球迷的反抗
英国社会学家欧内斯特·卡什莫尔(Ernest Cashmore)认为,球场嘉年华背后的推手是精英分子,也就是运动场和球团的老板,他们希望这种和平场面能够取代流氓行为。他说:“足球流氓平静下来了,这一切要归功于复刻版球衣、影片、印着球队标志的毛巾、脸部彩绘和各种周边商品。他们知道,要让景气回春的唯一方式就是创造新商品。”[34]不管这些商品是否真的“抚慰”了球迷,球场老板迅速抓住了机会,加强球迷的参与行为。在美国,运动场上装了“欢呼计”(Cheer Meter),球迷就能测量自己发出的声音有多大,计分板上则装了荧幕,催促球迷加油再大声点,或是要跳波浪舞了。此外还有焰火、性感的啦啦队正妹、各种吉祥物、震耳欲聋的音乐以及现场管风琴演奏。[35]他们鼓励球迷扮装:“要球迷穿同一种颜色的服饰。确实,这些周边商品也是总营收的一部分。”[36]1999年,有位女士到现场观赛,她语带宽慰地说,橄榄球终于变得像娱乐活动了:
我以为自己会讨厌看球赛,但没想到这是一场精彩炫目、效果良好的表演。足球赛本身只是额外的点缀。场地两边缤纷的计分板上播放短片、摇滚乐,还有小荧幕提醒观众何时该起来跳波浪舞,显然橄榄球的球迷没聪明到知道何时该动作。[37]
球迷的各种举动普遍地被商业化,脸部彩绘业者、球队老板设法吸引每个族群,就连原先不看球的女生也开始进场,但我们还是不知道球迷彩绘、扮装、唱歌和波浪舞的初始动机为何。对于七十年代英国足球迷的行为,毛里斯认为:“各阶层的球迷自然而然地发展出这些展演仪式,令人印象深刻。”[38]这些活动可以归功于几个创意人士。圣保罗有位退伍军人名叫克劳迪奥·里贝罗(Claudio Ribeiro),绰号“棉花棒”,他给自己取这个名字,因为“他是个多动儿,听到鼓声就疯狂。巴西举办世界杯时,摄影机老是照到他的巨大爆炸头”。[39]还有纽约市的消防员爱德华·安扎隆(Edward Anzalone),比赛中,他总戴着绿白相间的消防头盔、跨在哥哥的肩膀上,带领大家为纽约喷射机队(New York Jets)加油。[40]应该有人会想到乔希·罗森堡(Josh Rosenberg),他带领五个年轻人组成“奥克兰运动家鼓队”(Oakland A's Drummers)。他们通常都在左外野的看台上大声击鼓,但有时鼓声会不太整齐。[41]
我们会单纯地认为,球迷各种加油举动就是要展现对球队的高度忠诚。但为何我们要这么死忠呢?毕竟球队却越来越少对球迷展现同样的忠诚度。在二十世纪末的美国,商业化已经到了没良心的程度,老板一时兴起就把整个球队卖到遥远的城市。《运动画刊》在1992年略带困惑地评论道:
运动界变得这么无情,很难相信谁能每一年都支持同一支队伍。老板和球员似乎都不在意死忠的球迷,一点表示都没有。虽然如此,每次走进球场或转到ESPN体育台,超级球迷、百万球迷、完美球迷却是有增无减。球迷叫得越来越大声,打扮更是高调,钞票越洒越多。他们在乎球队的每个动向,内心更是随之纠结、高昂。[42]
其实球迷要展现忠诚度,不一定都得用嘉年华的手法。我们可以把焦点放在比赛本身,而不是波浪舞这种会打扰选手的行为。
不管球迷对球队的忠诚度多高,事实上,他们是将注意力从比赛转移到了自己身上。美国记者苏珊·法露迪(Susan Faludi)观察过克利夫兰布朗队的蓝领球迷(“大狗们”):“这些疯狂球迷越来越不关心如何让球员表现得更好,反而都在钻研自己的表演。看台上的表演抢了比赛的风采,甚至破坏了比赛的张力。”[43]运动播报员亚历克斯·贝洛斯(Alex Bellos)本身也是热情的足球迷,他谈到圣保罗的球迷组织“忠诚之鹰”:“他们的所作所为,让我感觉到足球场上的一切都在原地打转。老鹰们一出场,足球迷就不再只是观众,而是众人的目光焦点。老鹰们是有自己粉丝的足球粉丝。”[44]
球迷这么执着要成为比赛的一部分,电视媒体想必是推手之一。电视发明后不久,媒体马上用它来转播体育赛事,不过美国的体育赛事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才攻上黄金时段,美国广播公司的“周一足球夜”(Monday Night Football)首开先例。古特曼注意到,当下电视产生的效果之一,就是去运动场的族群改变了。年纪大的球迷在家也能观赏比赛,现场观众的年龄层自然就往下掉了。[45]据此我们可以大略猜想,电视的普及让球场少了一些观众,也就是那些对临场体验不感兴趣的人。如果你只是对比赛感兴趣,大可在家或酒吧欣赏就好。借由这种自然的筛选过程,到现场观赛的人,都是喜欢体验集体欢腾的人。
无疑,近二十年来,电视转播助长爱现的球迷更卖力表现。首先,热情的球迷借此能稍微体验到成名的感觉,只要你敢尝试与众不同的扮装、彩绘,甚至在寒冷的天气中打赤膊看球,就能抢到镜头。罗伦·斯图尔特就非常努力引起摄影机的注意,后来还受邀在百威啤酒广告中轧一脚。法露迪分析克利夫兰布朗球迷后,她观察到:“球迷和球员都加入战场,看看谁能获得摄影师的青睐。球迷带上工程帽、扮成大狗,现场就算下雨、飘雪,他们都会硬撑到底。最后,球场变成了综艺舞台或是选美会场。佳丽们竭尽心力、搞怪演出,就是希望能抢到镜头。”[46]其次,电视媒体更重要的影响力在于,它把这些爱现球迷(也许我们应该客观地称他们为“观众”)的加油方式传到不同的国家,各种运动纷纷出现类似的加油方式。只要新的加油方式一出现,其他地方的球迷马上就会学起来,所以我们很难断定它的起源在哪里。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后,还有一个外部因素改变了球迷的行为,那就是摇滚乐。南美洲人一直很喜欢在足球场上演奏舞曲,有球迷一打鼓,看台上的其他人就跳了起来。但传统上,美国的比赛是没有音乐的,除了国歌和中场仪队表演的音乐,直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才出现例外。当时球场上也实施种族隔离,有些联盟的球员全是黑人。黑人比赛时,现场会有爵士或蓝调乐团炒热气氛,看台上的观众也随之起舞。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后,摇滚乐才终于出现在美国各大联盟的比赛中。比赛因此充满摇滚精神,让人想要从椅子上跳起来,与全场球迷、球员融为一体。
美国的运动赛事与摇滚乐一开始关系没这么紧密。《滚石杂志》的编辑在1999年写道:“六十年代的文化重心在青年学子,运动不是那个族群普遍关心的议题。就摇滚乐本身的精神而言,它甚至对立于足球联盟。”[47]鲍勃·威尔(Bob Weir)在加入感恩而死乐团前是高中足球队员,他说:“在六十年代,音乐和体育是两个世界。热爱运动的人通常比较能接受团体生活,生活基本上跟士兵没两样……至于摇滚乐手,如果有什么事不合我们的意,我们一定会让大家难堪,或干脆不照规矩做事。”[48]
但到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也许是为了呼应校园反战的气氛,在中场休息时间表演的大专乐队抛弃了军乐,开始演奏摇滚乐曲。七十年代末期,职业比赛现场开始播放摇滚音乐,《时代周刊》把这样的转变归因于美国企业的CEO们开始对摇滚乐产生兴趣,他们可是球团的赞助人:“美国企业丢掉呆板的形象,开始在广告中加入反主流的元素。”[49]既然如此,让摇滚乐融入运动赛事便是弹指之间的事了。但这样的创新倘若遭到球迷的反对,就做不长久。越来越多球迷成为摇滚乐迷,演唱会的举办地点又往往是体育场。所以他们对于乖乖当个观众、好好坐着看球,会感到有点不耐。如果摇滚乐可以出现在广告、电梯音乐、婚礼中,为什么不能在大型比赛上播放?
尽管摇滚乐和美国体育的起源大不同,这两者很快就像棒球和啤酒一样不可分了。1994年,评论员甚至聊起运动和摇滚乐的结合:“这两种产业的区隔渐渐模糊了,感觉只是大型娱乐产业的一体两面。”[50]运动场经理现在会聘请十来个音乐专家,由他们挑选比赛进行时的曲目,唱片公司也把职业运动场当成电台一样的音乐大卖场。[51]
这股潮流发展迄今,若有个盲人走进比赛现场,大概会分不出它与摇滚演唱会哪里不同。中场休息、好球重播、球员上下场、比赛结束庆祝胜利,这些时刻都会配上摇滚乐。但不是所有摇滚歌曲都适合,运动场上有专属的摇滚派别——运动摇滚(Jock Rock),几首耳熟能详的曲子,像是雪橇姐妹(Sister Sledge)的《我们都是一家人》(We Are Family)、巴哈人(Baha Men)的《谁把狗放出来》(Who Let the Dogs Out),都是通过运动赛事才变得流行起来。唱片公司也制作了运动摇滚精选集,专门收录一些振奋人心的歌曲,例如皇后合唱团的《我们将震撼你》(We Will Rock You)和村民(Village People)的《YMCA》。运动场上播放的曲目比较多元,包括山塔那、阿姆、冲撞乐队、红辣椒乐队的歌曲。2006年的超级碗,场上有一半的时间都在播滚石乐队的歌,球迷拿着手电筒、摇摆身体,就跟在摇滚演唱会上没两样。
据我所知,从票房到球员表现,没人研究过摇滚乐对运动的影响。球员多半会抱怨那些噪音,可想而知,直逼摇滚演唱会的分贝数对球员的表现益处不大。[52]但对球迷来说,球场上摇滚音乐的效果和在演唱会里差不多:一听到就站起来跳舞。无疑,球场管理者会小心不让气氛过“嗨”,所以只在特定的时间如中场休息时播放音乐。虽然如此,和五万人一起在看台上跳舞,这种感觉可是非常迷人呢!有位球迷描述洋基球场上的即兴跳舞活动:“第五局中场休息时,工作人员出来整理场地时,突然一起做出YMCA的嘴型,还跳起舞来,全球场上的观众马上加入一起做动作。”[53]一位评论员写道,球赛现场一放加里·格利特(Gary Glitter)的名曲《摇滚乐第二部》(Rock and Roll Part2),歌迷就会跟着旋律回应:“嘿!”“我第一次在丹佛看到这个场面,当时匹兹堡钢人(Steelers)作客对上丹佛野马(Broncos)。丹佛人是我见过最死忠的球迷,毫不夸张,他们撼动了整个哩高球场(Mile High Stadium)。他们一跳起来,大叫‘嘿!’,气势直冲落几山,球场看台都摇晃了起来。”[54]摇滚乐加强运动场上的派对气氛,人人情绪激昂,放下自我,更加勇于尝试夸张的扮装、脸部彩绘以及全场一致的加油动作。几十年前,大约二十世纪中期,美国的运动赛事还非常规矩,可以说是男子汉的集会,现场洋溢着军乐以及其他军事展演。摇滚乐意外地闯入了这个领域,开创出狄俄尼索斯式的欢乐。
美国人后来便习惯在比赛会场跳舞,与此同时,全球的足球文化也在改变。众人乐于把运动赛事当成庆典活动,而不管此举会有什么影响。有个美国记者在1994年观察到:
有些美国球迷喜欢在赛前开派对,有些人是在赛后,还有人赛前赛后都要庆祝一番。巴西人和荷兰人说:别让比赛中断开心的派对……每四年一度的世界杯,球迷觉得自己就是球赛的一部分,就算自己国家的球队没来也没关系。看看那五个穿着绿色和金色服装的男人,还有那个扮成香蕉的。他们来自东京,花了四千美元飞来巴西观看比赛。[55]
对足球迷而言,各国球队较劲之时,民族主义是最强大的力量。但有些球迷超越民族,每一队都支持。2002年世界杯英格兰对丹麦的比赛中,全场有一半观众是日本人,尽管日本在准决赛上可能会遇上英国,但他们还是穿着红白衫支持英格兰。[56]当然多数的球迷对母国队伍都非常忠心,也很关心球赛本身的细节。但运动赛事的内涵似乎不断被掏空。上万球迷一起唱歌、跳舞、呼喊,场面多么壮观,情绪多么高昂,球赛本身的光芒都被盖过去了。
运动赛事变成嘉年华,看来是球迷的胜利,他们打破传统观众的定位,化被动为主动,把比赛变成派对。不过,显然他们是另一群球迷。过去球迷一开始要创造的,是更好的观赛环境与纯粹的运动赛事。劳动阶级的球迷负担不起旅费出国看比赛,但美国本地的球赛门票却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开始涨价,这一切要感谢崭新的运动场和球员飙高的年薪。1996年,有位运动社会学家提到:“美国曲棍球、足球、篮球比赛的门票直逼五十美元,去球场看比赛成为高消费活动。下阶层的人自然被排除在球场外,搞不好一般中产阶级也负担不起。”[57]在英国,全新的运动场只有座位,无站票,不仅门票变贵了,从前劳动阶级专属的看台区也消失了,再也看不到他们一起唱歌、拍手了。根据法露迪的说法:“劳动阶级完全被排除在运动界之外。有影响力的球迷都是有钱人跟企业家,他们付得起豪华包厢的钱,还能包下整季的座位(有些球场要价五千美元)。亲临现场看足球……就像买车一样,得付头期款。”[58]
球迷的族群结构变了,球赛的庆典气氛是否还会存在,仍有待观察。过去几年,最有钱的球迷已经以行动表明自己不喜欢球场上的嘉年华活动。这些大老板撤退到球场里专属的豪华包厢,边谈生意,边享受美食、鸡尾酒,顺便留意一下球赛打得如何。《美式生活》(American Way,美国飞机上流通的杂志)里头有一篇文章解释为何要区隔不同阶级的球迷:
某个CEO每年付一百万美元租下运动场里的豪华包厢,就是为了和新客户交际谈生意。他当然不会关心看台上那些拥挤的球迷。企业家最不想在私人空间里看到的,就是在脸上涂色、对裁判骂脏话的疯狂球迷。(讽刺的是,最忠心的球迷往往就是负担不起昂贵、奢侈包厢的那群人。)[59]
劳动阶级再也负担不起到球场看球。去不成昔日的聚会场所,他们应该还能在运动酒吧延续运动迷狂欢的传统。在美国,运动酒吧到处都有。而且要找到一家酒吧,里头没有摆放球队周边商品,它的大屏幕没有锁定在运动频道,那可真不容易。但就像几百年前的乡民足球赛和竞走比赛,也许二十世纪后期多彩多姿的运动迷传统将永远消失。当初创造这些活动的阶级,也许再也没机会进球场狂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