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舞会宣战
这样的妥协办法逐渐发展下去,令教会领袖最烦恼、认为最无意义的活动,就是跳舞。远古时代作恶的多半是女人,女人跳舞总是引起严厉的谴责。九世纪时,主教们在罗马大公会议上抱怨,女人来到教会只为了“唱不入流的歌曲,一起跳舞”。中世纪历史学家钱伯斯(E.K.Chambers)认为:“只要有盛宴或是年度庆典,成群的女人就会肆无忌惮地唱歌跳舞,跑进教会的管辖区,甚至跑进圣殿,几百年来,教会高层无不大声疾呼,这样的行为是侮辱上帝。”[4]
教会采取的策略是,祭出可怕的超自然惩罚来警告她们。传说中(现代人称都会传奇),德国凯比克(Kolbigk)的人坚持要在圣诞弥撒时跳舞,结果他们被处罚一整年都要跳舞,不得休息,大多数的人都因精疲力竭而死了。其他吓人的传说还有,跳舞时被恶魔带走、被雷击中或意外发现旁边伴奏的乐师就是恶魔本人。还有则古老的传说,服丧的人整夜在教堂墓园外陪伴死人时,绝不可跳舞,否则恶魔会抓错灵魂。
事实上,据说带领人们违反教规、肆意跳舞的,就是撒旦,跟狄俄尼索斯如出一辙。此外,酒神有时会以潘神的样貌出现,撒旦则被描绘成长角、有尾巴,造型跟狄俄尼索斯旁边的萨梯一样。作家史蒂文·朗斯代尔(Steven Lonsdale)写道:
魔鬼和萨梯一样,是个英俊潇洒的男人,半人半羊,有着长长的尾巴,头上长角或有像羊一般的耳朵。两者都是音乐大师——萨梯弹奏七弦琴和吹奏笛子,魔鬼则是小提琴。两者跑起来都像羊一般舞动跳跃。恶魔毛茸茸的外表和萨梯类似,举手投足古怪、滑稽,跳起舞来就像希腊合唱团中萨梯的角色,戏剧效果也一模一样。[5]
到了十三世纪,官方更加严厉谴责跳舞活动。1215年,罗马教廷在拉特朗公会议(Lateran Council)中通过新的审查机制——教徒每年都要向神父告解犯下的罪,而跳舞就是其中一项,有挑逗的姿势则罪加一等。“挑逗的”和“不合宜的”舞蹈再度被列入1317年公告的《神学大全》(Summa)。基本上,教会禁止的不是一般的舞会,而是在教堂里或教堂的周围跳舞。历史学家路易斯·贝克曼(E.Louis Backman)研究教会里的跳舞活动后,他写道:
1208年还没结束,巴黎的主教就禁止在教堂、教堂外的庭院或进行礼拜时跳舞……1206年卡奥尔(Cahors)的宗教会议后,教会威胁要把在教堂里面或外面跳舞的人踢出教会……1227年特里尔(Tri-er)会议后,教会禁止教堂庭院与教堂内有三步舞、绕圈舞与其他世俗的嬉闹活动。1279年匈牙利的布达(Buda)会议后,教会告诫神父,应防范信徒在教堂与庭院跳舞。在列日(Liège),信徒绝不可以在教堂里、回廊、庭院跳舞……1298年维尔茨堡(Würzburg)会议后,教会明确表示反对跳舞活动,宣称那是严重的罪行,犯者严惩。[6]
从这些禁令来看,教会官员多少把跳舞,特别是在教堂里里外外的活动,当成异教的习俗。许多研究中世纪的学者认为,这是因为教会经常刻意把历史悠久的异教庙宇改建成教堂,那些地方就是人们举行传统祭典的地方。由此看来,教会官方反对跳舞,就是对天主教之前的民俗传统宣战。天主教兴起之前,欧洲的传统信仰想必非常多元,民众因此普遍地转而在教堂里跳舞,但为何这些信仰会走向没落?如果一般民众这么想要跳“异教”的舞,何不避开教会的规定,在一般的场地跳就好了呢?
最可能的解释是,事实上,尽管教会不断大声疾呼反对,但在教堂里跳舞却是天主教长久以来的习俗。我们已经找到证据指出,教会发展初期,信徒在礼拜时就会跳舞,还有更牢不可破的证据指出,中世纪的信众会在教堂或周围跳舞。十二世纪,有个到威尔士旅行的人如此描述圣埃莉内德(Saint Eluned)纪念日的狂热舞会:
你可以看到,年轻的男子与未婚女子在教堂或在外头的庭院跳舞,有些则围绕着墓园转圈。他们唱着传统歌曲,忽然间,带头的趴倒在地,然后他身边原本祥和的那些伙伴,也瞬间进入出神状态,原地跳来跳去,像抓狂一样。[7]
事实上,有大量的证据指出,中世纪的神父也会参与这些活动,甚至带头在教堂跳舞。十二世纪巴黎大学的校长写道,有些教会的主教、甚至大主教在某些场合会与当地的教友玩游戏,甚至一起跳舞。其他地方也有类似的现象,教会执事在节礼日(St.Stephen's Day)、教士在圣约翰日(St.John's Day)、合唱团男孩在诸圣婴孩殉道庆日都会跳舞,而且成为惯例。[8]在法国利摩日(Limoges),教士每年都会在教堂的唱诗台上跳绕圈呼喊舞。某些主教的辖区里,新到的教士必须要表演一段神圣的舞蹈来活络首次的弥撒。[9]研究中世纪的学者佩内洛普·都柏(Penelope Doob)指出,在教堂跳舞的习俗深深影响了中世纪天主教的建筑形式。她提出证据证明,十二、十三世纪法国、意大利教堂的中殿地板上,会有如迷宫般的图案,这种当时常见的建筑特征,便是用来协助教士们在复活节时转圈跳舞:“迷宫与舞蹈结合在一起,这是神职人员(教士和修女)专属的庆祝舞蹈……不可思议的是,它模仿了宇宙的秩序,带来恒久的祝福。”[10]
教堂里的舞蹈是否有不同种类,神职人员表演高雅的舞蹈,一般人则沉迷于低俗舞蹈呢?很有可能。但我们有理由相信,神职人员不一定永远清醒又节制,教会的纪律既薄弱又不管用,很多教士公开和情妇住在一起,也没几个人看得懂教会的官方语言拉丁文。教士有时候不是因为在教堂里跳舞而被批评,而是与合唱团的男孩和女人发生一些逾矩的事情。十四世纪末以前,新进的教士与修女在立誓仪式上会跳舞,但这项活动终究因为是“粗鲁的行为”被禁止了。贝克曼承认,要清楚地区分中世纪“神圣”和“大众”的舞蹈是不可能的。
但如果在教堂里跳舞是天主教历久不衰的传统,为什么十三世纪有这么多的教会高层反对,甚至要打压它呢?他们可能害怕,若所有会众都起身、活力充沛地投入舞蹈,就不免会出现脱序行为。1338年,威尔士与英格兰的教会禁止在教堂里跳舞和嬉戏,理由是会损害教会的资产,也就是在教堂里跳舞总有不守规矩的事发生。出于其他理由,教会也害怕一般信众捣乱,尤其是占大多数的低收入者。天主教的教义将贫穷视为美德,但中世纪后期教会本身反而聚集了大量的财富,还有农地、男女修道院等资产,有的教会高层还过着奢侈的生活。中世纪天主教有这种内在的矛盾,一般信众还是乖乖的比较好管,至少在教堂里不要乱。
再者,教会决心垄断人类接触神灵的管道。若宗教舞蹈成为狂热仪式,偶尔舞者还被恶魔附身,一般人就会认为,不用借由神职人员,靠自己也能接触到神灵(例如过去膜拜狄俄尼索斯的人)。当然,教会长期都在打压古希腊那种被神灵感动与附身的狂热主义。但到了十三、十四世纪,自我鞭笞蔚为风潮,横扫意大利与日耳曼的低下阶级,教会对此却显得优柔寡断。一开始教会官方鼓励信徒自我鞭笞,作为在公开场合忏悔的仪式。但随着这项活动逐渐发展,信徒也变得狂热起来,还时不时反抗神职人员。鞭笞者组成大型团体,走访各大城镇,唱着宗教歌曲,随着节奏鞭打自己,还入乡随俗穿插当地的方言。这些人借此改变意识状态,也仿佛是要解脱肉体的疼痛。1349年,罗马教皇下令禁止自我鞭笞,否则类似团体的规模与暴力程度足以引起暴动。[11]
当时最高调的“狂热异议分子”是十三、十四世纪震撼北欧,后来又横扫意大利的狂热舞者。第一波狂热活动是则警世寓言,仿佛有人在警告跳舞有多危险:1278年在乌得勒支(Utrecht),有两百人在横越摩泽尔河(Mosel)的桥上跳舞,扬言桥不崩塌就不停下来,结果所有的舞者都淹死了。[12]一百年后,黑死病刚开始之际,有一波规模更大的舞蹈狂热从德国兴起,传到比利时:“农夫离开田地,工人离开工作坊,家庭主妇抛下家务,参加这场狂欢。”他们抵达今德国亚琛(Aachen)时,“手牵手围成一圈,仿佛完全失去控制感官的能力,不停地跳舞。无视旁观者,他们跳了好几个小时,个个精神错乱、胡言乱语,直到精疲力竭倒在地上”。[13]很可惜,我们找不到这些舞者个人的自白,但从现代的观点来看,民族志学者会说他们的情况是被“附身”:
跳舞的时候,他们看不见也听不见,对外在世界完全无感(除了周边的音乐)……他们被幻觉迷惑,叫喊出脑海中出现的神灵……有些人在情绪爆发的时候,看见天堂开启,救世主和圣母玛利亚正受加冕。[14]
教会高层担心这般的狂热成为另一种异端。如果一般信众自己就能接触上帝,那宗教的阶级组织势必会受到威胁。
从那时候开始,中世纪后期的跳舞狂热(Dance Mania)便持续引起学者的兴趣,大多数的人倾向从医学的角度解释这个奇特的现象,甚至认为是自我毁灭的行为。十九世纪的内科医师赫克尔(J.C.Hecker)记录了狂热的跳舞活动,他认为,这些舞者的动力来自“不健全的心理状态”,并由感觉中枢传达到动作神经。[15]直到现在,医生仍在寻找确切的医学诊断以理解这种现象。1977年,有人撰文指称:“跳舞如瘟疫般蔓延,乃公共卫生之谜题,其病因令人难解。”[16]十五到十七世纪在意大利爆发的跳舞狂热,常有学者归因于有人被塔朗图拉蜘蛛(tarantula)咬伤,巧合的是,有一种舞称为塔朗泰拉舞(tarantella),相传便是用来预防被这种蜘蛛咬伤以及治疗后遗症。另一种人们偏爱的解释是麦角菌中毒,麦角菌是一种生长在黑麦上的真菌,在日耳曼跳舞狂热流行的地区,常见到有人种植黑麦。但意大利并不种植黑麦,日耳曼地区也没有塔朗图拉蜘蛛,迄今也无人能证实,这些可疑的“瘟疫”带原者会引起跳舞狂热。
还有一种说法可证明跳舞狂热是一种中毒现象,受害者可能是接收或被灌输某种讯息而染病。他们说,这种传染病,光是眼神接触就会染上。旁观者一开始看了觉得很新奇,并在伴奏乐团音乐的影响下,渐渐被征服,最后自己也陷入这种狂热中。赫克尔坚持要以疾病来解释:“在意大利,好奇的女人加入群众,因而染病,但并不是被毒蜘蛛咬到,而是渴切地从他人眼中吸收心灵毒药”。[17]举例来说,曾有一千一百人在法国梅斯市(Metz)聚会跳舞,教士想要驱赶操纵他们的恶魔,却被拒绝。这令人想到欧里庇得斯所描述的狄俄尼索斯庆典:不管当权者如何反对,狂热蔓延,人们受到吸引,纷纷放下手边的事务。从中世纪的跳舞狂热中,我们也能察觉一丝的政治意味,它可能也是某种消极的反抗形式。穷人容易受到鼓动,他们在其中所感受到的团结,足以用来治疗赫克尔所谓的“痛苦不安”,包括沮丧和焦虑,也就是现代人所说的抑郁症。跳舞的人常常对于想驱赶邪灵的教士暴力相向:“被附身的人聚集在一起,对着他们破口大骂,还威胁要大肆破坏。”[18]
至少在意大利,公开庆典似乎发展成有组织的活动,跳舞活动的狂热程度多少受到抑制。根据赫克尔的研究,在意大利,塔朗泰拉舞等相关的狂热活动“逐渐成为固定举办且受到欢迎的庆典,人们都开心又焦急地期待它们来临”。[19]在欧洲其他地区,投入跳舞狂热的民众,无疑在向教会当局示威,不管官方是否批准,他们这些被贫穷压迫、被瘟疫威胁的人,都要从狂欢仪式中寻找解脱。但如同之前提到的,教会越来越不希望教堂里有这些仪式,不想接纳这些远古异教狂欢的行为,只能勉为其难将之当成余兴节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