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所谓名相
国事家事真烦人,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要债的来了。德昭的尸体还有些余温,契丹人就杀过来了。
公元九七九年九月份,契丹人由幽州留守、燕王韩匡嗣(韩德让他爹)为帅,率领南院宰相耶律沙、惕隐耶律休哥、南院大王耶律斜轸、权奚王抹只等统军南下,报复宋军围攻燕云之仇。
赵光义愤怒且郁闷。这是宋朝第一次被契丹人进攻,可是竟然要让他赵光义来创造这个纪录……真是讽刺。于是他化郁闷为力量,空前重视这次挑战,为了必胜,他给前线的将士们用快马紧急送去了一份法宝。
那是他四十多年来苦心冥想,不断实践,并经过燕云之战的回顾,才凝结成的智慧结晶。
前线,满城(今河北保定西北),宋军的主帅是镇州都钤辖、云州观察使刘延翰,监军是六宅使李继隆,部下分别是右龙武将军赵延进,河阳节度使崔彦进,以及殿前都虞侯崔翰。这些人站在徐河边上,向西北边看,只见好大的沙尘暴啊,尘土飞扬,看不清不要紧,“东西亘野,不见其际”,辽国人来了。
这时候弓上弦、刀出鞘,马上你死我活。但是别忙,只见宋朝的大将军们动作一致,他们都伸手往怀里摸,然后各自抓出来一张纸。
人手一图,赵光义的特快专递。
图上面画得清楚明白,皇上要他们分为八阵,每阵相隔百步。具体每阵的内部构造还不得而知,更不知道这是不是后来被称为宋朝军阵第一经典的“平戎万全阵”,但是图上还附带了圣旨便条一张,上面严正警告,不管敌军怎样来,我只这样做,必须这样做!
手捧图纸,面对契丹,大宋的将军们表情平静。他们一个个地互相望过去,“死了。”赵延进说,他刚刚登高远望来着,契丹人好多,而且没分成八部,是一窝蜂拥过来的。
“死了。”崔翰同意。
“死了。”监军李继隆很难受,但他是个实事求是的人。
“死了。”主帅刘延翰超沮丧,他知道自己是死定了,不死在这里,战败回去也得掉脑袋。
“闭嘴!”赵廷进突然暴怒,历史证明这人最有种,他说出了大家都明白,可都不敢说的话——皇上把边疆交给咱们,是要咱们杀敌的,可现在咱们的队伍都分散了,眼看着就完蛋(我师星布,其势悬绝),干吗不把兵都集合起来,和契丹人还有得一拼。你们说,是丧师辱国的好?还是违令胜利的好?!
谁都知道哪个好,但崔翰等一大堆人都冷冷地看着他,说了一句话——你保证一定能胜吗?(万一不捷,则若之何?)
赵廷进彻底火了,他一声吼了出去——“倘有丧败,延进独当其责!”
吼完之后,他差点背过气去。就见崔彦进等人跟没听见一样,手捧地图思领袖,一脸的无动于衷。这时候监军李继隆终于说话了——好了,变阵,抗旨的罪名是我的(违诏之罪,继隆请独当之)。
话一出口,众将官应变神速,只见瞬息之间,八座大阵迅速合而为二,一前一后,互为依托。并且马上有人拿起笔来写信,李继隆凑过去想看,被人一把推走。然后就见崔彦进跟谁也没商量,自己带人就跑了。
“去哪儿?”有人吼。
“谁跟你们这些傻狗扎堆。”崔彦进说跑就跑,跑了很远之后似乎还拐了个弯。
没过多久,对面辽军主帅韩匡嗣就接到了宋军的投降信。信里写得很实在,宋军完了,幽州败得太惨,皇帝不会领导,现在不想死,只能投降。韩匡嗣将心比心,相信了,要知道这也是他们敢杀过来的理由。好,受降!
可是他身边还有个耶律休哥,这人前些天才被宋军砍了三刀,差点把命丢了,宋军是什么变的,他比谁都清楚。他说——不对,宋军人很多,都是精锐,绝对不会投降(彼众整而锐,必不肯屈)。这是诈降,要作好准备。
但是韩匡嗣别的不行,顽固性绝对和他儿子有得一拼,我是主帅我做主,受降!
结果突然之间,对面的宋军猛扑过来,羊变成了狼,卷起的尘沙比契丹人来时还要大(尘起涨天),韩匡嗣吓傻了,一点反应都没有(匡嗣仓猝不知所为),就这样连蒙带骗地被宋军打败了。但这还不算完,契丹人一顿猛跑,刚跑到西山,突然又拥出来一大堆宋兵,为首的就是脱离主战场的崔彦进。这伙人趁火打劫,无所不用其极,等到契丹兵终于逃到了遂城,已经被砍了一万多人,丢了一千多匹马,三个将军被宋军抓了俘虏,遂城周边的辽国属民也被抓走了三万多户……只有耶律休哥早有准备,他率本部人马整军力战,缓缓后退,宋军居然拿他无可奈何。
这一战之后,辽国把刚刚在幽州赢的彩头都吐了出来,宋军士气大振,连带着把赵光义那颗原本忐忑萎缩的心也稍微舒展了一些。可是也有了一个副作用,辽国南面的统帅换人了,韩匡嗣下野,耶律休哥正式登台,从此日子不是那么好过了。
宋朝迅速作出了反应,派出一位契丹人的夙敌出任代州兼三交驻泊兵马部署。其具体驻防地设在雁门关。
雁门关,位于山西省代县,在城西北大约四十华里的地方,又名西陉关,与宁武关、偏关合称三关。三关绝险,居于代县北境的恒山之上,北依雁北高原,南屏忻定盆地,蜿蜒于山巅的内长城,孤峰耸峙,相传连南雁北返,都没法飞越山巅,要从山间缝隙之中才能通过,所以谓之“雁门”。
雁门向东,是平型关、紫荆关、倒马关,直抵幽燕,接连翰海;向西,有轩岗口、宁武关、偏头关,直到黄河岸边,是中原汉地自外长城以后,最关键也是最后一道屏障。中原历代王朝都派出了当时最强的将领来把守这道门户。
战国时,赵将李牧奉命常驻雁门,大破匈奴十余万骑;
秦时,始皇帝遣大将蒙恬率兵三十万,出雁门北击匈奴,悉收河套之地,并修筑了万里长城;
汉时,李广曾在此与匈奴交战数十次,紧守汉家门户,被匈奴人称为“飞将军”;
唐时,薛仁贵为代州都督,镇守雁门。
这就是雁门天险的意义所在,“三关冲要无双地,丸塞尊崇第一关!”宋朝太宗年间派出的这位抵挡契丹人的英雄名叫杨业。
杨业终于恢复本姓,成了一名宋朝人了,并且受命镇守这关乎宋朝全境安危的第一险塞,作为军人,他应该没有遗憾了。何况他的顶头上司,就是宋朝的第二军人,实际上军功第一的潘美。英雄重英雄,好汉惜好汉,不管后来发生了什么,这时的潘美和杨业是两位真正的军人,不管在战场下能否在一起喝酒,上了战场,他们是可以互相交托生死的战友。
战争马上到来,上一次的大败,让本想报复的辽国皇帝耶律贤大怒,历史证明,这个人的身体是很不好,但是他的精神非常强悍。他立即就又派出了十万大军,由辽西京节度使萧多啰与马步军都指挥使李重海统率,出幽州进犯汉地,进攻地点就选在了代州绝险雁门关。
辽国人选中了雁门关,这是招险棋,天险意味着易守难攻,可是天险之后,就是一马平川。契丹这么搞,纯粹是拉着宋朝人一起上悬崖,总有一个人要掉下去,不是我,就是你!
挑战来了,这次别想再玩上次的把戏,无论是埋伏,还是诈降,都不再管用。甚至以潘美的身份,和杨业多年守边(北汉时)的声望,他们都不可能投降。敌我双方都清楚,唯一的办法,就只有殊死力战。
宋太平兴国五年,公元九八〇年年初,宋朝三交都布署潘美于雁门关下列重兵,以堂堂之师正面迎击契丹,令部下杨业领麾下数百骑西出井陉,由小路迂回至雁门关北口,伺机攻敌。
潘美、杨业,这是当时宋朝军中最强的组合了,两人一样的强悍善战,一样的锋锐难当。当年雁门关下,血战代州,潘、杨南北夹击,一举击溃辽国十万大军,杀其领军元帅节度使、驸马、侍中萧多啰,生擒马步军都指挥使李重海,不仅是大胜,而且是赶尽杀绝式的胜利。让契丹人雪上加霜,不仅没能挽回上次的失败,反而更添败绩。
但是胜利能带来什么呢?此战之后,潘美的声誉再攀高峰,杨业的英名威震漠北,“杨无敌”的旗号让契丹人望风而逃。但是,边关的压力却急剧上升,契丹人绝不能容忍宋朝的军功如此高涨,尤其是辽国的皇帝,一败再败,他没法向自己的国人交代!
还有新上任的辽国南院大王耶律休哥,这就是他的开业大吉,换你,你能接受吗?这些人在不久之后,马上就会再找上门来。
并且还有一点,这样的大胜,对于杨业本人来说是好事吗?此战之后,他以军功升赏为云州观察使,不仅仍判代州,连郑州也成了他的辖区。但是他以一个投降不过才一年的敌将,就骤然冒升,马上就招人嫉恨了。史称有人给赵光义写密信告发了他的种种不是。但赵光义的反应很理智,不予追究,把信送到了边关,交给了杨业。
杨业感激之余,只有更加竭力尽忠。
边关稳定,宋朝的国内也迎来了一次盛典,太宗朝的第三次科考开始了。这一科,是公认的“龙虎榜”,有宋一代,这一榜涌现出的人才质量之高,密度之大,对国家贡献之大,都是宋代独一无二的。其中名臣众多,以当年的进士张咏的话说——“吾榜中得人最多,谨重有雅望,无如李沆;深沉有德,镇服天下,无如王旦;面折庭争,素有风采,无如寇准;当方面计,则咏不敢辞。”
李沆、王旦、寇准、张咏,这都是宋朝第一流的人才,前三位都官至宰相,张咏则是有宋一代,治理地方最有名的大臣。
风采各异,形神超越的宋代名臣终于登场了,在以后的三百年里,一个个既鲜活,又陈旧,既熟悉,可是真实面孔又那么晦涩的名字就要出现在我们面前了。让我们小心翼翼地揭开他们的面纱,看看后面到底隐藏了些什么。
但稍等,目前东亚大地上的主流还是战争。整个宋朝的文官集团都在等待,等着武将们把天下都扫平,好由他们去接管;或者武将们把战争打输了,好由他们来评判。
但是战争到底是什么呢?节约点笔墨吧,一句话,是一把尺子,用来界定国与国之间的关系地位。比如说,咱俩谁是爷?谁是孙子?或者半斤八两,可以做个兄弟?这都要打个清楚明白才行。
在没明白之前,就只有打到明白为止。这时连连吃亏的辽国人不干了,连续两次,近二十多万的部队都输了,下一步还要怎么办?继续升级是定了的,只是宋朝人没想到,辽国方面突然之间就玩了个最大的——辽国皇帝耶律贤御驾亲征,总理南面事务的北院大王耶律休哥为前部主将,尽出精锐,要和宋朝来个彻底了断。
消息传进开封城时,是公元九八〇年的十一月间。宋廷震荡,所有朝臣都看着皇帝的脸色,却见赵光义非常平静。急什么?得先看看契丹人这次选在哪儿入关再说吧。
没办法,这就是进攻者的权利,可以任选顺眼的地方下刀。这一次,契丹人远远地躲开了潘美、杨业以及雁门关,他们把突破点向东移,选在了幽州通向开封的传统路线的重点关隘——瓦桥关。也就是当年柴荣北伐时从契丹人手里夺到的雄州。
赵光义迅速作出部署,先命令边境上所有驻地将领不得妄动,随时戒备契丹人的攻击变向。然后调备兵力,向雄州一带集结。令——莱州刺史杨重进、沂州刺史毛继美率军屯关南;亳州刺史蔡玉、济州刺史上党陈廷山屯定州;单州刺史卢汉氾屯镇州。
至此,宋辽边境战火重燃。公元九八〇年十一月三日,赴援的宋军刚刚到达瓦桥关之南,正准备渡过关南水路,进抵城下,辽国人突然发动攻击。
时机掌握得恰到好处,这时宋朝的援军与守城部队隔河相望,两无依托,契丹人发动攻势围攻瓦桥关,把他们彻底隔离。
瓦桥关的守将叫张师,这是一员勇将,他当机立断率军冲出城去,要把攻城的辽军打散,好让河岸对面的友军过河。但是他忘了至关重要的一件事。
他倒是看一下辽军攻城的主将是谁啊。那是辽国的北院大王耶律休哥本人!
辽军从一开始就全力以赴了,张师虽勇,但终究难敌耶律休哥,当场阵亡。他的兵及时退回瓦桥关里,把门户守住。
到此为止,似乎耶律休哥的攻城计划搁浅了,瓦桥关还在宋军的手里,除非他硬攻,但是河对岸就是宋军的援军主力,小心腹背受敌。可这正是耶律休哥计算的精妙所在,他不攻城,但牢牢地把瓦桥关镇住,并且通过瓦桥关的危机,让对岸的宋军不敢移动。
时间到了九日,耶律休哥率精骑渡水,强攻对岸宋军。对岸的宋军主将不是潘美,不是杨业,不是李继隆,也不是田钦祚……历史上没有记载他的名字,宋军大败,一路败退,直到莫州。耶律休哥大获全胜。
败了,一场战斗而已,是吗?暂时的失败而已,不必担忧,真的吗?可是宋军九日败退,十日赵光义就突然宣布御驾亲征,马上集结京师重兵,立即赶赴前线。
因为瓦桥关被突破了,敌军甚至已经冲到了莫州,中原百里路径,已经是一片坦途,契丹人可以长驱直入了!
赵光义十日宣布亲征,当天动身,也就在当天,莫州前线的宋军不顾一切地集结兵力,主动向辽军挑战。但是从结果上看,这根本就不是挑战,而是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阻止辽军的推进速度,给皇帝的亲征大军赢得赶路的时间。
当天莫州宋军全军覆没。
赵光义尽最快速度赶赴莫州,社禝安危,在此一举,眼看着宋、辽两国的皇帝第一次对阵厮杀己成定局,但是,当月的十七日,没有任何征兆,契丹人突然退兵了。他们一路向北,再没生事,在二十六日回到了幽州。
这是为什么?辽国皇帝不想孤注一掷?还是他们另有阴谋诡计?甚至赵光义亲自迎敌,把他们吓跑的?都不是,契丹人有内伤。他们内部有一个致命的缺陷,后来这缺陷被宋朝人有意无意地发现了,澶渊之盟之所以能签下来,后世仁宗朝的名臣富弼之所以能只增岁币不割地,都很大程度上受益于这一点。
契丹人跑了,赵光义豪情大发,赋诗一首,其中有“一箭未施戎马遁,六军空恨阵云高”。唉,手痒啊,你跑那么快干吗,有种打一架啊!而且《宋史》里记录,这一段的史实是“关南言大破契丹万余骑,斩首三千余级……”
似乎这一架打过了,而且相当凶狠呢。
赵光义班师回朝,一路上歌功颂德,欢庆胜利,为陛下的勇敢欢呼。但是赵光义心里清楚,所有的人也都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能封得住嘴呢?就算再强的舆论宣传,随军参战的士兵成千上万呢!赵光义悻悻回京,没过几天,他大哥的二儿子赵德芳就在睡梦中说死就死了,当时年仅二十三岁。
德芳死了,这次没有怒喝,没有自杀,没有水果刀,也没有现场直播,抱尸痛哭,似乎人们已经习惯了赵光义每次亲征之后都死一个侄子的惯例。
但是为什么呢?万事总得有点理由吧?
没有理由,因为没有证据,想猜?那好,继续生活。在公元九八一年的这一年里,宋朝的故事多多,每个人的生活都多姿多彩。
先从一件小事说起,话说开封府里有一个叫吕端的判官,长得肥胖浑圆,平时笑嘻嘻的,给人们的总体印象就是酒量好、肉量大,是个饭桌上的英雄,正常生活里的饭桶。这一天不知道他犯了什么错(史书没写),只说皇帝对他“赫怒”,命令给他戴上一面重枷,押送到商州(今陕西商县)安置。但是当时开封府里他还有些活儿没干完,好多的文件得签署。只见吕大胖子照旧笑呵呵,跟没事人一样,叫道:“但将来,但将来!带枷判事,自古有之。”
结果等他临上路,皇帝又来了一道圣旨,命令他不许骑马,更别想坐船,从开封到商州,1300多里地,只许步行!
完了,吕大胖子,这么肥,还戴着枷,只能步行,这不是要人命吗。没人敢劝,连宰相、首辅薛居正都托人带话安慰这位吕仁兄,要他暂且认灾。却不料吕端呵呵一笑——这不是我的灾,这是长耳朵驴的灾!
说完大笑上路,毫不介意。
说这事,不是提一下未来托孤宰相的气度,而是说,赵光义为什么对自己的老衙门老部下生这么大的气呢?要知道,吕端之前所有的记录就只有一条——在征北汉时,提醒当时的开封府尹赵廷美千万别答应皇帝留守开封,而是强烈要求随军一起去前线。
似乎是个忠臣吧,不管具体是为了谁,至少赵廷美、赵光义和大宋朝都因此受了益。那么赵光义在搞什么?干吗发了这么大的邪火?吕端充其量不过就是赵廷美的一个亲信罢了。
往下再看。
转过年来,到九月,也就是德芳死后整半年,如京使柴禹锡等人突然告发开封府尹、秦王赵廷美,罪名是“将有阴谋窃发”,具体表现是“骄恣”。
注意,是“将”有阴谋窃发。
“将”有,不等于有。这算犯罪吗?但是每天的火警预报,也都是在火还没有烧起来时就播的吧。
小心无大错,甚至早点提防,也是对“将”要犯罪的人的关怀爱护嘛,免得他真正犯了罪。于是赵光义决定重视一下,针对于“将要”,他应对以“预防”。
他需要一个从政经验极其丰富,政治斗争水平高超的老同志来给他把把关。到这里为止,一切都很正常,都能让人理解,只是下一步就谁也没料到了,他找的人居然是……赵普。
居然是赵普,这简直不可思议。赵普虽然符合所有的技术条件,但是从原则上讲,他不被肃清就是皇恩浩荡了。何况大宋朝里文官人才鼎盛,光宰相就有两位(遗憾,首辅薛居正在三个月前死了,不然就是三个),找个高级点的秘密警察用得着起用以前的死敌吗?
但他就是找了。
那么换个角度来看,赵普敢来吗?他被压制折磨快六年了,想尽了办法,甚至自觉进京接受监管,才勉强活了下来,他还敢上朝蹚浑水吗?
但又是出人意料,赵普来了,而且主动说——我想在朝廷的核心枢纽工作,来观察是否有阴谋叛乱。(愿备枢轴,以察奸变)
不仅蹚了,而且往水最深的地方走。并且当天下朝,他就连夜给皇帝写了一封密奏,信的中心议题就是告诉陛下,请您到皇宫内院去仔细地找找,有一个重要的小盒子,里面装的是您母亲、您大哥,还有臣赵普一起签名生效过的遗嘱,可以证明您的即位是合理合法的——即“金匮盟书”。
好东西,好创意,只是似乎晚了点吧?
这时候前任皇帝赵匡胤的两个亲生儿子德昭、德芳都已经死了,再谈合不合法,还有意义吗?而且总是旧话重提,没完没了地揭赵光义的老伤疤,信不信拍到了马蹄子上被踢个灰头土脸?!
但事情就是这么的邪门,赵光义不仅没生气,反而“大喜”、“大感悟”,立即把赵普召上殿来,对他说——人谁无过,朕不等五十岁,已尽知四十九年的错了。
一句话,赵普,你真是我的贴心人!当天赵普就被加封为司徒兼侍中,取代己死的薛居正,当上了大宋的首辅宰相。
一步登天,重回旧位。而且不止这些,同样的一个职务,在不同的人来干,就有不同的效果。当赵普恢复工作的第一天,率领文武百官上朝时,就发生了一件事。赵廷美的位置后移了。
按照规定,开封府尹、秦王,像以前的开封府尹、晋王一样,位居宰相之上,每朝列班,为御座之下第一人。但是赵普来了,赵廷美就主动申请,把这个位置还给了以前的老宰相,自己宁可后撤。
赵普愉快地接受了,能回来工作,实在是太好了,能和大家伙儿再见面,也真是太高兴了。他的目光划过全场,向每一位同事微笑致意,每个人的回复表情也各不相同。最后,他和一个人短暂地对视了。
赵普的笑容更加亲切了,那个人的表情有些生硬,他叫卢多逊。
幸会,幸会。两人的目光内蕴浓烈,惺惺相惜,连夹在他俩中间的秦王赵廷美都往旁边闪。没办法,赵普和卢多逊挨得就是这么近,一生的缘分,掰都掰不开。
看现在,赵普是第一宰相,其下是第二宰相沈伦,但是很不巧,沈宰相病倒了,重得差点追随原领导薛居正一起到阴间报到。而第三宰相就是卢多逊,两人不仅是现在站班挨得近,以后就连上班报到都得在政事堂的同一间办公室里。
看以前,那故事就太长了。两人本不在一个辈分上,不仅是年龄,看资历,赵普已经是赵匡胤的首席幕僚了,卢多逊才在后周考中了进士,等到赵普独自做了十年的宰相,卢多逊才爬到了翰林学士的位置。
一手遮天PK刚刚冒头,看着是有点找死,但是卢多逊就有能耐把赵普弄得灰头土脸。因为实力相克,赵普的致命短处,正是卢多逊的特长。
谁都知道,赵普读书不多,当宰相凭的是吏道精通,能用普通话和实际行动把天下摆平。可要是一旦说到了“之乎者也”,赵普就死梗了。但要命的是,当时的皇上赵匡胤就是个好读书的人。据记载,不管当时宋朝的国家图书馆(崇文院前身)硬件设施多糟糕,他都会频频借阅,而且读完之后和臣子们交流读后感。
每当此时,就是赵普的鬼门关。那是一本又一本的线装书啊,今天你说没看过,明天你说读过可忘了,可后天居然还有!这日子还能过吗?
这时就是卢多逊的天下了,就像奇迹一样,当年不管赵匡胤读的是什么书,想说什么事,甚至想回味某一个具体的段落,卢多逊都能给你现场背出来!
吓死人吧?但这根本不是卢多逊博学广记,而是他单纯的记忆力超强。他每天都和图书馆的馆员勾通,皇帝借了什么书,他也照样借一本,皇帝在看时,他也在看,第二天……哈哈,赢就赢在起跑线上。
长此以往,赵匡胤的下巴每天都砸到脚面上,赵普满脸是土,卢多逊锃光瓦亮。从此卢多逊在赵匡胤的面前挣足了印象分,并且抓住每一次与皇帝见面的机会,见一次,就揭露一些赵普的短处,一直努力到了赵普被罢免,被赶出京师。
赵普当年与赵光义的争斗是禁忌,知道的人不说,不知道的人不敢猜,卢多逊作为PK赵普的绝对主力,就理所当然地在赵普惨败之后,成了胜利者。从此他平步青云,在五六年之间就坐到了大宋第三宰相的位子。并且由于他是赵光义的亲信,他上面的薛居正和沈伦都要让他三分,他的地位和专横程度已经基本达到了当年赵普的程度。
有一件事可以证明,赵普当年在政事堂里立一陶壶,中外奏章看着烦的,就扔进去,等到量够了,就一把火烧掉;而卢多逊当朝,百官写给皇帝的奏折都要由他过目,他不想让皇帝看着的,赵光义还就是看不着。
至于原因,至于他为什么有这样大的权力,就不好说了。
赵普能,那是因为人家是开国功臣,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天下就是由他和赵匡胤共同打下来的,宋朝执行了三百余年的国政纲领,一直都打着赵普的印迹。那么卢多逊呢?
卢多逊就是一个执行者,如此而已。但是地球的法则是,你打败了谁,你就高于谁。但是这还不够,卢多逊把它发扬光大了。
他打败了一个对手,之后就要不断地加以虐待。具体表现就是,他似乎对胖揍赵普上瘾。一来二去,时间长了连他老爸都看不下去了,专门找他谈了次话——儿子,你找死吧?赵普是开国元老,你搞他,唉,我还是早点死吧,别赶上你完蛋时受牵连(彼元勋也,而小子毁之,吾得早死,不见其败,幸也)。
但卢多逊一意孤行,痛打落水狗。赵普被赶出京城,不行,得继续罢官;赵普进京被监管,不行,还得继续迫害;到后来赵普的身边只剩下了一个王继英了,堂堂的大宋故相,弄成了个孤寡老人,可就这样,还只是个开头!
话说赵普的妹夫叫侯仁宝,是大家子弟,家有大第良田,生活悠闲自在。忽然有天想当官。好,赵普一句话,他当上了洛阳知府。美差啊,那可是大宋朝的西京。但是时光有限,转眼赵普倒台,卢多逊和赵光义的乐趣是一样的,他俩一合计,好,给这位妹夫一个好职位,直接把侯仁宝从洛阳派到了邕州,那可是秦岭之外,等于发配了!
从此苦日子没完没了,一连九年,侯仁宝连个探亲假都没有,更别谈调换职务,回到北方了。最后他连致仕辞职都不被允许,被逼无奈,他想出了一个办法。其难度之高,真让人瞠目结舌,他居然为了能回家,就算把国家扔上战场都在所不惜。
侯仁宝给皇帝上疏——陛下,交趾出兵变了,主帅被害,国乱可取,我想到京城当面向您汇报攻取的办法。
赵光义大喜,要知道交趾在五代时独立了,第一名将潘美征南汉的时候,就像王仁斌征后蜀时放过大理国一样,对交趾没理睬,让它继续独立。哥哥的遗憾,就是弟弟的事业,赵光义决定把交趾像吴越,漳、泉二州那样收归国有,于是马上派人召侯仁宝进京。
眼看侯仁宝的梦想就要实现了,他哪是想领兵打仗,他只是想找个机会回开封,然后就算在开封当街把腿摔断,都绝对不出城了。可是他贼,卢多逊是贼祖宗,一眼就看穿了里边的玄机。一句话就把侯仁宝的美梦砸得粉碎。
——陛下,召侯仁宝进京,消息就会泄露了。不如派他在岭南直接出兵,这样才能出其不意,一战成功。
赵光义一听大喜,爱卿你想得真周到,就这么办了!
于是当年的七月份,侯仁宝欲哭无泪,从驻地邕州领兵出征。朝廷也算对得起他,给他配备了兰州团练使孙全兴、宁州刺史刘澄等文武官僚,水陆并进征讨交趾。
战况简单点说,就是侯仁宝误国误己。一个从来没上过战场的文官,出身只是个公子哥,他懂什么军事?杀了一千多个交趾人,就开始盲目乐观,不等全军到齐,就严令进军。结果交趾人似乎怕了他了,他来就投降,他一高兴就受了降,结果受降大会上被交趾人一刀砍掉了事。
就这么简单,远征军主帅先死了,而且当时正是北半球最湿热的七、八月份,交趾地面上瘴疫流行,远征军严重水土不服,当地的转运使许仲宣当机立断,一面快马回京报告侯仁宝战死,一面直接宣布撤军。
他的理由很充分——如果等朝廷的命令,远征军就都得死光了(若俟报,则此数万人皆积尸于广野矣)。
就这样,征交趾失败了,朝廷里的党争第一次影响了宋朝的军事胜负。但在当时没人去想这个,一来交趾本是外快,抢过来是便宜,没抢到也不是损失;二来刚刚莫州大败,在动摇宋朝国都根本的危险面前,这样的小胜负实在没法吸引公众的眼球。
但是赵普心疼,那是妹夫,而且他老妹还健在,天天闹啊,换谁能受得了?但是很快,这件事就揭了过去,连赵普的老婆都不再提。其原因不是因为朝廷追封侯仁宝为工部侍郎,并且给他留下的两个儿子封官作为补偿,而是因为赵家有喜事了。
大喜,赵普的长子赵承宗要成亲了,女方是真正的皇亲国戚,是赵光义的姐姐燕国公主与归德节度使高怀德的女儿。赵家人高兴,这不仅是说结婚添人进口,而且代表着赵普老夫妻晚景终于不再凄凉,身边能有个照应人了。
这之前,赵承宗像侯仁宝一样,被迫到外地当官,在潭州做知府,和他姑夫一样回不了京城。可是与皇家结亲之后,一般来说可以留京工作,这样不管职位高低,最少是父子团圆,美满生活啊。
可是婚后不到一个月,卢多逊就上表要求赵承宗离京归任……他妈的!是可忍孰不可忍!赵普出离愤怒,你搞了我的妹夫还要再搞我儿子,一定要把我全家都弄死是不是?!
那好吧,不是你就是我,你死我活!
就在这时,赵光义突然宣召赵普上殿,要他帮忙“预防”叛乱。好极了,真是太好了……这就是为什么赵普明知风波恶,偏向深水行的原因。当年的第一权相根本就不是为了贪恋权位才选择回归,他要报复,要生存,要某某人死!
那么有个问题就得想想了——卢多逊为什么一定要恶搞赵普呢?他们真的有什么生死大仇,无法化解吗?
没有,没有任何证据能表明他们之间有过一丁点的私人恩怨。而在政见上,在官场上更谈不到冲突。一言以蔽之,当年的卢多逊根本就不配和赵普起冲突。
那么到底是因为什么?很简单,官场。
想要迅速冒升,必须得有三要素:一,功劳;二,资历;三,关系。这三样,卢多逊一样都没有。他当年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凭着读书考试才进城当官的小家孩子而已。这样的人想冒头,注定得走险招,为人所不敢为。
史称卢多逊“有谋略,发多奇中”,奇中,就是他最大的特色。他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机会,做别人不敢做的事。赵普在罢相之前,简直是独立官场之巅,连皇帝都不在话下。可是他就能看出其中的危机,并且果断实施,看准了就干。
他砸赵普,以实际行动支持了赵光义。这样就把“功劳”、“关系”一次性得到。然后以赵普的失败作为契机,他爬到了上层官场,开始出使南唐,谋划战争,给自己的政治生涯真正加码。直到赵光义即位之后,他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大宋第一宰相。
顺利进位,可是也有后遗症,病根就在当初的胜利点上。你是怎么赢的,就得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具体到卢多逊,就是你搞了赵普,就要当心赵普反扑,唯一的办法就是彻底把赵普干掉。除此之外,再无他途。你永远别去想什么“相逢一笑泯恩仇”,因为虽然“历尽劫波”,可人家不是你的兄弟!
卢多逊天分超常,深知这一点。
于是不管怎样过分,不管他父亲怎样规劝,卢多逊都要把赵普黑到底。何况赵普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不说妹夫、儿子都还在当官,就从赵承宗的婚事上看,卢多逊都没法睡安稳觉。
看看新娘子的身份,不仅是国亲,而且是军中领袖人物高怀德的女儿,赵普都这样狼狈了,可还是有人这样亲近他。
必须除之,于是继续恶搞,但是突然间赵普居然就又走上了金殿,并且站了所有朝臣的最前面。第一宰相,首辅,唉……多少年企盼的位子啊,居然被突如其来地抢走。卢多逊沮丧之余心惊胆战,他知道,赵普是一定会报复的。但问题是,报复会怎样来呢?
猜不透,历史很快就会证明,卢多逊还是太嫩了,赵普是金銮殿上真正的大师,当他出手时,你只能有一个感觉,那就是郁闷加不解,就像当年五行山下匪帮里的二当家那样坐在村头沉思——为什么我大腿挨了一刀,全身却到处都在冒血呢?咋搞的啊?
这还是小意思,当赵普状态好、动力足时,他能只扎一个人的大腿,却让一整片的人都全身往外冒血!
赵普开工,先拿工钱。
就在他抛出“金匮盟书”的当天,他儿子赵承宗就留京任职,转成了首都户口。紧接着没过几天,交趾兵败就找出了责任人。具体负责前敌军事指挥任务的兰州团练使孙全兴被逮捕下狱,狱中一顿毒打之后,拉到街口砍头示众;在这之前,侯仁宝的另一位助手,宁州刺使刘澄连京城都不用回,在邕州(今广西南宁)就被当街正法,给国家省了一大笔罪囚押运费。
自此,侯仁宝的事告一段落,想来赵普的家庭生活也随之安宁了,他已经可以全心全意地为国家办公出力。可是在这之后,赵普就基本消失了。这个人每天上朝下班,悠游闲散,似乎什么事都不管,完全隔离在所有热点敏感的事情之外。
但是大宋朝廷的上层建筑却在近大半年之间风云突变,他用实际行动向所有朝臣做了个示范,告诉他们得用什么手段,才能做到在卢多逊的面前出剑,却突然刺中秦王赵廷美的屁股,而且这一剑刺中之后,喊救命的却还是卢多逊本人。
说一下秦王赵廷美,这位排名大宋朝第二号人物的显贵,他一定不会知道,自己竟然是这段历史的主角。甚至根据他的表现,他都不明白赵普为什么会突然上台。
回顾他的人生,先从赵匡胤时代说起。赵廷美的富贵是突然来临的,在他大哥从洛阳回来之前,他什么都不是,只是因为他的血缘,注定了是一位宗室亲王,可以安享富贵。但是事情突然变化,他大哥在一个月里到他家串门三次,把他的地位一下拉升起来。之后赵匡胤暴毙,他二哥跃过了两个侄子即位登基,他的地位更加暴升看涨,一跃变成了天字第二号人物。
宁封廷美,不封德昭。不知这里的玄机,赵廷美本人知道吗?他肯定不知道,因为他以后做出的事越来越出格。
先说在和平时期,他对荣誉来者不拒,让他当开封尹,他就当;让他当亲王,他很高兴;让他站在宰相的前边上班,他更加乐不可支。甚至他还养成了一个奇妙的习惯,这习惯的独特,在整个三百余年的宋史之中,也仅有他这么一例而已。
话说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好奇心能有多大呢?请看赵廷美的临床症状。他每天上早朝,进了午门不去政事厅和宰相们会合,而是先往学士院那边瞧两眼,如果发现那里的大门横着一块大锁头,那好,他就一定要先到那边走走。
来到门边,向里面问话——喂,里边的人听着,今天谁要升官,谁要罢官啊?
里边的人还真听话,马上照实一一回答。
很小的事吗?但这已经是严重违规犯法了,可以说他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明目张胆地拆他二哥的台,并且天天如此。
宋朝的高层人事任免是国家级的秘密。每次的重大人事变动,正常程序是这样的——先由皇帝召见翰林学士,告知任免的人员以及一些意向上的解释;然后赐给学士文房四宝,由内宫宦官护送该学士回学士院草拟公文。这中间学士的能力就分出了高下,而且该学士对任免人员的私人感情都可以得到体现。
他得把皇帝的意向加以总结归纳,变得公文化,能拿得上台面。具体地说,他如果喜欢你,可以让你罢官罢得潇洒,像是回家休假。要是他烦你,更能让你灰头土脸,一辈子蒙羞。这样的事,苏东坡都做过。
事情机密而且私密,于是夜间把学士放进去,外面就上锁。一直等到第二天上早朝前,才把彻夜加班,搞出来的公文交给皇帝过目。皇帝说行,再令翰林待诏在白麻纸上抄写下来,这才是正式的官方公文。然后才能拿到正殿,在文武百官面前来个宣麻。
制度如此,就要遵守,何况这真的很有必要。试问当官所为何来?升官免职是官场最敏感的事,如果能事先知道,往轻了说,有人能及时去巴结新贵,结党营私;往严重里想,小心事先知道被罢免的高官选择造反!
很敏感吧?所以才说赵廷美的举动是这么的独一无二。试想有所图谋的人,一来干也要静悄悄地干,背着点人;二来,时间上也得有点提前量,怎么也得在拂晓之前得到消息才管用吧?像赵廷美这样,马上就上早朝了,才当众打听,你就算知道了又能怎样?
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显示出你真的与众不同,能比大家伙儿早知道半刻钟!
再看一下战争时期。攻下太原城时,赵廷美也有过特殊的表现。当时刘继元刚刚投降,赵光义下令殿前都虞侯崔翰率先进城,除他以外,不准任何人再进。可是赵廷美就是不信那个邪,我就进,怎么着?结果崔翰迎头一声断喝——滚出去!
他也就出去了,倒是有种真正学一下曹操的长子曹丕,抢先进城,也抢个美女,并且把所有大兵都镇住啊。结果一声断喝就变乖了,并且还事后找账,把这事主动告诉了他二哥,让他二哥给他做主出气……唉,真是无语了,你在告崔翰前是不是也得先承认自己违规了呢?
结果崔翰被贬出京城,到地方任职。
以上种种,无不表露了一个带有普遍性质的常识——家里的老儿子真是不懂事。
但是不怕,赵家的哥哥都是宽厚人。无论是匡胤,还是光义,他们都由着廷美的性子来。而且为了让廷美尽兴,光义还把总碍着廷美发挥的吕端给押走,让母亲的小儿子彻底没说没管。
这样的好时光一直延续到了宋太平兴国七年,公元九八二年的三月初一。这天是北宋王朝的一个大日子,著名的、闻名遐迩的、军民一体的、耗工费力的金明池终于建成了。
金明池,位于大宋京城开封的外城西墙顺天门外,与路南的琼林苑相对,建成之后两者合而为一,成为超过周天子灵池、汉长安昆明池的超巨大洗澡盆,公开的理由是为了训练水军。
这个池子是纯手工打造的,说它大,它“周围约九里三十步”,从太平兴国元年,也就是赵光义刚刚登基就开始凿筑了,不仅征调工匠,甚至都动用了三万五千人的现役军队,也要七年才能完工。
说它美,“临水近墙皆垂杨”,并且在原琼林苑修筑华府大第,赐给宰相、枢密等两府大臣。
说它重要,皇帝每年都要率百官到此观赏水军操练,并且还要在琼林苑大宴科举的幸运者新科进士。“我也曾赴过琼林宴,我也曾打马御街前。”这是一个中国人传统思维里至高无上的荣耀,从此成为定式。
说它亲民,北宋一代每年的三月初一至四月初一之间,金明池向全国黎庶开放,任何人等均可出入这个超级华美富丽的皇家园林。到时金明池内就是一幅活生生的《清明上河图》,到处都是赌博、餐饮、卖艺的人群,人们还可以免费观赏大宋水军的操演,就像现如今的国庆阅兵一样,亲身感受大宋王朝的伟大与昌盛。
今年是第一个三月初一,尤其是金明池最后一个大工程——水心殿终于落成,大宋皇帝赵光义宣布他要亲临开光典礼,为水心殿的开业剪彩,并泛舟池中,尽一日之欢。很好的事吧?但是活动突然被取消,皇帝紧急返回宫中,没人知道出了什么事。
第二天,一个惊人的人事任免突然频布——罢免秦王赵廷美开封府尹之职,授西京留守。开封府由右正谏大夫李符权接任。
再以后,人们才知道当天发生了什么事。据说,有人紧急告发秦王廷美将在金明池发动政变,夺取皇位。并且计中有计,一旦皇帝当天不上当,他就要装病,在皇帝过府探病的时候,再关门杀人。让赵光义自投罗网,他好守株待……那个兔。
拙劣不堪!
这就是当年以及千年之间,无数人对这个“罪名”的鉴定。又是“将”有阴谋,又是纯粹的莫须有。拜托了,能不能有点技术含量,比如说,赵廷美一生从未掌过军队,金明池里有水军,还有庞大的护驾卫队,你让他拿什么来政变杀人啊?
再说装病杀人,唉,皇帝死在他家,他再摇身一变,扒下血淋淋的黄袍,出来当皇帝……还是他两个哥哥的小弟吗?混得太矬了,想想他大哥当年,黄袍上一滴血都没沾过;再看二哥换衣服,别管具体是怎样操作的,连一丁点的把柄都没给人留下。他可倒好,在家里弄死皇上?再取而代之?
太搞笑了吧,这是哪个笨蛋想出来的“计谋”啊……
不过接下来发生的事,才能看出来那位幕后的总策划是多么的高明,这个计谋可真是太绝妙、太贴切、太量身定做了。
看一下事情的结果。当赵廷美的“阴谋”败露之后,光义的仁兄风范显露无遗,他“不忍暴其事”,为了家丑不外扬,他只是把廷美的工作调动了一下,从开封调到了洛阳,一样还是府尹。并且赐廷美袭衣通犀带、钱十万、绢彩各万匹、银万两以及西京甲第一区的超豪华住宅。
不仅如此,在通报廷美工作调动的学士宣麻中更是文辞讲究,关爱从容,超水平发挥了学士爱人的功力,给足了廷美面子——洛阳太重要了,从前是周朝的国都,现在是我朝的西京,这样的地方,必须得由极亲贵的皇室宗亲去镇守才行。皇弟廷美出身高贵、才高品重,治理东京开封府时政绩突出,现在由他代替皇帝去洛阳,就像皇帝亲临一样……
并且还有附带的优惠条件,由于他的到来,原西京的留守府判官阎矩、西京河南府判官王遹也沾光,平白各得到了百万钱的赏赐。
就这样,到了四月份,赵廷美被一再催促,终于离开了东京开封。当他走时,他的二哥还派以忠厚长者著称的枢密使曹彬在琼林苑设宴,给他饯行。
真是仁厚啊,只是不知道把饭局设在金明池畔的琼林苑,赵廷美会有怎样的感觉呢?那可是他准备“杀”他二哥的地方啊。
但不管怎么说,廷美还是离京上任去了。他一离京,东京城里立即天翻地覆。平日里与他交好的左卫将军、枢密承旨陈从信、皇城使刘知信、弓箭库使惠延真、禁军列校皇甫继明、范廷如、王荣等人,“皆坐交通秦王廷美及受其私犒故”,被责降。其中王荣更是“削籍流海岛”,成了化外野人级囚犯。
这一系列动作快如闪电,廷美四月一日出京,这些人在四月四日就被抓扔进了班房。这当然还没完,再过三天,到了四月七日,赵普终于走上了前台,因为有件事必须得由他自己办才能爽心快意,其乐无穷。他亲自向皇帝报告——非常遗憾,您的第三宰相卢多逊也和秦王交通了,并且两人达成共识,希望您早死。(多逊言:愿宫车早晏驾,尽心事大王;廷美答:我亦愿宫车早晏驾。并送多逊礼物多款)
并且两人之间奔走联络的人都被赵普挖了出来,一时之间,开封城里狱吏奔走,卢多逊和他的党羽统统被送进班房。
赵普的春天到了,这个激动人心的时刻终于到来。以往种种,或许他应该杀了卢多逊,或者往死里折磨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小子,就像他这些年所承受的那样。但他是赵普,他有更强的报复手段。
留下敌人的生命,要杀,就杀死敌人的信念和光荣,要敌人在最苦涩的回忆里逐渐明白一个比死都要屈辱的事实——你什么都不是,你留在历史里的印记,只不过是作为我赵普一时的敌人而已……
卢多逊,因涉连秦王赵廷美结党营私案,被捕入狱。初判死刑,诛斩九族。后削夺其官职及三代封赠,举家发配崖州(今三亚),遇赦不赦,于宋雍熙二年(公元九八五年)卒于崖州水南村寓所,年五十二岁。
更加密集的火力瞄准了赵廷美。大宋朝的各级官吏人等,在开封城里拉开弓弦,射程达到几百里,纷纷把告状的、揭发的、要求严惩的种种奏章射到了赵廷美的身上。
七日卢多逊下狱,连同被抓的还有中书守当官赵白、秦王府孔目官阎密、小吏王继勋、樊德明、赵怀禄、阎怀忠等人。这些人物虽小,可都是廷美的身边人,秦王府的“隐私”一下子大白于天下。
十五日,大宋官家赵光义恍然大悟般再也无法忍受弟弟的忤逆背叛,他召集文武常参官集议朝堂。由太子太师王溥领头,一共有七十四位高官上奏——“多逊及廷美怨望咒诅,大逆不道,宜行诛灭,以正刑章;赵白等请处斩。”
大臣们义愤填膺,一片杀声,可赵二哥却仍然顾念手足之情。第二天十六日,他下令先流放卢多逊;然后命令远在洛阳的三弟马上离开办公地点,回家里停职反省,不准出屋;至于赵白那些小吏,当天就都拉到都门之外,开刀问斩,所有家私完全收没入官。
再过两天,到了十八日,下令把秦王赵廷美的所有子女打回原形,皇子变成皇侄,皇女连公主的头衔也去掉,连同她们的丈夫都不再是驸马,并且马上出京,到西京洛阳去找他们的父亲,非诏不得进京。
到这时,原来的大宋第二人物赵廷美已经从职务上,从名位上统统地变成了自由落体。但是,这仍然只是个开始,金明池叛乱事件愈演愈烈。到了十九日,宋朝的第二宰相沈伦,因为与卢多逊同列,却不能及早查觉卢的逆节恶行,被罢免相位,降为工部尚书;二十一日,中书舍人李穆也被牵连罢官;二十八日,赵白的两位哥哥同样罢官,并被流放海岛;进入五月,打击的重点从开封转场到洛阳,西京留守判官阎矩,这位刚刚因为赵廷美来洛阳被赐钱百万的原秦王府属臣,连同前开封府推官孙屿都被贬官,一个到涪州,一个到融州,都变成了当司户参军。罪名是因为对赵廷美“辅导无状”。
攻击的收尾动作由现任开封府尹李符权来完成,他上书——“廷美不悔过怨望,乞徙远郡,以防他变。”于是降封廷美为涪陵县公,房州安置。再命崇仪副使阎彦进到房州去做知州,监察御史袁廓为房州通判,对廷美严加看管,为了促进他们的工作热情,再各赐白金三百两。
县公,尤其是房州,这是当年柴荣的儿子柴宗训被篡位之后,流放监管的地方了。可是赵廷美到底犯了什么罪呢?回顾全部过程,一切的罪名都是捕风捉影,子虚乌有,都在猜测之中!
更有甚者,最后给廷美定罪,把他发配边远山区的理由,竟然是他“不悔过”,而且口出怨言……还有什么好说呢?还是回顾那位幕后的大师为什么要这样“拙劣”吧。
回到创意的最初阶段,要怎样才能既达到效果目的,又能进行得风波不起,一切尽在掌握中呢?
要让赵廷美欲辩无词,更要让他欲辩无地,连说话的机会地点都不能有。要达到这样目的,就必须要这样的罪名。
请想象,如果赵廷美当初所犯的罪,是重罪,是光天化日、众所周知的,那么你是不是就得立即惩处,不容私情了呢?那样就得在天子脚下大张旗鼓,主谋、同谋、随从一体鸡飞狗跳全部拿下。
太简单太粗暴,太没有情趣了。政治是门拈花微笑,默契于心的艺术。
一些模棱两可,似是而非的传言式的罪名,正好恰到好处轻轻巧巧地把他调出京城,然后先灭其党羽,再一步步蚕食他的家人,最后才掳夺他的官职,把他发配边远之地。
国手布局,步步扣紧,最初时风起于青萍之末,到最后才浩浩荡荡,无可阻挡。至此,一切完美收官,等尘埃落定之后,他不仅把自己的死对头置于死地,就连宋朝的最上层官场也重新唯他独尊。
前第一宰相薛居正病死了,第二宰相沈伦罢官,第三宰相卢多逊发配,赵普事隔七年之后,再次成为大宋的独相。
好了,他已经亲身演示了怎样扎一个人的大腿(赵廷美),却让周边一大片人都全身冒血的精彩技艺。
似乎很圆满了,他满足了皇帝,也成全了自己,但是谁能想到呢?有一个在这件事里受益最大的人,却对他充满了不满、不屑,甚至是仇视。这个人,直接导致了他的第二次倒台下野。要强调的是,这个人不是赵光义。
但这是后话,这件事终于告一段落了,如果最后一定要找出赵光义为什么要选在这个时段来结束他三弟的政治生命的理由,那么在当年的宋史记载中,可以勉强地找出三点印迹来,是与不是,仅作参考。
第一,在前一年,公元九八一年,赵普刚刚受命“备枢轴,察奸变”时稍晚一个月,赵光义下令“驾部员外郎、知制诰贾黄中与诸医工杂取历代医方,同加研校,每一科毕,即以进御,并令中黄门一人专掌其事”;
第二,当年的十二月份,赵光义下令向全国购求医书;
第三,转过年来,公元九八二年,赵廷美刚刚倒台,赵光义就“加封其长子德崇为卫王;次子德明广平郡王,并同列为平章事,分日赴中书视事。”
这一年赵光义四十四岁了,再过六年,就是他大哥的寿终年限,他会不会有些心惊呢?而他这样大张旗鼓,不管不顾地加快医学研究的脚步,再加上他迫不及待地扶持自己的儿子进中书省,跟着宰相上班学习工作,去熟悉怎么治国,会不会是他的箭伤有了什么变化,让他不得不作最坏的打算了呢?
至少除掉他三弟,再掳夺他三弟子女们皇储的地位,他的儿子们已经是大宋皇位的唯一继承血嗣。
当然,这都是猜测了。但是这件事之后,历史突然发生了变化,上苍向赵光义、向全体宋朝的汉人露出了前所未有的笑脸,机遇,千载难遇的机遇接二连三地向赵光义袭来,这一年成了他名副其实的幸运之年。
只要他能处置得当,把握住机会,他就能扳回之前所有的错误损失,让宋太宗真正变成唐太宗。
只、要、他、能、处、置、得、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