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我的江山我装修

话说地球人都知道,精力过剩的男人绝对没法安生过日子,尤其是好几万精力过剩的男人扎堆聚在一起。在被李重进一把火烧得焦黑一片的扬州城里就是这样,赵匡胤和宋朝的大兵们怎么想怎么没劲,就这么回去?对得起半年多的准备,还有眼前的大好机会吗?

眼前就是长江了,长江对岸就是既肥又软的南唐了……还用再说什么吗?干掉李重进出人意料的轻松,还没热身就运动结束了,李璟,只能算你命苦吧。

赵匡胤命令把能找到的船都放到水里去,把柴荣当年就组建的水军再次操练起来。南唐、长江,有什么了不起的?赵匡胤站在江边向对岸眺望,风高浪急,古今天险,但似曾相识。时间过得好快啊,就在两年前,他还是柴荣手下的一员战将的时候,就曾经率领自己的本部人马冲过长江,到对岸杀人放火,而且全军而退,一切都是那么的轻松容易。

但是,这就真的代表李璟的南唐不堪一击,可以随意征服吗?哼哼,赵匡胤不为人知地笑了笑,他很清楚,长江在中国的历史里是条多么邪门的大河,多少朝代以它来分割彼此的疆界难道都是偶然吗?

有多少曾经不可一世的英雄豪杰带着千军万马来到这里,只要迈过这片去,就可以统一江山,万古流芳。可是最后都灰头土脸,有的输光了家当就此完蛋,像苻坚、刘备;有的就此划江而治,终生难进一步,比如曹操……那么他赵匡胤呢?

人没法预知自己的将来,这时三十五岁的赵匡胤要是能自信一定能比前面提到的那三位古人都强的话,那么他也就离失败不远了。自信和狂妄就差那么一步之遥。

但历史证明,赵匡胤生性谨慎,甚至过于谨慎。就像这时,他没有像曹操那样,写一封信送过长江,约李璟在江南一起打猎,来进行恐吓和敲诈。他只是率领人马在长江边上运动一番,这非常正常吧,可是,就这样李璟坐不住了,他派人过江,送来了大量的犒军物质,就为了探听一下赵匡胤的虚实口风。

真是没办法,心虚有时比肾虚还要命。

来的人是南唐左仆射严续、李璟的儿子蒋国公李从鉴以及户部尚书冯延鲁,一见面赵匡胤就像对付李守节那样给了他们当头一棒。

——说!你们国主为什么和我的叛臣私通?(汝国主何故与吾叛臣交通?)

“私通?”这一句,把严续和李从鉴也不知是气的,还是吓的,反正一口气憋住,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因为想想也对啊,私下里的交通啊,为什么不能简称一下呢?可是剩下的那位冯延鲁却面不改色,他慢悠悠地回了一句话,让赵匡胤差点跳了起来。

——陛下只是知道他们私下里交通,可是,你不知道我们还曾经参与谋反呢。(陛下徒知其交通,不知预其谋反。)

真是火上浇油,赵匡胤怒不可遏,这个冯延鲁他认识,当年曾经是柴荣的俘虏。好啊,看来还是罪没受够,竟然敢这么气他!但是就算是在火头上,赵匡胤仍然问了一下,这么说是怎么回事。

冯延鲁回答得很平淡。

——李重进当初派过来的使者就住在我家里,我们国主的话都是通过我传给使者的。国主说“造反可以理解,但是你失去时机了,当潞州李筠造反时,你就应该一起造反。现在你单独面对整个朝廷,我南唐就算有兵有粮,也不敢帮你。”就是这样,李重进才失败的。我们南唐有什么错?

请留意,这是南唐人第一次问赵匡胤南唐有什么错。赵匡胤明显没有准备,不能像后来那样理直气壮地叫出来那句传世之语。这时他拉下了脸,骨子里的军人本色突然爆发。

——就算是吧,可是诸将都劝我乘胜渡江,夺取南唐,你看怎样?

答案是不怎么样,这样的气势能压倒严续和李璟的儿子,却对曾经进过战俘营的冯延鲁无效。面对赤祼祼的恐吓,冯延鲁冷冷地回答说:

——李重进是无敌的英雄,可是在您的面前也不堪一击,何况我们南唐?不过我们先王(李昪)也为我们国主留下了数万精兵,如果您舍得将士与他们血战,那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不过长江天险,波高浪急,万一有什么闪失,您自己想结果吧。

好了,话说到这个份上,似乎就要轮到赵匡胤问他,知道什么叫天子之怒吗?而冯延鲁就算真的是唐雎先生转世,想给赵匡胤来个血流五步,伏尸二具都不可能,赵匡胤的单打独斗能力会让他绝望。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赵匡胤的反应却是微微一笑——哈哈,你真逗啊,跟你开个玩笑,你就当了把说客。累不累啊?

当天大伙儿就此打住,除了喝酒吃肉,再不提什么长江南唐,然后几天之后赵匡胤就宣布班师回朝。

大队人马回京城,一路之上,除了皇帝本人脸上还带着微笑之外,所有的将士们都一脸的郁闷。他们不解、愤怒、想杀人!那个前战俘冯延鲁想必这时正在南唐受到英雄般的欢呼了吧?就因为他敢梗着脖子跟大宋的开国皇帝顶嘴,而且大宋的皇帝竟然突然之间软了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在这些大兵的心里,他们战无不胜的皇帝跟这种没用的文人多说句话都是浪费,直接杀过长江去,把南唐那帮软柿子一把捏碎,那该多么痛快,而且一了百了!可现在倒好,被这个不知死活的混账老文人几句话就崩了一脸的屁,灰溜溜地往老家跑,这算怎么回事嘛!

这只有赵匡胤本人知道。的确,打过长江去并不是不可能,而且一但他下定了决心,别说是冯延鲁,就算真是唐雎复生,也不过就是伸手拔刀再砍过去这么简单而已。可是赵匡胤自己清楚,他的底子有多薄,好不容易把李筠和李重进都摁倒了,这时候要是在长江边上稍有闪失,大后方那些刚刚稍停下去的大小节度使们就又会一个个地蹦出来。那时就真的大事去矣。

现在有什么不好吗?李重进死了,扬州夺回来了,此行的所有目的都已经达到。现在应该做的,就是全须全尾地回到老巢去,休息几天,然后把自己的内部彻底理顺。

第一件事,就是再次确立赵普的身份地位。

在平定李筠之后,赵匡胤因功提升他为兵部侍郎,充任枢密副使,作为枢密院的二把手,名正言顺地接管全国的军务大事。从这个时候起,赵普就开始在北宋初年的十年里大权独揽。

这里要提一下枢密院。这个词最早出现在唐朝的唐代宗时候,标准名称叫“内”枢密院,很遗憾,这个在后来威名赫赫,统率全国军队的部门,最初的领导人是……太监。而且只是负责朝廷的机密文书。就是这么的简单。到了五代的时候,国家动乱,百业凋零,连太监都成了稀有动物,于是才用了文人谋士来当枢密使,进而参与国家的军国大事。

针对于赵普,他在枢密院一干就是两年,这让后来的元朝人都非常佩服,编宋史的脱脱先生在修《赵普传》中,大为称赞赵普作为赵匡胤的首席心腹,兵变成功之后赵匡胤不急于酬其功,他也不急于揽权,君臣相安,同心同德,非常罕见。

但是,这都是见皮不见骨的表相说法。元朝的仁兄们对汉族的历史研究得不到位。因为在五代时候,以及北宋初年时期,政府的权力中枢就在枢密院,而不是宰相那里。道理极简单——枢密院握着全国的刀把子,这是当年最重要的国计民生保证。宰相,不过是摆设。至于后来宰相的位置又稍高于枢密使,那是一来因为赵匡胤所立的祖宗家法,不许武人当政;二来,也是因为赵普后来被提升为宰相。他以他的影响力和长期造成的权力重心的惯力,把实权都硬生生地转移到了宰相一边。

关于赵普,是个让人头疼的话题,翻遍宋史,他的资料少得可怜,就连被人们广为传诵的赵普因为某人当用,而赵匡胤就是不用,那么赵普就一次上奏、两次上奏、三次上奏,把赵匡胤惹火,把他的奏章撕得粉碎,他都一一捡起来粘好再送去,直到赵匡胤答应为止,这样的事情,都查不出他具体是为了哪个人做的。

历史上就称为“某人”。

《赵普传》中所记载的事,要么极大,像赵匡胤雪夜问国策,要么就极小,用赵普当年的某一份奏章来充数。极少有他某年做过某事的具体记载。这种反常让我想起来一个人,当年纳粹德国的二号人物马丁·鲍曼。

鲍曼是纳粹第三帝国里最神秘也最狡诈的人,人称“元首的影子”。当时全世界都知道纳粹的外交官是里宾特洛普,空军司令是戈林,宣传是戈培尔,甚至陆军方面有隆美尔、凯特尔等等等等,可是谁也不知道这位马丁·鲍曼做过些什么,但是他却无处不在。

或许就是因为参与的隐秘事太多了,马丁·鲍曼才不愿留下哪怕一张照片,而赵普想必也是如此,有太多的事没法摆到桌面上来。而从留下的那些蛛丝马迹里,我们可以隐约地看见些赵普的真实面目。

赵普面色阴沉,目光炯炯地站在阳光和阴影的交界处,他冷冷地看着每一个人,包括赵匡胤兄弟二人,他一方面以天下事为己任,史称刚毅果断、未有其比,一方面他生性深沉克忌,需要狠毒的时候他杀人都不见血,等到需要无耻的时候,他会比谁都无耻。但这些一点都不会影响他在历史上的意义。

他就是一位权臣,一位能臣,一位不屑于文字之间,所谓仅仅稍通半部《论语》的半吊子书生。可是他有真才实学,就从这时开始,宋朝开始了它的内部权力设置,这些具体翔实别出心裁的巧妙构思,保证了北宋在此后一百多年间,没有武将作乱,没有藩王造反,更没有内廷太监作怪,就连后族方面也没有所谓的女祸发生。

历史把这些功劳记在了宋太祖赵匡胤的头上。这似乎无可厚非,但是,就像一座摩天高楼的建起一样,人们记住了投资商和奠基者的名字,但是那一砖一瓦是什么人砌起来的呢?大厦的蓝图是什么人设计的呢?

人们似乎更应该记住他们,他们才是那座高楼真正的建设者。

公元960年12月,赵匡胤从扬州凯旋,回到了都城开封。每个人都为他高兴,但是他本人却一反常态,变得整天无精打采。有人问他怎么了,赵匡胤就摇头叹气,显得非常的苦恼——你们觉得当皇上挺好玩是不是?唉……比我当节度使的时候差得太远了。

有点吓人,这让别人怎么安慰他呢?难道满足他的愿望,大伙儿齐心合力造他的反,把他再打压回节度使原形?开玩笑,于是赵匡胤就只能继续郁闷,直到他的心理变得非常恶劣。

烦啊,他只能自己找乐,在自己的后花园里拿弹弓打鸟玩(情趣不太高),但不管怎样心情总算好了些,不料就在这时突然有个官紧急求见。赵匡胤以为出了大事,不敢怠慢,立即接见。结果,这位仁兄说来说去却都是些平常小事。赵匡胤火了,问他到底搞什么。可这位官一点都不在乎,一句话就顶了回来——臣以为再怎么的,也比打鸟玩急些。

下面发生的一幕,应该是历史上第一次有关赵匡胤习惯随时在手边提着一把斧子的记载。就见赵匡胤武人习性再次爆发,没有二话,举起斧子就砸了过去,干掉对方两颗大门牙。

这个官真是有种,没哭没骂,慢慢弯下了腰,把自己的牙一颗一颗都捡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收在了怀里。

赵匡胤火还没消,继续大骂——搞什么?你把牙藏起来,要到哪儿去告我啊?!

但这个触了晦头的官却似乎真的是个不折不扣的倔头,要顶就下定决心把你顶到底——我是告不了你,可是自然有人都记在史书里!

好了,赵匡胤再一次泄气,历史再一次证明,有了利的人就会要名,尤其是像赵匡胤这样得了天下最大之利的人,他无论如何都不想因为这种小事给后人天天念叨。于是他只好笑嘻嘻地掏钱包,拿出大笔钞票跟人家私了。

这些都被站在远处,冷眼旁观的赵普看得清清楚楚,等到没人的时候,他慢慢走近了赵匡胤,您到底怎么了?

赵匡胤这才说出了心里话——我在想一件事,你说为什么从唐朝末年到现在,五十多年过去了,当过皇上的有八家,一共都十二个了,这还不算那些称国主之类的二皇帝。这都是怎么回事?这么乱下去,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他说着,深深地凝望赵普,下面的话还用再说吗?我,我赵匡胤是第九家了,要怎么办才能不让第十家出现?这难道还不是个值得闹一次心的事吗?

却不料赵普马上就向他深深地祝福——陛下,您能想到这些,真是天地神人之福,真是社稷百姓幸甚啊!这个问题一点都不难办,只要您能定下一个合适的制度……

就从这一刻起,赵宋三百余年的治国精神就此定下了。由此,百十余年的安定富足从此开始,而之后千百余年来的痛苦衰落,几度沦丧,几次濒临亡国灭种的病根也都从这一刻深深地种下了。

那天赵普说——唐朝的崩溃,以及五代十一国的纷乱,都只有一个症结,那就是方镇权重、君弱臣强。要想根治,只有削夺兵权、制约钱谷、收其精兵,从根本上打消所有人的妄想,之后天下才能自然安定。具体的办法就是所谓“强干弱枝”……

一语道破天机,史称赵匡胤恍然大悟,没等赵普说完就打断了他——爱卿可以闭嘴了,朕都明白了。

历史可以证明,赵匡胤真的明白了,几十天之后,他就开始了实践。但是非常遗憾,他明白的是眼前这五十余年里问题的症结所在,以这个病症,那么用赵普的药方就的确是药到病除。而且治得干净利落,不留病根。但是再往远处看呢?

无论是往身后的远处看,还是往遥远的未来看,这样的解决方式都对吗?

让我们回忆唐,或者再往前推想一下隋,又或者再远一些,越过五胡乱中华,直接到三国之后的晋。它们的动乱之源是什么?病根是什么?他们都是怎么总结前人的得失,进而处置本朝国策的?

晋之衰亡,在八王之乱,之所以会乱到让胡人前所未有地侵入汉家江山,完全就是司马家的藩王都有极强的兵力,可以无视皇帝大杀四方;那么藩镇之害就已经天下皆知了吧?可是隋唐两代,明君能臣数不胜数,他们为什么就没有吸取两晋的教训,严格地限制藩镇,不管是亲王发展成的藩王,还是后来作大的节度使?

有客观的原因,因为他们无法知道后来的节度使们会嚣张到那步田地,而且节度使们之所作大,也不是一朝一夕之间形成,所谓的积重难返,到了火候谁也扳不回来;但更重要的,还是隋唐天子的主观意识。因为他们的自信与强悍。

天可汗李世民登极之后还和士兵们一起较量箭法,有臣子劝他,唐朝的士兵籍贯杂乱,异族人太多,小心有人暗箭弑君。可李世民哈哈大笑——朕视天下万民皆如赤子,无所分别,何来提防?

赵匡胤自然不是平常人,可是他和李世民没法比,他在先天上就输了。他的国家不是在战场一刀一枪杀聘为的,让他从开始就提防着反叛和各种不稳定的因素。这让他全体保留了后周的官员,来保证官场的稳定,但是又不能给他们实权,小心他们会造反。那么活儿要交给谁去办呢?只能交给赵普、李处耘甚至亲弟弟赵光义这些亲信来担当,但是对他们也要限制,即不给他们高官位置,哪怕只是暂时。

这就是未来的赵宋天下,官、职、差各立名目,层层设防的雏形。说来冗官、冗兵等等都是不得已的,谁愿意那样呢?

但是千年之后,我们活在衣食无忧,连被人打个耳光都可以随时报警的今天,说实话也没什么权力笑话赵匡胤的胆量魄力。而且再深一步想,难道赵匡胤和赵普就想不到强干弱枝的弊病所在吗?

也许他们早就想到了,选择削夺兵权、制约钱谷、收其精兵,就会从根本上把国家活力和民族的精气神都压抑住,最后每况愈下精尽而亡。可是选择强悍呢?即放心大胆地任用臣子藩王,把国家做强做大,那么后果就是复制了晋、唐王朝,到最后一样死得非常难看……人类发展到了宋朝,就算再歌功颂德的人都会承认家天下迟早必亡的吧,怎样都是个死,那么为什么不选择家里平安,没有内乱的死法呢?

就像俗语所说的——好死不如赖活着。哈哈,不管怎样,我活了三百一十九年,晋、隋、唐、元、明、清、你们谁活得过我啊?屈指算来,只有汉朝,两汉加在一起才比我长了几十年……那么,你们为什么还要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

说干就干,当年3月,除宋太祖赵匡胤本人之外,宋朝最强的军事人物慕容延钊以及韩令坤一道进京述职。这两人来时满心欢喜。鲜花、美酒、奖金、升职……这些都是他们应得的,但是一切别急,赵匡胤永远都有惊喜给他们。

令——罢免慕容延钊禁军殿前都点检一职,出任山南东道节度使;罢免韩令坤禁军侍卫司马步军都指挥使,出任成德节度使。

一盆冷水劈头浇了下来,慕容延钊和韩令坤傻了,做错了什么吗?真的做错了什么吗?前思后想,两人相对苦笑了。高啊,到头来还是赵匡胤高明,这样的命令在两人进京之后才当面颁发。多么的坦诚,有话当面说个明白,非常方便你们就近提出抗议,可以由皇帝亲自对你们解答……

等狗自己进了门里,似乎抓起来就更加容易些,是吧?

等他们再次出京,去新地点当新官时,才知道韩令坤的侍卫司马步军都指挥使一职,由更贴近皇帝的石守信来接任,而国家第一军衔殿前都点检已经收入了宋朝的历史博物馆里,由老东家赵匡胤再次独家珍藏,谁也不给了。

还能再说什么呢?庆幸吧,还活着。至于石守信,只有羡慕……谁让人家从开始就是部下,而不像我们以前曾和皇帝平起平坐过呢?

但是历史证明,石守信的快乐是多么的短暂,侍卫司马步军都指挥使,这个之前由强悍无敌的李重进所把持的高官,他只担任了不到一百多天,就是这可怜的一百多天,还是在赵匡胤的人生突然遭遇重大不幸的情况下,才被忽视一样地延续下来的。

赵匡胤的妈妈杜太后突然生病了,赵匡胤动用人间一切的物资人力,也仅仅拖到了当年的6月份。不到一百天,赵匡胤的人生就跌入了谷底。

赵匡胤是公认的孝子,生母的去世让他极度悲伤。但是事实上这位贵妇人的死,绝不仅仅是赵匡胤一人的不幸,随着这位在宋史中只有五百四十五个字记载的老太太的去世,北宋初年两件最大的、也是从来没有正解的疑案——金匮之盟、烛光斧影中的前者,就此发生了。

古今第一老太太

话说龙凤生龙凤,耗子生儿会打洞。可惜的是这种事没法反过来说,即生出第一条龙的妈一定也是龙吗?不过这也得两说,比如朱元璋他妈就有些遗憾,而赵匡胤的妈就真的非同凡响。

这位嫁给职业军人赵弘殷先生的杜氏夫人,其言行真的是女中豪杰。比如说当赵匡胤陈桥兵变造反当上皇帝时,消息传进开封,赵匡胤的老婆吓坏了,可杜老夫人却泰然自若——“吾儿生平奇异,今日果然,何忧也?”

等到赵匡胤正式登极坐殿,成为名符其实的皇上,众臣依礼向太后道贺时,她老人家却又“愀然不乐”。赵匡胤亲自询问,新任太后才说——“天子置身兆庶之上,若治得其道,则此位可尊;苟或失驭,求为匹夫而不可得!”

危之不促忧,得之不妄喜。这样的人临死的时候,除非是得了脑溢血之类的急症,不然她是不会就此轻易撒手,什么都不管不问的。果然,据宋朝的官方历史记载,杜太后临死的时候突然问了赵匡胤一句话——儿子,你说说你是怎么当上皇帝的?

当时赵匡胤都哭傻了,啥也答不上来。可杜太后就是不闭眼,一定要他回答。

赵匡胤只好说——这是祖宗积德,以及您的福分。

杜太后摇头,儿子说得很有礼貌,可是她快死了,不想再听喜歌,她必须得把不放心的话都交代清楚才成。她说——不对,你能当上皇帝,唯一的原因就是周世宗的儿子太小,要是后周有成年的皇上,这个天下怎么能轮得到你?所以你死之后,要立你的弟弟当皇上,这样才能把这片江山坐稳。

史称赵匡胤马上就答应了(唉,不知道是出于安慰临死的老妈还是什么别的心理)。可是没想到他老妈真的是个厉害无比的人物,临死都毫不放松。她趁热打铁,马上说——去把赵普叫来,当着我的面,立即把这份誓书写出来。立字画押,不得反悔!

赵普被火速召来,他写好誓书,并在纸尾处签上“臣普记”三字,然后装在皇宫专用的盒子——“金匮”里,由谨慎可靠的宫里人收好保管(藏之金匮,命谨密宫人掌之。)

以上就是北宋之初,两大疑案中“金匮之盟”的官方记载。根据以上记载,我们可以知道,当时知道这件事的,活下来的大概只有三个人——即赵匡胤本人、赵普以及那位专用掌管金匮的谨密宫人(保守估计,只有一个宫人)。

关于“金匮”的真假之谜,甚至到底有没有“金匮”的存在,都因为在公元961年6月份宋太祖赵匡胤的生母杜太后的去世而无从考证了。流传到今天,它的起源出处至少还有另外一个版本,那是取材于宋初名臣王禹偁所著的《建隆遗事》中的记载,但是不必细究,随便读一下都觉得那简直就是在恶搞。

这本宋人笔记里记载,皇位传递这样的大事,竟然是在一次举族欢庆的家宴上公开决定的。而且提出这个决定的,竟然是赵匡胤本人。

他向他妈妈敬酒,当众宣布,当他死之后,就会传位于晋王光义,光义死后,就传位于三弟光美。他妈妈大喜,这完全成就了一个女人的最高愿望——让他老妈杜太后不仅是一代开国之君的母亲,还要让她空前绝后地成为三位天子的母亲!

而太后大喜之下,再要求赵光美死后复归皇权于匡胤之长子德昭……真是一家和睦,雍容揖让,古今之典范大成!

我们把目光向南转吧,一直越过长江,再越过南唐的都城金陵,溯江直上,来到古代的洪州,也就是今天的南昌。在那里,也是在公元961年的6月,发生了一件真正对当时的中国影响巨大,且史实准确的大事。

李璟死了。而且非常遗憾,这时他已经叫李景。与他最初的本名李景通只有一字之差。因为他已经不再是皇帝,而是“南唐国主。”

李景,当他死的时候,或许会无比清晰地回忆起他生命最初时的印迹吧。他生于安乐,父亲为他准备好了一切,但是却无奈地死于忧患,他应该会想起,父亲临死时仍然对他不放心。那时李昪挣扎着说出了人生的最后一个要求——儿子,把你的手指放进我的嘴里。

李景不明所以,但还是遵命执行。只见李昪狠狠地咬了下去,把儿子的手指咬得鲜血淋漓。这时,才说出了心里最不放心的事——儿子,疼吗?要记住你要善交邻国,守住祖业,保住社稷,不要像隋炀帝杨广那样自侍强大随便出兵,最后自取灭亡。要记住我的话,你才是孝子……才不会疼啊!

可是李景都忘了,在治国用兵这些国家根本大政上没有一件是按照他父皇最后的嘱托而做的。到他死的时候,他的国家已经少了一半的国土,而且四邻交恶,民生贫困,能暂时保住江山的,只有一条上天赐予他的长江。

但就是这条长江,还差点让他落入北岸的宋军手里。那是在当年的三月,李景觉得金陵与长江北岸的敌营离得太近,太不安全了,执意要迁都到洪都(今南昌)。可是在迁都的过程中,他的龙舟在长江中突遇大风,直接被吹向北岸,差一点就让宋朝的水军不劳而获。

历尽周折到了洪都,李景却病倒了,真是生有地死有处,他千里迢迢担惊受怕地来到了洪都,竟然就是为了死在这里。他死的时候万念俱灰,给留在金陵的太子李从嘉的遗命是——再也不要为我奢靡浪费了,别修什么陵寝,只要有一个几尺高的坟头就好。我只求在地底下能够重获安宁。

这是平民一样的临终要求了,可惜他二十五岁的儿子李从嘉无论如何都不能满足父亲这样的要求。他一边大修陵墓,一边上表请求北方的赵匡胤,请求给予自己的父亲以皇帝的礼仪安葬。

也许是同样刚刚死了亲人的原故,赵匡胤答应了。李景的尸体被隆重地迎回了南唐的京城金陵,追复帝号,定谥号为“明道崇德文宣孝皇帝”,下葬于顺陵。

当年的7月29日,他的儿子,准确地说是六儿子李从嘉,在金陵袭位为第三代南唐国主,从此改名为李煜。

杯酒释兵权

公元961年的7月间,注定了是一个动荡的年月,在长江之南,第一大国南唐换了新的国主,在江北的中原第一强国宋,也同样发生了一次震动全国的政令改动。

没有任何的预兆,宋朝在乱世中国家安危的根本支柱——都城禁军里的高级主官们突然间被大面积地罢免。这些人包括石守信、高怀德、王审琦、张令铎、赵彦徽等人,一个个威名赫赫、忠心耿耿,从来都没有听说过他们有过什么反叛的迹象,但是一夕之间,全都丢官弃职。

能够想象当时外界有什么样的反响吗?严格地说,当时没有人会知道自己已经成功地摆脱了血腥杀戮的五代十一国时期,就算赵匡胤本人都没有资格说这样的话,因为南唐、后蜀、北汉、吴越等等等等国家毕竟都还与宋朝并存,虽有强弱之分,可是谁敢说最后的胜负?而在五代时期,国王与自己的统兵大将之间几乎从来没有过真正的诚信关系。像现在这样,突然之间禁军首领几乎全部罢免,在人们的记忆里,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天翻地覆的血腥政变。

但是实际上,至少在史书文献的记载里,事情进行得波澜不惊,一切都像是微风细雨一样。和平、轻松,赢的人如释重负,而所谓失去了什么的人,也同样的额手相庆。

似乎是双赢。

这件事是这样记载的——当年7月的某一天晚上,赵匡胤下了晚朝,把石守信等亲信都留下,邀他们到内宫喝酒。喝到兴头上时,赵匡胤突然非常不快乐,说——要不是你们,我做不了皇帝。可是我现在难受,没一个晚上能睡好觉。

石守信等人问怎么回事。

赵匡胤的回答直指要害——“居此位者,谁不欲为之!”

以后的事就谁都知道了。石守信等人伏地请罪,发誓绝无二心,赵匡胤宽大为怀,给他们指出条活路,即“释去兵权,出守大藩”,并赐予大批金钱田产、歌儿舞女,使彼等“日饮酒相欢,以终其天年”……到第二天,石守信等人就都因病退休了(称疾请罢)。

赵匡胤遵守诺言给他们一一安排了新的工作——石守信为天平节度使,高怀德为归德节度使,王审琦为忠正节度使,张令铎为镇宁节度使,除石守信本人还保留了侍卫司马步军都指挥使这个虚衔外,其余所有人的禁军官职一起罢免,尤其是继慕容延钊的殿前都点检这个极为敏感的职位之后,殿前副都点检一职也被永久取消。

而且在各种史书中,如《宋史纪事本末》及《续资治通鉴》,都在石守信的仍旧兼职之后附加了一句——“其实兵权不在也”。

谁也没逃了。

以上就是被世人大肆称道的宋太祖仁政之一,“杯酒释兵权”。千年之间,无论怎样细查,怎样怀疑,至今也没有谁能发现并证明这件事是假的。于是就没法不称道赵匡胤是真的仁义了,比之刘邦、朱元璋那样大杀开国功臣,他真是好得太多了。

但是细想一下,我没法不摆出这样的疑问:

一、即石守信等人是开国之功臣吗?

二、赵匡胤是不能杀,或是不敢杀,还是没有必要杀?

首先说一,当刘邦、朱元璋大杀功臣的时候,都是到了天下一统之后才开刀的。那么赵匡胤呢?这个时候他仅仅是把原后周的天下稳定下来而已,根本谈不到什么开国。而石守信等人最大的功劳,也只是在陈桥兵变时或里或外地推举赵匡胤政变成功而已。说到开国功臣,他们还谈不到,最多只能算是立国功臣。

再说二,赵匡胤为什么要杀他们?他们真的是威胁到了他的帝位以及生命了吗?根本谈不到,他们的威胁都是潜在的,最多只是怕他们步赵匡胤的后尘,也被部下逼着当皇帝而已。这有多大的可能性呢?犯得着刀头见血,让极力维护的和平形象受损吗?

所以,所谓的“杯酒释兵权”完全可以看得淡一些,它的确可以算是赵匡胤的仁政之一,也给赵宋的官家们以后的立了个好榜样,但是它与刘邦、朱元璋等人大杀功臣的行为完全不可比,因为终赵匡胤一生,以及赵光义的一生,甚至赵宋所有官家的一生,都没有到达刘邦、朱元璋的境地,他们没有必要,也没有机会来大杀开国功臣。

除了以后的宋高宗赵构,此人才真正杀了他的开国功臣,杀得千年以来,无数国人扼腕痛恨!

时间过得飞快,几乎就是一转眼之间,公元961年就过去了,紧跟着下一年,公元962年也平淡无奇地过去了。在中国的历史上,从961年7月份开始,直至962年的年底,这一年半的时间里基本上没有发生任何的刀兵争战。尤其是赵匡胤乖得出奇,他几乎是整月整年地窝在自己的家里,任由宝贵的黄金岁月匆匆而过,放任自己发霉腐烂。

好像他已经满足了,只是想在乱世中做一个平稳度日的守成之主。

但是奇怪的是,他身边的人却都累得要死。那么,他都做了些什么事呢?

首先,还是军队。继“杯酒释兵权”之后,赵匡胤仍然对他的军队不满意。要知道,军队始终都是一把刀,不仅要对它放心,还要让它有用。

在放心的一面,赵匡胤的智慧让人没法不佩服。历史证明,“杯酒释兵权”仅仅是他改良军队的前奏,后面的事才是他治军之道的精华。

通过改换领导,殿前的都、副都点检都已经不复存在了。而到了962年的9月,石守信的侍卫司马步军都指挥使一职也被罢免且从此撤销,并且从此把马军与步军分开,使他们各自为政。从这时起,“两司”变成了“三衙”,其长官就是后来宋朝军中统称的“三帅”——殿前都指挥使、侍卫马军都指挥使、侍卫步军都指挥使。

南北两朝变成了三国鼎立,看你们还怎么联合起来作怪。

而这仍然不够,赵匡胤在“三帅”之下又设制了“四卫”,即属殿前司的铁骑军、控鹤军;属侍卫马军司的龙捷军;属侍卫步军司的虎捷军。这“四卫”下面再各设四厢都指挥使,再一层的剥离四卫的兵权。

但这还是不够,兵权如此细分,赵匡胤认为还是有危险。他进一步规定这些将军们加在一起,也仅仅是拥有了“握兵”之权,即平时由你们负责训练、职守、迁补赏罚。真正“调兵”之权他们一点边都别想沾。要“调兵”,只能去找枢密院。而枢密院应名是全国最高的军事统治机构,但它也仅仅不过是皇帝的一个喉舌而已,它只能接受皇帝的命令,然后由它发布由哪位将军具体“统兵”。

由此,军中三权分立,无论谁也没法直接掌握一兵一卒。按说这样赵匡胤就应该放心了吧,不,还不行。赵匡胤结合自身的发展轨迹,又找到了新的隐患破绽。那就是将军们身边的亲兵。

赵匡胤下令,无论是什么级别,什么高度的将帅,都绝对不允许拥有心腹亲兵,严禁军人培养自己的私人力量,违令者斩!

这一条是重中之重,赵匡胤咬得极紧,不管合不合情理,对谁都一视同仁。就连他的义社兄弟、开国的元勋,被赐予殿前都指挥使,贵为“三帅”之一的韩重赟,被人告发拥有亲兵(仅仅是怀疑有),都差点被赵匡胤砍了脑袋。

这一步针对有用,赵匡胤的措施非常得当。他爱惜并重视士兵是特殊工种的劳动人士,军饷赏赐绝对优厚——“金币绢钱,无所爱惜”。但是,一定要守规矩,针对五代十一国其间骄兵逐主帅,悍将废帝王的血淋淋的教训,赵匡胤命令全军严格遵守“阶级之法”。

也就是说,从此以后,官大一级真的能压死人了。而且不仅能压死你,上级军官还真正有了生杀大权,使“士卒知将校、将校知统帅、统帅知朝廷”,彻底断绝以下犯上作乱骄横的不法之心。为了贯彻这些前所未有的命令,赵匡胤不惜大开杀戒,翻开宋史,因此一次杀二十九人、杀四十人、杀一百二十人屡有记载。

没办法,五代时军汉强鸷,不杀不足以立威,甚至不多杀都不足以立威。

这还没完,在开封城里,赵匡胤还有各种各样让军人暗自叫骂的阴损招数。比如说为了锻炼军人的体格,以及让他们保持勤劳防止懒惰,每到发粮饷的时候,赵匡胤就命令城东的兵去城西取粮,城西的兵到城东头去取粮,他本人就站在城中的制高点,看着满城的大兵各自背着至少两石(二百斤)的粮食从巨大的开封城这边走那边,那边走这边……而且他还规定了,绝对不许雇车或者有人帮忙。

这样的事太多了,在这一年半的时间里,赵匡胤全心全意地梳理打造着自己的帝国内部,要尽快彻底地把他从后周偷来的江山改造成功,变成他自己的私有财产。而且对军队的改良随着时间的推移、问题的发现,他的命令还会不断地增加,直到后来达到“兵不知将、将不知兵”的完美境界,才算是大功告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