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0 赫伯特(一次电话谈话)
彼得·西施罗夫斯基:你决定和我谈话了吗?
赫伯特:没有,还没决定。
(以下“彼得·西施罗夫斯基”简称为“彼”,“赫伯特”简称为“赫”。)
彼:为什么还没决定?
赫:我不知道你想知道什么。
彼:我对你父母感兴趣。
赫:为什么?
彼:问得好。
赫:没有多少好说的。
彼:那好,有多少先说多少。
赫:你想知道什么?
彼:什么都想知道,只要是真相。
赫:从哪儿谈起?
彼:能从哪儿谈就从哪儿谈。
赫:我想我根本不能。
彼:不能什么?
赫:谈论我的父亲。
彼:为什么?
赫:因为你大概想听我说他是罪犯。
彼:哦,他是吗?
赫:你会这样叫他。
彼:你叫他什么?
赫:我叫他父亲。
彼:还有别的吗?
赫:你说“别的”是什么意思?
彼:他在成为你父亲之前是做什么的?
赫:我怎么知道?
彼:你为什么不问他?
赫:为什么要问?
彼:也许他在成为你父亲之前是个罪犯。
赫:你企图侮辱他吗?
彼:也许吧。
赫:你根本不知道他到底是做什么的。
彼:的确如此。
赫:他和成千上万的人一样是个军人。
彼:在特雷布林卡当兵?
赫:在特遣队。
彼:什么工作?
赫:坐办公室的。
彼:这是他告诉你的?
赫:是的。
彼:什么时候?
赫:很早以前。我问他战时做过什么。
彼:那时你多大?
赫:大概十五岁。
彼:你为什么要问他?
赫:我们在学校谈论第三帝国。
彼:他还对你说了什么?
赫:他有时也看守犯人。
彼:什么样的犯人?
赫:关在那里的人。
彼:他们是什么人?
赫:别问这种愚蠢的问题。
彼:那个词你说不出口?
赫:什么词?
彼:他们是什么样的犯人?
赫:好吧,犹太人。
彼:你喊什么?
赫:你让我心烦。
彼:哦?
赫:我想就到这儿吧。
彼:行,挂了吧。
赫:好。
彼:他在那里对犹太人做了什么?
赫:他没杀他们,如果你指的是这个。
彼:那他做什么了?
赫:看守他们。
彼:怎么看守?
赫:他没对我详细说。
彼:他对你说了什么?
赫:他没在毒气室。
彼:他在哪儿?
赫:在办公室。
彼:他就在那儿看守犹太人吗?
赫:别这么咄咄逼人。
彼:你感到吃惊吗?
赫:你我跟这事儿有什么关系呢?
彼:是没多大关系,除了你父亲可能杀了我的祖母。
赫:太可笑了。
彼:我可没在笑。
赫:他没办法。
彼:他没办法什么?
赫:拒绝。
彼:为什么?
赫:因为那样他们会杀了他。
彼:谁是“他们”?
赫:当然是党卫军。
彼:而他自己就是党卫军。
赫:但不是自愿加入的。
彼:这是他告诉你的?
赫:是的。
彼:谁强迫他?
赫:详情不知。
彼:你没有问他?
赫:别缠我了,这不是我的错。
彼:如果你问了他,就不是你的错。
赫:他想活命,就是这么回事儿。
彼:靠杀害别人?
赫:他谁也没杀!
彼:你自己也不会相信。他在那里呆了三年。
赫:他是管理人员。
彼:那他就是坐办公室的杀人犯。
赫:你这样说他,太可怕了。
彼:我怎么说他了?
赫:好像普通罪犯一样。
彼:哦,还有呢?
赫:但他是我父亲。
彼:那又怎么样?
赫:那里的管理人员有好几百。
彼:那就是说有好几百个杀人犯。
赫:你心中充满了仇恨。
彼:的确如此。
赫:我问自己我和这一切有什么关系?
彼:什么关系也没有。
赫:那你为什么攻击我?
彼:因为你护着你父亲。
赫:你想让我攻击他吗?
彼:对我来说都一样。
赫:那你想让我做什么?
彼:搞清真相。
赫:搞清以后呢?
彼:攻击他,如果那是他罪有应得的话。
赫:我的亲生父亲?
彼:如果他是罪犯,那就当面告诉他。
赫:我的亲生父亲?
彼:我为你感到难过。
赫:你这话什么意思?
彼:你很可怜。
赫:为什么?
彼:有这样一位父亲。
赫:你又在侮辱他。
彼:我不喜欢他。
赫:可你根本不认识他。
彼:我对他有足够的了解。
赫:可他也有完全不同的另一面。
彼:哪一面?
赫:他和蔼可亲,还很幽默。
彼:这有什么关系?
赫:他妈的,你的仇恨你必须自己去应付。
彼:那你呢?
赫:我不恨他。
彼:他是杀人犯!
赫:你又来了。
彼:我永远不会停止。
赫:你难道就不能忘记这些吗?
彼:有些事,忘不了。
赫:他也忘不了。
彼:可怜的家伙。
赫:他经历了很多。
彼:比如说?
赫:他在战后受到迫害和审判。
彼:这我知道,他被无罪释放了。
赫:本应如此。
彼:你怎么知道?
赫:我相信他。
彼:什么?相信他什么也没做?
赫:是的。
彼:你在欺骗自己。
赫:你和你的仇恨也不会使任何人复活。
彼:与其说我对你父亲感兴趣,不如说对你感兴趣。
赫:怎么会?
彼:你怎么能受得了。
赫:我现在不和他住在一起。
彼:你爱他这个父亲吗?
赫:不爱。
彼:你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爱他的?
赫:我从来没爱过他,可我尊重他。
彼:现在呢?
赫:现在我只是可怜他。
彼:为什么?
赫:他老了,病恹恹的,没人扶着就不能走,连饭都不能自己吃。
彼:过去你为什么不爱他?
赫:没准我还恨他呢。
彼:你对他漠不关心?
赫:不,不是的。
彼:你与他不同吗?
赫:也是也不是。
彼:这是什么意思?
赫:我身上有许多他的东西,我不喜欢的,当然也有我喜欢的。
彼:还有别的吗?
赫:没有了。
彼:再说一些你自己和你父亲的事。
赫:别再缠我了。
彼:你认为我们的谈话不愉快吗?
赫:是的,非常不愉快。
彼:为什么?
赫:你提问题的方式令人不愉快。
彼:你这样认为?
赫:你在把我往他那边推。
彼:我并不想那么做。
赫:可你就是这样。
彼:就你我而言,并不存在两边的问题。
赫:可在我父亲这件事情上呢?
彼:那就有了。
赫:而你把我往那边推。
彼:我并不想那样。
赫:你在利用负疚心理。
彼:如何利用?
赫:如果我不恨他,我同样也有罪。
彼:不,不是的。
赫:噢,是的,这样你自己就心安了。
彼:不是的,我不是那意思。
赫:噢,你是的。
彼:我做错了什么?
赫:你在耍花招。
彼:你太过分了。
赫:你的仇恨太过分了。
彼:我不明白。
赫:对你的仇恨我无能为力。
彼:我知道。
赫:这就是你为什么得这样恨下去的原因。
彼:怎么会?
赫:因为我不会帮助你。
彼:我也不需要你。
赫:我怀疑。
彼:为什么?
赫:我可以忘却,而你却忘却不了。
彼:你已经说过了。
赫:现在我为你感到难过。
彼:多谢。
赫:你这个可怜的家伙。
彼:且慢!
赫:你不顾一切,像条狗到处乱叫,可没人听。
彼:你可以来拍我的马屁。
赫:谁也不会帮你。
彼:算了。
赫:你的仇恨会毁了你,而我会活下去。
彼:祝你多多走运。
赫:可笑,瞧你那蠢样。
彼:一个刽子手的儿子,还真敢说话。
赫:你侮辱不了我。
彼:我知道。
赫:我们别这样了,实在没有意义。
彼:是啊,不要这样了,你好给那老混蛋端杯热茶。
赫:现在你可太过分了。
彼:好吧,你说的对,我们停止吧。
赫: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彼:唉,是的。
赫:我不准备接受你的采访。
彼:我也不再想采访你了。
赫:你不提问题,只是张嘴骂人。
彼:确实如此,至少对你。
赫:太可惜了,也许我们失去了一次机会。
彼:也许你说对了。
赫:你是说我们现在是敌人了吗?
彼:当然不是。
赫:那是什么?
彼:我不知道。
赫:实在太糟了。
彼:是的。
赫:你真地认为我父亲是罪犯吗?
彼:我也说不清了。
赫:我只是不能想象。
彼:我也不能。
赫:这令人难以想象。
彼:你说的对。
赫:那好。
彼:好吧。
赫:我想我不会接受你的采访了。
彼:随你的便。
赫:你觉得遗憾吗?
彼:不。
赫:我也不。
彼:我相信你。
赫:祝你走运。
彼:我也祝你走运。
赫:说不定我们什么时候还会见面。
彼:我连你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
赫:是啊。
彼:好吧,祝你鸿运高照。
赫:也祝你如此。
[1] 特遣队即囚犯灭绝队的婉称。