醉僧图》,于是命童子把这幅画挑出来,公然羞辱众僧,旁观之人无不窃笑……”

媚娘信佛胜于信道,忍不住插嘴:“僧人就罢了不成?”

“当然不能。”许圉师笑道,“有个沙门义褒,乃净土宗名僧,性情最急,见李荣以图画羞辱他们,心中气恼不过,便想以彼之道还诸彼身,可遍寻古今画作竟没有可以匹敌者。于是他想到当朝工部尚书阎立本,雅善丹青最是驰名,便欲求他作画。可阎公位列八座,曾为凌烟阁功臣画像,岂是轻易请得动的?于是义褒召集僧众募款,费劲巴力凑了数十万钱,又托出许多人情,这才求阎立本画了幅《醉道士图》。僧众得此妙笔如获至宝,两家再辩论时,这边挑起《醉僧图》,那边便挂出《醉道士图》,交相辉映彼此讥讽,便如斗法一般!”

“哈哈哈……”不仅李治和媚娘,群臣也笑倒一片。

许圉师等大家笑声渐渐收敛,又拱手道:“陛下,想来出家人负气使性,与常人无异。而那数十万钱说是僧众募集,其实还不是源自黎庶布施?佛道两家虽保佑众生,但是出家人不服役、不纳粮,反取烝人之财、邀朝廷之赏,其中利弊还望陛下思之……”

这就不仅仅是笑话了,而是讽谏。李治低头自忖,的确这些年为佛门、道门破费太多,赞道:“卿乐而不忘国事,诚为可敬。你所言朕必牢记在心……赐御酒一杯。”

“臣愧受了。”许圉师双手接酒,一干而尽,这才回归座位——笑话里带着利国利民的劝谏,这便比许敬宗高出一筹。

“臣也要说!”不待准允,董思恭便蹿了出来。

李治深知这个老部下行事放浪、不拘小节,也不与他计较,只是笑呵呵道:“只管说,但若是大家不笑,便要受罚。”

“是。”董思恭补上一揖,这才说道,“京城中有个姓柳的,虽系名门子弟,做事不通、学问不高,还总以为自己才高八斗,想靠科举起家,惜乎文章不佳总考不中。但他不知努力读书、增长才学,反而说自己运道不佳,一味求神拜佛,又命家人日常说话时凡遇‘乐’字皆改为‘康’……”

“这是为何?”李治不解。

“应举之人最怕被考官黜落,而‘乐’与‘落’两字读音相似,他这么改是为了避晦气。”

“有趣,这种事恐怕也只有你等科举出身之人才知。”

“此等微末小事难登大雅之堂,若非今日君臣同乐无甚禁忌,臣绝不敢提起。”

“万事皆学问,你但说无妨。”

“是。他把‘乐’皆易作‘康’,‘安乐’则为‘安康’。今年这姓柳的又来应考,学问仍无半分精进;放榜之日他命家中老仆去看,回来问其如何,那老仆说……”讲到这里他故意卖关子。

“说什么?”众人忍不住催问。

董思恭把脸一耷拉,拱肩缩背,装作老仆的样子,压低嗓音作揖道:“郎君又康了!”

李治刚喝口酒,险些喷出来:“有趣有趣,也赐御酒一杯。”

董思恭却不受,跪倒在地:“臣不饮御酒,求陛下准允一事。”

“哦?”在场众人都收敛了笑靥——凭一个笑话当殿请托,这厮实在不像话!

李治和他是老交情,倒也未生气:“你要朕准允什么?”

“臣所请者不敢有违国法王章。只因臣出身寒微,科举起家,得奉陛下乃有今日之位,臣不敢窥觊公辅之位,独有一桩心愿,想在有生之年主持一次科考。若知贡举,则臣自科举而始,又主科举之事,士林留此一段佳话,今生无憾也。”

这请求比笑话更让李治高兴,他亲自殿试考生,就是要提高科举的地位。董思恭有这种请求不恰恰说明科举已越来越荣耀吗?他心中欢喜,却故意板着面孔道:“朕可遂你心愿。不过知贡举者非但要有才学,更需人品端方,你今后务必谨言慎行,不可再有放浪之事。”

“陛下万岁!臣遵旨。”董思恭喜不自胜,信誓旦旦!连磕三个头才回归座位,又朝身边的上官仪挤眉弄眼,让他也出来说个笑话。上官仪却连连摇头——虽然同是科举之士,且为文坛诗友,两人性格大相径庭。上官仪以研修经籍起家,这些年来又一直跟书打交道,对礼法看得很重,他觉得今天这种场合皇后与群臣同殿宴饮已是不妥,若再佻脱说笑实在不成体统!

怎奈媚娘非但不以为意,见渐渐冷场,竟对李治道:“臣妾也想起个笑话,不知当不当讲。”她的笑话也不简单,同样暗藏心机。

此言一出,十几位大臣立刻安静,都觉这位皇后太过出格。李治却不介意:“尽管说。”

“这件事还是臣妾随驾东巡时听来的。枣阳的县尉名叫张怀庆,此人才学不高,却爱附庸风雅,常抄袭别人诗作。李义府曾作过一首诗,词曰:镂月成歌扇,裁云作舞衣,自怜回雪影,好取洛川归……”媚娘说到这儿故意停顿。

李治低头道:“这首诗朕知道,是许多年前作的。”提到李义府他有些失神——毕竟李义府是东宫旧臣,且不论帮他夺权的功劳,当初在潜邸时常侍奉在侧,与来济、薛元超、李敬玄等一起伴他度过青春时光。如今来济因政见不合遭贬;薛元超本欲调回,却遭逢母丧回乡守孝;李敬玄资历最轻,也派往地方上历练;李义府贪污纳贿,鸟尽弓藏。昔日旧友独剩一董思恭,怎不叫人叹息?沉默许久李治才回过神,挤出一缕笑意,“继续说啊……”

“好。”媚娘已从他表情中看出留恋,嫣然一笑接着道,“张怀庆欲将此诗窃为己有,但李义府名扬天下,不敢明目张胆,于是在每句中添加二字,变作:生情镂月为歌扇,出性裁云作舞衣。照镜自怜回雪影,来时好取洛川归。”

群臣听了尽皆莞尔,刘祥道笑道:“此正所谓画蛇添足。”

许圉师也道:“照这等改法,天下诗文生吞活剥,尽可篡改啊!”

董思恭更是凑趣:“妙极妙极,以后我也学此人,无须遣词造句,看谁的诗好就篡改谁的。”说着拍拍上官仪肩膀,“到时候你们都跑不了。活剥张昌龄,生吞郭正一,千刀万剐你上官仪!”

众人更是一阵大笑,李治却依然有些心不在焉。许敬宗早与媚娘暗通,而且李义府之子李津、李洽等也多次求他援手,见此情景焉能错过?赶忙插言道:“昔日陛下在潜邸之时,身边文士众多,李义府堪称其中出类拔萃者,记得他曾作《承华箴》为陛下阐论少阳之道,谁料到……唉!光阴荏苒,他被贬往剑南已有一年了吧?”

许圉师、卢承庆等人听出这话有暗示召回李猫之意,无不暗骂许敬宗狡猾;但这话毕竟没明说,当着皇后的面更不便驳斥,赶紧转移话题。卢承庆端起酒杯,对司空李道:“英公为何一直闷坐不语?您老也说个笑话吧。”

天不怕地不怕的李闻听此言竟露羞赧之色:“不、不……”他出身草莽,识不得几个字。眼见人家又是谈佛论道,又是科举轶事,娘娘连诗都吟出来了,他哪好意思献丑?

卢承庆不饶:“今日君臣同乐百无禁忌,您岂可‘康’于人后?”

李一脸为难之色:“老夫实在不会……”

“莫非英公自居国之功臣,不齿与我等后进为伍?”

“不不不……”

董思恭不晓得几位宰相的心思,却也跟着起哄,上前给李满了杯酒。最后李治也笑呵呵道:“英公务必要说,朕和皇后也想听,就是乡野俚语也可。”

李一张红脸都憋紫了,实在推脱不过,最后一拍大腿憨笑道:“也罢。既然如此,老夫便献丑。话说我们村里……哦!这是四十多年前的事。”

众人已一阵窃笑——四十年前李还是山东土匪呢!

“我们村有户人家,夫妻二人,耕种之余婆娘织些绢,汉子拿到集上卖。不料一伙无赖从旁窥伺,觉他朴实可欺,凑上要抢他的绢。领头的无赖见汉子脸长,一把揪住,浑赖他偷了自家的驴鞍。汉子说家中无驴,怎会要你鞍子?无赖却道,他偷驴鞍装了自己下巴,说罢夺了他绢,还假装要去见官。那汉子见人多势众招惹不起,只得赔礼道歉,眼睁睁看着无赖把绢拿走。婆娘见他空手而归岂得不问?汉子原原本本说了,婆娘听了跺脚大骂,‘你这糊涂鬼,驴鞍怎做得下巴?见官又如何?岂能把我辛辛苦苦织的绢白给人?’汉子听罢当即给了婆娘一耳光,反骂她不晓事。”

“这是为何?”众人都不解。

李饮了口酒才道:“当官的吃贿赂,汉子的绢已叫人抢去了,人家有的孝敬,他却掏不出钱。万一那官恼他无钱,岂不要割他下巴查验?”

“哈哈哈……”随着君臣一阵响彻宫殿的爆笑,大家痛饮一杯,这场宴会也尽欢结束。

媚娘伴着李治回到甘露殿,挥退宦官宫女,两人并坐窗边,仰望满天繁星。他夫妻许久不曾这般静谧独处,媚娘觉得甚是温馨,懒懒依偎李治肩头。不过李治却没什么惬意之感,遥望星空感叹道:“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言之易,行之难啊!”

“雉奴……”媚娘呼唤着他的小名,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我看你近来精神不好,过于劳苦了吧?”

李治点点头,他胸中实是藏着一丝失落——舅父一党固然铲除,但勇于肩负社稷的臣子也没了,现在他真正站到无可争议的权力巅峰上了,却又变得无比孤独。

媚娘迟疑片刻,还是忍不住说出来:“不如把李义府召回来吧。”

“唉……”李治喟然叹息。他焉能不知媚娘的私心?其实两月前他已责令礼部侍郎孔志约、著作郎杨仁卿、太子洗马史元道、太常丞吕才等十二人重修《氏族志》,大体原则也告诉他们了。可昔日先帝修编此书,仅是贬低山东诸族,委派的还是权威赫赫的高士廉,最后依然饱受非议。而今山东山西一起动,论官排位推倒重来,几乎得罪全天下所有旧贵族,这口黑锅谁愿意替皇帝背?反正不就是修书嘛,修一年两年也是它,修十年八年也是它,皇帝催急大不了自认无能、引咎辞职,还能因此治个死罪?不过搪塞敷衍罢了。还真别说,当今天下敢捅那么大娄子的人,或许只有浑身虱子不怕咬的李义府。

他对媚娘也不隐瞒:“我知你想自抬身价,其实我又何尝不想一劳永逸?李义府固然能办事,但是贪赃纳贿,玷污朝堂,名声……”话说一半他顿住了——名声?如今他还讲得起“名声”二字吗?昔日他曾以父皇弑兄、杀弟、囚父、屠侄为耻,可现在他的双手何尝不是沾满鲜血?当初也嫌许敬宗名声不好,如今不也身居宰辅之位?加之他和媚娘的事天下已无人不知,还有什么好名声可言?雉奴早已不是那个白璧无瑕的雉奴了。

媚娘戏谑地戳了他脑门一下:“你呀,何故自苦?而今国之疆域大胜于先朝,财富仓储胜于先朝,文教兴盛更远非贞观时所能比。你又何必求全责备?李义府固然贪贿,何尝不可用?桓公越礼,管仲筑台;秦皇好宫室,李斯督营造,用这等人还可分谤呢。天下百姓都会说,皇帝分明是好皇帝,唯宰相贪酷不德。换言之,即便真有德才兼备、完美无瑕之人,你敢放心任用吗?”这倒是直触李治之心——隐忍这么多年,胸中千沟万壑,亲舅舅都不信任,普天之下还能信任谁?臣子声望太高便会震主,这教训太深刻了!

天子自诩上天之子,其实又如何?不过两只眼、两只手,能看到多少?能做多少?归根结底要依托臣子。凡事有得必有失,贵族当政虽专横跋扈危及皇权,但他们家资豪富又爱脸面,极少有贪贿之事;如今准许寒门之士身登高位,对皇权的威胁固然消除,却添了贪酷之病。权臣是彻底埋进历史尘埃了,贪官又登堂入室,终结一个麻烦,又造出一个新麻烦,世事坎坷哪有个完啊!

媚娘一把搂住李治脖子,越发亲昵道:“就把李义府调回来吧,让他处置杂务。你也省得太操劳,咱们还可到处走走……好不好?”她摇晃着李治肩膀,便似撒娇一般,仿佛要的不是一个宰相,而是一件开心解闷之物——胆子越练越大,当初方涉朝廷人事时她还小心翼翼,如今已全然不把后宫干政的禁忌当回事!

李治将媚娘紧紧揽入怀中。对他而言如果世上还剩一个可以信赖之人,那便是怀里这个女人。虽然这个女人也有私心,甚至可说胆大妄为,但所谋者不过是稳固地位、邀取宠爱,而这恰恰证明了她在乎自己,想和自己厮守终生。李治一直承认,媚娘比他坚强得多、自信得多,也现实得多,若没有媚娘他可能连直面挑战的勇气都没有。

“好,听你的。”李治轻轻合上眼,吻着她的秀发喃喃道……

就这样,李义府又被调归朝廷,而且一回来就担任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再度跻身宰相行列。身在横州的杜正伦闻听此讯愤恨不已,不久便抱恨而亡!

二.荣归故里

李义府被贬一年多,丝毫未改张扬的个性,刚回到朝廷就爆出一件大案。他举报中书舍人李崇德曾与长孙氏私下交通,是谋逆一党。李治虽不免有些怀疑,但出于除恶务尽的考虑,宁可信其有,不敢信其无;当即将李崇德拿下,没过几日就拷死狱中。

群臣对此颇多议论,因为这个李崇德是改组中枢后升任舍人的,还是李义府自己提拔的,怎会与无忌一党?这哪里是举报,分明是杀鸡儆猴,重塑权威,震慑百官啊!

李义府此次咸鱼翻生是借皇后之力,因而对媚娘俯首帖耳,立刻包揽重修《氏族志》之事。许敬宗也很满意,虽然辛茂将死后许圉师任检校侍中,但现在帮手回来了,他俩联手势力稳占上风,在军中还有他推荐的苏定方大显神威,地位自然稳固不摇。

自从乌海之败、副相战死,吐蕃恨透了大唐,于是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怂恿铁勒思结部首领都曼举兵反唐。李治得到消息,再次祭出法宝苏定方,命其统军征讨。苏定方在获悉都曼叛军屯于马头川之后,当即挑选三千铁骑,一日一夜奔袭三百里,直逼叛军大本营。都曼仓促应战大败亏输,退守营垒;哪知唐军大队人马陆续到达,困了个水泄不通,都曼无计可施,勉强抵抗到傍晚只得出营投降——苏定方仅凭一次交锋便将大祸消弭于无形,可谓用兵如神!

与此同时对高丽的战斗也接连得胜。梁建方、契苾何力等部大败高丽军于横山(今辽宁华表山)。薛仁贵手持弓箭,一马当先冲入敌阵,所过之处百发百中,杀得敌人望风披靡。继而又征依附于高丽的契丹大贺部,薛仁贵再展神威,率兵长驱直入,于万马军中生擒契丹首领阿卜固。

李治自然欢喜,决定在洛阳修建合璧宫,带着媚娘再度东巡。在出行前他们夫妻又做出一件古所未有之事——为年仅八岁的皇太子李弘举行加冠礼,并令其留守京师、监国摄政。

依照古制,男子二十岁元服,后世有所提前,天子之家多为十二而冠,八岁未免太早,况且小孩子如何监国理政?李治用心良苦,他自己便因入主东宫太晚,默默无闻、不为人知,才被权臣制约多年,可不想叫儿子再吃这亏。他要及早在臣民心目中树立李弘的威望,所谓监国只不过是挂个头衔,留守事务自有有司官员酌情处置,大事则随时奏报圣驾,许敬宗、李义府、许圉师等人就跟在身边。

不过想法虽美,实际执行起来却出了问题。李治、媚娘刚启程,还没走到潼关,宦官王君德快马赶来:“太子思念双亲,啼哭不止,百官急得团团转,保傅乳母怎么哄劝都不顶用,这可如何是好?”夫妻俩哭笑不得,只好派人将李弘接来,干脆也别监国了,带着孩子痛痛快快玩一趟吧!

显庆五年正月,圣驾到达东都;不几日苏定方押解都曼、薛仁贵押解阿卜固,双双献俘于洛阳宫。两员大将顶盔掼甲屹立乾阳殿前,宛如两根擎天柱,李治依旧以天下共主的宽宏姿态赦免了两位首领,晋升苏定方为左武卫大将军,加实封三百户;薛仁贵为左武卫将军,封河东县男。整个洛阳上至皇宫、下至民坊,载歌载舞欢庆三日,禁苑合璧宫的工程也随即开始。

在这欢庆的气氛中,媚娘又向李治提出一个请求——希望皇帝能驾幸她的家乡并州。

项羽有云:“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谁知之者?”武媚虽是女流,却颇具楚霸王的气魄。其实她小时候随父母旅居蜀中、荆楚,唯独父亲过世后在并州住过三载,继而便入宫当才人。而那三年恰恰是她寄居异母兄长檐下,饱受命运摧残却无力反抗的时候。如今她的命运天翻地覆,一定要荣归故里,让并州的父老乡亲看看,当初那个受委屈的小姑娘现在已成为普天之下最高贵的女人!

从古至今哪有皇帝陪后妃回娘家的道理?可是李治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其实衣锦还乡的岂独媚娘一人?昔日李渊就是在并州举兵,始开大唐帝业的;而李治当太子前的爵位就是晋王,曾遥领并州大都督,并州可说是他的根基之地。所以无论从大唐社稷而言,还是就李治个人经历而言,驾临并州也称得上是荣归故里。

还有一个人很高兴,也是衣锦还乡,那便是司空李。昔日李受命抗拒突厥,驻守并州十六年,被李世民誉为“国之长城”。李治遥领并州大都督也由他担任长史,他在那儿有极高的威望和深厚的人脉,尤其曾引汾水、修晋渠,深得百姓爱戴——李看似与世无争,是个朴实的粗人,但心机着实不浅。除了太原县尉出身的李义琰,他推举的明经张文瓘、孝廉张楚金如今也都在京任职,再之他军旅半生的那些部下将领几乎形成了一个“并州党”。只不过李处事沉稳低调,加之皇帝曾遥领并州都督,因而这些人都隐于皇帝羽翼下,极少有人能意识到李的强大权势。持盈保泰,深藏不露,这便是李的大智慧。

皇帝、皇后、司空都欲衣锦还乡,这趟并州焉能不去?

趁着二月春光,李治驾幸并州,一路上百花盛开风光旖旎,媚娘实在太兴奋了,让李弘坐到自己身边,给儿子讲述自己小时的故事;而且她还派人快马赶到长安,将此事告诉了母亲和姐姐。杨夫人也是性情中人,早就想在武氏亲戚面前炫耀一下,有此良机哪还坐得住?竟不顾八十岁高龄,在武顺陪同下也赶到并州。

李治见媚娘母女高兴,索性颁下命令,将文水武氏族人连同故旧邻里都召到晋阳宫,在后殿中举行盛大宴会。

晋阳宫,这座传奇的宫殿曾发生过许多故事,最早曾是北齐开创者高欢的避暑之地,后来成为别都;隋朝两度扩建,隋炀帝曾为此宫大花心思,不料最后却为人做嫁衣,李渊、李世民父子正是在这里与担任宫监的裴寂酝酿出举事的阴谋;而今帝王家的大门竟然又为贩卖木材起家的武氏一族敞开。

因为武元庆、武元爽、武惟良已被贬谪,武志元、武怀运等也都在京为官,留居文水的其实大都是女眷,还有血脉较远的亲戚。这些人绝大多数只是普通百姓,从未见识过皇家气派,有幸来到这里既激动又忐忑。

宫廷御宴,钟鸣鼎食,哪是寻常之人消受得起的?何况还有当今皇后高高在上,宫女、宦官左右侍奉。这些朴实的乡民一个个眼不知该往哪儿看,更不要说放胆吃喝。杨夫人年纪虽高,今天却穿了身最艳丽的衣裳,绫罗朱裙、锦绣霞帔,宝钿金钗戴满了头,宫灯一照浑身金光,便如骊山姥姥下凡一般。她起身相劝:“大伙用啊!这是皇上的恩典,娘娘的恩典。咱们既是乡人,有什么不好意思?”此时她满脸和蔼可亲的笑容,似乎也不觉得这些曾被她鄙视的乡民低俗了。像她这样的贵族之人,张手施舍易,开口求人难,说好听的活的是尊严,说白了就顾这张脸啊!

在她反复劝说下,众人这才敢动。杨夫人虽已眼花,但还是努力扫视着在场每个人,胸中充盈着炫耀的快意,偶然有个身影引起她的注意。那是个精瘦衰老的妇人,穿着挺华贵的衣裙,但显得有些不合身,仿佛衣服是借来的一般;虽然多年不见杨夫人还是认出了她——昔日武家的主妇、武怀亮之妻善氏。

善氏大嫂如今已年过六旬,腰也弯了、背也驼了,满头的白发。她丈夫武怀亮当了一辈子县里小吏,惜乎没熬到媚娘当上皇后便呜呼哀哉,现在她这老寡妇的日子过得实在不太顺心。杨氏瞧着善氏这副模样,心头一阵惨然,回头瞟一眼媚娘;母女俩心意相通,四目相对同时摇了摇头——当年的善氏何等威风八面?捞她们母女的好处,却挤对她们住小院,还曾辱骂过杨氏;媚娘的小妹经她做媒嫁给了乡绅之子郭孝慎,因一场瘟疫小夫妻双双亡故。多少年来杨夫人和媚娘一提到这个妇人就恨得牙根痒痒,简直想剥她的皮。哪知今日见她已是这副模样,还有什么可报复的?

平心而论,善氏大嫂不过是普通村妇,贪点儿小便宜,目光短浅一些,除此之外也没什么毛病。无论如何那些年没饿着她们,也没逼她们干活,又主动为小妹婚事操心,闹瘟疫也不是她的责任啊!矛盾其实都是出身教养决定的,杨夫人到了文水旧宅嫌弃人家,人家反过来又能给你什么好脸色?这话杨氏和媚娘嘴上不承认,但心里总还有数,而今已是这等高贵地位,还跟她计较什么?算了吧……

正在这时忽见殿外有宦官高宣:“皇帝口谕!”

在场乡民都慌了神儿,纷纷撂下筷子跪倒,媚娘也赶紧降阶。只见中常侍李君信大步走进来,操着清脆嘹亮的声音道:“皇帝有诏,今日所到皇后乡人,赠束帛,免三年赋役;凡并州八十岁以上妇人,皆版授郡君(版授,无朝廷授予的册书)。”

大殿里沉寂了好一阵,突然迸发出呼声:“皇上万岁,万万岁!娘娘圣明……”有人手舞足蹈——这不是舞拜,而是喜悦。

大家原本都太过拘谨了,尤其是武氏亲戚们,听说武元庆等人被贬的事心里都很紧张,直至此刻他们才真放开,才确信这位从穷乡僻壤走出去的皇后真的给大家带来了福泽。大伙喝着、唱着、跳着,也不管合不合礼法规矩,争着向皇后高呼圣明。

那一刻,媚娘由衷地笑了……

三.翻脸无情

宴会进行到很晚才结束,所有女官、宦官都懵了,也算不清行过多少觞,这等场合竟还有人喝醉。

媚娘笑微微站到殿门口,看着大家陆续散去,并嘱咐宦官们搀扶老者——她在提议来并州时还是抱着炫耀甚至报复的心态,但经过这场酒宴她确确实实将这里视为家乡了。而且她发现平民百姓其实是最容易满足的,也是最知道感恩的,这种真诚朴实是宫廷中难觅的。

大殿渐渐冷清下来,媚娘却有些意犹未尽,抬头望着天上明月,似乎感觉并州的月亮都跟长安的不一样。偏巧范云仙领着李君信嘀嘀咕咕走来,媚娘一看便知有难以启齿之事,笑道:“怎么了?莫非我家这帮亲戚有违背礼数之举?他们多是乡下人,千万别计较。”

“岂敢?”范云仙讪笑道,“娘娘仙乡之人,老者和蔼、少者憨厚,夫人们一个个慈眉善目,一看就是熏沐圣德已久。”拍完马屁他话锋一转,“不过,言谈间有些醉话,只怕……”说着捅了捅身边的李君信。

“只怕传扬出去有碍娘娘圣名。”李君信忙接过话茬——他久有攀附之意,但凡听说点儿私密常来献殷勤。

媚娘一副宽宏之态:“倒也没什么打紧。”

“可那些话关乎娘娘和代国夫人名誉,多是昔年旧事,还有议论朝政的。”

媚娘的笑容慢慢收敛:“谁发的醉话?”

“酒宴时坐在东边第二席,一头白发的那位老妇。”

善氏?!媚娘的脸色当即阴沉下来——好死不死!我不同你计较已是便宜,就该夹起尾巴做人。怎么给脸不要呢?

“她说些什么?”

李君信左顾右盼一番,低声道:“她说代国夫人嫌贫爱富,曾经虐待您异母兄长,说您母女当年全是赖她照顾,即便不到八十岁,也该给她封君。还、还说……”话到最关键处,他也犹豫起来。

范云仙一旁怂恿:“说吧!娘娘最开通不过,不会迁怒你。”

“还说……都是胡说八道,奴才可丝毫不信。”李君信先把自己撇干净,“还说您数典忘祖,就因与几位兄长不睦,将他们贬到蛮荒之地,武元庆身染恶疾,两个儿子先后夭折,几度写信哀恳,您偏偏不肯饶恕,就是要将其逼死。反倒写什么《外戚戒》,全是欺、欺世盗名……”

媚娘一口雪白的牙齿咬得咯咯响,明媚的双眸欲喷出火来。

李君信再次重申:“这些话奴才可全然不信!她似喝多了,方才站在仪门旁跟邻里之人絮絮叨叨说这些话,埋怨没给她封君时还喊出声来。奴才瞧着不成话,怕有碍娘娘名声,叫几个小使将她搀出去,这才来告诉您。”

媚娘的脸色渐渐恢复,又绽放出了笑容:“你何必将她搀出去?本宫是大度之人,既然她老人家有误解,又有埋怨之处,正该解释清楚才对。这样吧,你再去寻她,将她领到西面仁寿殿中,就说一会儿我要好好厚赏她老人家!”

厚赏?!怎么赏?李君信觉得这话阴森森的,但还不及多思,却见眼前白光一闪——媚娘已将腕上戴的一只银环摘下抛过来。

李君信赶忙接住:“谢娘娘赏赐,奴才一定办妥。”

媚娘却已转身而去。

李君信比猴还精,一把拉住范云仙,将银环往他怀里塞:“小弟平常也没什么孝敬的,今儿您领我得了这巧宗,我便借花献佛啦!”银子固然是好东西,但巴结好上司,日后升官岂不更妙?

范云仙自下等寺人起家,跟着媚娘混到今日,岂是泛泛之辈?忙一把推开:“你个小兔崽子,老子跟着娘娘有吃有喝,还在乎你的?放心吧,有肉不能埋到饭里,只要忠心耿耿为娘娘效力,还愁不给你升官?快别恶心我了,收着吧!”说罢追赶媚娘而去。

“嘿!范大哥真仗义。”李君信千恩万谢,便要去寻善氏,哪知刚走到仪门又见灯笼闪耀、人影绰绰——皇帝驾到。

李君信忙随着周遭几个宫人一并请安。李治还未走过来,却见王伏胜蹿到面前,揪着他耳朵骂道:“死奴才!叫你传个旨半日不归,死在这儿了吗?”

李君信赶忙赔笑:“瞧您说的,我宣旨正赶上这边散席,范公公说赴宴的老人家多,让我照顾着点儿。这才打发走,正要向您老人家复命呢。”

“呸!正经差事不干,倒会攀高枝……”

王伏胜还欲再骂,李治却笑呵呵走来:“皇后高兴吗?”

“喜着呢!”李君言忙道,“娘娘说,古来哪个皇后得过皇帝这么重的天恩?连乡人都受惠,这是往她脸上贴金了。”这纯粹是他自己编出来的马屁。

“呵呵,皇后喜欢便好。”

王伏胜见皇帝和颜悦色,也不好再嗔怪;李君信心里本就有鬼,赶紧一溜烟跑了。今天李治也很高兴——皇后宴于后殿,他也在前殿大宴李氏故旧、并州官员,诏令并州八十岁以上的老丈也版授刺史,又吩咐祭祀当年举义之初战死的将士,群臣皆献恭颂之辞;酒过三巡忽有青州来的紧急奏报,辽东三国情势有变。

高丽、百济、新罗三国并立,名义上全都向大唐称臣,实则离强和弱、互相牵制,宛若汉末三国。其中北部高丽最强;东南的新罗国实力较弱,对唐恭顺恃为外援,甚至服中国衣裳、用中土年号;西南的百济捭阖两国之间,从中牟利。渊盖苏文主政高丽,与唐连年征战结怨已深,欲彻底消灭新罗以除后患,故一面在辽东抵御唐军,一面支持百济东侵新罗,相约瓜分其地。五年前新罗女王金胜曼薨逝,被李治追赠为开府仪同三司,却因为没有子嗣,以宗族之子金春秋继承王位,国内局势不稳;今逢百济强势入侵,出兵抵抗一败再败,重要城池相继丢失,已有覆亡之兆。无奈之下金春秋急修表文,派人渡海向大唐求援。

李治得到表章精神一振,当即罢宴,与宰相商议此事。昔李世民亲征高丽不克,相斗已逾十年,但高丽毕竟居于一隅,长期对峙已渐疲软,近年几度交锋皆是唐军得胜,只是不便强攻城池,难收全功。新罗求援正是个契机,百济与高丽乃一丘之貉,若能趁机渡海,先将百济消灭,则可对高丽形成南北夹击之势。

李义府揣摩上意,主张立刻出兵;许圉师持重,以为吐蕃窥伺,吐谷浑、铁勒等部未稳,若在东面另开战端恐难以兼顾。不过李治铁了心要打,踏平高丽不仅是他的心愿,也是父皇未完成的遗愿,更是他超越父皇最重要的一步;李曾是贞观十九年的东征主将,遗憾当初大功未就,也赞同出兵。于是君臣达成一致,诏令调回苏定方,任熊津道行军大总管,率刘伯英、刘仁愿等将,发水陆大军十万东征百济;并任命金春秋为嵎夷道行军总管,率新罗军配合行动。

李治做出这项决定,胸中激情澎湃,想起当初皇后对他的建议,忍不住想立刻告诉媚娘,因而来到后殿。哪知里里外外寻了两圈不见踪影,问宫女竟也不知,诧异间又见武顺搀着杨夫人从侧殿而出。

“臣妾参见陛下。”杨夫人颤颤巍巍便要下拜。

李治忙双手搀住:“您老八十岁的人,不必行此大礼。”

杨氏欢喜得很,满脸皱纹笑得跟朵干菊花似的:“蒙陛下天恩,不但臣妾受封,乡土之人皆得雨露。老妪何德何能?”

李治戏谑道:“哈哈哈,皆因您有个好女儿嘛!”其实并州之民是李唐旧人,这顺水人情倒也好做。

“参见陛下。”武顺也见驾施礼。

李治扫了她一眼,却没说什么——当初也曾食髓知味,无奈家里篱笆扎得太牢,加之这几年光忙着钩心斗角,自从封她为韩国夫人,还没再摸过她的身子。

当着母亲还有宦官宫女,武顺又能说什么?轻轻叹口气——纵是千里宝驹,不得猛将来骑,配个金鞍抵什么用?可叹红颜易老,而今已是四十多岁的人,奶酥快熬成油渣了,只怕现在就是上赶着,皇帝也看不上眼了吧?

李治只道:“你们难得回来一趟,夫人年纪又大了,不妨多住几日,不必跟随车驾。”说罢转身要去,却猛一眼扫见武顺身后还跪着俩年轻人,不禁又问,“那是何人?”

武顺连忙拉过,介绍道:“此乃臣妾儿女。”她与贺兰楚石生一儿一女,儿子贺兰敏之年已十七,女儿也十五岁了,这次都伺候着外祖母来到并州。贺兰家出自鲜卑,乃西魏十二大将军之一贺兰祥后裔,传至隋以后逐渐衰落,如今已远不能与窦氏、于氏那等关陇大族相提并论。武顺之所以把儿女带离贺兰家,来到京师,也是为近水楼台,沾媚娘的光。

李治借着宫灯仔细打量,见贺兰敏之生得十分英俊,细腰奓臂、目若朗星、面若敷粉,不禁赞叹:“父高贵、母佳丽,所出之子果真不凡。”再看那个女孩,更是吓煞人——那少女生得眼若秋水面如春桃,皓齿明媚钟灵毓秀;体态婀娜身材匀称,添一分则太过丰腴,减一分则太过消瘦,真是天生尤物无以复加,举手投足瞧着都令人惬意。穿着葱绿色裙裳,帔纱随意搭在身上,袒胸露肩,雪白的肌肤在灯光照耀下泛着一层细腻莹润的光芒!

“天生丽质,佳人难得……”李治看呆了,无意间脱口而出。

贺兰氏性情酷似其母,也是活泼之人,毫无羞涩之态,笑而万福道:“陛下过誉了。”

李治听她那嗓音娇而清脆,真似勾魂夺魄,一时间浑身骨头全都酥了;又见她那笑容宛如春花,朱唇翘起,露出两颗小巧可爱的虎牙——啊!她真像媚娘,像那个十多年前那个和他偷偷携手、共赴巫山的媚娘!

“陛下,我这一双儿女可好?”武顺面露得意之色——这对孩子可是她日后富贵的本钱啊!

“好、好……”李治回过神来,“令郎年少英俊,一表人才,可有功名在身?”

武顺求的便是这句话,忙道:“还不曾入仕,陛下……”

“暂充千牛备身,日后朕予提拔。”李治说的是贺兰敏之,眼睛瞅的却是少女贺兰氏。

武顺大喜,忙摁着敏之给皇帝叩首,杨氏高兴得直念阿弥陀佛。说话间王伏胜凑上来:“启奏陛下,有几挑皇后乡人进献的果品,该如何处置?”皇帝不能随便收百姓的东西,何况皇家所用皆上品,哪在乎这些?

杨夫人自然要为乡人美言:“东西虽没什么好的,但皆百姓虔诚贡奉,陛下莫要嫌弃。”

李治回头看,见有四五挑果子,都用刷得干干净净的竹篓装着,盖着青布,乡民百姓能弄成这样已很周到,因而笑道:“难得百姓这片心,但朕不用,宫人尝几个便罢。择一挑好的给英公送去吧。”

“是。”王伏胜当即唤过俩小使挑着果子跟他去;行至仪门之下回头一望,皇帝还在那儿跟武顺母女磨磨叽叽。王伏胜不禁感慨——万岁哪是娶了位皇后,分明娶了一家子,所有娘家人全照顾到啦!

晋阳宫比不得东西两都,没有中书、门下之所,县府也毕竟招待不下太多官员,所以宰相就歇在最外面几座宫殿的侧室。王伏胜哼着小曲出仪门向东行了一阵,忽然想起太子近几日玩得劳乏,一定早就睡下了,唯恐惊扰又转而向西;穿廊过院,却见原本无人的仁寿殿里隐隐有灯光,大门却紧紧关着。

王伏胜不免起疑,打发小使挑着东西先走,自己轻手轻脚凑前,想看看怎么回事。哪知刚踏上殿阶,忽听里面传来哭声,继而有个浑厚的女声道:“迟矣!小妹原不打算为难您,可祸从口出,您……”

皇后?!王伏胜心头一紧,此时大可拔腿一走躲开是非,但他实在难抑好奇,还是蹑手蹑脚走到窗边,悄悄往里偷窥。

隔着窗纱一切都朦朦胧胧,殿内灯光又很昏暗,显得甚是诡谲。但见有一女子端然坐于正位,虽瞧不清面容,必定是武皇后;身边有几个穿明黄色衣服的人,定是宦官;而殿中央还跪着一人,挽着发髻身材清瘦,似是个妇人,正呜呜咽咽,做叩首恳求状。

正诧异间皇后起身,款款走到那妇人面前:“大嫂,您哭什么?这是您老的福分啊!此地乃晋阳宫,是皇家禁地;此殿乃仁寿殿,多吉祥喜庆?在这儿尽了我的仁、全了您的寿,岂不是美事?”

“妹……娘娘!我年纪大了,灌了几杯马尿管不住嘴,以后再不胡说八道。我、我该打!该打……”说着里面响起一阵啪啪之声,似是那妇人正扇自己耳光。

皇后从宦官手里接过件什么东西,咯咯笑道:“瞧您,这是怎么闹的?打起自己来了,用不用小妹帮您啊……”话音未落,忽然“啪”的一声响,比那掌嘴声响亮百倍。

王伏胜心头一震,这才知她竟然拿着鞭子;再细瞧,那妇人双手掩面哀号起来。紧接着又一个声音道:“你们都瞎了?难道还要娘娘亲自动手?”说话的是范云仙。随着这声吩咐,几个宦官一拥而上,各持皮鞭殴打那妇人。

那妇人惨叫不止,在地上打着滚,但滚到哪里皮鞭就落到哪里,打得她无处可躲,痛哭求饶:“娘娘!您是我亲娘!是我一家的亲娘!饶了我吧……啊……”

皇后不为所动,回归座位,就一声不吭地看着。王伏胜受惊匪浅——他伺候两代天子,莫说后宫女子,就是皇帝也没动过此等私刑,这把人打得遍体鳞伤,轰出宫外成什么样子?

但皇后显然比他想得周全,转眼已打了四五十鞭,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似要把人活活打死!妇人身上衣裙也已被抽烂,地上到处是碎布条,早已无力再翻滚,只是趴在那里抱着脑袋不住哀号。那凄惨的声音简直已不似人发出的。

王伏胜瞧得心惊肉跳,却听皇后突然开口:“天色已晚,本宫有点儿倦了。”

只这漫不经心的一句,又有两个宦官挥鞭而上,众人抡动臂膀,一顿狂抽。突然有一鞭下去,那妇人猛然惨叫一声;王伏胜隔着窗纱瞧不真切,但见一阵黏糊糊的、说不清是血是肉、是液是块的东西从她身上迸出,绽了一地。

“啊……”王伏胜双腿一软,再也不敢看下去,正要转而溜走,忽觉面前窗户“哗啦”一声敞开。

“谁?”刺眼灯光闪过,露出范云仙那冰冷的面孔,微一迟疑也辨出是王伏胜,随即挤出一缕阴笑,“王公公,既到此怎不进来?”说罢已隔着窗口把手搭在王伏胜肩头,硬拉着他往里看。

王伏胜早惊得体似筛糠,见里面都是皇后的亲信宦官,他哪里敢向地上那人……不!那摊东西瞧一眼?但余光还是不经意间扫到,那显然是个老妇,苍老的皮肉根本经不住几鞭子,早已血肉模糊,满头白发被血染红,趴在那里连呻吟的气力都没了,止不住抽搐。然而没有停下的命令,宦官们兀挥鞭猛抽。

每打一下王伏胜不禁眯一下眼,唯恐横飞的血肉溅到自己脸上。而武媚娘竟满不在乎地斜倚在那里,屈一腿、伸一腿,一副很舒服的样子。转眼又是三四十鞭,范云仙斥道:“别打了!没见脊梁骨都露出来了吗?早断气了。”众人这才罢手。

媚娘掩口打个哈欠:“本宫的规矩你们晓得吗?”

“都给我听清楚……”范云仙接过话茬,不知是警告在场众人,还是特意警告王伏胜,“谁敢把今天的事到处说,管保比这人更惨。”

媚娘却一副很和蔼的口气:“别吓唬大伙了,明天通通有赏,该歇息的歇息去吧。”说罢这才抬眼看王伏胜,“王公公有事吗?”

王伏胜心都快蹦出来了:“没……陛、陛……”饶是他伺候主子半辈子,竟也语无伦次。

范云仙一阵莞尔,低下头做出一副诚心求教的样子:“王公公,我年轻不晓事。眼前死了个人,您说该怎么办?”他做事周到至极,情知王伏胜伺候李治多年,难免背后汇报,故而要将其拉下水。

王伏胜暗骂这小子阴损,却也没办法——这位皇后娘娘实在太过狠辣,倘若不为她办这件事,谁知日后什么下场?哆嗦半晌他才渐渐稳住心神,强笑道:“悄悄交与侍卫,抛到荒郊野外就是了。”

范云仙不饶:“若有人问起,就说皇后让打死的?”

“不!是歹人趁乱入宫,欲偷皇家珍宝,被抓住打死的。”

“高明啊!”范云仙赞道,“这可是您想出的主意?”

“是……我的主意。”王伏胜只得咬牙认下。

“成!”媚娘晃了晃脖子,慵慵懒懒道:“本宫也乏了,就劳烦你俩去办吧。”说罢竟朝他嫣然一笑。

“是……”王伏胜瞧着她那妩媚娇艳的笑容,从脊梁沟蹿起一阵寒意——她哪是我大唐的皇后,分明是嗜血的罗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