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荼蛇
纪修远探查着他的脉搏,“帮我扶着他,解开甲胄的卡扣。”
席岁然动作轻柔地扶起他的肩,解开外甲内侧的暗扣。这批戎装专供皇室使用,不论是设计还是质量都比一般的好得多,重量上更是减轻了不少。
即便如此,席岁然估量着也有二三十斤重。
纪修远一边灵活地解开暗扣,一边探查着他的伤势。那肩背后的伤口最为明显,衣服被划开一道口子,显然是被刚刚的弩箭所伤。席岁然连忙拿出怀里揣着的药瓶,取了盖子便往伤口上洒。
“这伤不是要害之处。”
纪修远只看了一眼,手中的动作仍未停下,指尖滑过胸口时,瞬间感觉到一股粘腻的触感。
之前时间仓促,李序怀为了掩人耳目来不及好好的处理伤口,只随便包扎了几下便拿深色衣袍做遮掩。
如此深的伤口,又加上刚刚那一遭,便是铁打的人也熬不住。
只是这伤口分外蹊跷,纪修远一边上药一般思考,那群杀手所用的不过是弯刀与弩箭,他胸口这出伤藏在甲胄之下,而且分明是利剑所刺。
是什么样的事情?要他顶着致命的伤也要硬撑着参加冬猎。
洞口处,李序怀的马突然格外躁动起来,低吼着发出阵阵嘶鸣。
纪修远顿感不妙,转身对席岁然说:“雾就快散了,那群人很快就会找到这里。”
“那我们快走。”
“不行。且不说他的伤势不能轻易移动,如今我们只有一匹马,无论如何也走不掉。”
“那我们便搏上一搏。”说完,席岁然就拿出了纪修远之前给她的短剑。
不考虑她的身手,单看这架势还真有几分气魄。
纪修远轻笑,“还不到这个时候,你留在这里照顾他,我去把人引开。”
“不行,你这样太危险了。”
纪修远拍了拍被席岁然抓住的衣袖,见她没有松开力度的心思,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我自有分寸。你待在这儿着守着他,若是温度能降下来,就没有生命危险了。我答应你,一个时辰之内一定回来。”
李序怀此时确实更需要她,而且她不仅帮不到纪修远,还可能会成为他的拖累。
席岁然无话可说,只能答道:“好……”
眼前的人换上了李序怀的甲胄,利索的转身翻身上马,往另一个方向疾驰而去。
“那边。”有一人指着纪修远离去的方向大喊。
为首的射出一支弩箭,随即下令:“追!”
纪修远一走,更显得这山洞里寂静得了无生气。高处的树冠从中时不时发出些嘁嘁声,乱得人静不下心来。
石壁上渗出的水滴慢慢汇聚在一起,席岁然撕下裙摆内衬一滴一滴将布料浸湿。这山石上的水寒气极重,她指骨关节冻得发红,手指也有几分僵硬。
席岁然愤然念道,这具身体真是格外的娇气,模样生得再好又如何?危急关头派不上一点儿用场,只会给她拖后腿。
这帕子湿得差不多了,她突然想到这人是个最讲究不过的。原主嫁到他府上,基本就没有离他太近的机会,所用的茶水器具更是有专人清洗看管,别人碰都碰不得。
外面都说他和原主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其实只是如同陌生人般生分罢了。
席岁然心想,在这种地方还敢穷讲究,命还要不要了?我这是在救你,可别说我趁人之危啊。
她将浸湿的手帕折成合适的大小,轻轻覆在李序怀额头上,又拿撕下的内衬给他一遍遍擦拭着身子降温。
李序怀意识朦胧,隐隐约约中觉得身边似有人,身体先他一步做出反应,指尖有规律的轻轻敲击着地面。
那物听了主子召唤,吐着信子从袖口探出头来。
荼蛇居于深林幽涧间,于万物之中最有灵性,此物野化极深,最难饲养。但一旦认主便只会听命于一人,死也只会死在主子身边。
李序怀食指一勾,那蛇便收缩起鳞片,盘绕在他腕上,席岁然的身影倒映在它金黄色的瞳孔里,好似被它锁定的猎物。
没有杀意。
李序怀抬眸看去,这人倒是有几分眼熟。
从披香台见她第一眼起,他就看出了这人女扮男装的打扮。倒是有几分意思,席家嫡长子接手经营花酒楼,席家姑娘女扮男装混入书院。
想来这淮安,还有的是他不知道的事。
席岁然一边忙着更换他额头上的帕子,时不时抬头提防着洞外的情况,殊不知已经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
几里外,一队人马聚在一起。
一人说,“可有发现什么踪迹?”
另一人单膝跪地,腰间佩剑与盔甲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属下无能。那柔夷人谨慎得很,我们不敢追得太紧,只能远远跟在后面。可自从进了这林子他们就跟消失了一般,派去的人找了几圈也没找到。”
尘土扬起,一侍卫打扮的人驭马而来,在几步之外下马禀报:“主子,西边有发现。”
“说。”
“西边径直两余里,派出去的人发现一处洞穴似乎有人的踪迹。属下担心他们起疑,不敢轻举妄动,只留了几个人盯着。”
那人点头,“做的不错,公子吩咐了不可打草惊蛇,找几个好手随我跟上。”
“是。”
三五人轻衣简行,直奔西边林子而去。
——
几个来回,席岁然的努力没有白费。李序怀的体温慢慢降了下来,可人却还昏迷着,怎么都叫不醒。
此时日头就要完全落下,山头仅剩一丝微弱的橙色。
山里温度降得快,李序怀失血过多,此时供血不足,体温低的吓人。席岁然顾不上被人发现,只能寻来些易燃的枯木柴火,在深处点起一堆火来。
席岁然望着纪修远离去的方向,似乎要将眼前的暮色盯出个洞来,过了不知道多久,又低头带着几分威胁的语气对李序怀说:“你最好快点醒来,若是醒不过来我也不管你了,你自求多福吧。”
李序怀听得清清楚楚,思来想去也不记得什么时候招惹过这女子。
只道是当时在披香台时,她仅堪堪瞧了他一眼,他就将这一眼记在了心中。许是觉得这人与周边格格不入,亦或是觉得她女扮男装逛花楼有几分古怪,他似乎记不清是什么缘由了,只记得当时一时冲动便拦住了她假扮的秦公子,要她替自己寻郎中。
只是她,似乎没认出自己。
李序怀盼着她能认出自己,也庆幸她没有认出自己,这天下知道他川泽身份的人,都得死。
身上的伤口粘黏在一起,十分难受。但……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好好休息过了,他仿佛做了一个梦。
一堵肃穆的宫墙,将墙内墙外分割成两个世界。外面灯火通明,将水波照映得如同碎银一般,来往宫人满面红光,洋溢着笑容和喜气。宫墙之内,李序怀端坐在梅树根下,借着墙外的灯火读书。
到了小年,哪怕再晚,梅花也总要开的。这棵梅树格外不争气,每年都只能稀稀拉拉的挤出几朵花苞,有时还等不到开出花,就在雨雪天里落了下来。
就是这样一棵倾颓的梅树,成了他冬日里一抹还算艳丽的色彩。一人踏着雪走来,握住他冻僵的手,他惊喜着开口,“娘亲!”而后骄傲的说道:“这些书孩儿已经全识得了。”
那女子拂去孩童肩上的落雪,温柔开口:“怀儿真是聪慧,比我小时候可学得快多了。再过几年,只怕我也没有东西能教你了。”
只要在意的人还在身边,宫墙之外的热闹,于他不值一文。
十余年,那颗平静如死水的心里,头一次泛起一湾波澜。
嘀嗒——
一滴水落下,悄无声息揉碎在泥土里。
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来者不止一人——
不消李序怀有所动作,荼蛇对气息分外敏感,一旦感受到危险来临,便盘踞着警惕起来。
席岁然连忙熄灭火堆,强撑起十二分精神,右手伸向腰后的短剑。
“秦公子!你怎么在这儿?”
是青圭。
席岁然安下心来,浑身上下如同卸了力一般,险些站不稳当。
“你们快去找纪将军,他将人引开往东边去了,快去。”
青圭大概看了看眼前的场景,心中也猜到了七八分,立即安排了一半人往东边找去。
“秦公子,这里随时都会被发现,此处不宜久留。”
席岁然:“你们带着二殿下先走,我去找他。”
青圭一脸难色,“这怎么行,公子不会同意的。”
席岁然收好一旁的药瓶以备不时之需,一边开口道:“那群人的目标不是我。况且这林子我比你熟,只要你把人好好带回去,我就没有什么事。”
“可是……”
“没有可是,你只跟哥哥说是我的安排。”席岁然牵过青圭手里的马绳,踩上脚踏上了马背。
夜里视线越发看不清晰,席岁然自知技艺不精不敢快步纵马,只能沿着依稀可见的小道往前面走。
一声急促尖锐的鹰唳响起,席岁然连忙抬头望去,眼前的鹰鹫与记忆重合,翅下白羽,爪子上缠着玄铁扣——是纪修远麾下玄鹰。
“驾!”席岁然有了方向,加快了自己前进的速度。
纪修远无意同那些死士纠缠,驭马出去一段距离后便不再隐藏身份,剑势干脆利落,招招取人性命。
那死士立刻便知中了计,二皇子从小在冷宫,错过了幼时启蒙也没有人教授剑术。即便后来赶早贪晚,日日勤学苦练也不会有如此剑术。
此时想走,可就来不及了。
纪修远擒住最后一人,问道:“说,背后指使的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