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风云际会,还是羊入虎口?
这一节很不好讲,因为几乎每一句话的后面都藏着一大堆事,像前面又是“私谥”,又是世子,又是尧舜的大同和禹汤文武的小康,这还没完呢,还得讲讲这位滕国世子的出行路线。
这问题是不是太鸡毛蒜皮了?
一点儿也不是,这问题很重要,只有搞明白了这个问题,才能比较清楚地了解这位滕国世子的为人。
滕国世子是从滕国出发,目的地是楚国,但他没有直接去楚国,而是先到宋国拜访了孟子,然后才去的楚国。在楚国办完事情之后,世子本该回滕国去,可他又在中途到了宋国第二次拜访孟子,之后才回了滕国。
先来交代一下这三个国家的地理位置。滕国前面已经介绍过了,是个超级小国,在现在的山东滕县附近,属于所谓“泗上十二诸侯”之一。滕国从来都是默默无闻,历史上最著名的事件就是出了个滕文公,也就是这里所说的这位滕国世子,他和孟子一度打得火热,这才使得很多后人知道中国历史上还有过这么一个滕国。
宋国在前两本书里也介绍过几次了,这是个商朝的遗民国家,地盘是现在的河南商丘一带。前文讲过“宋襄图霸”和“宋景守心”的故事,当年宋襄公意图继齐桓公称霸诸侯的时候,曾经拘留过当时滕国的国君滕宣公。不过到滕文公为世子的时候,这都早已经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账了,列国之间就像一个胡同里的街坊,谁和谁能从来没闹过一点儿矛盾呢!
楚国早期是在汉水上游、荆山山脉一带,后来向长江、汉水流域发展,地盘极大。在周人兴起的时候,楚人加入了周联邦。但从实际来看,楚国和周政权更像是南北朝,双方一南一北,各自都是独立政权,互不统属。周政权最发达的时候,基本控制着黄河流域,像鲁国、齐国等等都是周天子分封的诸侯国;而楚国却不是像齐、鲁那样被分封的国家,而是加盟进来的,它在势力强盛的时候基本控制着长江流域,和北方周天子及中原诸侯们分庭抗礼。现在人们觉得江南又出才子、又出美女,还会提一提长沙岳麓书院那副著名的对联“惟楚有材,于斯为盛”,其实以前的江南全是荒蛮之地,北方的周人看他们就好比当年的白种人看印第安土著。所以呢,中原各国虽然经常来往,可大家全拿楚国当外人。
鄙视从来都是互相的,周朝看不起楚国,楚国也看不起周朝,你排斥我,我也不待见你。但楚国当初到底加入过周联邦,并且是主动加入的,这就搞得后边有些事情说不清楚。如果按照现代的联邦体制,大家觉得合适,那就组成一个联邦国家搭伙过日子,有一天谁要是不想继续搭伙再过了,打个招呼就还能恢复独立身份——这些权利都是宪法保障了的,是基于大家当初订立的契约。可楚国那是多久以前的古代社会啊,还没有这么成熟的政治意识,更没有这么成熟的政治体制,所以呢,进来容易出去难,如果楚国不想跟周朝继续搭伙过日子了,楚国国君要称“王”,要和周天子分庭抗礼了,这个道理就不太好说了。这事往重了说可就是搞分裂,楚国为此还真和中原诸侯们闹过不小的纠纷。
到了战国时代,楚国已经成长为超级大国,疆域辽阔,而宋国却日渐式微,至于超级小国滕国,从前是超级小国,这时候依然是超级小国。
这就是滕、宋、楚三国的基本情况。
清代那些擅长考据的学者们从这里可嗅出问题了。有人觉得奇怪:当时的滕国和楚国几乎都接壤了,世子要从滕国去楚国,抬脚就可以到啊!我们想想,这就好比你从北京到天津,往东走上高速公路,很快就能到,可你却偏偏选了另一条路,往西先到西藏,从四川绕道广东,走海路杀到天津。咦,这么安排路线毫无道理嘛!
那滕国世子为什么这么绕远路来走呢?
很显然,他是专程拜访孟子去了。他不但去的时候绕路宋国,回去的时候又一次绕路宋国,可见心诚。
又有人考证了,说以当时的地理格局,世子途经宋国而达楚国,只是稍微绕了些路罢了,没有那么夸张。
又有人考证了(这可能是可信度最高的),说宋国那时候已经迁都了,从商丘迁到彭城了,正隔在滕国和楚国之间,世子要是从滕国去楚国,宋国是必经之路。
彭城是哪里?喜欢诗词的人大都知道,彭城在唐诗宋词里太有名了,那里有个燕子楼,里边住着个名叫盼盼的美女,白居易为她写过“见说白杨堪作柱,争教红粉不成灰”,苏东坡还住过这楼,做梦梦见了盼盼,醒来以后感叹说:“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这都是在传奇之上再赋名篇了。有人考证说当年第十一届亚运会的吉祥物“盼盼”出处就在这里。当然,信不信由你。
好了,想到彭城是哪里了没有?
——就是现在的江苏徐州,滕国世子当年就是从山东滕县途经江苏徐州,在这里拜访孟子,然后继续南下荆楚,办完事情之后又原路折回。
——这样一来,表扬滕国世子的话也就落空了一大半。其实就算是顺路,滕国世子的向善之心也是颇为可嘉的,还有人赞扬他为“周末第一贤君”,但历来的人情世故都是:光环只可以一层层往上加,却不可以一个个往下摘,所以圣人和各种楷模们头顶上的光环总是越来越亮,直到风云变幻得冷落了他们,大家这才有机会一探光环底下的真相了。
世子的路线问题说清了,还有一个问题也得说说。前两本书里,孟老师一般不在齐国就在魏国,间或看看滕国,回回邹国,跑跑鲁国,可从来没去过宋国,这会儿他老人家怎么在宋国待着了?
这又涉及一则历史公案。
上本书讲“公孙丑篇”最后介绍过一位周广业先生和他的《孟子出处时地考》,现在还得看看周先生的资料。周广业说:“孟子离开齐国,住在休地——”
——还记得吧,这是“公孙丑篇”最后一节里的“孟子去齐居休”,公孙丑就是在这个时候问老师做官不领薪水对不对的。孟子回答完了学生的这个问题,“公孙丑篇”也就结束了,没下文了。那,孟子肯定不会在休地长住啊,他又流窜到哪里去了呢?
周广业说:“孟子离开休地以后,很快就回到老家邹国去了,这时候孟子已经六十多岁了。”
六十多岁了啊,就算按现代的标准也该退休了,更何况古时候的人寿命普遍都短,到唐朝杜甫还说“人生七十古来稀”呢。可孟子有“浩然之气”,他可不退,他要生命不息、奋斗不止。就在这个时候,传来了一个好消息。
两千多年前可没有什么发达的通信和传媒,各种消息只能通过人嘴马腿传播开来。比如魏国征兵,发下话来要招一批“健壮的小伙子”,口口相传,消息传到齐国,齐国人一听:“什么?煎饼要夹果子?”山东煎饼本来只是一张摊熟的薄面饼而已,从此有了技术改良,当中夹了果子(北京叫油条),还得打个鸡蛋,再撒上葱花和香菜末,抹上甜面酱和辣椒酱,哎,这就是我们现在吃到的煎饼果子。不过现在的煎饼果子又改良了,果子变成薄脆了,这不知道是怎么来的,哪位历史学家要是有兴趣不妨考证一下。
六十多岁的老孟子这时候就得到了一个消息,说是“宋榜眼要搞性认证”。
孟子纳闷了:宋榜眼?这是哪一位?现在还没有科举考试呢,哪来的榜眼呢?还有,这个“性认证”是个什么东西?听上去色色的,不像个好东西。可是,这年头流行各种“认证”,大家还全都相信!“唉,”孟老师叹了口气,“这世界怎么越来越让人看不懂呢?”
孟子和学生们一起琢磨,这个“宋榜眼要搞性认证”到底是什么意思?
靠了“风语者”的帮助,密码终于被破译了,原来,所谓“宋榜眼要搞性认证”是大家传来传去传变了样,原本的意思是:“宋王偃要行仁政。”
“哦,”孟子点了点头,“是‘行仁政’,不是‘性认证’,看来这倒真是个好消息!”
这年头想行仁政的君主可实在不多啦,既然传来了宋王偃要行仁政的消息,孟老师哪能不动心呢?用个难听一点儿的比喻,孟子听到这个消息,就好比猫儿闻到了腥。
一众学生正在议论纷纷,公孙丑突然惊呼一声:“老师哪儿去了?!”
大家这才抬头,房间里哪里还有孟子的踪影,只见一道蓝光向着宋国的方向呼啸而去!公孙丑追到门口,手里提着什么东西,带着哭腔喊着:“老师——您的鞋子——”
孟老师马不停蹄,直奔宋国而去。
但是,宋王偃行仁政的消息真的可靠吗?
那年头可没有什么权威的大传媒,负责客观公正地报道新闻,一句话就可以安定人心。那就只好自己来分析分析这个消息了。
从历史上来看,宋国倒还真有仁政传统。我在“梁惠王篇”里介绍过的以宋襄公为代表的几位宋国领导人确实有过一些与众不同的表现,虽然仁政没有成功,但人家好歹是尝试过的,成与不成是方法问题,做与不做可就是态度问题了。“只要有好的态度、好的动机,那就够了,至于好的方法嘛,嘿嘿,”孟子暗中得意,“那就得等我去帮他们了!”
就这样,孟子来到了宋国。他在宋国到底发生了什么故事,没有记载。是记载失传了呢,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我们也不知道。那么,宋王偃行仁政的消息到底是真是假呢?唉,我们一样搞不清楚。
这是一宗无头公案。
按照《史记》里的说法,这位宋王偃不是个行仁政的主儿,反而是个超级大坏蛋。他之所以没有成为像夏桀王、商纣王那样万世扬名的头号坏典型,仅仅是因为当时在他治下的宋国实力实在太弱了。我们想象一下,如果希特勒是爪哇国的领袖,任他再怎么折腾恐怕也闹不出二战那么大的动静。
《史记》里说,宋王偃大搞扩张战略,向东去打齐国,拿下齐国五座城池,向南去打楚国,拿下楚国三百里的土地,这还不够,还往西边打,打败了魏国的军队。这可真是威风不可一世啊!我们想想,那可是战国时代,大家都知道“战国七雄”,齐国、楚国、魏国都是“七雄”当中的狠角色,小小宋国根本排不上号,甚至很多人还都误以为战国时代只有“战国七雄”这七个国家而已。那么,小小宋国三面作战,连败三个毗邻的超级大国,这难道是睡狮渐醒不成?
宋王偃还很前卫,喜欢搞些行为艺术,用革囊盛满鲜血,挂起来,用箭射,他把这种艺术形式命名为“射天”——是不是很熟悉啊?不错,我在“公孙丑篇”里介绍过商朝暴君帝乙曾经就搞过这项活动。
《史记》里还说,这位宋王偃好酒好色,还不听人劝,谁要给他提提意见,他马上就射死人家。于是,诸侯们给宋王偃起了个外号,叫“桀宋”,意思是说,他的所作所为能和夏朝的末代皇帝、著名的暴君夏桀王有一拼。诸侯们还议论说:“宋国重现了当初商纣王的暴行,咱们一定得灭了它!”
于是,齐国、楚国、魏国,这三个曾经在宋国手下吃过亏的超级大国联合起来灭了宋国,杀了宋王偃,瓜分了宋国的土地。
看看,孟老师很不幸啊,本想投奔一位哲学王,没想到人家根本就是一个虎狼之君!滕国世子前去宋国拜访孟子的时候,孟子就正在这位虎狼之君的虎口里待着呢。
顺便一提,如果“桀宋”属实,那么,当时还有一位大思想家比孟子更惨。孟子无非是去宋国做做客,可这位大思想家老家就在宋国,而且他大半辈子的时间都顶着宋王偃这位暴君的光辉普照——此人就是庄子。
而受害最深的既不是孟子,也不是庄子。“梁惠王篇”里不是有一节说:“滕文公问曰:‘齐人将筑薛,吾甚恐……’”回忆一下,那一节所发生的事情从时间上看应该是在本节之后,这位滕国世子都已经当上国君了,那时齐国人在薛地筑城以加强武备,而薛、滕两地属于近邻,眼看着邻居磨刀霍霍,这位滕文公(也就是本节所说的滕国世子)被吓坏了,连忙去找孟子讨主意。
滕文公这时候还不知道,在日后的某一天,正是因为宋王偃的关系,他再也不用害怕薛人的武装力量了。
为什么呢?
因为宋王偃把小薛给灭了。
这样说来,小薛才应该算是最苦大仇深的受害人了?
还不能这么说,因为宋王偃不但灭了薛,顺带把滕国也灭了。滕国从此再也不用担心邻居磨刀了。
再回到本节内容来看看,孟子是入了虎口了,滕国世子(未来的滕文公)此刻还不知道自己因拜访孟子而落脚的这个国家、统治这个国家的国君,将会在若干年后吞并掉自己的祖国。
咱们先替孟老师担心吧,他老人家这就叫关心则乱,上了假消息的当了。以他老人家的性格,在魏国也好,在齐国也好,一再当面顶撞国君,给国君下不来台,还装病玩儿,这要是犯在宋王偃这么个暴君手上,还不得刚提个意见就被他给射死?
形势堪忧!
但是,事情真的如此吗?
从古到今,不止一个人在这个问题上起过疑。说法太多,我就只挑一个距离我们比较近的声音好了。顾颉刚把宋王偃种种罪名全都搜罗了来,这一看,却奇怪了:这个大坏蛋是宋王偃吗?
所有的罪名简直就是从商纣王身上先“全选”,再“拷贝”,然后“粘贴”到宋王偃身上,所有细节都一模一样。
我前面讲过,宋国和其他诸侯国不同,它是商朝遗民的国家。所以说,宋王偃是商纣王的后裔子孙,是有血统关系的。可是,遗传也不能遗传得这么像吧?怎么看怎么可疑。
《孟子》在后文里有一句具有关键意义的话,说宋国是个小国,要行王政,招致了齐、楚这些大国的不快,起兵把它给灭了。更加合情合理的说法是:齐国早惦记着灭宋,宋王偃搞改革,齐国借这个由头捏造了宋王偃的一堆罪状,然后名正言顺地灭了宋国,扩张了自己的地盘。
考察当时的国际局势,非常微妙。宋国到底不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国,灭了它就会破坏国际局势原有的均衡,必然会招来其他超级大国的武装干涉。要把侵略战争变成吊民伐罪,这对齐国来说堪称第一要务。齐国的宣传机构看来下了不少工夫,成功塑造了一个“桀宋”的形象。
中国一直都有着“正名”的传统,正如孔子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这种遗风一直流传到现代社会,只不过现代中国人通常是从正面意义着手罢了。这是我们和西方的一个很大的不同,体现在从大到小的方方面面上。
从小地方看,人家的《麦迪逊桥》我们翻译过来就成了《廊桥遗梦》,《滑铁卢桥》翻译过来就成了《魂断蓝桥》,你要看原著的名字就不容易搞清楚内容到底是什么,也弄不明白作品的定位和分类,中译名就全给体现出来了。从大地方看,美国人打仗,打了“越战”,打了“韩战”,中国人同样在这两个地方打仗,一个叫“对越自卫反击战”,一个叫“抗美援朝”,一下子就把战争对象和战争性质全给交代清楚了。
但两千多年前的齐国却很可能是反用“正名”的招数,就这么灭了宋国。再有争议的是,齐国当时是联合了楚、魏两国,但在战争结束之后却未必是如司马迁所记载的那样三家瓜分了宋国,而是齐国一家独吞。做这件事的齐国国君是齐湣王。这一事件影响深远,齐国吞宋打破了国际均衡,人家才不管你是暴力侵略还是吊民伐罪,破坏均衡就是不行!于是,秦、赵、韩、魏、燕五国组成联军,一起攻打齐国,这里边燕国和齐国有着血海深仇,“梁惠王篇”和“公孙丑篇”里不是都讲过齐国伐燕的事情吗,燕国可逮着报仇的机会了,燕昭王高筑黄金台吸引来的军事人才乐毅统率大军,连下齐国七十余城,险些就把齐国给灭了。如此复杂的国际形势,真是牵一发而动全局啊。
虽然燕国也算是捎带着给宋王偃报了仇,可毕竟也挽回不了宋王偃悲惨的结局:他老人家在国破家亡之后逃亡在外,没多久就死在外边了。前文不是谈过滕文公的谥号可能是得自私谥吗,这位宋王偃也是得的私谥,谁让他没有个安安分分的结局呢!谁要看到书上说宋康王或者宋元王,那都是他。
宋王偃虽然凄凉地身死国灭,可他的精神永存,两千多年来还不时有人惦记着他。元末明初的时候,刘伯温还专门为他写了一篇精彩的小文:
宋王偃恶楚威王,好言楚之非,旦日视朝必诋楚以为笑,且曰:“楚之不能若是,甚矣。吾其得楚乎?”群臣和之,如出一口。于是行旅之自楚适宋者,必构楚短以为容。国人大夫传以达于朝,狃而扬,遂以楚为果不如宋,而先为其言者亦惑焉。于是谋伐楚,大夫华犨谏曰:“宋之非楚敌也旧矣,犹夔牛之于鼢鼠也。使诚如王言,楚之力犹足以十宋,宋一楚十,十胜不足以直一败,其可以国试乎?”弗听,遂起兵败楚师于颍上。王益逞,华犨复谏曰:“臣闻小之胜大也,幸其不吾虞也。幸不可常,胜不可恃,兵不可玩,敌不可侮。侮小人且不可,况大国乎?今楚惧矣,而王益盈。大惧小盈,祸其至矣!”王怒,华犨出奔齐。明年宋复伐楚,楚人伐败之,遂灭宋。
文章是说,宋王偃很讨厌楚威王,所以一得空就得说说楚国如何如何不好,这都成了每天朝堂上的必备节目了。宋王偃问大臣们:“楚国如此之腐朽没落,咱们是不是可以消灭它了?”大臣们马上随声附和,好像所有的人都共用一张嘴似的。于是,背包族可看到了光明,这些人玩儿楚宋自助游,一旦踏入宋国境内,只要敞开了大骂楚国的腐朽没落,就能得到宋国很好的招待。说瞎话有什么难的,不就是假大空这一套吗。
此风一起,瞎话都臭街了,反正都是诸如一些宋国怎么怎么先进,楚国怎么怎么腐朽,翻来覆去都是这一套。问题的关键是:这些声音可都是从民间传来的啊,是代表着民意的啊!宋王偃可不是一个高高在上与人民群众油水隔绝的孤家寡人,他也是听得进去人民的声音的。当这些民意越来越多地被反映到了朝廷之后,宋王偃乐坏了:看来人民群众的眼睛当真是雪亮的啊,楚国就是腐朽没落,就是不如我们宋国!倒是朝廷上的那些大臣们觉得含糊了:不对呀,我们先前都是跟着大王瞪着眼睛说瞎话呀,难道这瞎话还居然被我们说中了不成?
宋王偃雄心勃勃:“准备兵马,我要攻打楚国!”
旁边有个明白人,叫华犨,连忙把宋王偃给拦住了:“大王您别发昏了!鸡蛋就算把自己的眼睛蒙上也毕竟是鸡蛋,是没法跟石头碰的!”
宋王偃大怒:“好小子,你敢说寡人是鸡蛋?!”
华犨说:“您要只是自己是鸡蛋还好,想蒙上眼睛撞石头我绝不拦您,谁让您有这个爱好呢!可是,您不应该拿咱们整个宋国这一篮子鸡蛋一块儿往石头上撞啊!”
“呸!”宋王偃脸色大变,“寡人就算真是鸡蛋,也是腌熟了的松花蛋,寡人够硬,而且,寡人的胸中燃烧着炽热的火焰!”
华犨把头一低,无声地叹息着:“什么炽热的火焰哪,您那是石灰烧的,要不怎么都成松花蛋了呢!”
宋王偃不听劝,毕竟华犨一个的人声音抵不过宋国汹涌的民意,宋国出兵了,征讨楚国。疆场上两军对垒,这下可分出真实实力的高下了。
——宋国胜利了!
不错,宋国真的胜利了!
举国欢腾!
宋王偃足足过了一个月才想起自己姓什么来——我来插一句,宋王偃姓“子”,这是商朝王族的姓,现在可能没有了——他摸着自己的脑袋,自言自语:“我太伟大了!我怎么这么厉害呢?我不会就是传说中鲜花盔甲的主人吧?”
华犨又出现了:“大王——”
宋王偃一看是华犨,更牛气了:“臭小子,怎么样,没想到吧,哈哈,寡人胜利了!要不要寡人派人挖个地缝给你钻啊?”
华犨深沉地说:“买彩票中五百万大奖的事倒不是没有,可您要是还想再中第二次、第三次,那就太不现实了。再说了,打仗可不是过家家,楚国这样的对手也不是邻居家的傻小子,您可得悠着点儿!”(华犨的原话很漂亮,十六个字的至理名言:“幸不可常,胜不可恃,兵不可玩,敌不可侮。”)
宋王偃气坏了:“哎呀,你小子说话怎么就这么不中听呢,来人——”
左右有卫兵过来:“请大王吩咐!”
宋王偃恨恨地看了一眼华犨,对卫兵们下令:“把这小子给我拖下去!他这张嘴不是厉害吗,哼,派他给超女当评委去!”
宋王偃这下可好了,不但蒙上了眼睛,还堵住了耳朵,于是高高兴兴地第二次攻打楚国去了。小概率事件果然没有连续发生,宋国这回不但吃了大败仗,还被楚人顺便灭了国。
——这是刘伯温笔下的宋王偃的故事。真实吗?可信吗?呵呵,恐怕未必。刘伯温这个时候正隐居青田,其时天下大乱,元朝的官做不下去,各路大王旗也都不是什么好货色,刘伯温在青田写书解闷,写成了《郁离子》,这篇宋王偃的故事就是《郁离子》书里的一则寓言。
既然是寓言,也就无所谓史料价值了。刘伯温根本不关心宋王偃的故事真相如何,他明里是写宋王偃,其实却是在说当时的元政府。古代的专制社会通常只喜欢歌功颂德、歌舞升平,谁要是想说点儿心里话那是要冒着杀头的风险的。逼得大家没办法,只好不说今人说古人了。这可真给后人添麻烦,要不清楚刘伯温的背景,随便抄来这段资料就以为说的是真事,那可就越读书越糊涂了。
不过,两千年的专制传统也培养出了人们另一种极端的心态:什么都得猜。
从上到下都得猜。
领导也不容易啊,夸猫头鹰是骂领导(上本书里的例子),讲讲古也是骂领导,防不胜防,就算严禁提领导的名字,大家一说叉叉,谁都明白这又是在说领导。朱元璋就是个典型的例子,看别人写什么都觉得是在骂自己,为此没少生气,更没少杀人。
下边的人更不容易,像刘伯温这样的,藏着掖着。所以中国是个谜语大国,传达政策要说谜语,因为实在太亏心,没法拿到明面上说,只有靠下面的人细心领悟;写小说要说谜语,因为到处是地雷,不小心踩了哪颗都得炸死自己;饭桌上聊天也得说谜语——有时候其实没必要说的,可是没办法,早都说成习惯了,除了谜语别的话都不会说了。到处都是谜语,什么都是谜语,至少都有谜语的嫌疑,就算不是谜语,大家也习惯性地当成谜语去看。像英国流行一时的小册子大战在中国历史上就闻所未闻,而“戏仿”这种在小册子大战的时代就被人用臭了街的形式哪怕拿到现代中国也一样会被很多人认为侵权。
要把历史上这些经史子集读明白一点儿,唉,也要有一些解谜的本领啊。
背景情况差不多都交代清楚了,嗯,听听孟子接着向滕国世子举例子吧。
孟子说:“咱们先看看成覸,成覸曾对齐景公说:‘他是条汉子,我也是条汉子,我凭什么要怕他呢!’颜渊还说过:‘舜和我还不都是一个鼻子两条腿嘛,有作为的人都会像他那样。’公明仪说:‘周文王是我的老师,周公难道还会骗我不成?’咱们再看看现在的滕国,截长补短,也得有个五十里见方,还是有希望治理成一个好国家的。《尚书》里说:‘如果吃药的人没吃得昏头涨脑,那病是不会好的。’”
——孟子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怎么听上去乱七八糟的呢?
这又得一点点来说了。
成覸,这是一个人名,“覸”字有人说应该读“看”,也有人说应该读“见”,我也不知道该听谁的,至于各位,不妨哪个音读着顺口就用哪个好了。这位成覸也被人叫做成荆或者成庆,是齐国著名的武打明星。他可能是成家班最老资格的大腕儿,比成龙要早两千多年。
勇士成覸在齐景公手下当差,这位齐景公我们已经很熟悉,他和晏婴是一对老搭档了。对于勇士来讲,齐景公和晏婴的朝廷可是一个险恶所在,这位晏丞相别看五短身材,却和齐国三位顶尖高手过过招,留下了著名的“二桃杀三士”的故事。成覸幸运,没在那“三士”之中,所以还能留下来向齐景公吹吹牛。孟子在此引用成覸的话是:“他是条汉子,我也是条汉子,我凭什么要怕他呢!”有人说这话还有上下文,成覸是针对不知哪位尊贵人士说的,意思是:大家进了澡堂子都是一样的人,老子不怕你!
孟子对世子解释:“我举成覸这个例子,是为了说明做人做事信心很重要。尧舜之道并不难,只要世子你有信心去做!来,世子,这边来——”
孟子拉着世子进了一间小屋,世子很奇怪:“孟老师,这是什么地方?”
孟子嘿嘿一笑:“咱们搞个情景教学,这是一家澡堂子,来,世子,快脱衣服!”
世子莫名其妙,见孟子脱衣服,自己便也跟着脱。
等两人都脱光了,孟子带着世子一转弯,下了浴池。孟子说:“情景教学开始。现在我们来模拟成覸说话时的情形。好,我演成覸,你演那个贵人。”
世子愣愣地站着。
孟子突然点指喝道:“呀——呔!别看你是贵人,可进了澡堂子大家都一样,老子不怕你!”
世子满脸通红,嗫嚅了半天才说:“大家好像不太一样吧……”
孟子一愣,顺着世子的眼光看去,见有一块长方形的歪倒的木牌。孟子低声念道:“部……女……这是什么意思?”
“是‘女——部——’”四周突然响起一片愤怒的银铃般的娇滴滴的喊声。
成覸过后是颜渊。
颜渊,孔子最得意的门生。古人没标点,所以颜渊这句话,我们也搞不清楚他到底仅仅说的是“舜何人也,予何人也”,还是连下面那句“有为者亦若是”也是他一起说的。总之无论如何,颜渊的意思是:舜也是人,我也是人,他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
信心很重要啊!想想看,比尔·盖茨也是人,我也是人,他能做到的,我也……
唉,我是比不了人家颜渊,我这个没出息的家伙马上想到的是另一句话:“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各位千万不要受我这种消极思想的不良影响,还是学学人家颜渊吧,给自己一个光明的未来。
颜渊过后是公明仪。这个人也属于儒家系统,很可能是曾子的学生。公明仪说的这句话很不容易搞懂,到底什么叫“周文王是我的老师,周公难道还会骗我不成”(文王我师也,周公岂欺我哉)?
一种可能是,“周文王是我的老师”这句话原本是周公说的,公明仪引述了周公的话,然后说:“周公难道还会骗我不成?”
另一种可能是,公明仪把周文王当做老师,当做学习的榜样,同时也把周公当做榜样,认为周文王和周公的话都是至理名言,他们是不会骗人的。
到底是什么意思?搞不清!这都怪古人没发明标点。但这还算好的,至少主要意思我们不会领会错,反正公明仪是坚定信心,学习圣人,孟子是拿他做榜样劝告滕国世子。
然后孟子说滕国截长补短好歹也有五十里方圆的国土面积,虽然说大不大,可要是按照圣人的办法来治理,将来还是有得一看的。想想孟子在前两篇里不是一再提什么七十里小国和百里小国取天下的例子吗?
孟子最后又引了两句《尚书》,这两句话也很古怪,说什么“如果吃药的人没吃得头昏脑涨,那病是不会好的”(若药不瞑眩,厥疾不瘳)。
先说说这八个字的原文,药不瞑(读“棉”)眩,厥疾不瘳(读“抽”),有没有人觉得眼熟?
别看这八个字古怪万分,其实有非常多的人都是见过它们的。可是,见过归见过,要是还能记得,那要么就是记忆力超强,要么就是读书超细致。
我再缩小一下搜索范围:武侠迷里有没有记得这八个字的?
再缩小范围:有人号称金庸迷,说把金庸所有小说翻来覆去都读过好多遍,呵呵,记得吗?
《神雕侠侣》里边,武家兄弟为郭芙争风吃醋,杨过为了打消这哥儿俩的傻念头,设计跟他们过招,“杨过见二人神色惨然,微感不忍,但想好事做到底,送佛送上西,今日若不将他二人打得服服帖帖,永不敢再见郭芙之面,那么两兄弟日后定要再为她恶斗,直至二人中有一个送命为止。有道是药不瞑眩,厥疾不瘳,既要奏刀治病,非让病人吃些苦头不可……”
不必我来解释了,什么叫“药不瞑眩,厥疾不瘳”,金大侠这里说得很清楚了。
有人可能起疑:人家金庸写的是武侠小说,是通俗读物,为什么夹杂着《尚书》的句子呢?《尚书》可是连不少古代知识分子都视为天书的超难懂的东西啊!
的确,写通俗小说完全没有必要夹杂着这般古奥语言,但事实是,《尚书》虽然古奥,这八个字却在历朝历代一直都很有群众基础。
别说书生读四书五经都会熟悉《孟子》,就连医家也视这八个字为诊疗格言。清代有部医家小说叫《医界镜》,酒席间行酒令,某公便是化用这“药不瞑眩,厥疾不瘳”,结果惹得哄堂大笑,旁边有人劝他说:“这话拿来行酒令也用得太熟滥了,换换吧!”——看看,这居然是老生常谈,行酒令都被人笑话,要是现在谁行酒令来上这么一句,一准儿得被人骂为拽文了!
所以这话金庸用得,恐怕是因为台湾没有什么文化断层,一些传统的东西就那么延续下来了,文人信手拈来,读者也不觉得有什么阅读障碍。咱们稍微把眼角往下瞟一瞟,“有道是药不瞑眩,厥疾不瘳,既要奏刀治病……”金大侠接下来这个“奏刀”一词也是来自古文,我们小时候在“庖丁解牛”里学过的。
“药不瞑眩,厥疾不瘳”,孟子引用《尚书》,是《尚书》的哪一篇呢?
——是《尚书》的“说命篇”。这一篇不是说医药,不是说治病,而是在说政治哲学:
商朝的高宗武丁是一位明君,前面已经介绍过他的一些事迹了,上本书讲“公孙丑篇”里不是说过一个“高宗雊雉”的故事吗,就是这位商高宗。
高宗武丁的老爸死了,武丁为他守孝三年(这一点在《孟子》的下一节会详细来说,这里先埋个伏笔)。在这三年里,武丁把政事交给宰相,自己装哑巴,一句话也不说,直到找到了泥瓦匠傅说(读“月”)。
傅说别看是泥瓦匠出身,却是个栋梁之材。武丁对他说:“请给我多出好点子吧,请帮助我修德吧!我要是菜刀,你就是磨刀石;我要想渡河,你就是船和桨;我要是干旱,你就是春霖。来帮我吧!如果吃药的人没吃得昏头涨脑,那病是不会好的;如果赤脚下地不看路,脚就会受伤……”(朝夕纳诲,以辅台德!若金,用汝作砺;若济巨川,用汝作舟楫;若岁大旱,用汝作霖雨。启乃心,沃朕心!若药弗瞑眩,厥疾弗瘳;若跣弗视地,厥足用伤。)
这一段内容最好读读我在括号里放的原文,感觉一下什么叫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可是,这段话也太铿锵有力了,也太掷地有声了,还这么押韵,这是商朝人的话吗?
有人起了疑心。我在上本书里不是讲过《尚书》造假的故事吗,这一篇“说命篇”便是后来被考证出来的假货之一。大家现在可以体会一下古人一种最典型的造假手法了:《孟子》里明文说是“药不瞑眩,厥疾不瘳”引自《尚书》,可《尚书》里却没见这话,这就说明孟子看过的《尚书》篇幅比较完整,后来在秦火和岁月中流散了不少,这一篇遗失不见了。那好,那就以这八个字为基础,编造出上下文来,敷衍为一篇完整的文章,再设计一个机缘,从哪里把它“发现”出来,号称是古本孟子。别人要是一看,咦,《孟子》里说的“药不瞑眩,厥疾不瘳”居然在这个本子里有,这一定是真货!
孟子又来情景教学了。
“来,世子,把这些药吃下去,”孟子掰开了世子的嘴,“体会一下什么叫‘药不瞑眩,厥疾不瘳’。”
第一天……
第二天……
第三天……世子终于醒了过来,迷迷糊糊地说:“孟老师,我明白了。”
孟子笑道:“有什么感觉?”
世子说:“刚吃下去的时候,当真是昏头涨脑,转得厉害,后来我就人事不知了。对了,您这是什么药啊,好大的劲头?”
孟子又是嘿嘿一笑:“这药嘛,两千年以后人们叫它摇头丸。”
“啊——”
归纳一下,这一节里孟子找来成覸、颜渊和公明仪这三位前辈高人来给世子现身说法,这给人的感觉有点儿像传销课,世子是个新入道的,而成覸他们三个却早已混成了大区经理或者是金牌业务员。你也想当大区经理吗?呸,太没出息了,才这么一小点理想啊,要做也要做传销业的老大!这其实一点儿也不难,大区经理不也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的人吗?业界老大不也是两只耳朵一张嘴的人吗?大家都是一样的,只要满怀信心按照秘诀去做就是了,一定能成功!秘诀也简单,一共就两条:一是脸要厚,二是心要黑。(孟子的两条是“道性善”和“称尧舜”,正好相反,别记混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