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蒙古史诗

开禧北伐结束了,它在历史中很重要,人们记得它开始的时间—南宋开禧二年(公元1206年)六月。可是在大历史的天空下,这一年里真正的大事并不是它。

是漠北草原的统一。

这一年,孛儿只斤?铁木真扫平漠北诸雄,一统蒙古。走到这一天,路途是很漫长的,以铁木真强绝人类之巅的武力,也用了十七年之久。

回到最初的时光。

铁木真在公元1189年成了“汗”,地位很显赫,实际很微小。这个“汗”既没有特殊的、独有的称号,也没有与之匹配的实力,给铁木真带来的只有烦恼与仇恨。

源头是他的义兄札木合。

札木合在历史上有两面性。在很多记载里,他是个心胸狭窄、反复无常、报复心强烈的阴险角色,他见不得有人位居其上,尤其是他帮助过的、扶植起来的弟弟铁木真。所以他不择手段地去破坏,联合所有与铁木真有仇恨的人,一起去覆灭乞颜部。

不死不休。

可客观地说,札木合是当时蒙古的另一个太阳。他有强劲的军事实力,卓越的领导能力,不可思议的沟通、联络能力,不管失败到何种程度,都能重新找到盟友,再次投入战争。他无比顽强。

尤其是他的声望,他这时是“札答兰汗”,意指蒙古札答兰部的汗,与铁木真平级。不久之后,他获得了“古儿汗”,那是蒙古自古以来的共主的名位。

如此显赫的地位,让他如何能甘心屈居于铁木真之下。

战争开始,人脉充足的札木合纠集了泰赤乌、塔塔儿等部在内的十三个部落,起兵三万,分十三翼攻打铁木真。

铁木真只来得及召集部落的主战力量主儿勤族,很明显他兵力不足,人心不固。开战前连亲兄弟合撒儿、别勒古台都纵情声色,想在灭亡前尽量享乐。

没有人看好他。

漠北草原对失败者极其残酷,他将失去所有,将比童年时更悲惨,他、他的家族都将被抹去印迹。绝望中,铁木真决定迎战,直到荣耀战死。

这时一个人悄悄地在黑夜里找到他。

蒙力克。

他父亲的亲卫,他曾经的后父。一别很多年,蒙力克在关键时刻出现,带给了铁木真一线生机。他要铁木真后撤,在人生的第一场战斗里主动选择失败。

有一处绝地,名叫“哲列险地”。那里三面悬崖,只有一个出口,先把部落迁移进去,准备尽量多的食物,坚守尽量多的时间,平安就会到来。

不是胜利,是平安。

蒙力克之所以敢肯定,是因为他的儿子阔阔出是蒙古诸部落间的巫师,能在札木合的后方散布谣言,让这场战争无法长时间继续。当然,这需要利益,没人会白白付出。铁木真给出承诺,阔阔出将是蒙古部落里唯一的巫师。

而蒙力克,将是“蒙力克父亲”。

事态一如计划,铁木真的争霸之路从一场战略性失败开始,他率领部落退入哲列险地,在被围攻的煎熬下等待着机会。在煎熬中,每一天都是漫长的,他被迫向部属们立誓,他是有准备的。

很长时间之后,平安终于到来,十三翼兵马撤退了。铁木真松了一口气,他准备像童年时在荒原上生存一样,再次默默地充实自己,一点点地爬起来。熬过这一次的厄运后,一代天骄腾飞的日子来临了。

他要的只是平安,得到的却是胜利。

札木合在战争中失望,在撤退中发泄。他把抓到的敌人、与己不和的人扔进了铁锅里活活煮死。这样的恶行让他众叛亲离,很多部落投奔了铁木真。

铁木真乘势展现恢宏的胸襟气度,无论敌友,只要来的,他都展开双臂拥抱。他给每个人以公平的待遇,这让他迅速拉近了与札木合之间的差距。同时,他在另一个方面表现得足够聪明。

漠北草原当时最具实力的是克烈部的王罕,心高气傲的札木合只称之为兄,而铁木真一来因为现实需要,二来王罕曾与他的父亲也速该结为兄弟,他肯于低头,一直以父事之。

王罕与他结盟,铁木真在草原上站稳了脚跟。

七年之后,好运再次降临。铁木真最大的仇敌塔塔儿部出问题了。它与强大的宗主国金国交恶,金国派丞相完颜襄统兵进剿。

塔塔儿部并不惊慌。它是非常强盛的,在苍茫的大草原上且战且行,整个部落都在移动中,庞大的金军兵团拿它也没什么办法。

完颜襄很聪明,他命令草原上的其他部落发兵与之配合,剿灭塔塔儿部,金军要威严,实利可均分。消息传到乞颜部,除铁木真之外,没人赞成出兵。

金国是蒙古人的死敌,不要忘了俺巴孩汗的血仇!

铁木真不这样想,仇要报,势更要借。如果能借助仇人的力量壮大自己,进而报复,岂不是一举两得。更何况塔塔儿人是害死也速该的直接凶手,大好机会,不容错过。他不仅自己出兵,更鼓动义父王罕共同出战,组成漠北草原上最强的联军。

大胜。

塔塔儿人衰弱了,铁木真得到了金国“札兀惕忽里”的官职。这个官不高,意指不详,大约是强有力的长官之类。王罕的好处更大,几乎是金国官方所承认的草原最高首领,王罕至此有了“王汗”的味道。

战争,在现代而言是一种罪恶,是人类白痴暴戾到一定程度时表现出来的某种病态的外延,而在当时只是一种劳动形式。

铁木真率领部族人积极地劳动着,吞了塔塔儿的一部分,让自己迅速壮大,消化了五年之后,札木合来了,新的机遇出现。

札木合集结了翁吉拉、塔塔儿等十一部,兴师西袭乞颜部,铁木真迎战于海剌儿阿带亦儿浑。这一次不再退却了,乞颜部独力击败了十一部联军。战后翁吉拉部,也就是铁木真老丈人的部落趁机投奔过来,札木合的实力、声望进一步降低。

札木合清楚自己的机会越来越小了,时间成了他最大的敌人,再不能让铁木真继续壮大。他以最快的速度在草原上奔驰,联络到了几乎所有铁木真的仇敌,在一年之后,集结于阔亦田。战报传来,铁木真沉默了,决战的时候到了,可他无法应对这一局面。

他只有一条路可走,仍然像从前一样,去向王罕求助。

阔亦田之战爆发,铁木真在此战中遭遇到极大的凶险。在对阵中,他选择了死敌泰赤乌人,就是他们的首领当初取代了他父亲也速该的汗位,逼迫铁木真一家孤儿寡母在荒原上生存,之后更不停追杀,差点儿让铁木真戴枷受刑而死。

此仇不共戴天!

决战的凶险无法形容,铁木真击败了仇人,在绝对优势下追击,居然被一箭射中了咽喉,摔下了马背。

这一箭让他死去活来,整整昏迷了一天一夜。他醒来时,得到了礼物。泰赤乌人的首领死了,部落投降了。射他一箭的那人名叫只儿豁阿歹,后来这个人为铁木真征战亚、欧两洲,兵锋所向,无论是党项人、女真人、西辽人,都无可抵挡,更深入至俄罗斯的斡罗思、迦勒迦河畔,大破斡罗思、钦察联军。

这人被赐名为哲别。

哲别,蒙古语中枪矛、箭矢的意思。他是铁木真的神箭,一生征战从未有败绩。另一方面,王罕击败了札木合,札木合投降。

草原上的局势明朗了,铁木真与王罕之间复杂了。两强相邻,要铁木真如何自处?像从前那样甘愿当一个义子,还是展翅高飞,把克烈部当作垫脚石?

他没有纠结很久,一年之后,克烈部让他清醒了。

王罕率军突袭铁木真于金、蒙交界处的驻地,铁木真仓促应战,只来得及孤身逃走,事后清点,只有十九名骑兵跟在他身后。

脸撕破了,剩下的只有刀锋相向这一条路。可铁木真不这样,他派人去道歉,去询问王罕:“为什么不让你的儿子儿媳安睡,是他们做错了什么吗?如果是,请命人责备。现在他非常害怕,不敢来见你,要等到道歉得到你的原谅后,他才会孤身到来。”

王罕被感动了,他觉得铁木真还是从前的那个儿子,被他的恩德收服,被他的强大震慑,克烈部已经成为了漠北草原最强的霸主。

克烈部开始狂欢庆祝,临近暮年的王罕本人更是利用好生命里的每一天尽情享乐。据说他的大帐灯火彻夜不熄,歌舞永不间断,是漠北前所未见的奢华。

克烈部在糜醉中腐烂。铁木真抓到了王罕的亲信,由这人带路,轻骑突破层层营帐,在一个黑夜与黎明交会的时段突然进攻,局势发展和之前王罕突袭铁木真一模一样。

王罕一样逃了出去,身边只有十几骑。绝境中他的头脑恢复清醒,知道唯一的希望是西北方向的乃蛮部落。乃蛮部的太阳汗实力无比强大,每一代都号称一生征战,从未让敌人见过战马的臀尾和自己的后背,永远进攻,永远获胜。

目标是正确的,实施过程是悲剧的。

强大尊贵的王罕出现在乃蛮边界上时,由于过于狼狈,被乃蛮巡逻兵怀疑,不管他怎样表白证明,还是被巡逻兵一刀砍倒。

王罕就这样灭亡。

铁木真终于到了临门一脚的时候,乃蛮部是他称霸漠北的最后一道障碍,而这个障碍太巨大了。一言以蔽之,如果之前草原上有霸主的话,那就是它。

乃蛮部名传各国,辽史称“粘八葛”,金史称“粘拔恩”。它初居谦河区域(今叶尼塞河上游),后逐步南迁于阿尔泰山一带。当铁木真兴起时,它东邻克烈部,西至也儿的石河(今额尔齐斯河),北抵吉利吉思,南接畏兀儿,地域达到了历史峰值。

乃蛮的特殊不只是大,而是它的文化。

很难想象,同样是漠北草原上的游牧民族,为什么克烈、蒙古诸部一直在打打杀杀,说得刻薄些,除了有语言能沟通、会游牧能生产之外,与原始人没有多少区别。而乃蛮部却建立起了国家机构,有严格的军事部门、财政部门,处在部落、国家之间的分界线上。

在铁木真之前,从没有蒙古人想过要进攻乃蛮,尽管铁木真有强绝人类的雄心壮志,敢于想任何人所不敢想,但也需要认真准备。

这个过程,是威震万邦的蒙古军的基本军制的形成初期。

此前蒙古人作战,是以部族为单位,以血缘家族为维系,以将官首领的勇武为凭借,之后才是各种临战经验、智慧等。这很有效,可弊端也多。比如首领一旦战死,部族立即失散,从而被吞并,铁木真把这些都废除了,改以“千户制”。

具体方法是把所有部族打散,每十户设一个十户长,每百户设一个百户长,每千户设一个千户长,由下至上,层层隶属。千户长之上,分设左、右两翼万户长。这两人直接对铁木真负责。这既是军事组织单位,也是行政管理单位。

独裁者必须要有独领的军队。在蒙古,它叫“怯薛军”。

怯薛军即护卫军,它起源于氏族社会崩溃过程中出现的伴当,蒙语称“那可儿”。它由一千宿卫、一千箭筒士、八千散班共一万人组成。人员从各千、百户长及蒙古人的子弟中选拔。怯薛军的执事分为四班轮换,故称“四怯薛”,分由四位开国元勋,即四杰—博尔忽、博尔术、木华黎、赤老温及其子孙世袭率领。

做完了这些,铁木真向乃蛮进军。太阳罕发挥祖传特点,终生不让敌人见到自己的后背和马屁股,于是他主动迎战。

两军在杭爱山麓相遇。

杭爱山在中国很有名,就是汉代所称的燕然山。宋朝名人范仲淹的《渔家傲》中提到的“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指的就是它。

而它,已经不在现代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境内,而是位于蒙古国的中部,成西北—东南走向,长约七百公里,平均海拔三千米左右,主峰鄂特冈腾格里峰海拔四千零三十一米。蒙古国主要河流色楞格河发源于此,向北流入贝加尔湖。

它非常冷,此山以北,古中国人称之为“极北”,视为蛮荒地带。

这种环境是漠北各寒带民族的最爱。他们的马要到冬天才肥,士兵们的状态在冬天时才最好,所以寒带游牧民族的战斗基本都爆发在这个季节里。

铁木真却反其道而行之。

他在1204年的早春时节出发,他的士兵比乃蛮部要少很多,他决定虚张声势。蒙古军队每晚宿营时,每个士兵都要点燃五个火堆。这样在远处看几乎遍地烽火,比天上的繁星还要震撼。

太阳罕被震撼到了,虽然还能迎战,却士气低落。这招儿怎么样?熟知中国历史的朋友很容易在孙膑、孔明等人的战绩里找出同样的痕迹。可那是集千年的战史文明而产生的智慧,铁木真大字不识一个,他是怎么搞出这一手的呢?

决战当天。

太阳罕在山顶观战,铁木真在山下指挥。自始至终蒙古人没给乃蛮人以所谓的平等机会。部落间像定式一样的集团决战根本没有发生,蒙古人从早到晚以千人队为单位不断轮番冲击乃蛮人全军,一点点一块块地蚕食掉对方的实力。

等到乃蛮人觉醒过来,想集团冲锋时,士气、实力都已天差地远。堂堂的漠北第一强族居然在决战中安乐死了!

太阳罕在逃跑中被射死,他的后背不仅让敌人见到了,还插满了箭。

最强大的敌人倒下,蒙古人终于占领了漠北。铁木真用了两年的时间消化掉各部残余势力,包括走投无路的札木合。

札木合先是投降王罕,挑起克烈、蒙古之战,再投靠乃蛮,想借太阳罕之手铲除铁木真,可惜都失败了。他在逃亡中被自己的部下绑回到故乡,重新站在铁木真面前。

曾经三次结为安答的兄弟胜负已分,铁木真替他杀了叛变的部下,提议重结安答,还是兄弟。札木合却平静地说:“祝你一切都好,让我不见血而死。把我埋在当年我们结义的山坡下,我就心满意足了。我会祝福你的子孙后代。”

札木合被装进一只大皮袋里,马群从上面奔驰而过。他死了,这个形式后来成为了蒙古黄金家族处罚有罪族人的固有方法。

南宋开禧二年(公元1206年),也就是金泰和六年,铁木真在蒙古人的母亲之河斡难河的源头,召集诸部首领召开了大会。

在全蒙古最大的巫师阔阔出的主持下,铁木真成就汗位,得长生天指示,赐名为“成吉思汗”。成吉思,蒙语大海。

蒙古人从未见过大海,新汗以大海命名,足以预示未来国运之昌隆。这让新生的漠北部落欣喜若狂,铁木真本人也极其兴奋。

他在大会上分封诸部,全部落分为九十五个千户,以蒙力克、博尔术、木华黎等为首。他的义弟失吉忽突忽为总断事官,总掌刑、政两途;蒙力克辅佐有功,允许他在议事时“坐在贵座上”,给他重赏,直至其子孙“永远不绝”。

武将中,以忽必来为首的“四狗”,是铁木真的“像猛狗似的忠实同伴”,他因此被封为国王,“坐在众人之上”。左、右两翼的万户长,是蒙古最具天赋的将才木华黎和铁木真穷困时结识的好朋友博尔术。以上这些奠定了蒙古帝国的最初雏形。

一切在顺利进行,成吉思汗成了全蒙古唯一的神……可就在这时,一个很妖的声音响起:铁木真是你们的主人,会带你们走向昌盛,可是他也会犯错,我派我在凡间的仆人阔阔出监督他,随时指正他的错误。这样,你们才会平安。

巫师阔阔出,蒙力克的长子,他居然以神灵附体的方式成了铁木真的监管人!

当时的蒙古人信奉长生天,神灵的旨意是最高指示。一瞬间他们不仅有了前所未见的神武大汗,更有了活生生的神明,这让他们快乐得发了狂。

铁木真脸色铁青,铁血打成的江山,居然有了另一个主人,这让他忍无可忍,却毫无办法。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在他人生最重要的时刻被人偷袭了,最荣誉、最根本的东西被打劫,他只能干瞪眼干生气,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这是公元1206年时的铁木真,他的路还很长,这时他的欲望并没有长出翅膀飞越万里边疆,飞到漠北草原的外面,更不知道同一年在很远的南方,有两个种族狠狠地打了一架,不管谁输谁赢,都在为他铺路。

开禧北伐消耗了南宋的国力,也消耗了金国的国力。在历史的大天空上俯瞰,不过都是在为铁木真做嫁衣。

这些,宋、金两国都没意识到,他们沉醉在战争结束之后的轻松氛围里。煎熬了一年半,各有各的放松休闲方式。

金国先放下,说南宋。

南宋在韩侂胄死后,据说“京都士女,歌舞于市”,官方私人都乐得像结婚闹新房,还出现了一首很别致的歌谣:“释迦佛,中间坐;罗汉神,立两旁。文殊普贤自斗,象祖打杀狮王。”

韩国戚生前满朝尊称其为师王,而政变方的最高头衔者是参知政事钱象祖,多么生动贴切。

事实上谁家欢乐谁家怨一目了然,谁把韩侂胄打入史籍地狱,谁就在乐。这帮人非常善于代表民众,比如说他们自己在书房里手舞足蹈一番,高兴之余就会在小本本上记上一条:今天,外面的人民群众欢呼雀跃聚集在市中心,载歌载舞庆祝人民公敌的灭亡……

另有些人想方设法地落井下石,韩侂胄的家人全部贬职流放还不甘心,在抄家时,绞尽脑汁加罪名,可巧他们搜出了绣了龙凤图案的服饰。这下好了,韩氏早有不臣之心,按罪当灭族。

很多人叫好,大快人心。

大理寺卿奚逊看不下去了,他以国家司法部门主管的名义指出,韩侂胄擅权自有定罪,要是诬陷他是叛逆,“天不可欺也”。至于龙袍什么的,不懂就闭嘴,大臣之家平日里在宫苑走动,皇帝皇后经常把穿过的衣服赏赐给他们,名之“御退”,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凡此种种,不可胜计。

“欢乐”过后,蛋糕总是要切的。韩侂胄倒下,谁来继任?平章军国事这等阶位是不用想了,谁也不敢再动用,然则宰执、太师等尊荣到底是谁的?

万众瞩目,以官阶论,只有两个人:右相兼枢密使钱象祖、参知政事卫泾。至于史弥远,他在政变前是礼部侍郎,是卫泾的直属部下,连卫泾这一关都过不去,更何谈越过老牌宰执钱象祖。

秦桧、韩侂胄、史弥远,这三个南宋权臣按时间顺序排列,人们会得出一个好玩的印象。秦桧是个大妖精,能让山河变色,能使国家移风易俗。不管忠奸,这实在是大气魄大能力。韩侂胄主掌天下,一言决贫贱富贵,一言定灭国大政,老实说,他行使的是人主之权,已经不是臣了。这也是一时之天骄,骄横跋扈不可一世,气焰之嚣张,连圣人也低头。

这两人非常强势。

史弥远不是这样,他是一团轻柔绵软的风雾,遮迷了天地,笼罩了万物,不管他是不是借此机会腐蚀侵害了什么,从远处看,这团风雾还增加了美感。

他从不让人难堪,非常讲究“吃相”。

比如这次他的崭露头角。他先是站在远处静静地看,什么都不做。这时他真的不必做什么,因为有人比所有人都急。

钱象祖。

这人暂时站在帝国最高峰,自然急于稳固地位:卫泾,你装什么好人,你当初暗地里送韩侂胄螺钿首饰的事儿别人不知道,俺清楚。

他走到官员队伍中,在大庭广众之下掀了卫泾的老底,卫泾倒台。

钱象祖趁机上位,成为左相兼枢密使。史弥远补缺,进右相兼枢密使。

这里要说一下,宋代自开禧北伐之后官场出现了最大的变局,以前相权三分,军、政、财各不相统,尤其是东、西二府,除非战时危急到国家安全,才会暂时集于一身。

开禧北伐之后,“宰臣兼使,遂为永制”。也就是说,这帮人一边到处骂韩侂胄专权揽政,一边沿着韩侂胄的路走下去,牢牢地抓住韩侂胄首创的权柄死不放手。

一边当婊子,一边立贞节牌坊。除了这一句,实在想不出更贴切的句子形容了。

史弥远拜相仅一个月,家里出事了,他的母亲去世。母丧按例必须离职守孝,这样就会便宜了钱象祖,造成独相的局面。

尽管不情愿,可事实只能如此。但奇怪的是,十天之后,居然是钱象祖被贬职外放,史弥远成了独相!

这个戏法变得太神奇了,很多人搞不清状况,史弥远是凭什么在下课之前把政敌先打倒的呢?说起来,那实在是一整套复杂的组合拳。

他收编了台谏官,事隔多年后再次弹劾钱象祖在韩国戚手下时打击道学,尤其是逮捕庆元六君子的旧事。道学家们的记忆力都是非常健全的,谁得罪过他们,死了都不会原谅。同时皇宫深处杨皇后手拿御笔分发文件,皇太子也为老师说事,如此力度,只为放翻一个区区的钱象祖,真是大材小用了。

史弥远登上南宋权力之巅。

所用手段安静平和,堪称没有硝烟。一点点的血腥、阴暗之流的招数都没有显示,他非常正统地、由众多道学家们欢呼着轻松上位。

做完了这些,他还严格遵守国家制度,放弃权位回乡守孝。他走得很坚决,哪怕皇帝在京城给他特赐一座宅第,要他就地守孝,都没能留住他。

怎么样,无可挑剔吧。

这时才稍微显露出史弥远的本色来,所谓的“大奸若忠”不外如是,谁能挑出他半点的毛病?他何曾有过可以指责的半点瑕疵?让人恨得牙根发痒,却硬生生地骂不出理由,逼着敌者只剩下了一条路可走—杀。

毁灭不了这个人的形象,就只能毁灭这个人的肉体。

史弥远守孝一年之后,赵扩派人请他回临安上班。这不是赵扩犯贱,离了权臣就活不了,而是史弥远在家乡遥控朝局,每多一天势力就增长一分,一年之后几乎整个朝廷都在敦促皇帝,必须让首相兼枢密使大人上班了。

皇帝只好附从众意。史弥远在回京的路上,被人伏击了。

严格地说,是伏击未遂。动手的是忠义军统制人罗日愿。他是支持北伐派,对史弥远无耻乞和、不惜用本国首席政要的脑袋去取悦国仇的行为深恶痛绝,无路投诉,只好选择刺杀。

罗日愿想得很好,他联络了部分军将、士兵、士人、太学生、归正人、内侍,可以说除了顶级高官之外,各色人等齐全。

计划是在史弥远渡钱塘江回临安的那段路上动手,之后趁机潜入都城,劫持赵扩升朝,任命新的宰执班子,从而改变国策。

计划是否缜密暂且不说,光是刺杀队伍里复杂的成分,就足以导致失败。事实上真的有人去告密,他们全被抓了起来。

史弥远回京,三天后罗日愿被凌迟处死,同伙大半以上被判处死刑。南宋正式进入史弥远专政时期。这时是南宋嘉定二年(公元1209年)。

宋人再次沉醉在歌舞升平之中,以为宋、金之间无战事,即天下太平,可以无忧无虑。至于权臣,他们早就习惯了,更何况史权臣是最温和、最优雅的一个,他们根本看不到,也不相信在遥远的北方,宋朝的终结者孛儿只斤?铁木真已经羽翼丰满。

公元1206年到1209年,这三年里漠北草原发生了许多事,说铁木真羽翼丰满了,并不是单纯地统一蒙古甚至整合内部那么简单。蒙古人终于露出了獠牙,把马头调向了外界。

这个过程很漫长,不只是努力就能完成的,从小在死亡、阴谋、冷血、背叛、杀戮、尸山血海中挣扎出来的铁木真自诩铁石心肠,却依然心神凄楚、痛悔交集。

事情要从巫师阔阔出说起。

在蒙古很难说清楚是汗位第一,还是神权至上。这一点与世界上其他苦寒地带很相似,大概是生存的环境过于广大,自然力无法抗争的原因,再强大的人也会在苍天之下臣服膜拜。比如漠北,在这个地方,政、教往往是不分家的。

阔阔出敢于当面明抢铁木真,凭的就是天授神权,万民敬畏。他的预言、恐吓在很大程度上比铁木真的马刀更有威慑力。

更何况,此人非常阴险,懂得政治手段。

阔阔出分裂铁木真的阵容。他没向铁木真的异姓伙伴们下手,因为那些人根本没有取代铁木真的可能。他的目标是铁木真的同母弟弟合撒儿。

合撒儿神射惊人,武力超凡,在军中拥有大批嫡系,就算不是铁木真的亲兄弟,纯以战功论,也在前三之列。蒙古立国最重要的杭爱山之战,就是他射杀了太阳罕。加上他的身上流着纯正的黄金家族的血,这一切让他成为蒙古汗位的第二顺位继承人。

阔阔出郑重地为他请示神灵,证实长生天要铁木真执政十年,之后蒙古人由合撒儿统领。合撒儿很平静,明确地告诉对方,他喜欢这则神谕,但是除非铁木真死了,不然他永远不会染指汗位。

反间不成。

阔阔出决定明抢。他诱惑合撒儿的属民转投他的牧地,属民在神灵与亲王之间选择,很轻易地抛弃了合撒儿。合撒儿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忍,要么战。

哪条都走不通。

其实,他最应该做的是报告铁木真,要他的汗兄为他做主。可惜不久前两人决裂了,铁木真借故打压唯一有实力威胁他地位的弟弟,在一个清晨时分包围了合撒儿的营地。他把弟弟的袖子拴在手上,责备之后决定处罚。

没人能阻止他,除了他的母亲。月伦夫人这时很老了,她不顾病体,坐着驼车奔驰整晚,终于及时赶到。那一刻,铁木真回望母亲,幼年时在斡难河畔举家辛苦求活的一幕幕浮上心头,这时被他拴住袖子的合撒儿,与当初的别克帖儿是多么相似!

铁木真忏悔,向母亲保证善待所有亲人。可是在离开前,还是悄悄地掳夺了合撒儿大部分的属民。他认为,这也是对弟弟好,合撒儿的实力弱了,野心也就小了。

摆在合撒儿面前的局面就是这样,他无路可走。激愤无奈中,他单人独骑去找阔阔出。结果可想而知,一位将军与一个资深神棍说理,是多么郁闷。

他居然被蒙力克的九个儿子扯下马来,绑起来吊打了一顿。

奇耻大辱!

合撒儿一生没吃过这样的亏,连成吉思汗处罚他,都只是拴住了他的袖子,而不以一指加其身。阔阔出这样,已经是对全体黄金家族的蔑视、冒犯。

合撒儿去找铁木真,铁木真非常冷淡,要他自己去想办法洗刷耻辱。合撒儿怔怔发呆,流着泪走了。铁木真硬着心肠想:这回合撒儿终于没了翅膀,从此安静了。至于阔阔出……这个小丑永远别想接近军队!这是最后的底线。

只是阔阔出不这么想,神棍先生吊打合撒儿之后又打起了帖木格的主意。帖木格是铁木真的幼弟,蒙古习俗幼子守灶,得到父亲的全部财产,帖木格因此在分封中得到了最丰厚的一份,属民达到万户。这么肥,神棍当然不能放过。

发生在合撒儿身上的一幕在帖木格身上重演,阔阔出把一副马鞍子套在帖木格的背上,命令他步行走回到自己的帐篷去。

帖木格走进了铁木真的帐篷,至此铁木真下定决心立即斩除这颗毒瘤。他举行了一场宴会,由铁木真一家宴请蒙力克一家。席间闲聊,只要阔阔出稍微显示出一点点的臣服之心,也不会发生后面的事情。可这人疯了,公开声称万民归心,草原应该再开大会,重新选主人。

合撒儿一脚把他踢到帐外,别勒古台和他玩摔跤。当蒙力克闻讯从后帐赶过来,只见阔阔出摔跤失败,耍赖躺着不起来。

阔阔出无论如何也爬不起来,他腰骨折断,死了。至此,漠北草原才真正归于铁木真一人之手。按照人生规划层次图,他也达到了“一朝南面作天子,东征西讨打蛮夷”这一关口,下面应该做什么呢?

他开始回忆。

铁木真的思绪沿着部落里古老的传说溯游而上,寻找人生指南。可是毫无效果,蒙古部落在他之前或许在唐初时期才偶然出现过强盛,可时间久远,只有查汉人的史书才可以找到蛛丝马迹,部落内肯定失传。那该怎么做呢?

当一头猛虎在山林里震慑万兽之后,遥望平原,它还是踟蹰的。它不清楚那里会有什么样的对手,不清楚自己在山林之外是什么样的等级。

犹豫中,他突然想起了不久前。

那是在覆灭乃蛮部之后,乃蛮的太阳罕懦弱愚蠢,当场死亡,可他的儿子屈出律则大不一样。这个乃蛮太子冲出蒙古战阵,摆脱了众多的追兵,连长途奔袭能力举世无双、全人类五千年之内都无可比拟的蒙古战马都没能追上他。

屈出律卧薪尝胆,与蒙古人的故事很长,不久就会再次出现。

此时,铁木真想到的是在追击这个人的过程中,曾经遭遇的另一个遥远的人种。据说,这个人种历史悠久,强悍善战,文明奢华,占地广大,拥有自己的文字,非常了不起。他们是党项人,没错,也就是久违了的西夏。

蒙古军队在追击屈出律时路经西夏,和党项人有了第一次接触。

很久没说西夏了,似乎从北宋靖康之难亡国起,就把它忽略了。这其实不是疏忽,西夏当时的君主非常出色。

夏崇宗李乾顺,这个人极其机灵,在女真人瞬间爆发击溃辽国时,他按照习惯性思维觉得契丹人仍然是东亚最大,于是曾答应援救辽末帝耶律延禧。但是被女真人随手打得鼻青脸肿之后,他立即认清形势,站到了金国一边。

它是东亚传统三强宋、辽、西夏中第一个归顺金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